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新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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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穗又开始常常发呆了,妈妈不叫她做家务的时候,就会瞪着家里的物什想着心事。父亲做的木沙发很结实,烫着一层波纹状的防火板,一张三人的和两张单人的,刚好够一家五口围成半圆,一起瞪着面前的电视机。家里还新做了同色系的衣柜,里面附着全身镜,穗穗时常趁没人留意的时候偷偷跑去打开那面镜子,边试穿父亲给母亲买回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边贪婪地呼吸着柜子里飘出的好闻的似麝非麝的香味儿。

    自从爸妈跟婉玲阿姨一起合作在“洋货街”卖“洋货”以来,家里环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弟妹们每年的新衣服都是婉玲阿姨从香港带回来的,这些色彩鲜艳的童装用尼龙布剪裁,上面有漂亮的机绣卡通图案,煞是好看。

    有旅港证的王婉玲有时会去香港,或紧邻香港的深圳沙头角中英街,带回一些衣服、帽子、袜子、电子表等物品,拿到执信公园隔壁的“洋货街”摆地摊卖。穗穗看到身材瘦削的婉玲阿姨不止一次地从深圳沙头角穿着近10条裤子返回虎门以逃避检查。在当时一片“灰”、“黄”、“蓝”的服装海洋中,这些充满洋气的衣服平均一件可以赚到几元到几十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洋货街”里有很多漂亮的东西,但管理还处于无序状态,每每有人来查,摆地摊的都不得不闻风抱着货物四散奔逃,要不被抓住了,所有的物品都要被没收去的。这样的“走鬼”事件一天里会闹上好几回,为了逃避“围剿”,摊贩们有时选择中午或者晚上下班时间才出来摆摊,有时就只带一小部分服装,卖完再回家取。婉玲是专职的,从早摆到晚,而知秋就兼职,只在中午或者晚上下班时间才来帮忙。到了节假日,穗穗和小余儿也会被“委任”加盟进这支“走鬼”大军中。这个时候。两家大人就可以腾出身子跑去进货了。

    虽然终日担惊受怕,但求富的热情牢牢地支撑着两家人。渐渐地,两家人的日子都过得越来越好了。可是穗穗发现爸爸出现在婉玲阿姨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那时母亲张玉华已经进了国营单位里做事,每天清晨,负责采购全家食物的父亲麦知秋都会特意绕道王老奶奶家门口,问清楚婉玲一家三口早餐想吃点什么,午晚饭又想吃点什么菜。穗穗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近来王老太太身体不好,他的心便整天惦记着,看能帮婉玲多少是多少。

    这天下午穗穗月信来潮肚子老大不舒服,向老师告了假回家,没带家门钥匙的她于是跑到“洋货街”找父亲,居然没有见到知秋和婉玲的摊档,只见到几块象征“楚河汉界”的砖头和几张塑胶布搁在那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穗穗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她竭力想甩开这个念头,可是她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着小余儿家迈去了。

    小余儿家破旧的木门早已换成了一道疏枝间花的大铁门,现在这道铁门紧紧地关闭着,可是穗穗自有办法打开它,她伸出少女纤细的手臂从其中一朵门花探进去,向上摸索到了铁门的拉手,“嘶啦啦”一声,门被悄悄打开了。

    正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的时间,巷子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穗穗闪身进去,轻手轻脚地在王老奶奶的院子里摸索着前进,房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想必王老奶奶也正在打盹儿,只有那个独立在庭院里的卫生间隐约传来了水声,而且水声里夹杂着婉玲阿姨的娇喘,和一把穗穗至为熟悉的声音,穗穗大骇,她不敢过去窥探,也无需窥探,这样的两个声音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十二岁的穗穗: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母亲了。

    穗穗以前经常会带着小她三岁的小余儿到江边看帆船,看那建在江边的吊臂车缓缓地伸出爪子,从一艘又一艘大型货船的船舱里,抓起码得整整齐齐的货品挪到岸上,她会带着小余儿还有龙凤胎弟妹小龙小凤数着傍晚的渔船上的点点渔火,边编边讲各种各样古灵精怪的故事,她喜欢小余儿跟在身边的感觉。可是,现在这种感觉被婉玲阿姨彻底破坏掉了,她恨婉玲,恨这个打破一切和平的坏女人。爱屋及乌,而恨大概也是一回事情吧,她从讨厌婉玲发展到讨厌小余儿,就只差这么一小步的路程,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那个时候,镇子上正流传着一类叫“拐子佬(摸头佬)”的人贩子的传说,常常是外表老实巴交的男人,或是面目祥和的妇人,走上来问个路,人就迷了,跟着他或她就不知所踪了,他们会把小孩身上的器官摘下来卖钱,或是带到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地方,令被抢走的小孩从此失去家庭、亲戚朋友,甚至失去自己的记忆,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寂寞悲惨地生活着。听得穗穗身上寒意徒生,都几乎不敢走夜路了。偏偏穗穗家离学校最远,每晚夜修后都得走上半个小时的夜路,以前还会唤上同在一个学校低三个年级的小余儿陪着,现在由于怨恨,她宁愿一个人惊吓死也不肯再等小余儿了。

    对于父亲与婉玲阿姨的事情,虽然穗穗没说出去,但她猜母亲玉华没有被蒙在鼓里。以前母亲是轻易不动藤鞭子的,最近一段时间脾气却急速火爆了起来,经常无缘无故地就打骂穗穗一通。小龙小凤是母亲的心头肉,只有稍为年长的穗穗,是她唯一的出气筒。

    穗穗开始惧怕回家了,放学后总是磨磨蹭蹭地在课室里呆到很晚。

    学校门口开了不少小吃店,间杂着两家裁缝店。小小的店子里挂满了色彩斑斓的花布,有两台缝纫机终日开着,为客人量身剪裁衣服。

    穗穗喜欢触摸那些纹理细密的布帛,也喜欢看师傅剪裁纸样、缝接衣服。除了爱好表演,穗穗自小还有画画的天赋。

    记得那时穗穗一家刚刚搬到义忠楼下,两个小孩一见如故,经常一起埋头画画儿。两人都喜欢描摹小人书上的人物图案,和比小人书实惠很多的公仔纸。公仔纸是那种厂家印制的图画卡片,大小和现在的杂志一般,一角一张,买回来后用剪刀按人物格子剪下,火柴盒一般大小,一张卡片可剪得36张公仔纸。内容多为《三国志》、《水浒传》、《红楼梦》、《封神榜》等等古典名著人物或卡通人物,空白处印有人物的名字。这种玩意总是被拿来用橡筋成沓成沓地捆好,藏在绝大部分小学男生的书包里。穗穗喜欢这些玩意儿,没有这些玩意的义忠于是常常来找穗穗玩儿。

    两人比拼的结果,往往都是穗穗画得更神似一些。义忠不服气,于是有一次,两人就相约到大街上摆摊售卖这些手工公仔纸,说也奇怪,还不到十分钟,穗穗面前的一张小李广花荣居然被一个成年男人相中,爽快地花一角钱买去了,喜得穗穗立即收摊叫上义忠一起去买了两根冰棍犒劳自己。

    自此,穗穗对画人物画越发入了迷,后来义忠无故搬离,寂寞下来的穗穗也就开始专注于描摹服装的工笔画,对衣服款式与颜色的搭配开始有了最初的探索。

    这些天穗穗进了裁缝店,想学缝纫的念头忽然迫切了起来。

    “穗穗”,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穗穗一惊,身子一凛,飞快地转过身来。

    “义忠,怎会是你?”穗穗说不出的惊喜,“真是神奇,我刚刚正想起你来!”

    义忠也一脸兴奋,一双大眼盛满了狡黠的笑意。

    “这是我妈妈开的裁缝店,上个星期才新张的,我来看看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哦,真的?我也可以帮忙啊,我乐意帮忙,这真是太好了!”穗穗为自己能在人海茫茫中邂逅童年的伙伴而欣喜,更为可以找到机会学习缝纫而满怀着期待。

    穗穗听到屋子里传来隆隆的声音,“怎么这么吵啊?”穗穗问。

    “那是电动衣车发出的声音,”义忠告诉穗穗,并带她来到了门店后面,原来这里别有洞天,有几台电动平车正在运转。

    义忠指着其中一架电动平车说:“你坐这吧,开关在这里,绿的开红的关。”

    “其实很容易记的,绿灯行红灯停。”怕穗穗不明白,义忠小大人一样补充说道。

    “哦,这也跟交通规则一样是吗?”穗穗说着,用手指头按下绿的按键,平车隆隆地启动了。

    从这天起,穗穗有事没事总爱抽空过来帮张妈妈的店子收拾纸样,清理布碎,打打下手,只是张妈妈态度总是有点怪怪的,不大搭理,甚至颇为冷淡,穗穗憋着一肚子问题,却也不敢轻易发问,只是经常趁帮忙拾掇的空隙暗自留意,自行摸索。

    暗自偷师的日子不知不觉就五年过去了,直至那天,穗穗亲手为自己的外婆缝补寿衣。

    这一年,外婆不幸中风病倒了,在病榻上苦苦支撑了一年,终于与世长辞了。那天正是“三·八”妇女节,外婆这位从旧社会苦苦挣扎过来,一生尝尽颠沛流离的老人,并未享受过多少开心快乐的好日子,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市殡仪馆,目送外婆即将被交予天国的飘扬在风中的白发,穗穗的耳边仿佛又再响起了她那满载回忆的歌声,一串串缭绕不绝,洇泅着岁月无尽的沧桑……那时镇子上已经出现了“麦当劳”、“肯德基”,也出现了政府与民间共同集资7000万元,建成的中国第一座无障碍的螺旋式时装商业大夏,穗穗为没有带外婆品尝过一次洋快餐,没有陪外婆逛过一圈服装城而倍感难过。

    这个时候,虎门的服装已经吸引来了香港、澳门、台湾地区以及东南亚及韩国、日本的订单了。重要的是,两个舅舅也回来了一趟,跟穗穗一家还有别的亲戚都见过了面。

    舅舅们答应母亲,会尽力帮她寻找证据证明她在香港出生的身份。

    可是舅舅们说,妹子,虎门这地方好啊!在镇中心,除了人就是服装。就这样的一个小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至少有一半的人在买卖衣服;不管是骑摩托车还是开宝马车,至少有一半的车辆用来拉货物;这里,几乎有一半的土地和建筑都用来做服装生意:真真正正是一块宝地啊!

    舅舅们看到虎门经济的繁荣,并没有看到母亲婚姻的荒芜,这也是母亲急于离开虎门的原因。

    过没多久,张玉华终于如愿以偿。麦知秋和王婉玲心甘情愿地用他们打拼十年的积蓄换取了麦知秋的一纸离婚证明。张玉华辞掉公职,带着小龙小凤去了香港,剩下穗穗,分给了父亲麦知秋。

    “女儿,你长大了,日后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女儿。妈先尽力争取给弟妹一个好的前途,到时一定回来拉扯你一把!”临别那一刻,母亲说。

    不用拉扯我,由我做烂泥吧!穗穗心想,赌气勾着头不肯再看抛弃自己的母亲一眼。

    麦知秋没有即时跟王婉玲结婚。表面上,他们仍然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在彼此父母的勾搭中,穗穗和小余儿缓慢地沉默地成长着,相互牵挂着却又相互抵触着。每天的午饭,两个女孩儿居然各自在家做了送去地摊,偶尔被差遣看管档口,也是各自管着自家的货物,即使上趟厕所,也宁愿央旁人代为看档,而不肯跟对方打个招呼,彷佛把对各自父母的怨气都撒到对方身上。

    忽然一天,穗穗发现跟她一样整天板着脸的小余儿突然长成了个大姑娘模样。脸上五官长开了,脸型也出落成上宽下窄,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鼓起来了。穗穗想不通这小女孩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变得成熟美丽起来的。可是看着她,穗穗又彷佛看到了自己。

    关于自己和小余儿,穗穗做过很多的设想,她将带着她奔去另外一个城市,然后继续像以前一样亲如姐妹似地过下去,苦兮兮的像两个穷孩子;或者就留在原地比拼着看谁长得更妖,谁勾引的男人更多,两人争夺彼此的男朋友、争夺父母的宠爱,甚至是争夺麦知秋和王婉玲不久的将来挣下的巨额财富。

    可是,在穗穗还未来得及选定彼此发展方向的时候,小余儿出事了。

    那天是个周末,准备参加中考的小余儿卖力地在学校里温习至深夜,几个同学自动请缨,做起了“护花使者”,将她护送回家。为了感谢同学的照顾,小余儿到家后又跟着同学出门了,她要请大家在家门附近吃烧烤,“回报”大家一下。

    那天王婉玲睡得特早,小余儿出门后,已经84岁高龄的王老太婆不放心,颤着小脚,只身一人跟着到了外边,一直等到重孙女吃完烧烤,一直等到她扬着笑脸向自己走来,一直等到一辆小车“呯”一声把她撞得飞上了半空……

    穗穗是当天夜里知道这个噩耗的,那天白天她正跟高三的一班同学去肇庆鼎湖山游玩,还特意买回了一大包俗称观音菜的紫背天葵,她太怀念以前跟父亲、婉玲阿姨、小余儿一起围桌而坐侃侃而谈的日子。可是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穗穗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多年来,她在内心里早已把小余儿当做自己最好的小姐妹,这份感情尤甚于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小凤,虽然这几年她因为父母与婉玲阿姨的缘故对小余儿冷淡了、疏远了,然而她还是那么在乎她,那么期待与她共同分享成长的秘密。小余儿就这样走了,连穗穗一个真诚的呼唤也不曾听到就匆匆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对于穗穗,这将是多么深刻的遗憾啊!

    此后一段时间,穗穗和邻居们经常看到王老太婆神情恍惚地坐在巷口,守在重孙女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分分秒秒盼着。直到有一天,老人独自悄悄地进了厕所。等婉玲听到响动时,老人已经把一整瓶的洁厕灵喝进了肚子里。医生整整抢救了5天,可老人家还是追随重孙女去了。

    可怜王何氏老太太,这位一辈子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亲眼见证几代人相继离去、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老人,爱过恨过、快乐过疯癫过、忧伤过平静过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终于抵不过时间的煎熬、亲情的离散,就这样郁郁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除夕之夜,爆竹声声辞旧岁,火树银花迎新年……小镇上的绝大多数人们都沉浸在欢乐中。

    “我女儿从小就会疼人。”王婉玲回忆往日的点点滴滴,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每次我汗流浃背地回家,乖巧的余儿就会递个毛巾给我。每次我喊腰酸背疼了,余儿肯定会乖乖地贴过来,用小手给我揉揉搓搓捏捏捶捶。”

    麦知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一切都结束了。让咱们重新开始吧!从此以后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了。”

    从这一年开始,穗穗觉得自己应该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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