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的两手血肉一片了。
前面是一块高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中国网,宽天下。老木匠知道这就是电话的单位、手机的单位。广告牌的中间是一片汪洋大海,大海那边是城市的高楼大厦。这吃人的大海!吃人的城市!吃人的电话手机!就是这东西,唤魂似的叫走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现在他们就躲进了那片高楼大厦。老木匠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宽天下”,广告牌上溅红了一片血。老木匠的眼前奇怪地现出了一块石头,像是刚刚为他准备的。他跑过去举了起来,拼尽全力地朝“宽天下”砸去,砸了一次又一次……
一个年轻的女警察来了,老木匠没任何反抗地被带走了。
老木匠在派出所里呆了整整一宿。开始是询问,做笔录。后来给他戴上了手铐,放进了一间屋子。老木匠不知道怕了,像是释放了全身所有的晦气和所有的怨恨,他感到没有过的轻松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处罚,他想不会轻了,自己砸的是“宽天下”——天下都让我砸了,罪过还轻吗!他不怕什么处罚了,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怕了,往后有吃饭的地方了,往后不再累了,往后不再操心了,往后谁也不再牵挂谁了……一切都解放了,一切都摆脱了。派出所一个大嘴岔子老警察看管老木匠,他们彼此都认识。老木匠给大嘴岔子家装修过,大嘴岔子对老木匠横眉竖眼,像对待当年的地富反坏右,对装修的活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结账时左抹右抹,很不说理。现在,大嘴岔子倒慈眉善眼地和气,找来红药水和棉纱给老木匠包手,又买了两碗方便面泡好端到老木匠的面前,给老木匠打开铐子。老木匠端不住面碗了,大嘴岔子就一口一口地喂老木匠。人上哪看去?老木匠的泪一滴一滴掉进面里,他无声地吃着。老木匠吃完了方便面,大嘴岔子没再给他戴手铐。他和衣躺下,开始他的手疼得钻心,慢慢地不疼了。他睡着了,他太累了……
老木匠醒了,准是四点半。他的木匠生物钟不差一分一秒。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又想了,想了很多很多……大嘴岔子进来了,对老木匠说,你心挺大呀,打的呼噜都赶上母牛叫犊了,还又说又唱放屁带咬牙。
老木匠被罚款二百元,大嘴岔子就给他开了盖着大红印的条子,又眯缝起小眼笑对老木匠说:“优惠你了,就别讲价了老哥,行吧?”老木匠一跺脚,大嘴岔子说:“还心疼啊?”老木匠不言语。大嘴岔子帮老木匠从裤衩兜里掏钱,边掏边笑道,“这家伙还真不小哩,是木匠的家把什,像个钻头。怎么还湿了,跑马了?心真挺大。”“监狱在哪儿,走吧。”老木匠脸一红忙抢过道。大嘴岔子叹了一口气:“看你可怜巴相的不拘了,咳,真是王八钻灶坑——窝火又憋气,叫谁也受不了。老哥,听说过四大窝囊没有?‘老婆被撬,小蜜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大嘴岔子说着严肃了,“这些为富不仁的王八蛋,可杀不可留……研究过了,不蹲你了。和你开了几句玩笑,不是幸灾乐祸,是让你开开心,消消火,明白吗老哥?早饭就不管你了,多保重吧!”
老木匠的眼泪差点又流了出来。
老木匠的手机响了,他忙打开,惊呆了,电话是倩倩打来的:“田大爷,我和丰收在一个大城市哪,我们要开一个装潢公司。我姨在这里有一个大装潢公司,我俩都好,你放心吧。”“在哪儿?”“在哪儿你就别问了,以后你会知道的。拜拜。”
没容老木匠多说一句,倩倩爆豆似的说完就挂机了。老木匠看着手机半天,是喜是忧?老木匠全不知道。
老木匠木头了。
太阳刚出来,满天无云。老木匠悄悄地到吴家装修的屋里取出锤斧锯刨简单的工具,回头把门锁上,把钥匙挂到对面的门上,下楼出了小区,进快餐店吃了一碗豆腐脑俩花卷儿,背起工具兜奔铁路走去。
老木匠走在了钢轨一旁的小路上,道不平,他却走得很急,奔的是齐齐哈尔方向。他要找妻子和儿子去!他断定儿子一定在齐齐哈尔方向……
肩上的工具兜越来越沉了,很长时间没这样背它了,在城里最多是挂在自行车上,现在手握不住把,骑不了自行车了。老木匠知道这工具兜很重,他要边干活儿边吃饭边赶路。老木匠又哼起了“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昨天一直到睡前他都决心从此再也不唱了,他要彻底忘掉吕秀丽,和她一刀两断。可他终于没有下定决心……晚上他做了一宿梦,像演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又一集,从靠山屯和秀丽相识到雪山遇险,从乡间小道的驴车上到城里的火炕上,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他和秀丽的“那事儿”也演了,他真的跑马了,他的裤子湿了一片,从裤衩儿一直湿到外裤。老木匠知道这伤手要坏菜,外伤最怕“那事了”,但他不后悔。他兴奋了一宿幸福了一宿,一宿的折腾太累了,可又让他找回了对秀丽的信心,他怎么也不相信秀丽真的忘了靠山屯,忘了家,忘了他,忘了孩子,去干缺德事。孔凤丽或许是编瞎话,是为了报复那个死鬼,老木匠想不到孔凤丽会报复秀丽。他要找到秀丽,起码明明白白问个究竟。现在妻子儿子一块找了。他又唱了,脚上又有劲了。他越来越急,就像齐齐哈尔、大连就是一袋烟的距离……
昨天的雨真的很大,铁路两边水汪汪一片,有的地方就要漫上铁道了。
天上还是没有云彩,太阳升高了,阳光很毒,天很热。老木匠的电话响了,是孔凤丽打来的。老木匠狠歹歹回了一句:“我去齐齐哈尔!”就挂了机。他突然想起手机没还孔凤丽,他心不安了,等回来的吧。
天热得难受,老木匠的手开始疼起来,脚步渐慢了。他问自己了,身上这点木匠工具能干啥?我能走到齐齐哈尔,走到大连吗?这双手一时半晌好不了了,兴许会发炎,会坏死,还会割掉,从此再也干不了木匠活了。他又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说的活,木匠这行当还有意思吗?干了半辈子了,紧傍紧不说,儿子都瞧不起了。儿子啊儿子,你是什么儿子!二十年的老爹就没有一个姑娘十几天的交往深,一走了之不说,让一个女人来个电话,去的地方都不说。老木匠曾经想过,秀丽就随她去吧,真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老天也治不了,身边还有姓田的后来人!可是儿子……冷透了心。人老了,戏散了,人都走了!自己还往前奔,不是犯傻吗。就是到了大连,她真的变了心你能说啥!不更窝火憋气?老木匠又想起了那照片,肩靠肩,手贴手……老木匠的心停止了跳动。老木匠从工具兜里掏出了刀锯撇到了地上,可他还是下意识地走着,他又把斧子扔到了路旁,老木匠一件一件地扔着兜里的工具,像是一层层剥着他的皮,一根根抽着他的筋,一步步要着他的命……
老木匠想死在铁轨上。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他想起了“活受罪”这句听过多少遍的老话,现在他才明白了它的意思。从去年到今年,从昨天到今天,自己折磨了自己多少个来来回!这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死了吧,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啥也不知道了,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愁了……
一列火车从前边奔来,来得很猛,老木匠想那车就是冲他来的,是为他准备的。就要死在它前边了,眨眨眼的工夫。老木匠准备好了,其实没什么准备的,他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嗓眼里凄厉地发出了一个听了多少回却是头一回使用的时髦词:“拜拜了……”
火车越来越近了,老木匠看清了是绿车。老木匠三十岁上才第一次看到火车,他管客车叫绿车,管货车叫黑车。“绿车”拐了个弯儿,其实车开得很慢很慢,是火车知道了他要死不忍心了?老木匠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路旁的水。老木匠又想了,火车撞了人,会停下来的吧?他没经过这事,他想会的,好歹也是一条命,火车不会就那样绝情地眀了……不能在它身上死。老木匠改变了主意,不能麻烦绿车,不能麻烦了车上的人,耽搁了他们回家,那样人会恨他骂他的。等黑车吧。老木匠家住在铁道口不远,能日夜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和轰隆声,他知道黑车马上就会来的。老木匠又茫然地扔着工具,缓缓地向前迎着。
“老二,你干啥去?”车上有人大声喊,“你的刨子丢了。”
老木匠一愣仰头看去,啊!是五婶在车上。
五婶正把头探在车外看着老木匠:“你的手咋的了老二,你干啥去?你的刨子在那儿,就在那儿……”
“五婶,我,我没,没事……”老木匠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火车、看着五婶木讷地说。
“我回去等你啊老二!”五婶喊着。
“嗳——”老木匠大声应着,应得很认真。
老木匠的手机又响了。老木匠忙按下绿键,惊呆了,喜呆了,是儿子打来的。
“丰收!丰收!你在哪里?在哪里!”老木匠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嗓眼里了。
“爸,你怎么嗓子哑了,感冒了?爸,你先别说话爸,你也别生气,别生气爸,等我说完了,你再骂我打我,行不爸?”小木匠的声音很沉。
“你说,你说丰收。”老木匠忙应着。
“爸爸,我对不起你了。我走我没和你说,我知道我告诉了你,你是不会让我走的。我到了关门河才拿定主意的,我现在在沈阳,过几天我把地址告诉你,倩倩也在这里。在她一个亲戚家。我们要在这里开一个装潢公司。爸爸,那天说的话我还要说,你干了半辈子木匠,没住上楼,没睡上床,没看上大彩电,我要干点事,我要挣点钱,爸,我还要上学,爸。以后我一定好好养你和我妈的老,让你们后半辈子都幸福。爸,你放心,我不会干坏事的,你放心吗爸?你常说我这几年变了,爸,其实我没变,我不会变的。别看平时我顶你撞你,但我的心里没变。虽然我烦木匠,恨木匠,可我会牢记,我会记住你的话的,爸,我是木匠的儿子,我也是木匠,我是鲁班的子孙。爸,离开了你才想你,真的想你,你信吗爸?能放心我吗爸?你相信我吧爸,放心我吧爸。你多保重啊爸!还有我四爷。”
“丰收……”老木匠眼睛又湿了,憋足了几天要喊的话都想不起来了。
“爸——”
“丰收,你也保重啊,你别说了。”老木匠听不下去了,泪溢了出来,忙按了手机……
老木匠回过头,朝小城走来,边走边捡着丢掉的工具……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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