墙-门口站着个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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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老太太能起多大的作用?可是你不要小看她,她活着,坐在那儿,一家人就凝聚在一起;她死了,她不在了,这家人就可能闹分歧,闹矛盾,最后分道扬镳。卢蘘荷死了,柳家以往平和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出现了裂隙。这道裂隙是从崇明那里产生的,宛若砂锅爆裂了一道小小的璺。一天下晚儿,崇明与柳德蕃枕在一条长枕头上,这条蓝布枕头两端四方,捆着一块白布枕巾。枕头可真够长的了,柳黪曾经躺在那里和它比个儿,竟然还短了一巴掌。崇明侧过身,面对着柳德蕃,一股香气就吹到了柳德蕃的脸上。香气勾引了柳德蕃,就伸出手钩住了崇明的细脖子。而崇明手一掀,把那只劳动了一整天的大手撂在一边。崇明说:“孩子大了,在外面交了朋友,可是手里一分钱也没有,这怎么行?”柳德蕃很惊奇,说:“怎么会呢?他四爹不是把钱给你了吗?”

    柳德茂管钱管账是卢蘘荷指定的。柳德茂不想管,卢蘘荷便问他:“你说叫谁管?”柳德茂说:“叫我三哥管。”卢蘘荷说:“不行,你爸定下的规矩,轮到你管了。”卢蘘荷在,对柳德茂管账这件事谁也不敢说什么;卢蘘荷一走,事马上就来了。月底结账,柳德茂拿出一笔钱递给崇明。崇明一撇嘴,说:“他四爹,就这么点儿钱吗?孩子都大了,钱还这么少。”柳德茂苦笑,说:“当下手头紧,为母亲办丧事花了不少钱。”崇明不依不饶:“既然钱紧,为什么还那么大手大脚?”不知什么时候柳德蕃站到崇明的身后,啈叨:“你懂什么!”

    柳德茂很委屈,自己的孩子一分钱都没给,难道是因为孩子小吗?不是。柳青也上初中了,比柳□还大呢。再说二嫂那边呢,孤儿寡母的,没说话。没说话也不能亏待二嫂呀,既然二哥就柳钢这一根独苗,就更不能亏待他。可是这账怎么记?想了想,记成一本大账吧,就算全家的开销。崇明又不干了:“孩子花钱没账,将来怎么说?”柳德蕃很想给她一个脖搂,但是没有上手。这里面有个说道,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当着别人的面不能打媳妇。但是背后呢,又舍不得了。柳德蕃冲着崇明耍横:“将来怎么说?不怎么说。”柳德茂就这样夹在中间了。家运的走向要分家,世道就应和它,给它开绿灯,任谁也阻止不了。

    金盏乡黄泥岗和北京城里的什刹海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且也永远不会走到一起。不过,历史颇为调皮,时不时地就拿人开涮,时不时地就捉弄捉弄人。在历史上的某一天,它竟然在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也弄出一些瓜葛来了。这些瓜葛和曾经住在西海沿的中国大儒有关。

    这位中国大儒,家喻户晓,他出身官宦世家,父亲给他起名叫焕鼎。受革命思潮影响,十八岁的中国大儒放弃上学深造,参加了京津同盟会,参与集会,组织暗杀等地下活动。民国以后,大儒在民国报当了编辑,孙炳文总编辑便给他起了个笔名——漱溟。漱是漱口,溟是大海,以海漱口,气魄该有多大啊?人们因此忘记了焕鼎而只记住了漱溟。中国大儒也曾学习佛学,而且学得颇有些心得,就写了一篇《究元决疑论》,推崇佛家的出世思想。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居然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没上过大学的他,出其不意地被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为北大讲师。但是,仅凭这些不足以让中国大儒名传史册。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在一九五三年秋天,中国大儒的一个发言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大儒曾经参与了最早的新农村建设,这样他就有了发言权。他讲了很多意见,不无可取之处,但有一点他说得不那么恰当,他说我们忽视了乡村和农民。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或许相反,新中国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农村和农民。就是那一年,许多人都在强调互助合作,把它看作最重要的工作,并在农村掀起了高潮。

    这件事情也传递到了黄泥岗,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杨树榛听了就有些不满意。这位年轻人意气风发,说话相当直爽,却也不乏幽默。似乎他对大儒有一些了解,因此他批评大儒,却没有用自己惯用的语言,而是引用他人的话来驳斥这位大儒。批评之后他说:“我真诚地邀请大儒前来参观我们农业合作社。我相信,参观之后,大儒一定会有新的想法。”

    杨树榛历经千辛万苦,在黄泥岗创建了他的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他重视他的合作社,不允许别人不明不白地指责他的合作社。因为他的合作社并非在合作化高潮之后,而是在高潮到来之前。他在一九五一年就创建了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北京市第一家农业生产合作社。可以说,北京市农业合作化运动起始于黄泥岗。但是杨树榛没有意识到他在无意之中嘲讽了那些削砍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人。他说:“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来到了,而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老是埋怨别人说:走快了,走快了。过多地评头品足,不适当地埋怨,无穷地忧虑,数不清的清规和戒律。”显然这些话也不是他说的,但是他把这些话学来了,应用了,就成了他的习惯性语言。更何况他有实践,他的实践比小脚女人的埋怨早了三四年。他理直气壮。

    就在这一年,金盏乡发生了水涝灾害,但是到了秋天,依靠集体的力量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庄稼依然获得了丰收,让那些单干户馋得眼红,像是吃了敌敌畏的大灰狼,围着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院子来回地转,很想从里面叼一只肥硕的绵羊或者扛一袋子金灿灿的小麦,哪怕是一袋子白马牙老玉米也好。

    杨树榛安顿好秋季生产之后就抓紧时间往城里赶,他要接岳母赵亮到黄泥岗住上两天,岳母赵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乡下人可以请城里人到农村去住了,更何况那是北京最遥远的郊区呢。从来就没有城里人到金盏乡黄泥岗居住过,就连通州人也不住,谁愿意去那个到处都是泥洼塘的地界呢?这回他给黄泥岗人长脸了,给黄泥岗贫下中农长脸了。古铜色的脸膛把杨树榛烘托得格外的健壮,他宽阔的肩膀上前后挂着两只白面袋子,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秋收果实,把面袋子坠得直溜溜的。在家的时候,他还要再装些,却被柳淑琦阻止了:“装那么多你怎么拿得了呀?”

    “嘿嘿,过去人们把我当穷鬼,见了我就往后躲;这回我要让人们看看我杨树榛,看看我杨树榛富了有了是什么样子!”说罢杨树榛晃了晃膀子,很率真,很骄傲,还有一点儿孩子的淘气劲儿。柳淑琦扫一眼他扬扬得意的面容反问:“谁见你躲了?躲了还能进你家门吗?”言语里充满了娇嗔。“嘿嘿,嘿嘿嘿。”杨树榛只好傻笑。白面袋里装了杨树榛今年家里最好的东西,里面有白底儿红花儿的芸豆,有翠绿色的滴溜圆的豌豆,有金黄色如中沙一般的棒子(米査)儿,还有刚晾晒好的琥珀一般的白薯干,沉甸甸的。杨树榛一甩胳膊就把两只白面袋儿拎上了肩膀头,柳淑琦一直追到大门外还叮咛:“去了少说话,不要吹牛,不要把刚学来的那些新词随意倒给三爹四爹。”杨树榛点着头嗯嗯地答应,撩开大步走了。

    他拍响松木大门上的树叶形门钹。浅红色大门散发出来的松木香味儿徐徐地钻进他的鼻孔,这让他在情愫上油然产生一种亲近感,匆忙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儿缓和。“吱——吱——”沉重的大门慢慢地开启,却没看到人,只听钹棱盖下面有人问:“你找谁呀?”杨树榛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小男孩站在他对面,一双漆黑的小眼睛紧盯着他。“我找你。”杨树榛很想和这个憨态可掬的小孩开个玩笑。“我不认识你。”小孩很认真,黑亮的眼睛闪烁着狐疑的目光。“那么我找你爸。”杨树榛的心情很好,就继续与小孩开玩笑。“你是谁?”看样子小孩的警惕性还相当地高呢。“我是柳家的女婿。”杨树榛继续他的幽默。“女婿是干什么的?”小孩提出了一个近似荒唐的问题,没等杨树榛回答就朝大院里喊:“门口站着个女婿。”

    杨树榛一听,赶忙摇手:“别喊了,别喊了,咱们进院再说。”说着一弯腰拽住了小孩的手,就挺直腰杆向门洞里走。他的步伐很大,腰杆子很直,柳黪就脚不沾地地跟着他走。肩膀上的白面袋儿也晃悠起来了,从后面看上去就像天上飘下来的一尊武门神。

    在当院的大枣树底下,杨树榛遇见了一身白绸褂的柳德蕃,脑壳圆圆的锃光瓦亮。倘若不是型号小了点儿,活脱脱就是个花和尚鲁智深;倘若仔细看,不如说更像大肚子弥勒佛。两个人站在结满了大红枣儿的大枣树底下对峙。武门神终究斗不过弥勒佛,便主动地张开了嘴:“三爹,我是杨树榛。”柳德蕃立刻叫了起来:“噢。大女婿,快进屋吧。”态度很亲切。听到三大爷这样招呼来人,柳黪方才知道女婿这个称谓原来指的是他自己。可是刚刚弄清楚对方是谁,女婿就把手撒开了,把柳黪扔在当院,自己个儿进屋去了。

    杨树榛并非无所考虑,他是犹豫了一下才迈进西屋的。站在当院的时候,他扫视了一眼那趟古旧的北房,发现窗格一新,整体格局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尽东头的小屋门堵死了,却在原来堂屋东屋开了一扇新门;堂屋堵死了,却在堂屋西屋开了一扇新门。来的时候他准备先奔堂屋然后再奔里院的,这回好了,连先奔哪个屋他都要犹豫一下才能决定了。他就把攥着柳黪的手松开了,自己顺着柳德蕃举起的手指头进了西屋。

    西屋很明亮。靠西墙一铺短炕,短炕北面的是大立柜。靠着后墙摆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旁是太师椅。八仙桌上摆着一架棕黄色收音机,几只黑色的旋钮整齐地排列在音箱的下方。顺着收音机往上看,墙壁上挂着一只壁钟,也是棕黄色,有几道美丽的花纹。东墙上开了门,门框上挂着白门帘,上面绣着喜鹊蹬枝的图案。里面是东屋,东屋就是以前的堂屋。透过门帘的缝隙,隐约看见里面有两只紫红色大立柜。往右一转头,就发现东屋门边还贴着一张北京市城区图,大街小巷一目了然。柳德蕃指一指太师椅说:“把东西撂下,坐在那儿歇一歇。”说着抓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茶汤浅黄。“这是才刚沏的,还烫呢。你等着,我喊你四爹过来。”杨树榛刚要说不,柳德蕃已经走出屋去了。

    不大一会儿,柳德茂进了西屋,也穿一身白绸褂,却显得清瘦一些。柳德茂刚一迈进屋就说:“姑爷来了。”杨树榛慌忙站起身来,柳德茂却摆一摆手说:“别客气,坐吧。”说着自己坐在了短炕上又问,“怎么这么闲着?”杨树榛瞟一眼柳德茂,发现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就回答:“秋收刚过,有一点儿空闲,想接岳母到农村住一住。”杨树榛的表情和语气很轻松,隐含着不少骄傲的成分。农村说变就变了,说好起来马上就好起来了,这让柳德茂十分羡慕,就说:“好呀。听说农村办起了农业生产合作社,是吗?”

    一提农业合作社,杨树榛来了精神,自豪地说:“是了,很多村庄成立了农业合作社,我们村是第一个,叫新星农业生产合作社。”柳德茂笑着说:“你们很进步呢。”杨树榛没听出话外音,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如果不是合作化,今年怎么能丰收呢?只有合作化我们农民才能富裕。这回丰收了,我们农业社准备再添两匹牲口。我相信农业社明年会有更大的发展,到了那个时候您再看吧。”

    杨树榛沉浸在他的喜悦里,欢乐与得意溢于言表,而柳德茂与杨树榛恰好相反,他被城市逐步兴起的手工业合作化搅得心烦意乱。他赞同农业合作化,一家一户的个体小农经济靠天吃饭,不是农村发展的方向。可是他不赞成城市手工业合作化,城市和农村不一样,就柳记而言,宛如在平稳的湖面上乘风破浪的一叶扁舟,前进的速度又快又稳当。正是发展的好时机,为什么不趁机发展,偏偏来一个合作化呢?大哥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他,他始终掰不开这把镊子。

    柳德蕃也有自己的想法,为实现大哥的梦想,他被迫加入国民党这个教训让他至今想起来后悔不迭,他再也不敢有什么奢望了。前几天星月斋掌柜找他,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的总路线找到了没有?”总路线是国家的,我上哪找去?他被问得莫名奇妙。星月斋掌柜说:“你看你,落后了不是?我问你对成立糕点合作社有没有考虑过。”柳德蕃摇了摇头说,净顾干活了,这些事一点儿没考虑呢。星月斋掌柜告诉他,总路线是大势所趋,何必让人用小鞭子赶呢。回到家他跟柳德茂说,柳德茂不以为然,还说:“合作化还得几年呢,万一到时候没有出路,咱们就到合作社当工人去,凭咱们的手艺到哪儿不当个大师傅?”

    柳德蕃说不服柳德茂,这回杨树榛来了,就让杨树榛说服柳德茂吧。趁着杨树榛赞美农业合作社的当儿,柳德蕃把话题一转说:“前几天听说城里许多糕点作坊都张罗合作社,我也想加入,反正是个潮流。”说完拿眼睛瞅柳德茂。柳德茂瞥见了柳德蕃的目光,却又舍不得眼下这个挣钱的大好时机,就叹了口气说:“难道合作了就能发展吗?再说了,人多嘴杂,能按照咱的想法做吗?那么好的一个前景,咔嚓一剪子就铰断了,不甘心呀!”

    杨树榛眼珠儿一转,明白了柳德蕃的意图,他坚决走合作化道路的决心鼓舞了他,这位金盏乡黄泥岗最穷苦的贫农就说:“远的我说不清楚,但说到我们金盏乡十里八村的,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们那里都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他们表现出来的热情足可以证明农业合作化是贫下中农的自觉要求,恐怕这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瞥了瞥柳德茂,看四爹正在聚精会地听他讲话,又说,“我还听说农业合作化运动是一场彻底消灭生产私有制,消灭富农阶级的斗争,是农民群众的一个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革运动,孤立城市资产阶级,造成一种迫使他们非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不可的态势,从而彻底消灭一切城市资本主义。在中国,合作化是一场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这谁也阻挡不了,谁也逃脱不了。”

    杨树榛的一番宏篇伟论,震撼了柳德茂,让他有些心慌,语言有些战栗。他心虚地问:“这么说,前几年就开始的手工业生产合作社是必然的趋势了?”柳德蕃觉得杨树榛这一席话起到了作用,就说:“这个还看不出来吗?粮食统购统销对于小生产就是一种限制。这你有体会吧,购买原料已经不如先前方便了,如果将来在销售上再有什么变化,小作坊就更难坚持了。”

    两个人一来一往,苦口婆心,最终还是没有解开柳德茂的疙瘩,父亲、母亲和大哥几十年来耳濡目染传递给他的创业情结,在他心底纠集得根深蒂固,让他更加忧郁,忍不住慨叹一声:“嗐,看来大哥的愿望实现不了了!”柳德蕃理解柳德茂的心情,就劝慰说:“大哥的想法是什么时候的想法?那是过去的想法,他要是活到现在,我看也会重新考虑的。”柳德茂似乎心有不甘,说:“我还是过不了这一关。几十年的想法了,刚看到一点儿希望,让人怎么放弃呢?”杨树榛倒是很干脆,拿出他当年的那种痛快劲儿说:“甭心有不甘,合作化对普通工人农民有好处,想得通要合作化,想不通也要合作化,我们农民欢迎它。这场风暴很快就会刮起来的,四爹,你要事先有个思想准备呀。”

    柳德茂很悲哀,说:“我们左右不了社会,我们都是小鱼小虾,一个浪涛打过来就不知道去向了。”平日里柳德蕃不像柳德茂这般执拗,地势向哪儿拐他的水就向哪儿流,可是这会儿听了柳德茂这番话,不知道是开导柳德茂还是发泄胸中愤懑,竟然说:“还小鱼小虾呢,我看就是浮游生物,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看得那么高贵。历史称我们什么?称我们草民。何谓草民,不过一介草籽罢了。你看见狗尾巴草了吗?原始社会的时候狗尾巴草可以养活人,等到了封建社会谁还看得上它?就是闹灾荒,人都不把它当野菜吃。”原来柳德蕃也有自己的思想,只不过他深藏不露。

    杨树榛一向做事干脆利索,很不习惯两位叔叔聊天的气氛,就不愿意再说下去,就说:“三爹,一说话就说了这么长时间,我该上里院看我妈去了。”说着指了指放地上的两个面袋,“这些都是庄稼院的特产,留着家里吃吧,敞开吃,吃完了日后再送来。”柳德蕃满脸笑容,手指头点着,说:“你看这得有多沉,难为你怎么背来的。那好,你先和你妈说话去,晌午吃饭时我们再聊。”

    吃晌饭时柳德蕃和柳德茂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趁着明天礼拜,让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跟着二大妈到黄泥岗玩一天。几个孩子听了就在饭桌上闹哄,柳黪也很兴奋,竟然站在杌凳上呱唧呱唧地鼓了巴掌。

    日出东方,慢慢地向南运行,刚好上升到一定位置将光线投射到东小屋玻璃窗上。阳光晃醒了柳黪,他左右看看,屋里空无一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穿上衣服走到当院,这才发现整个院落空寂无人,哥哥们早已跟着二大妈走了,就悻怏怏地一个人出去玩。他走过大门洞,迈过大门槛,一只手捋着墙壁往外走。刚走了两步,朝王大娘家的长院里一探头就立刻被吸引了。

    庭院深处摆着两盆巨大的无花果。现在已是成熟季节,紫红色的果实从宽大的叶丛中显露出来,让人垂涎欲滴。靠着山墙那儿摆着一张小方桌,几个和柳黪一般大的孩子正围在桌边忙碌,小胳膊在方桌中间的瓦盆里一捉一捉的。“哦,他们在刻蚕豆。”柳黪一下子就激起了兴奋,撩开小脚丫奔了上去,说:“你们谁累了让我来刻。”小寇子比柳黪还小,他转过身用小手指着柳黪说:“我腰疼,这个位置让给你。”他的手指头红红的,还往下滴着水。大奎坐在靠墙那边,就说:“你长腰了吗?”

    大奎的爸爸依靠炸开花豆养家,天天泡一水缸蚕豆,就招呼胡同里的小孩儿们来刻蚕豆。刻蚕豆很好玩,胡同里的小孩儿都愿意刻两下。一张小炕桌,四面边钉着一条拳头长的白洋铁片,像一排白牙齿。炕桌中间放着小瓦盆,瓦盆里装的全是泡得鼓胀鼓胀的蚕豆,又肥又嫩。炕桌四面下边还放一只大花碗,刻好的蚕豆就掷在大花碗里。柳黪在炕桌边坐稳,很熟练地在瓦盆里抓一把蚕豆,又小心地拣出一颗。蚕豆又肥又大,米黄色的豆皮,顶端有一条细细的黑豆脐,样子像蚕蛾的眉毛。柳黪抓住蚕豆屁股朝着洋铁片上轻轻一按,蚕豆就立在洋铁片上拿大顶。柳黪又按一个,两颗蚕豆紧紧地挨在一起,就像在比赛。柳黪一连按了六个,就像一排穿着牙色豆衣的杂技演员。柳黪指着蚕豆说:“你们看,排得多整齐。”大奎排出的蚕豆里出外进,就不好意思,赶快拔下来扔进花碗里。大花碗里的蚕豆满满的,有几颗滚落在地。大奎赶快喊:“爸,满啦。”随着喊声,大奎爸爸跑了出来,光头光膀子扎一条蓝围裙,胳膊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大奎他爸满头汗珠儿,弯腰一端大花碗,汗珠儿就往蚕豆上面掉。他心满意足,一边往屋里面端一边回头说:“炸好了请你们吃开花豆。”

    傍黑,柳黪的一群哥哥回来了,身上挂着绿草叶,鞋底下沾着黄土泥,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一进当院就召唤崇明搬洗衣盆。涂满绿釉的洗衣盆放在大枣树底下,就像挖了一口绿色的水井,水井里映出了一片蓝天和白云,还有大枣树的黑影子,如虬龙一般。

    柳钢、柳青还有柳□,甩下铜丝罩和铁钎子,就相跟着抄起了蟋蟀笼。每人都有一只蟋蟀笼,就连柳暠也有一只,只不过比别人的小一号。这些蟋蟀笼子真漂亮,看着就让柳黪羡慕——白铁筋,黄纱网,穹顶上还并着两个圆圆的铁环,精致得宛如圆明园黄花阵八方亭。柳钢和柳青柳□嚓的一声拔下小插门,蟋蟀就一个跟一个地往出蹦,密密麻麻的爬得满处都是,绿洗衣服盆立刻变成了黑洗衣服盆。

    哥哥们倒净了蟋蟀笼,就喊饿了饿了,一窝蜂地跑进作坊吃饭,当院只留下个小柳黪。柳黪蹲在洗衣盆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蟋蟀。蟋蟀挤成一团,你蹬我踩,向盆沿儿爬。蟋蟀的模样各不相同,有的个大,有的个小,有的青,有的黑,有的金黄,有的赤红。有一只蟋蟀银脚金翅钳白如霜,像十八世纪持一杆洋枪的西洋鬼子。还有一只蟋蟀钳老腿粗,撞物有声,乌黑发亮的翅上长着一对美丽的黄斑,已经爬上了盆沿。柳黪伸手轻轻一拨,蟋蟀翻了个身,又掉进洗衣盆里。柳黪在洗衣盆里寻找。一只蟋蟀又肥又大,眼睛上还长着一对眉毛。柳黪不喜欢这个胖家伙,用草棍一拨,竟然展翅高飞了。蟋蟀飞到屋檐下,趴在墙上谷落铃谷落铃地鸣叫,朝柳黪示威。柳黪终于看到一只漂亮的蟋蟀,脑壳小小,肚儿扁扁,六只脚挺挺的,黑翅膀印满花纹,好似一朵微缩的黑牡丹。柳黪刚要伸手去捉,天就呼啦一下关闭了大幕,连小蟋蟀蹦到那儿去了也看不清楚。柳黪回望周围,院落漆黑一团。柳黪悻悻地喊:“你等着,明天我一定把你找出来。”话音未落,黑暗里飘来一个身影,圆头,白衣,白裤,黑鞋,好似布袋和尚从天而降。布袋和尚柔声细语,问:“铁蛋儿,一定把谁找出来?”柳黪吓了一跳,对着白影一顿看,哪里是什么布袋和尚,不是自家的三大爷又是谁!柳黪稚声稚气地回答:“蟋蟀欺负我小,趁着天黑藏起来了,而我偏要找到它不可。”布袋和尚看见一双亮眼在黑暗中闪动,就呵呵地笑了:“小蟋蟀呀,你太不自量力,看我家哪吒明天怎么收拾你!”说罢伸手在洗衣盆里一撩,几只蟋蟀蹦起来,其中一只跳上了柳黪的鼻尖。柳黪一惊,立刻坐了一个屁蹲。布袋和尚问:“知道蟋蟀吗?”柳黪摇了摇头。布袋和尚又问:“蟋蟀的头像什么?”柳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蟋蟀的头像京剧里的大花脸呀!”说着布袋和尚深深吸一口气,就打开了话匣子:“北京盛产蟋蟀,尤其是清河南苑一带的蟋蟀更有名。白牙青、铁弹子,都是北京知名的蟋蟀。促织经说,虫生于草土者软;生于砖石者刚;生于浅草瘠土者和;生于砖石深坑及地阳者劣。好蟋蟀头如黑珠,银丝贯顶,黑脸银牙。好蟋蟀还要看斗丝。脑线直者为斗丝,枝生杈者为麻路,黄色的为金斗丝,白色的叫银斗丝。蟋蟀的眼要有光泽,黑如点漆,眼角成方者,其性必烈……”布袋和尚似乎已经入定,双眼微合,话语绵绵,滔滔不绝。而柳黪目不转睛,黑暗里宛如佛龛下面的两只惊讶的鬼眼。布袋和尚猛然醒悟,知道找错了说话的对象,继而叹诵:“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黑暗重重地沉落下来,柳黪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就顾不得布袋和尚了,摇着屁股,脚步慌乱地跑回屋去,身后布袋和尚的叹息声就如影随形而来:“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即斗,勇也;重伤不降,忠也;败则哀鸣,知耻也;寒则进屋,识时务也。”

    夜晚,月色朦胧。句句句,大院里传出一片柔而局促的歌声,有些歌调格外清脆悦耳,有些歌调显得淳厚而圆润,仿佛有人吹起了长箫,悠扬潇洒,如梦如醉,也仿佛有人弹拨起古筝,向世人倾诉心底的秘密。在悦耳的歌声中,柳黪精神放松地进入了梦乡,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而里屋躺在炕上的柳德茂,眼睛盯着黢黑的天棚,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也在聆听,在他的思绪里那些清泠的歌唱并非秋天的赞歌,而是一曲曲忧郁的哀音。

    翌日清早,大街对面的仁立工厂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与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工人们欢呼雀跃,庆祝工厂实现了公私合营。鞭炮的硝烟尚未散尽,锣鼓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柳记作坊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柳德蕃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带着崇明还有顾鸤,跑到十字坡参加了刚刚成立的朝阳糕点合作社,丢下柳德茂和邹跃,行影孤单地在面案上默默地切割柳德昌创制的芙蓉糕。而赵亮则留在黄泥岗的女婿家一住就是半年。

    欢乐的锣鼓声传入作坊,柳德茂不但没有一点儿激越的感觉,反而从咚空咚空的鼓点声中听出了一种痛苦和慨叹,那痛苦和慨叹慢慢地化作一首歌谣:白日锣鼓打,夜晚涕泪流,多年心血苦,一旦付东流。

    历史太过霸道,岁月的画册在它的手中一钱不值。它一顿乱翻,前一页人们还没来得及仔细浏览,下一页就被它哗啦一声掀了过去。在翻飞的册页里,柳德蕃显得越来越活跃,而柳德茂却感到日子越来越艰难,等到画册止住脚步不再翻阅的时候,他甚至连糖稀都买不到了,门洞里半埋地下的两只曾经装满糖稀的大缸现在被他刮得一干二净。他一整天都坐在作坊里发呆,没着没落。就在心绪茫然之际,猛然他清晰地听见门洞里传来柳黪特有的童音。这童音非同一般,嗡嗡的带着回声,格外地响亮。柳德茂猜不透个中原因,就吓得心惊肉跳,从板凳上一纵身就蹿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门洞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就来了气,火冒三丈。那个柳黪竟然站在大缸里,黢黑的脸蛋儿朝着天,举着小拳头,高声朗诵他刚刚学会的儿歌:“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柳德茂弯下腰,伸手就把柳黪从大缸里薅了上来,憋在心里的郁闷就撒在了柳黪的小屁股蛋儿上,大巴掌一边轮嘴巴一边喊:“谁叫你跳进大缸去的,你看你蹭的这一身的糖稀,怎么给你洗呀?”柳黪被柳德茂突如其来的暴戾吓得晕头转向,刚刚学会的几句儿歌就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与柳德蕃的平和全然不同,柳纛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愤然。这种意识起源于他的吃饭。他那么大个子,吃炸酱面一顿得两大海碗,以前他敞开吃,吃得越多卢蘘荷越高兴,当着别人的面夸耀:“你看我这孙子多能吃,保准长大个儿。”果然他出其不意地高,站在房檐下一举手将笤帚递给蹲在房顶干活的泥瓦匠。现在他不敢狂吃海塞了,假如超过了定量,月底就没有的吃了。某天路过作坊,他看见面案上摆着一摞摞芙蓉糕,馋得乌脊遛兽。但他不敢拿,芙蓉糕是四爹的。柳纛一生气,就埋怨老爸老妈,干吗加入合作社,害得我看见芙蓉糕不敢动。他把这话说给柳德蕃听,柳德蕃不吱声。他把这话说给崇明听,崇明却不让他的茬:“这怨谁,有本事到外边说去!”他只好忍着。嘴巴能忍,肚皮不能忍,咕噜咕噜地叫唤,叫着叫着声音就从嘴巴里滚出来了。滚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等他知道了就晚了,旁边的人都听见了。张煌问他:“柳纛,你刚才骂谁?什么叫该死的粮食定量供应?什么叫可恶的凭票买粮?看来你的不满情绪还挺大呢!”柳纛狡辩:“谁不满意了,肚子叫唤我有啥办法?”说着闭了一下眼睛。“哟嗬,”张煌轻蔑地感慨一声,“现在说你还不服气呢,到时候你就有啥办法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别怪我们无情无义。”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在波兰,一些人要求追查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贝鲁特猝死莫斯科这件事。没等查清楚,另外一些人又提出追查卡廷事件。也不等查清楚,又有一些人提出哥穆尔卡出山问题。就这么闹腾,怎么都不行了,波兹南工人干脆罢了工。而匈牙利闹得就更凶了,上街游行不说,连斯大林铜像也扳倒了,把头往下一切,拖着满大街跑。不知是谁趁机开了枪。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阴谋家,谁也不敢说。不敢说是不敢说,但事情闹大了,把苏联红军闹来了。它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没人知晓。可是那年长江边发生了一件事,最终被认定为中国的匈牙利事件。还有呢,比长江更南一点儿的地方,因为灾荒饿死了人,省委第一书记立刻被就地撤职。你说,要是真的出了点儿事,代价大不大?

    对于这些事情,柳纛看不清楚却又自以为是,大杂院张茂祥张疯子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说。你那么大人了,做个什么事怎么也应该把握点儿分寸吧?可是他不,他胡说八道。前一阵儿因为胡风事件,差点儿把自己装进去。好不容易择清楚了,还是让人家下了个“思想落后,受胡风影响有言论上的错误”的结论。这么一下结论,柳纛就紧张了,一紧张就有点儿神经质。然而到底是柳纛,他只神经质地紧张了两天半,第三天早上又不是他了。副主编张煌问他:“你说你母亲爱不爱你?”他点点头。张煌副主编就说:“你母亲在气头上打了你几巴掌,你怎么办?”他说:“那还能怎么办?打就打了吧。”张副主编说:“这就对了。肃反就好像你母亲打了你,打了就打了吧,难道还要大闹一场吗?还非得让母亲向你赔礼道歉吗?何况你不是这样的人呢。”柳纛点了点头,却立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蔡主编也找他谈了一次话。蔡主编说:“我打过仗。战场上一颗子弹飞来,伤了你的脸,你怎么办?让人遗憾的是,那颗子弹不是敌人打过来的,是自己的同志不小心枪走了火。你说你是过去扇他一个嘴巴,还是原谅他,团结起来打敌人?不用说,你小柳一定会原谅你的同志的,你说是不是?”是不是都让蔡主编说了,柳纛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但是柳纛口服心不服,还有点儿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这是卢蘘荷惯的。柳纛琢磨了一个晚上,决定给杂志社某个同志贴一张大字报。他太激动了,墨汁也蘸得太多了,写在大字报上的字体个个肥胖,就像充满怨气的郑板桥蝌蚪文。他整整写满了三张白报纸,墨迹未干就贴在了东厢房的山墙上。这一回大伙儿都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上面写着:“肃反的缺点是……主要的……你们为何在我的名字下边……加上同志二字呢?”竟然放胆说肃反的缺点是主要的,竟然不愿意与同志为伍,他太狂妄了。

    他贴好了大字报,还觉得有些憋屈,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是杂志社特别印制的那种红格稿纸,一页三百个字。他趴在桌上唰唰地写起来了,胸口一起一伏的。他要理直气壮地给领导写一封长信,他要极尽自己的能力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不幸写下来,他要发表自己对这些事的坚定看法,不能任由别人胡言乱语栽赃陷害。他的这封信写了三十多页。他的这封长信是写给蔡主编的,他请蔡主编把这封长信不但转交给协会领导,还要转交给肃反五人小组。他一笔一画地写道:

    尊敬的蔡主编:

    我真诚地把我的想法告诉给您,并希望借助您的伟大的可信赖的手转交给协会的领导和肃反五人小组的领导,恳请他们在最后研究确定我的问题性质的时候作为参考或者作为依据。如果协会的领导和肃反五人小组在原则上不能同意我的陈述,那么就请您将我的陈述及时转交给中央宣传部的领导……

    呵,他的口气可真大呀。这哪儿是检讨!还没看下面的内容,蔡主编就已经不满意了,他最讨厌手底下的人写信,有什么事不好当面说,非得写信。尤其是往上面写的那些个信,更叫他烦恼,你这不是存心告我的状吗?没事也让你写出事来了。但是这事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是关乎整个杂志社的事,也关乎他蔡主编的事,一马勺能坏一锅汤,还是需要小心谨慎的。蔡主编耐着性子往下看,他要看看柳纛还能开出什么花儿来。他一边看信一边把自己的认识批注在信纸上。

    ……我需要陈述我自己的意见,这便是我为什么觉得应该重新提出我的看法的缘故。我们几个青年的结合是自由的结合,完全是因为文学上的爱好,而不是什么政治上的爱好……

    诡辩,纯粹是诡辩。蔡主编也不相信柳纛的这个说法,就把这几个字写在了那一段文字的旁边。字写得重重的,还画了三个大惊叹号。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一群追求进步的青年,希望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得更从容,走得更丰富多彩。我这样说,只是想告诉人们,我和我这样的一群青年,不管我们可能会犯错误,或者可能会犯很大的错误,但是我们的心地是善良的,我们是追求进步的青年,我们是好人,我们是好人犯错误。起码,我的同事,我的领导应当这样地看问题,应当这样地看待我们。惩罚是可怕的,千万不要认为只有惩罚才可以促进人的悔改,多数情况下,惩罚只会给青年人留下消极的影响,这些影响将跟随他一辈子……我写过不止一篇文章,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和革命人民的身上。我的父亲虽然是国民党党员,但他不是反动派,他是被迫加入国民党的,他不但不反对共产党而且拥护共产党,积极走共产党指引的道路。我也不是失败阶级的后代,我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

    蔡主编看着看着就来气了,在心里说:“真不要脸,到这时候了还恬不知耻呢,还不忘记朝自己脸上贴金呢。”

    ……胡风和他的门徒议论文艺界的长短,那是他们为了达到他们反革命的目的而议论的。我们不赞成他们的这些议论,但是有些文艺观点可能接受了他们的影响,如果因此就推论我们也是反革命言论,那是不公平的,是对青年人的不公平……我在这里陈述我的意见和请求,目的是也仅仅是请求领导根据实际,作出客观的真正能够反映这个错误的思想性质的结论来。

    此致

    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柳□纛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

    真会往外择自己。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蔡主编认定这封信里所有的话都是假认识真翻案。他在信的边角又作了批注:想逃避,想躲藏起来,痴心妄想,没那么容易。当蔡主编把批注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时发现,几十页信纸的边角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自己的批注,竟然快要赶上柳纛写的信多了。

    柳纛是双手托着申辩信颤抖着交给蔡主编的,他的双手递出去的一刹那,眼睛里闪现出了真诚和信赖的目光,那目光晶莹剔透,宛如包裹了一层露珠。他太需要辩解了,他太需要人们理解了,当人们都对他缄口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了孤独,已经感到了需要有人为他说话。他沉溺于自我申辩之中,他对他的这封信的作用充满了希望,他觉得他的这封信一定会说清事情的原委,他的真诚一定会打动蔡主编的。他听蔡主编说过,蔡是炎帝部族中以长尾鸟为图腾的一支部落。长尾鸟其实就是一种长着深绿色羽毛的山鸡,这种山鸡不善飞却善走。蔡主编还说他的始祖蔡叔度很可怜,情况和他有点儿相似。周公辅政,蔡叔度不服,周公就怒不可遏,杀了武庚,流放了蔡叔度。你说,蔡叔度可怜不可怜?蔡主编以这样的语气问柳纛,柳纛就觉得蔡主编与他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是柳纛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人们对他的认识简直背道而驰。蔡主编没有同情他,反而感慨地说:“还说永不翻案呢,这才几天就翻案了。人呀人,真是靠不住呀。非给他个沉痛的教训不可,要不然他就不知道痛改前非。”协会的领导也说:“他想逃跑,他想躲藏起来,那可不行,必须把他拿出来晒晒太阳。”

    他被太阳晒过了。这回他老实了。柳德蕃的基因在他的身上起作用了。他认错,痛哭流涕。正因为他能够及时回头,他才没有滑进胡风反革命集团,才使他在紧随而来的那场反右派猖狂进攻的斗争中侥幸逃脱。但是他仍然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被定性为一贯对社会主义不满,在肃反和反右斗争中有右派言论,开除团籍,下放到青河农场劳动教养三年。而那个南宫长风,在接踵而来的这场暴风雨中,因为没有说话,也没有写信,反倒被认定为认错态度较好,最终的处分只是记大过一次,仍旧留在杂志社工作。

    一个时代要求人们向左边走,而有一个人却偏偏向右边走,这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个人的悲哀?

    柳纛是趁着夜色前往清河农场的。那天傍晚,他背着小行李卷悄无声息地走出大街门,麒麟门墩上的抱鼓石轻轻地拂了一下他的衣摆,他不想见人,不想见任何人,想偷偷地走了算了。可是越是不想见人就越是碰见人,这回他碰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碰见的张疯子张茂祥。他刚走到胡同拐角,迎面就遭遇了张茂祥。这个张疯子,光着膀子,胳膊上净是疙瘩肉,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穿着抿裆裤,大裤腰立着,系一根皮带,就是练功的那种宽大的板带,宽宽的,有一巴掌宽,四方铜扣襻,让路灯一照还闪出一道黄亮黄亮的光。大夏天的他还扎了裤脚,穿一双圆口黑布鞋。他头戴巴拿马草帽,黑暗中眼睛就越发显得明亮。白眼光一闪吓了柳纛一跳。张茂祥老远就喊:“大侄子上哪儿去?”

    张茂祥疯癫话不断,柳纛就是跟着他喊粮食定量不够吃而被单位认定对社会不满的。这一回张茂祥没有再说有关粮食的事,而是张口大骂那些右派,他一张嘴就说:“那些混蛋王八蛋右派,胆大妄为,敢说毛主席好大喜功,喜怒无常,鄙夷旧的,还叫嚣要共产党下台,乘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真他妈的混蛋透顶。什么君子群而不党,没那么回事,孔夫子杀少正卯,就是有党。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能说,我们工人阶级就不能说吗?这回我们工人说话了,你们怎么样?一下子就垮台了吧。”

    柳纛不想和他纠缠,就呃呃了两声,逃跑似的走向了胡同口。

    在大街上,他看见柳黪正兴高采烈地和小伙伴们玩游戏。昏黄的街灯从婆娑的树影间筛到他们的身上,斑驳陆离,很像活跃在黑暗中的一群小精灵。他们攒成一堆儿叽叽喳喳了老半天,最后把童大喜和康小顺推举出来了。两小孩子各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就头顶头地猜钉壳。第一把童大喜赢了,童大喜就挑了一个人。第二把康小顺赢了,他没有挑选别人,却径直挑选了不起眼的柳黪。柳黪当仁不让,很骄傲地挺着小胸脯走了过去。很快,一堆人就被他俩挑完了,童大喜那边总共有六个人,康小顺这边总共有五个人。康小顺一声呼唤,他的这队人马就立刻手牵手一齐向前走,边走边唱:“我们有求一个人哪,我们有求一个人哪。”当走到童大喜那队人马跟前时他们却又一撤步退了回来。童大喜也不让劲儿,领着他那队人马也手牵手地唱:“你们有求什么人哪?你们有求什么人哪?”他们唱的时候摇动身体,信心百倍。康小顺不服气,就用他的童音高声领唱:“我们有求童大喜呀,我们有求童大喜呀。”于是童大喜领唱:“什么人呀同他去呀?什么人呀同他去呀?”康小顺领唱:“康小顺呀同他去呀,康小顺呀同他去呀。”两只小小的队伍一合一分,一分一合,是那么地和谐那么地自如,仿佛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沉醉中击出的韵律舒缓的节拍。唱罢,童大喜和康小顺就从队伍里站了出来,两个人站到两支队伍的中间,摩拳擦掌,童大喜还向手掌心啐了两口唾沫。两个人脚对脚手拉手拔起河来,才教了一回劲儿,童大喜就被康小顺使劲儿一拽就拽了过来。

    柳纛看着看着,胸膛里咕咚一声响,眼睛就湿润了,幻化出自己小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情景。那个时候谁也拔不过他,对方的一队人马只需一小会儿工夫就让他全都拔了过来。他站在那里静静地观看这一群小精灵,祈望能够再回到孩童时代,这样想着几颗泪珠就从眼眶里喷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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