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神圣-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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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5 09:01

    下定决心了。

    从现在开始,不再纠结,我要把想写的都写出来。

    嘻哈努克老兄,还有“西风瘦马”等朋友,有劳久等。

    其他人,如果不喜欢,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请自便。(Help yourself!)

    爷爷和他的儿子

    从来没有人系统地痛说或笑谈过我的不那么革命的家史,我只能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过去的印迹。此刻,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干涸的河床上,捡起一块块光滑的鹅卵石,辨认着,端详着,想七想八。

    我老家不在何方村,在五里外的蒋塘。我在丹阳中学任教的时候曾去蒋塘做过家访。那个村清一色的姓蒋,与我父亲同辈的大多叫蒋维才、蒋维义,与我同辈的诸如蒋克勤、蒋克文,等等。我们同宗,但不亲,一点也不,过去那么多年彼此没有来往,他们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一家人。

    我父亲的爷爷曾是蒋塘村的首富,村南边,从蒋塘冲到石头坳,那一一大片田(大约一百五十多亩吧)全是我家的。我奶奶是爷爷的童养媳。她老人家七岁就过门了,为蒋家王朝鞠躬尽瘁。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08:30

    童养媳,为中国古代的一种婚姻习俗,通常是把未成年的女孩送养或卖到另一家庭,由该家庭抚养,长大后与抚养家庭的儿子正式完婚,结为夫妻。

    民国《太白县志》(点校本)第873页:“县境有领养童养媳之俗,以中产以下之家为多,成年完婚,仪简而费省,俗称养媳圆房。亦或家无子女,抱养他人之女,名为‘压子’。冀己生子,借以镇压之也!幸而生子则以为养媳,否则赘婿或遣嫁焉。”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08:35

    如果一家人戒骄戒躁继续奋斗,如果能及时有效地遏制腐败,洗洗澡出出汗,那么,到解放时,我们家将毫无悬念地被划为“地主”,我父亲也将荣膺“狗崽子”,一家人从此被打入另册,一有风声,就会被拉出来当靶子,批斗、游街,不一而足,他们的人生之路将越走越窄。所幸的是,父亲的爷爷和奶奶高瞻远瞩,硬是凭着两杆烟枪挽狂澜于既倒,没有让这种可怕的景象变成现实。

    父亲的爷爷奶奶小富即安,双双喜欢上了抽大烟。每一天,他俩黎明即起,蓬头垢面,一前一后来到西厢房,共卧烟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俩在袅袅烟雾中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一派祥和的背后却有暗流汹涌,这个家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家里没钱买大烟膏了,父亲的爷爷即爷爷的父亲不假思索:卖田。后来又破罐子破摔地说:卖地。后来又杀人不眨眼地说:卖房子。这时爷爷小声地提出了异议。他老豆的老黄豆一样的眼珠子就要突出来了:都是老子挣的,老子想怎样就怎样!生性懦弱的爷爷屁都不敢放了。等到所有的家产三文不值二文地变卖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两个大烟鬼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他俩于烟榻上深情对望,颔首微笑,然后一齐合上眼帘,撒手人寰,结束了喷云吐雾烟熏火燎的一生。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15 09:22

    此处插播一条广告: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5 10:37

    现在,家庭的重担落在年轻的爷爷身上了。

    像所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富二代”一样,爷爷一方面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手足无措,另一方面却又显得处变不惊胸有成竹。他把一家人安顿在一个娘娘庙里,拿出家里最后一点钱一分为二。一份递给奶奶,一份揣进自家兜里。他对奶奶说:我要出门学个手艺。等我出了师,回来养你们。你们先在家好好过。说完他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爷爷却从此音信皆无。那一点钱叫他们娘儿四个怎么“好好过”?

    此时,我家在蒋塘村,已像黄梅戏《天仙配》里卖身葬父的董永一样,“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而且,低价购买了我家田地(几近割肉清仓)的村民们(绝大部分是本家)并不希望我家从逆境中奋起,他们墙倒众人推,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种环境显然不利于子女的成长,奶奶当机立断:咱们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古有“孟母三迁”,我家却先后搬了七八次。)

    万恶的旧社会不可能有什么“希望工程”,七岁的父亲只得辍学了。奶奶为他联系了帮人家放牛的工作。她也带着两个女儿(我的姑妈)一起来到了何方村,一家人住进了一间废弃的牛棚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父亲的雇主就是我未来的外公。那一年我母亲才五岁。谁也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也都蒙在鼓里,各自的圈子没有交集,根本谈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从此,父亲一心一意地放牛,奶奶及两个姑妈则在周边打散工,今天帮人家洗洗涮涮,明天下田割稻栽秧。一家人的生活简单而平静。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6 11:08

    喜欢楼主的新故事。后来呢?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1:58

    十四岁那年,父亲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挣得更多了,于是,合同到期之后,他离开了方家,跟着他的大姐夫(我大姑爹)四处去打工。

    父亲那会儿基本没有发育,身材瘦小,声音尖细,这就每每让人误解,怀疑他是来混饭吃的。女主人的表情也就十分暧昧,恼怒、鄙视兼有,偶尔还有大度。

    话说这一天他们来到我外公家。故地重游,父亲的身份不再是放牛娃而是一名“外来务工人员”了。外公一家还算客气,但同样不无疑虑。这一天外公家请了十几个人,都是青壮年,唯有父亲乳臭未干。所以他很自觉,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坐板凳,随便盛了点端到树荫下就吃了。

    从前,栽秧不牵绳,要想栽得横平竖直,全靠“拍趟”。所谓“拍趟”,即由一个人先下田,先动手,做“学科带头人”。等他栽好一大截后,其他人再陆续跟上。后来者很省心了,只要瞟着拍趟人的走势随方就圆就可以了。他直就都直,直出数条平行线;他弯就都弯,弯出一颗扫把星。旁人无所谓,横竖是“男一号”露脸或出丑。因此“拍趟的”这个角色至关重要,工资自然也高出一头,一般由大家公认的“政治坚定、业务精湛、作风过硬”的人来担当。

    他们用罢早餐先去拔秧,拔好一担就挑到水田边。

    然后是抛秧,秧把子在空中飞舞,落在田里,如繁星点点。

    秧抛完了,一干人等站在田埂上发呆,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外公来了。

    外公很诧异:你们,怎么不下田啊?

    答曰:广德走了,他是拍趟的。

    外公问:啊?好好的,怎么走了呢?

    大伙儿就笑:他拉肚子了,上了几次茅缸了,都直不起腰了。

    外公说:那就叫他家去歇着吧。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人会拍趟,栽出来七弯八扭的,丑死人了……

    外公生气了:那你们就这样,站到太阳落山,像树桩一样?

    都惭愧地嘴里打噜噜:没想到啊……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外公说:我随你们去!说完他一甩手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太阳晒得每个人头上冒油。

    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我大姑爹说:要不,让我小舅子试一试?

    大姑爹的小舅子就是我父亲。大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说:好吧……死马当活马医吧。讲好了,是你假逞能哦。搞砸了,我们才不管。

    大姑爹喊道:维国,你来!

    父亲迟疑着不敢向前:我……我……

    大姑爹说:没事,你能行,我有数的。你总不能看着我们丢人、“出挺”吧!说完,大姑爹就把父亲推下了水。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12:29

    “出挺”,方言,即出丑、难堪。这一段好,很有戏剧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2:32

    那应该是父亲的“处子秀”。

    据大姑爹说,那天父亲发挥得特别出色,一趟秧栽下来,那叫一个直啊,像是用尺子靠出来的!眼神不好的猛一看还以为是七根青竹子并排躺在了水田里哩!我未来的外公喜出望外大加赞赏,中午吃饭时特地请父亲坐到了首席,还向他敬了酒。众人心悦诚服。父亲在业内声名鹊起。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6 12:40

    这一段如果让我来写,我会写得更加浪漫:那一幕,也被前去送茶水的母亲看在了眼里……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田里,爱情的种子悄悄萌芽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3:10

    不,我不会写。由于门不当户不对,我想父母的结合一定有曲折,甚至问题多多、障碍重重。但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我们跟前提起过(也许他们觉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区区困难,不足挂齿),所以我不敢造次,不会妄加猜测,更不会虚构。我宁愿把这一段“留白”。父母一辈子相濡以沫,这就是深厚的爱情了,足够了,其他的不重要了。

    补叙一段。爷爷离家两年后学成归来。原来他去了四十里外的大官圩,在那个村跟一个叫唐文良的篾匠学手艺。天有不测风云,不到一年,唐篾匠竟暴病身亡,撇下了一个比较年轻的妻子、两个十分幼小的孩子,以及一个还没有出师的关门弟子。

    为了照顾柔弱的师娘,爷爷滞留在他乡。现在,爷爷回来探亲,看到了他的童养媳变身女强人,一家大小安居乐业,他很欣慰。他只在那个牛棚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更放心不下大官圩的那一家人。此后,他很少回来了。他以这一边的极端不负责任为代价在那一边树立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形象。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6 13:19

    呵呵。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6 13:35

    父亲十六岁那年成了冯大爷的徒弟。冯大爷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瓦匠。冯大爷注意到了维国这个小把戏聪明好学,又觉得他可怜,便收了他。冯大爷没有看走眼,父亲踏实刻苦,肯下力气,很快掌握了瓦匠的十八般武艺。渐渐地,父亲在建筑界也出名了。

    后来,解放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6 13:48

    解放了,穷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你家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4.2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7 14:21

    二姑妈

    我的二姑妈叫蒋维琴,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孔家庄的孔有中。

    他们原本过得好好的,后来,这种平静被一个人打破了。

    冤有头,债有主,光荣属于乡里派下来蹲点的査部长。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7 14:32

    “蹲点”这个词现在是不大时兴了,但在上个世纪中后期,却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时髦词语。它的原意指在某地等待某事的发生。后被专指干部集中一段时间到基层单位作调查研究,“解剖麻雀”,进而发现问题,理清思路,指导更大范围内的实践。蹲点干部有点类似于“钦差大臣”。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7 15:19

    査部长下来不久,就看上了孔有中的老婆蒋维琴。

    査部长是那么大的官,比村长大好几级。査部长看上了谁,那还不是谁的福气?有什么可说的。査部长想做的事,还有什么做不成的?没听说过这句话么——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我小时候就看透了:所谓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无非是天黑的时候想和她睡觉。男人只有跟自己喜欢的女人睡一起,才能睡得香、睡得死,不做恶梦、不尿床。

    一般地,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睡觉,断不能让别的男人知情,更不能有人围观,那样他就不自在,无法入睡,所以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把第三者支开。査部长有的是办法。他派孔有中去十里外的横山挑土方,那里正在兴建向阳水库。孔有中乖乖地去了。他还有点感激,觉得査部长对他不坏。那里虽然累,却能吃饱饭,听说每一餐都有青菜炒肉,还有瓠子汤,汤里一层油珠子。那是大跃进的年代。

    事情发生以后,二姑妈回娘家。我奶奶狠狠地骂了她,骂得很难听。

    二姑妈声泪俱下,哭得更难听。

    二姑妈说査部长是揣着两个大馍来的。小菊这丫头(我的表姐)不分青红皂白就吃光了。又说:孔有中在外面其实很苦,哪里有米饭和青菜炒肉,顿顿就喝点树叶子跟麦麸子煮的汤。査部长骗人哩。他还吓唬我:你要是不肯,就让你男人一直挖水库,向阳水库搞好了就派他去红星水库,还有胜利水库哩。一直到他脱皮烂骨没人形。他讲这话时小眼睛突然睁大了,满是凶光,吓死人了。又说:你女儿是那种五花肠子的人么?我哪里看得上他,他一张柿饼子脸,眼睛小得都睁不开。又说:査部长像牯子牛一样,我呢,都饿得脱了力,嘴里冒清水,哪里是他的对手……

    奶奶不再骂她了,望着她,叹口气,眼圈红了。

    孔有中慢慢发现老二很不像他,且越长越“不对箍”了,背地里一打听,村上人支支吾吾漏了些风言风语,再一想,时间也的确对不上号。他肺都气肿了。老二叫小华,如今成了笑话。他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只一掌,二姑妈就摔倒在门槛边。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7 15:31

    “不对箍子”,旧时箍桶匠用语,后用于指某人说话办事不对路、前后矛盾。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7 16:40

    孔有中骂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下了最后通牒:蒋维琴,你个烂货,你马上去找他!你不给老子要点钱回来你就嫑回来!

    二姑妈起身,擦擦眼泪水,抱着小华出门了。

    査部长不在孔家庄了,他去牛家甸蹲点了。

    査部长对蒋维琴的到来略感惊讶,官腔官调地问:这位老乡同志,你找我,有事么?

    二姑妈哭了。

    査部长说:哎呀,哭什么嘛!有事快讲。我还要开会哩。

    二姑妈说:我们家……困难,你给批点补助吧!

    査部长说:你找我,不符合手续,你要找村长。

    二姑妈见他打哈哈装晕,只好把话挑明了:你……你看这个小把戏,多像你,像从你脸上剥下来的。

    査部长紧张了:你……你什么意思?

    二姑妈说:他……是你养的,你不能不管他。

    査部长哑然失笑了:像我,就是我养的?你这个同志哦,唯心主义嘛!

    二姑妈理屈词穷了,嘟囔道:反正,你不能不问信……

    査部长见状,声音低了,诚恳又不无得意地说:你啊先回去。这个,有困难,要想办法克服。当然,也可以一级一级地向上反映。你怎么能直接找我呢?实话跟你讲,这几个村子,哪块没有一两个像我的呢?要是都跟你一样,找我鸡巴啰嗦的,那不乱了套啦?

    二姑妈想想,査部长讲的也有道理,就回来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7 17:03

    最恨这些鸟官,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尽给我党抹黑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7 18:10

    当时到处都在大炼钢铁,孔有中从水库上回来,就去向山矿当了工人。

    孔有中眼里不揉沙子,一年后与蒋维琴离了婚。所以我没见过他。

    二姑妈的生活就此改变,她先后离过两次婚,吵吵闹闹,不得安生。她在四十七岁那年罹患脑溢血,拖了三个多月,端午节前一天离世。

    记得有一回,我随奶奶到二姑妈家里去。

    那位姑爹是二姑妈的第三任丈夫。

    二姑妈这次改嫁自然没带来什么嫁妆,陪嫁的只有两只拖油瓶——那会儿,我的表姐小菊十一岁,表哥小华九岁。俗话说“半桩子,饭仓子”,意思是说,这种年龄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能喝不能做。二姑爹很不乐观了:家里猛然多了两个吃闲饭的,坐吃山空,这个家很快就要散架了。这实在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和承受能力,所以夫妻俩在蜜月里就打了一架。在他们打完第三战役的第二天,奶奶带着我赶到了前线。

    面对满目疮痍,奶奶只能长吁短叹。

    奶奶最终还是拿出了解决方案。

    她喊道:小菊啊,你来。

    小菊姐姐来了。奶奶说:小菊啊,你是个听话的丫头,对不对?

    小菊姐姐点头。奶奶说:小菊啊,你妈妈遇到难处了,你要帮她一把。明天早上,你要去捡猪粪,五斤一分工哩,挣一分是一分。

    小菊姐姐说:奶奶,我早就去了,我捡了有十几斤了。

    奶奶说:好孩子,快到吃饭的辰光呢,你不要呆在家里,你就出门,到隔壁村子去,哦,嫑忘了拿一根棍子,拎一个布袋子,袋子里摆一个碗一双筷子。

    小菊姐姐颤声问道:奶奶,我……我去做什么?

    奶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去……要饭吧。

    二姑妈又趴到枕头上哭起来了。

    小菊姐姐嘴唇抖了两下,说:妈,你嫑哭,我去……

    老大难的问题获得圆满解决,奶奶和我当天就回来了。

    后来听说,第二天小菊姐姐当真出门要饭了,她去了一个叫“陶王桥”的村子。她只走了半个村就满载而归。她要回来二斤米,还有一碗饭,还有菜,一筷子萝卜丝一筷子豆渣外加一筷子酱。二姑爹的眉毛像被熨斗熨过了一样舒展了。

    小菊姐姐在她行乞的第四天碰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吴二婶。吴家坐落在坝头村最西边。吴二婶一看到小菊姐姐就喜欢上了。她说:这小姑娘长得这么体面!哎,你是哪家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啊?小菊姐姐照实说了。吴二婶一番感慨:啧啧啧,唉……小菊啊,你不要跑来跑去的了,你到我家来吧,啊好啊?小菊姐姐说:我要回家问妈妈。吴二婶说:对对对,我跟你一块去。婶婶两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说曹操曹操到,真好啊!

    八年后,小菊姐姐成了吴家的大媳妇。

    又过了十八年,小菊姐姐的儿子考上了安徽粮食学院。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7 19:01

    唉!上了粮食学院,当不会挨饿了。

    4.3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19:08

    房子

    小时候,家里的房子灰头土脸。那种房子特别矮,两端还对称地塌下去,正面看,是扁扁的等腰梯形,像一只倒扣的破船。此种房型当时在农村十分普遍,被称作“趴头”。

    “趴头”房,墙是土坯垒的,房顶盖稻草。一年到头,日晒风吹雨淋,稻草由黄变灰、发黑,眼看要腐朽,到深秋,家家都会选一个艳阳天,掀了旧稻草,絮一层新的。所以住草房很麻烦,很讨嫌。

    条件好的、讲究的人家就大不相同了,肯定不是“趴头”,不用缩头缩尾,而且不盖稻草盖麦秸。麦秸那个鲜亮、齐整!麦秸不容易烂,五六年才换一次。比如,队长家就盖了麦秸,盒子枪家也是。

    如你所知,我家的房子一直是村里最次的。一开始,我家是退役的牛棚。那牛棚很沧桑了,倒廊破壁,漏风透雨,不能不让人担心牛的安全。后来牛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喜迁新居。正好这辰光牧童蒋维国及其家属流落至此,就住了进来。虽然与那娘娘庙同属“二手房”,但这块却牛气了许多。一家人清扫了两遍,屋里还弥漫着牛粪的芳香,那气味酷似多年以后城里人爱吃的曲奇。

    父亲的前半生总在不停地搬家。他们先在牛棚滞留了两年,后来搬进了杨家的一间披厦,算是租的,年底付一点租金。后来又搬。搬到褚家,又搬到卫家。奶奶掐指算过,说拢共搬了八回。终于,父亲在他出师的第二年(这时他二十岁了),用三担稻换了一块地,盖了三间草房。父亲就在这里结婚生子……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19:22

    楼主暂停!你,你在干什么?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19:30

    还能干什么?真新鲜,写东西呗!呵呵。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19:35

    楼主一意孤行,准备将家丑外扬以混淆视听么?你要悬崖勒马!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19:40

    “剩男”先生,你怎么总是这种大批判的腔调呢?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18 19:42

    “剩男”,你知道你这样粗暴地打断别人有多无礼么?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19:45

    你们瞎掺和什么?请楼主回答我!

    哭泣的兔子,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协议。

    你若违约,我必反击!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18 19:47

    哟呵,还威胁上了!你们之间还有协议?求真相、内幕!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19:52

    楼主,送你一首东坡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0:09

    应该就在洞房花烛夜,父亲失眠了。他“怀孕”了。一个美梦在他心里孕育,犹如“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我蒋维国一定要为家人建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我是一个瓦匠啊!怎么可以听凭妻儿老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这是一个讽刺,也是一个耻辱。

    父亲当然知道: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上,对一个小老百姓而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拥有一套(哪怕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个念头一直都奢侈得近乎叫花子一夜醒来成了土豪。父亲不在乎这些。铁人王进喜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不是说老天有眼么,老天不会老翻白眼,势利得连穷人做一个梦都不允许吧?

    父亲的梦一做二十年……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0:22

    “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楼主,我要举报你!你用这种玩世不恭的口吻写到“共产主义”,你知罪么?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0:28

    你当真是造反派出身啊?安稳一点不行么?偏要搞得跟跳梁小丑似的。你以为你这样嚷嚷,警察就会来抓人啊?太幼稚了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0:42

    从我记事起,脑海里就镌刻了成百上千张这样的连环画:日落西山红霞飞,社员收工把家回。左看右看,看不见父亲的影子。

    塘埂上,迎面走来的不正是他么?

    他挑了一担石头,脚步铿锵,汗珠晶莹。

    似乎每一天都这样。收工了,天色将晚,父亲却不急着踏上归途,他反其道而行之,上了山。他像一个寻宝人在山上转悠,只不过他找的是石头。他用职业的眼光打量着它们。

    嗯,这块不错,这一面很平整,镜子一样,砌墙正合适。

    那一块两面光,可以放在拐角,两面都有用。

    这一块呢?好是好。太厚了,得用改锤改一下……

    然后,他把这些初选合格的石头挑回来。风雨阴晴,从不间断。

    他当然会在途中碰到熟人。

    他们很不解:维国,你挑这个石头干什么?吃饱了不得饿啊?

    父亲换了肩,无声地笑笑。

    门前的石头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天天过去,小山的海拔在一点点增加。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0:55

    这就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1:00

    漫山遍野的石头,捡几块回来就是挖墙角?如果这样,那我就不懂了,在这块土地上你还能做什么?不是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么?

    “剩男”,知道么?你这样很奇怪很讨厌的。这里又不是大批判会场。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1:03

    我就要写到大批判的事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1:07

    哭泣的兔子,你停下来!我已向管理员投诉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1:12

    “剩男”,你闭嘴!

    楼主,这么快房子就盖好了?光有石头也不行啊。你家哪来的钱啊?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1:37

    父亲是瓦匠,出门做一天手艺,挣两块钱。那会儿政策紧,两块钱必须上缴一块八,队里记十分工。这样出去一天才得两毛。那年头都穷,盖房子的很少,瓦匠的活基本上就两样:打灶、砌门腿子。打灶,即砌灶,不用多说。砌门腿子,就是在门洞两边各镶一块或两块砖,砌到与门头等高,再粉上石灰。这就相当于在房子脸部做了一次微整形。后来领导注意到了这是一块宣传阵地,无产阶级必须占领,就派人挨家挨户喷上两行标语。写的人照着报纸瞎抄,难免牛头不对马嘴。比如,二舅家就写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父亲手艺好,承接的业务打灶居多。方圆十几里,哪家新盖了伙食房、哪家儿子分了家,都要打灶。在乡里“打灶”是一件隆重的事。灶砌好了,收拾干净了,还得举行个仪式:一般是娘家送来水瓶、脸盆,外加两条手巾,再用红纸包上十块二十块,再吃一顿,还放炮仗,这叫“暖灶”。他们打灶点名要蒋师傅。你不晓得,蒋师傅打的灶,好烧、省柴、好看、不榔槺。他会在灶上画一只猫,眼睛骨溜溜的!旁边有小花细草,还有字,“细水长流”、“安全生产”之类。这多好。所以打灶非蒋师傅不请,他要是忙,我们情愿等,像医院排队挂号一样……打一堂灶的工钱是三块六,如果这样,父亲一天就能赚一块八。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1:42

    你父亲挣三块六只上缴一块八,欺骗组织,不打自招!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1:47

    这是智慧。打灶,劳动强度大,技术含量高,为什么不能多得一些?“剩男”,你的思维之僵化令人吃惊。

    又,“榔槺”,指器物长、大,笨重,用起来不灵便。如《西游记》第三回:“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槺,不遂我意,奈何?”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2:03

    “剩男”,你的话何等耳熟。你就是那个洪水!

    还有,家里每年都养猪。年初,捉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猪秧子回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像喂养一个才断奶的小把戏。到年底,猪长壮了,出落得水灵了,就请个人帮忙,捆住它四只脚,“呼呀嗨哟”抬到向山矿,能卖一百几十块。

    那年头,人都吃不饱,怎么养猪呢?几乎每一天,收工后,妈和姐也都不回家。她们去打猪草。塘里铺了一层水葫芦,还有一种被称为“恨丝”的草,猪都喜欢吃……

    这样,几年下来,就燕子衔泥似的存了一点钱。

    父亲先去宣城山里运来六颗杉木,又到坝头窑厂买了七百块红瓦,还有水泥和砂。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2:17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我只想告诉你:赶紧收手,免得铸成大错!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18 22:28

    你们还在吵啊?我得多喊些人来围观。

    “剩男”,见过烦人的,没见过你这么烦人的。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2:31

    记载一段历史,何错之有?楼主,继续。他翻不了天。

    “剩男”,你赶紧闭嘴,抱着你那花岗岩的脑袋睡大觉去。

    “花岗岩的脑袋”也曾是个经典句式,那年头频频出现在各种大批判稿中,用以形容顽固不化的坏人。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2:45

    再次呼叫管理员!投诉哭泣的兔子!

    还有嘻哈努克、古道西风瘦马!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3:08

    “剩男”,我的写作,已经因为你拖延了很久,我为我曾经的犹豫而羞愧。我不会再改变了!

    乡亲们认为我家盖房是全村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们高兴、羡慕,却不嫉妒、恨——

    你个晓得啊?我们村上的维国,那个瓦匠,马上要盖三间大瓦房!

    哎呀,他家过去多穷啊,穷得裤子没裆,硬是翻了身,不得了啊!

    都是从牙缝里抠的!人哪,还是要发恨。发恨了才有出路。明朝起,我们也咬口生姜喝口醋吧!

    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啊!我们一个村子的,我肯定要去帮忙!

    好歹我们一个大队的!哪天,去讨杯喜酒喝……

    记得那一天我家运瓦。那阵子连小拖拉机都少见,路也不好,二十里山路啊,全靠人肩挑肩扛。一大早,就来了二十几个人。除了本村的,还有外村的和不请自到的。幸亏妈妈起早煮了一大锅饭,炒了一碗菜瓜一碗茄子一碗辣椒。大家呼啦呼啦吃光了,就扛起扁担上路。那个浩浩荡荡,就像陈胜吴广起义。到晚上,瓦都挑回来了,点了三盏风灯在门口吃夜饭。那个气氛,赛过队里的会餐和哪家小把戏结婚。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8 23:18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3:24

    楼上,从何说起啊?笑话!

    中国农民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8 23:50

    一个月后,我家的新房子盖好了。

    那是一座怎样的房子啊——

    先说墙,从下到上,从墙根到房檐,全是石头砌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无论它刚正不阿或者老奸巨猾,都在父亲、冯大爷以及众徒弟的巧手下得到了妥善安置。它们一个萝卜一个坑,仿佛一生下来就守在那儿,从未想过临阵脱逃或下岗再就业。水泥砂浆如同一个密切联系群众的好党员表现出了强大的凝聚力。白石灰勾缝,就像在墙上画了一整幅世界地图。我很快找到了非洲,找到了赞比亚和坦桑尼亚。再说屋内。六棵杉木作了房梁,两排柱子则对称地安插了两棵榆树四棵枣树,它们在一个屋檐下群策群力。这是韩木匠的作品。最出彩的是房顶。三间房,中间一间盖了瓦,两边两间铺了麦秸,再用瓦镶边。瓦杏红,麦秸金黄,加之周边几蓬绿树相衬,看上去鲜艳、夺目、暖和。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8 23:58

    楼主爱家之情跃然纸上。这房子富有童话色彩。用眼下时髦的话讲,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呵呵。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9 01:50

    能全部盖瓦当然最好,可是买不起那么多瓦,没钱了。

    这是我妈的创意,她是我家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

    房子盖好了,每天都有人来参观。他们像看一个未过门的媳妇一样前后上下打量着、赞叹着——

    这房子啊,大队里那些小干部肯定住不起了,趴在边上闻闻吧!

    城里也不过这样子,就是皇帝的家,还能好到哪块去?顶多再添两个丫鬟、佣人!

    讲来讲去,还是你们夫妻俩肯吃苦啊,人又玲珑!

    小兔子将来弄人就嫑烦心了,小姑娘家,还不个个往他身上贴啊?

    小兔子就是我。此时我对找对象还没有概念,所以我很淡定。

    爸妈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们清醒又谦虚:好什么好?就盖了几片瓦,还有好几根杂树哩。

    当然他们内心深处很欣慰。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了新生活。用乡亲们的话说,“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无论如何,这房子是父母树立的一座丰碑,让他们的不孝之子——时至今日在海城沦为一介房奴的我相形见绌,无地自容。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9 05:41

    “弄人”,指娶媳妇。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6-19 06:07

    你执意要写完这一段?你要知道,你每打出一个字都无可更改,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知道诬陷他人触犯了哪一条法律么?

    《刑法》第二百四十三条: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国家机关工作人用犯前款罪的,从重处罚。

    4.4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9 06:21

    谢谢剩男的普法。你继续举报吧。如果因为写了这些而坐牢,我愿意。

    “剩男”,或者别人,我写下面这一段,请嫑来干扰我!

    进屋

    在农村,新屋落成之后还有个仪式,叫“进屋”:那一天,主人要过年一样操办酒席,答谢大家。亲戚朋友们也要前来置礼,祝贺乔迁。

    我怎么会忘了我家“进屋”的那一个夜晚?

    大姑爹送来一幅中堂,上面画了一只老虎,威风凛凛就要下山,身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还配了对联:“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是模仿毛体,可这一回写的很像,中间还故意写错了一个字,圈出一个线团。二姑爹送的也是对联,字更漂亮,说是薛镇街上一位老先生写的,果然文乎文乎的——“东阁冬梅西窗夏竹,南华秋水北苑春山”。

    其他亲戚大多送了万字糕。还有送工分的,比如大舅二舅。他们两家与我家同一个队,叫会计划个账就行,省事得很。

    那天,开了五桌。

    刘书记也来了。刘书记既不是亲戚,也不曾帮忙,更不会送人情,千条万条,比不过一条:他是领导,你敢不请?他“应邀出席宴会并致辞”。

    刘书记说:维国这个房子盖的,啊,非常必要和及时,这是批林批孔、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赶昔阳这三棵树上结出的大桃子,对了,丰硕成果!

    那天,父亲挨个敬酒。敬了一圈,脸紫了,舌头也大了。父亲醉了真好玩。他不吵也不闹,只“嘿嘿”地笑,嘴里还哼哼:说得到,做得到……社会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宏生表哥耳朵尖,过来晃他肩膀:姑爹,唱错了!逃跑的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才长了尾巴哩!父亲说:啊……哦……全国人民……全国人民……妈见势不妙,一把捂住他嘴巴,小声道:嫑唱了!又大声喊:哪个倒碗醋来!表哥安慰道:没事,没人听见。

    确实没人听见,他们都忙着哩。有两人正划拳,“五魁首啊,八匹马啊”,引得不少人围观,两人颈子上的青筋暴起,像几条泥鳅拱出来乘凉。

    突然,门外响起了更大的声音。

    先是两束光打进来,越过人头,在房梁上乱窜,接着听一个粗喉咙喊道:都别吃了!统统出来开会!

    刘书记正喝得起劲,一拍桌子:大胆!哪个要开会?我这个书记都不晓得?抢班夺权啦?啊?

    一个小伙子进来,走到刘书记跟前:刘书记,我是洪水,我们是公社民兵指挥部的,我们来了八个人,要在这块开一个现场会,你要支持。

    刘书记打了一个嗝:呃,公社派来的啊?开吧……

    洪水就两手合成一个喇叭,喊道:各位社员!请你们马上到门口,排好队,我们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都吃得差不多了,又觉得临时开会新鲜,就都听话地走到外面,或站或坐或蹲,安静下来了。

    洪水站到前面,咳嗽一声,说:开会啦!小吴,你先带领大家学两段语录。就那个,下午抄的那个。

    小吴是个“二道毛”(当年女子时兴的发型之一)。她清了清嗓子:啊哼!毛主席教导我们!凡属倒退行为,结果都和主持者的原来的愿望相反。古今中外,没有例外。毛主席又说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语录念完了,洪水接着讲——

    你们听听,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在几十年前就把今天的事估计到了。今天什么事啊?大家回头看看。蒋维国,啊,造了这么个房子!大家想想看,现在,还有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尤其是台湾同胞,我们的骨肉兄弟,他们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蒋维国的钱是怎么来的?这一家那一家剥削来的!这石头怎么来的?山上的。山是国家的、人民的,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独占呢?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这个山就完蛋了!蒋维国搞得山河破碎啊,同志们!你们怎么还可以在这儿吃吃喝喝呢?他这是糖衣炮弹啊!你们都坐到哪条板凳上去了?危险啊,同志们!

    他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大气不敢出了。

    刘书记毕竟见过世面,过来打哈哈:小洪啊,你个小年轻也太能上纲上线了。维国这事,顶多算个“人民内部矛盾”,没你讲的这么严重吧?

    洪水说:刘书记,你也要注意立场!今天开这个会,我们是请示了公社汪书记的!他转身说:贫下中农同志们,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们来晚了!蒋维国呢?躲哪儿去了?还不上来检个讨?

    表哥站起来说:哦,我姑爹……他喝多了,头晕,睡觉去了。

    洪水说:不行!他还想逃避啊?你去把他叫来!

    我妈说话了:嫑吵!我是他家里的,有事找我。

    洪水一愣:你?那好,你先作检讨!

    妈说:我嫑检讨。盖房子,犯个什么法?你们糊弄老百姓!

    洪水说:你……你怎么这样讲话?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受蒙蔽者无罪,反戈一击有功。那这样,大家觉得蒋维国有什么问题,赶紧揭发!

    洪水动员了半天,也没人吱声。

    洪水低头自语道:这个村子,真是重灾区啊!

    他抬头威胁道:你们不讲,我们就把会开到天亮!

    底下炸开了锅。这个说:明朝早上还要下田哩,一夜不睡受不了啊。那个说:这几个人咋咋呼呼的,一看就不是个瓤角色……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9 09:01

    “瓤”:方言,指不好、软弱。如江苏歌谣《新娘子刚进庄》:“小伙子一听吐舌头哟,这个新娘真不瓤!”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9 09:08

    有人打哈欠了。打哈欠这种事最容易传染,接着就有好几个打哈欠。会场有点乱了。

    洪水更加恼火了:不表态,哪个也不许走!

    豁耳朵急了:我都困死了。是不是……哪个讲了就能先走啊?(洪水说:是的。)哦,那我讲。蒋师傅,刚才讲了一句酒话,我听见了……

    洪水来精神了:他讲什么了?快说!

    豁耳朵说:他喝多了瞎唱,他唱“社会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洪水说:好!他真是反动啊!小吴,赶紧记下来。

    大表哥推了一把豁耳朵:要死啊你?你晓得他喝多了你还栽赃?你听见了?你问问大伙儿,还有第二个人听见么?

    大伙儿都讲没听见。还有人说:豁耳朵,你太差劲了!你刚才睡着了,不晓得讲了多少梦话放了几个屁哩!汇报上去,够枪毙十回的了!

    失道寡助的豁耳朵想反悔:洪水同志,算我没讲,行不行?

    洪水斩钉截铁道:不行!你已经讲了,待会儿还要按个手印。

    豁耳朵说:啊,这么麻烦哪?我不识字,我什么都没讲。莫非你们要抓了我的手去按手印,拿我当杨白劳?

    表哥走到洪水跟前:嫑慌。我讲啊,你是不是真想害人哪?

    洪水说:你姑爹的所作所为,我们怎么能听之任之?

    表哥冷笑道:你嫑忘记个,你刚才也讲了反动话。

    洪水也冷笑:笑话,我讲什么了?

    表哥说:你有本事,就把那几句话再讲一遍。

    洪水说:好。刚才,他叫豁耳朵?他先说,你姑爹喝多了,瞎唱,他唱“社会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我说:好!他真反动……

    表哥的手往下一劈:停!都听见了吧,他说好!啊?哪句话好啊?好嘛事?自家想想吧,你不是顶反动?

    大伙儿都笑了,说我们都听到你叫“好”了,看你怎么搞。

    洪水慌神了:你……不是……你们断章取义、胡搅蛮缠!

    洪水彻底犯浑了,扭头对那几个说:去把蒋维国找来!

    我妈怒不可遏:哪个敢?雷公都不打困觉的人!喊他起来?你们几个面子小了,毛主席来喊还差不多!

    那一刻,我真觉得我妈很像大义凛然的刘胡兰。

    洪水跺脚叫嚣道:你家这房子,是向无产阶级示威,一定要拆掉!

    一听这话,我妈脸变了色,她扑到洪水跟前,封住他衣领:你血口喷人!你……你要拆我家房子?我跟你……一命拼了!

    洪水叫道:你干嘛?你不要撒野哦!

    他说着剥开我妈的手,就势往前用力一搡,我妈啪的一声摔出去好远。一块石头正撞在妈妈的腰上,她立刻昏了过去。

    奶奶、姐姐、妹妹哭着围到到我妈跟前。

    我没哭。十一岁的我深受样板戏中英雄人物的熏陶,不愿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我以我妈为榜样,一个箭步冲到洪水面前,怒视着他,警告说:你嫑急!血债要用血来偿!你等着吧,我长大后,哪怕你跑到了天边,也要找到你,和你算总账!

    洪水一惊,说:你……你妈个小家伙,口气倒不小!

    众乡亲愤怒了,纷纷喊道:要出人命了,嫑让他们跑了!

    洪水还想狡辩:是……是她自己跌倒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表哥说:明明是你推的!我姑妈要有个好歹,拿你是问!

    洪水说:我没有!是她先动的手!

    刘书记发话了:嫑吵了!救人要紧!赶紧送医院!

    表哥他们赶紧找来凉床,铺上棉被,把我妈搭上去,两个人抬着出发了。豁耳朵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带路。

    姐也跟着去了。姐对奶奶说:你嫑去了,在家照顾我爸。

    姐也不让我和妹妹去,说:你们去了也不抵事。明朝还要上学哩。

    不知何时,洪水他们几个像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19 10:35

    “剩男”呢?这一段我写完了,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从那以后,妈的身体就垮下来了。她浑身到处都疼,贴了十几张膏药。她还吃各种中药,每天我都倒一次药渣,倒在三岔路口。

    妈在床上熬了半年之后走了,享年三十九岁。

    妈妈,你晓得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你么?儿子不孝,又无能,不曾侍奉你半天一日。这种遗憾,不知下辈子有没有机会弥补一二?

    今生今世无能为力了,只能求你时不时托梦给我了……

    我并不打算把我妈的早逝全部归结为那一场风波。医生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积劳成疾,攒了一身的病。乡亲们说:这是各人的阳寿。你妈真是命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看着天要亮了,她自家撑不住了。

    妈的离世给爸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他的后半生一直囚禁在自责的阴影里。每次喝了酒他都要翻来覆去地念叨:要是那天晚上我没喝醉,洪水他们说不定就不会来闹事。来了也不怕,有我啊!怎么会让你妈上前遭灾?你妈,就是我害死的!说到这里,他涕泗横流。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19 12:30

    “剩男”呢?我也想看看他这会儿说点什么。

    楼主,你不要太难过。那个荒唐年代制造了太多的悲剧。或者一切都是命。国家的、民族的以及个人的命运。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认命。

    习俗中,一般都将中药渣倒在大路上,老人们说是大路上人气旺,行人踩踩药渣可以赶走霉运,让病人快些康复。其实来历和原意都不是这样的。相传,有一天华佗外出,路过一家人门口,看见路上倒有很多中药渣。他不由得蹲下来细细察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根据他的经验判断,这副药的配方中有几味下得不对,非但起不了治疗作用,还会拖延病情。他立刻敲开那家大门,说明来意并重新开了副中药。很快病人就有了起色。病人家属很开心,到处说华佗的大恩大德。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大家都效仿了,将中药渣倒在大路上,希望能遇上名医检查药渣,将下得不对的药及时改正过来。

    4.5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07:40

    昨天头疼似裂,没去上课,请病假睡了一天。

    前天下午开会时,找到了总务陈主任,好说歹说,最后他答应学期结束时让我姐进校园来收废纸。

    假领

    简单地说,我考取江南大学的那一年,刚满十五岁。

    我把通知书带回家交给姐。

    姐正在喂猪。天很闷,虽已是秋季,还是没有风,太阳还那么毒辣。姐背对着我,因为汗,她背上那块有红蝴蝶的补丁格外鲜艳。

    姐转过身。姐十九岁了。有一首歌唱道: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姐不漂亮,她又黑又瘦,胸脯平坦,眼角布满鱼尾纹。

    听完我的话,姐手里的瓢就掉到地上一分为二。她视而不见,回灶口洗手,然后解围裙,上下拍打。然后梳头发。

    兔子,走,告诉妈去。

    我跟着姐往村外跑。妈在西山上。山上有些微风。妈头上的草在风中颤动。姐拉着我跪下了。

    妈!姐一声喊使我的心抖了一下。紧接着山谷里就有四五个姐在叫妈。妈高低听不见。

    妈!姐趴在地上了。巴根草衬托着她。

    妈,你儿子,小兔子他……熬出来啦……妈,这些年,我可是一直照你的话去做的……妈……

    我再也不能克制。我干嘛要克制?我以泪洗面。我当时也觉得熬出来啦。这几年,我们一家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妈,你晓得,你丢下我们的那一年,我十一,妹妹九岁。那一年年底奶奶也走了,她找你去了。那一年我们家雪上加霜暗无天日。

    妈你躺在床上,两只枯树枝一样的手紧紧绊住我和姐。妈你说不出话闭不上眼。那会儿小青不在家,她到田冲里挑猪草了。

    姐说:妈,你放心,我晓得你的心事,我做牛做马也要让兔子把书念到头。还有小青。妈,我都十五了,早就是大人了,你放心吧……

    妈你松了手,我一屁股跌在地上。

    这时小青回来了。她进了门,手里的篮子、铲子扔得老远,裂开嘴,“哇哇”哭道:妈,你醒醒!你看我挑了多少猪草啊!满满的一篮子啊!我不念书了,让哥一个人念……我懂事了,我听话了……

    小青,你嫑这样讲,你一向都很懂事、很听话的。妈不是因为你才睡着的,她是累得眼睛睁不开了。

    姐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变得更加勤奋了,上工、兴菜、捡粪、补衣服、纳鞋底……一样不落,一刻不停。

    夜里,爸回来了。他满嘴酒气。这是山芋干子酒,五毛八一斤。他又喝酒了。

    姐跟他说我的事,他“呃呃”地打着嗝算作回答。这几年他就这样。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妈死了,他就这样形同虚设。这回他破天荒地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1 08:40

    楼主保重身体。

    “挑猪草”,即打猪草;“兴菜”,种菜。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1:20

    刚下课,接着写。

    一年时间内,接连失去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父亲被摧毁了,从此变得消沉、颓废。也许是看透了人生无常,也许是基因的隔代遗传,他开始像他爷爷那样放浪形骸。他整天喝酒,喝那种劣质的山芋干子酒,喝多了就紫涨着脸去某个寡妇家瘫坐着,一赖就是半天。瓦匠手艺自是没法做了,就连生产队的那点农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与从前判若两人。没人管得了他。

    妹妹小青念到初二就辍学了。她说:我跟妈下了保证的,我不能讲话不算话。

    十天以后,我走了。

    我的行装因陋就简。那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帆布包里除了一只竹壳子水瓶两双解放鞋,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其实那会儿“的确良”和涤卡已比较普遍,我和姐却只能眼巴巴望着它们像流感一样流行。这个家庭,如果不是姐,我就只有放牛一条路,我还能存什么非分之想?我知书达理。

    姐力所能及的就是把我所有的衣服认真洗一遍,把那些她认为不大和谐不太符合美学基本原则的补丁拆下来换一个。姐在这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她一边为我收拾一边哭,她觉得这样委屈了她的大学生弟弟。

    临走的前一天,姐拿出了她的假领。

    现在的年轻人不晓得这东西了。那会儿我们那儿兴这个。小伙子大姑娘手里没钱心里又爱俏,就想这个法子。扯一尺“的确良”,做个领子,带子系里面,领子翻出来,一样好看。这也是穷人的智慧。当然夏天没法穿。

    姐摩挲着她的假领,说:这是白的。你能用。

    我像被开水烫了一样跳起来。这个假领,姐一回还没穿过!为了它,三伏天,人家躲在家里乘凉,姐就上山打夏枯草。夏枯草晒干了一毛二一斤。姐忙了整整一个夏天。

    姐,我不要。不要,姐……

    俗话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别说了。这好歹也是姐的一份心意哩。要是妈在,哪会让你这个样子出门……

    姐帮我穿好。她破涕为笑。

    还真服帖!就像是裁缝专门为你做的!爸,你快来看,兔子多气派!

    爸走过来,唔唔地应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

    后来我才知道,爸的手就像是江南大学西操场边那棵老榆树的皮。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1 11:50

    剩男去哪儿了?就此消失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4:20

    我们就在西操场上体育课。

    我们的体育老师很有名气。他的名气可以一直追溯倒北宋末年的水泊梁山寨。他叫阮小五。

    据阮老师自己讲,他曾在一次全国性的武术邀请赛中拿过冠军,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阮老师目前的状况使我很难把他与什么体育健儿联系起来。他很不年轻了,也发胖了。在他身上,昔日的冠军风采已荡然无存。不过,我们仍然很尊敬他。

    阮老师第一节课就跟我们宣传他的体育课的重要性。他讲得很生动很具体,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

    他说:从前有个学生叫杨志刚,胃下垂,来找我。我就叫他爬山,爬后面的赭山。一天一趟。结果怎么样?两个月,上去了!

    他又说:从前有个学生叫蒯小毛,痔疮,一上厕所就淌血。我陪他天天绕镜湖小跑。后来就不淌血啦!最近还当了科长!

    他说了很多病例,仿佛这里是医院而他是人民的好医生。不用说我们听了很高兴。心想这下可逮到个机会了,没准我们能练一身武艺出去哩,顺便也把打嗝磨牙脚气狐臭什么的都治一治。同学们参加体育锻炼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半夜就有人起来“咚咚”地跑步。我不参加早锻炼。这原因以后再说。

    我的基础十分薄弱。中学阶段我没上过一节体育课。不是我,是全班。那时体育课叫“军体”,军事体育。上军体课我们不是帮老师在菜园里浇水锄草就是捡一些石头子比赛砸电线杆。虽然我没打过枪,但我敢说我的枪法好。那个班出来的个个都是神枪手。如果洛杉矶奥运会让我替换许海峰,我也不会让祖国啊母亲和家乡的姑娘失望。可在江南大学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总不能没事也砸电线杆吧。

    阮老师只带了我们一年。第二年他就因为痔疮和肛瘘不得不到南京鼓楼医院住院动刀子了。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大家很扫兴。有人断定阮老师的病就是那个蒯小毛科长传染的。从此早锻炼的人数急剧下降。不过我现在讲的事是之前发生的,暂不牵涉阮老师的痔疮。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1 16:00

    讲到体育,就想提醒楼主不要操之过急。你要去锻炼。天天守在电脑前很伤身体的。而身体是本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7:30

    谢谢。我能吃得消。写完这部书,我会休整一下。

    如果我们班不是只有我一个来自农村,我就不会那样出类拔萃,也就不会有事。这是命运之神布下的陷阱。全班四十六个人,二十五个来自县城,十四个来自地级市,还有六个来自省会。比如李皖生他就是本市人。他父亲是当年南下的干部,到了这里碰到了他母亲就没再往南走,就生根开花结果。如今他父亲是本市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因此李皖生一天到晚摇头晃脑的。

    用一度时髦的话说,我在这里很孤独。我没钱买公园门票和下馆子,因而我连酒肉朋友都没有。也许同学们并不那么世俗,但我还是怕和他们深交,我怕他们窥见我的底细之后匀给我同情的目光。

    我不参加早锻炼的原因是我吃不消。

    大学四年我只吃过一餐早饭。那一年皖南大旱,何方村未能幸免,双晚几乎颗粒无收。上面调拨了些荞麦分下去,爸爸、姐姐和妹妹就天天吃荞麦粑粑。他们在家受苦,我就不能吃早饭,尽管温柔的豆浆和丰满的大馍充满了诱惑。我得省些钱和粮票寄回去。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就天天熬夜,看书看到两点。这样第二天早上就总起不来,吃不到早饭就顺理成章不露破绽。我不愿让同学们知道我是因为贫穷。我当然不能参加早锻炼。

    熬夜和不吃早饭的无独有偶。李皖生每天晚上也是很迟才回来,甚至比我更迟。但我们的内容不一样。他是去和女生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会,然后到公园促膝谈心。他比我大五岁,已深知与异性交往的快乐。总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他日理万机,脸上的青春痘草莓一样层出不穷。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6-21 18:02

    粮票是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中国在特定经济时期发放的一种购粮凭证。那时候,必须凭粮票才能购买粮食。中国最早实行的票证种类是粮票、食用油票、布票等。

    “票证经济”曾影响了我国几代老百姓的生活,那是一段凭票吃粮喝汤的年代,也是靠票证过日子的计划经济时代。僧多粥少,不断恶化,一度发展到但凡买稍微像样一点的商品都要票了,如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电视机票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19:43

    说话间就到了体育考试的日子。

    考试项目是手榴弹投掷和一千五百米长跑。

    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膀大腰圆,胳膊上的肉疙里疙瘩,手榴弹小如棋子。我信手一扔就砸碎了学校对面百货公司的橱窗玻璃。后来,胳膊又化作了翅膀。那一千五百米长跑简直就是雄鹰一次小小的盘旋……

    醒来后我思绪万千。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兆头。

    早上,我狠狠心买了两只大馍一碗豆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早餐。

    刚吃了两口我就被噎得泪花闪烁。我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天边飘来故乡的云。原谅我,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吃完了我干劲倍增。看来万事俱备。

    手榴弹考试我比较顺利。七十五分。从前砸电线杆使我还有点臂力。这鼓舞了我,看来那梦挺准。

    一千五百米长跑六分十五秒及格,要沿西操场跑五圈。

    阮老师把我们分成两组,我在第二组,李皖生在第一组。

    李皖生跑得很吃力。他这么披星戴月的,早已色厉内荏。第一圈下来,李皖生就落后了,脸色呈现鱼肚白。看到他我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阮老师站在东边的树荫下计时。我在西边,靠着那棵老榆树。

    我饿了。我想到爸和姐,还有妹妹。不知道上回寄的钱和粮票他们收到了没有?

    到过江南大学的人都知道,西操场跑道西侧有一堵十几米长的红墙。我猜想,这墙可能是体育系足球队用来练习射门的。

    李皖生是跑不动了。第三圈他干脆不跑了躲在红墙后面。我们看到了就笑。他是不会及格的了。我却心定了些。

    最快的人跑最后一圈时,李皖生跟着跑出来了。实际上对他来说这是第三圈。

    离终线还有大约五十米的时候,李皖生居然玩起了冲刺。他一下子甩掉五六个人,窜到了最前面。阮老师高兴地喊:李皖生,加油!

    冲过终点,李皖生也不跑了。他煞有介事地踢腿、甩手、作深呼吸,做出很累又很兴奋地样子。他还像世界名将洛佩斯那样双手举过头顶向我们致意。我们都笑。李皖生能做地下党了。

    阮老师喊:李皖生,不要停!慢跑一圈!

    第二组考试前,阮老师作了小结:大家都看到了,李皖生同学一开始的速度并不快,最后一圈他突然加速,拿了第一。这的确很难得。李皖生。你有潜力!你这种变速跑很值得发展!笑什么笑?严肃点!真的,这在体育系也不多见。美中不足的是时机还没把握好。很多理论上的问题课后我再与你探讨。今天,我很高兴!希望第二组的同学努力!

    变速跑?他只跑了三圈!阮老师真幽默。可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发现了千里马的伯乐。李皖生瞒天过海,老师……您怎么了?我真想说出来。结果我没说。阮老师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大家都不说我说了也没用。我人微言轻。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1 20:15

    “剩男”不来,好清静。他还算明智。

    且让我们慢慢地欣赏。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20:28

    我开始跑了。

    第一圈,我跑得不错。也许太快了。

    第二圈,呼吸有些困难了。我大喘粗气,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落后。

    第三圈,无论我怎样暗示自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脚却挪不动了。这圈下来,我名落孙山。

    我在第四圈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肚子开始疼了,我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来捂肚子。于是我失去了平衡,跑得左顾右盼。

    最后一圈,我的肚子疼到高潮,大汗淋漓。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我为何要这样受罪?后来我就看不到白云蓝天了,也看不到同学的影子了。他们风驰电掣……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我没有及格。六分二十秒。离终线还有五六米的时候,我扑到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1 20:45

    “母亲的那颗心说话了:我的孩子,你摔痛了么?”

    ——摘自一个感人的童话。

    待会儿我打算将把这个童话故事贴在这一节的最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没兴趣的,请直接跳过去。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21:13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及格,阮老师很恼火。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事?早上没吃饱?你看你,穿这么多!难怪你跑不动!你的衣服就不能脱?

    我早上吃得太饱了。我穿的并不多。李皖生穿了两件毛衣还不照样跑了个第一?毛主席说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你把衣服脱了!二十分钟后再来一次!就你一个人拖后腿!你看你,还穿了长裤子!

    我只穿了一条空筒长裤,再往里就是裤头了。我没有运动衣,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脱什么?难道叫我在数九寒天赤裸裸地跑步?

    你没听见?你的衣服就不能脱?

    大家一齐扭过头来看我。有人小声说:脱吧,把棉袄脱掉就是了。

    我里面穿的不是毛衣,不是球衫,也不是衬衫,是姐姐的旧棉毛衫。还有,就是姐送我的假领了。

    脱吧……我对自己说。

    当我露出胳膊肘上有两块蓝色补丁的酱色棉毛衫以及白色假领的时候,他们停顿了几秒,随后集体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摧枯拉朽般的笑。

    我吓了一跳!我转过脸去看操场东边的林荫路,我以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路上没人。他们原来是在笑我。他们笑得很自然很放松,仿佛脱衣服的不是我——他们的年龄最小的同学,而是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猴子!有几个女生甚至还笑得蹲了下去,掏出洒了花露水的手帕擦眼睛。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我,使同学们笑成这个样子,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不知道大家要这样笑的。

    李皖生走到我跟前,伸手扯了扯我的假领。

    这,这是什么?哈哈!这东西要再往下拉一拉,那……那不成了……成了胸罩了嘛!

    笑声又像今年第七号台风那样袭了过来!

    阮老师,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他笑起来比绷着脸要好看得多,也显得和蔼可亲,但对于我却格外刺眼。对老师加入这笑的行列我更是毫无思想准备。我以为他会皱着眉头责备大家: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可他却皱着眉头对我说:哎呀,你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嘛!

    在阮老师的带动下,笑声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热血沸腾、勃然大怒!我飞快地捡起半截红砖,吼道——

    谁敢再笑?谁敢再笑……我砸死他狗日的!

    于是鸦雀无声……

    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英勇,这只是我后来的想象。我很后悔没有这样做。毕竟我只有十五岁。当时我的脑子里像有谁拉了防空警报似的“嗡嗡”响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感到胸口某个部位尖锐地疼起来,泪水一下子涌到眼睛里。我寡不敌众。我只在心里求救似的软软地唤了一声:姐……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1 22:35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21 22:48

    现在,当我写下这段经历的时候,那天堂里的笑声又在房间里回荡。震耳欲聋。其中有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那是我老师的笑。

    我没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过是两块补丁、一个假领。

    我错了么?

    那件假领如今我是不穿了。我和姐都有了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比“的确良”还要好的衬衫。我把假领放到箱子里,与我的作品放在一起。我时常拿出来看看。它已泛黄,它跟着我饱经风霜。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电脑桌上。

    有一年冬天,我回母校,参加在那里召开的我的作品讨论会。

    我在西操场东边的林荫路上碰到了阮老师。

    他迎面走来,手里拎了一个菜篮子。红墙依旧,他老了,一边走一边喘。他那时应该还不到六十。

    与他擦肩而过时,我突然加快了步伐。那是名副其实的变速跑。我没喊他。我知道我还在耍小孩子脾气,我没办法。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6-21 23:20

    【课外阅读材料】《爱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聪明英俊的王子,他很爱他的母亲——一个美丽善良的王后。当然,母亲也非常爱她的儿子。他们爱得那样深,以至王子无时无刻不想待在母亲身边,而母亲也一步都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儿子。

    有一天,母亲带儿子到森林里去玩,碰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姑娘有一头金黄的披肩长发,有一双蓝得象大海似的眼睛,还有一张圆圆的樱桃小嘴。姑娘用她碧波似的眼睛看了一眼英俊的王子,王子立刻疯狂地爱上了她。从此,他们每天在森林里约会,一种新的火热的爱充满了王子的心。

    有一天,王子如约来到森林,看到姑娘愁眉不展,美丽的脸上蒙了一层阴云。王子焦急地问:“你怎么了,我亲爱的姑娘?是不是病了?”

    姑娘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深蓝的大眼,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子又问:“那么,你有什么烦恼?你需要什么吗?”姑娘抬起美丽的眼睛,露出乞求的神色。

    “你是否要我送你一大群雪白的绵羊?”王子急切地问。

    姑娘摇了摇头。

    “那么你是否要我送你一座美丽的宫殿?”姑娘还是摇了摇头。

    “你到底需要什么呢?”王子发愁了。“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只要能驱散你脸上的阴云,只要你能露出彩霞般的笑脸,你无论需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姑娘把双手扭曲在胸前,深蓝的眼睛露出强烈的渴望:“我想要你母亲的一颗心!”

    王子愣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这一瞬间,姑娘发现了王子的犹豫,她闭上眼睛,眼里滚出两颗珍珠般晶莹闪亮的眼泪,愁云更深地罩住了姑娘美丽的脸庞。

    王子难过极了,他爱她,他太爱她了。于是他跳了起来,向王宫跑去。

    他跑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熟睡了,脸上挂着思念儿子的愁容。王子什么也不顾,他用宝剑挑开了母亲温暖的胸膛,取出了不断搏动的热乎乎的心脏,飞也似的向森林跑去。

    他跑进浓密的森林,天完全黑了。慌乱中,他被伸出地面的树枝狠狠绊了一跤。他倒在地上,那颗心不知摔到什么地方去了。黑暗中,他顾不得疼痛,在地上拼命地摸索着、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颗母亲的心。他紧紧地捧在手里,正准备继续向林中的姑娘奔去,不料,那颗母亲的心说话了:“我的儿子,你摔痛了吗?”……

    多么令人心碎的传说。我不想对它妄加评论,传说就是传说,这是爱的传说。

    作为孩子的我或作为母亲的我,只想说出心中最强烈的感受——爱你的母亲吧!孩子呀,不论你的母亲富裕还是贫穷,不论她健壮还是多病,你要永远地爱,因为只有她最爱你。

    那些为了美丽的姑娘而出卖一切以至母亲的心的孩子,他们决不会幸福,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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