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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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才第一天来到大理,桃喜就和乌凉闹翻了。

    事情很简单,桃喜千里迢迢来到了大理,只因为乌凉一年中有过半的时间是住在大理的。

    用乌凉的话说,大理是个可以让人忘记时间的地方。

    桃喜整日整日都被生活搅拌在烦躁的情绪容器中,“忘记时间”确实是一句苍凉而又充满诱惑的口号。这些年城市人越来越矫情,动辄就感叹“没时间”,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强奸时间,都在浪费时间,都在跟时间玩互扇耳光的游戏。背包客突然变成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虽然逃到哪里也是要跟生活面对面的,但是逃离还是显得很浪漫。虽然“行走”这个词早已经烂臭大街,和当年满街卡拉OK鬼哭狼嚎一样,变成自我陶醉,外人无法理解的辛酸的浪漫。

    就到那个能够忘记时间的地方去好了,像乌凉描述的那样,沏一壶茶,坐在午后的小酒吧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一天就这样过去。

    桃喜于是当场就在网上订了机票,因为没有预订,机票很贵,不过如果可以用钱来买开心,桃喜是相当奢侈的。

    和乌凉认识八年,只见过一次面。这是一种不需要总见面,却一直有联系,大家生死悲喜都相关,又互相毫无关联的关系,桃喜和乌凉是毫无疑问的闺蜜,这八年经历了无数的事,大部分时间惺惺相惜,绝交过三两回,却也一路走下来。桃喜的个性很暴烈,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乌凉也是生性冷僻,喜怒无常,两个人能够做朋友八年,也算奇迹一场。

    乌凉瘦瘦的,单薄却很倔强,一年有半数的时间在国外行走,有大半的时间在大理养生,剩下的一点时间回家。

    乌凉可以没有家,她可以四处为家。桃喜不行,骨子里,桃喜更需要安全感,宅在家里的安宁感是她无法失去的,无论走到多么美好的地方,三天一定会想家,艰难的情绪让所有美景失色,黯然无趣,她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短途行。

    “可以忘掉世间”、“闺蜜乌凉”之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柯白正好路过丽江,也要前往大理。不幸的是,在丽江旅游的柯白因为得罪了导游,路上遭遇围堵,一行几个人被暴打,她逃亡去有乌凉的大理。

    如此多的理由,桃喜没道理再犹豫。

    就这样,桃喜风尘仆仆,赶到了大理。

    可惜很不幸,才来到大理的第一天,桃喜就和闺蜜乌凉闹翻了。

    2

    事情很简单。

    在桃喜来大理之前,乌凉曾经叮嘱桃喜不要带礼物来,她的理由是,带礼物太烦,将来还要花力气背回去。

    桃喜左右掂量,还是带了几个小盒装的眼影,一来,两个人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带礼物是礼貌,二来人和人的记忆不就是靠着一些物件来连接的吗?说过的话很快就会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说过,做过的事也很快就会消散掉,仿佛从来没有做过,只有那些无辜的物品,会总是存在那里,提醒人们的记忆——我曾去过哪里哪里,和谁谁在一起,爱上过谁,讨厌了谁,某年某月谁送了我什么,我送了谁什么……如果没有物件,人和人的关系将会变得多么可怕,薄弱,以及恍惚——我真的去过哪里哪里吗?真的和谁谁在一起过吗?真的爱上过谁吗?真的讨厌谁吗?……

    带了礼物,来到大理,不提一路颠簸,拖着疲惫地在城市里很少运动的双腿,来到了四季客栈。

    四季客栈是乌凉的驻扎地,桃喜还没有来,乌凉已经为桃喜订了房间。柯白发信息问桃喜要不要跟她路上捡的妹妹一起住,桃喜回复:现在不要决定,见面再说。

    来到客栈,柯白和她在路上捡的妹妹们就已经住好,她们和乌凉都在二楼,乌凉为桃喜预订的房间在一楼,104,所有的客人上楼都要经过的房间,一天80元,设施平常,桃喜认为价格有点小贵,不过这不重要。

    住妥之后,乌凉,桃喜,柯白,那些不知姓名的妹妹们,以及乌凉在客栈认识的几个朋友,浩浩荡荡去吃饭。

    那个餐馆靠近洱海边,曲里拐弯,只有三桌,人一满就会大门紧闭。

    有个性的店乌凉都喜欢,据她的日志里描述,另外一个店因为老板总是骂人而闻名,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战战兢兢,却有偷欢的兴奋感。

    桃喜不理解,桃喜入世。虽然她厌恶人群到极致,但是她入世,讨厌所有与众不同的东西,认为人性没什么指望,所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只是虚浮的装饰而已,人性,到底都是一样的。

    人性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明白,却总是相信远方会有不同的人,借此给自己一些安慰,但是生活总是会让大家明白,人性都是一样的,无有国籍,性别,肤色之分。

    桃喜踏进四季客栈的时候,乌凉迎出来。乌凉穿着麻布衣裙,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她的五官深邃霸道,加上长年累月的流浪式生活,越来越具备异域气质,八年没见,也没有想象中的热烈的拥抱和寒暄,只是像平常隔三差五就会见到的朋友一样,点了头。

    柯白率领一群妹妹走出来,柯白总是喜欢率领众人,熟人不在身边的时候,陌生人就会被她随意拎来,拖在身后,组成小团队。对于柯白这样的行为,桃喜不算喜欢,看得出乌凉也很介意,不过总算是千里遥远来相会,小是小非不那么重要,叙旧才是主旋律。

    三个女人,生活在三座城市,平日极少见面,却因彼此为闺蜜,在仿佛天边的大理古城,终于会面。

    桃喜表示待会儿一定要她来埋单。

    桃喜总是埋单的那个人,并不是说她真的那么喜欢犯贱,只是买单可以找到安全感,和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桃喜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安全感。就像柯白总是喜欢手下有人,总是喜欢以权威者自居,这是她寻找安全感的方式。乌凉不需要安全感,她已经彻底解放了自己,她不被任何生老病死痛所纠缠,她已经不需要像正常人类一样靠夯实的物质来安慰自己了。

    桃喜决定埋单,柯白说,这倒是没有必要,毕竟“妹妹”们还都算是陌生人,AA制好了。

    AA制?缓解每个人的焦虑,皆大欢喜,是谁这么伟大发明了AA制?它很合时宜。

    讲好AA制之后,大家畅快地开始叙旧,天南海北,脸挂笑容,这顿晚餐美好而又贴切,仿佛大理城高悬的月亮,它让每个人心头亮。

    这是古城特有的庭院式餐厅,一行人坐在院子里,头顶上是羞涩的月光,院子里有大榕树,微风吹过的时候,大榕树的叶子摇曳作响。

    隔壁桌上有一个肤色白皙的高个子男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桃喜的时候,怔了一下,桃喜也怔了一下,男人停住,问桃喜:“我们是同一航班来的吗?还是坐同样的巴士到的?”

    桃喜说:“不可能,你认错了人。”

    男人顿觉尴尬。

    桃喜又重复了一句道:“你认错了人。”

    男人讪讪,笑了一下,回到饭桌。

    桃喜有点恍惚,虽然她确定他认错了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也觉得眼熟。

    小插曲,有人认为男人在搭讪。

    桃喜不介意,出门有艳遇,喜哉。

    买单的时候,桃喜正准备算出AA制自己所需要支付的价格,大家也都在掏钱包,老板说:“已经有人付过了。”

    桃喜脸色大变,问道:“谁?”

    乌凉说:“没关系了,我已经买过了。”

    桃喜大怒,问:“为什么是你买?”

    乌凉说:“谁买不一样呢?”

    桃喜说:“你在侮辱我吗?”

    桃喜黑着脸冲进厨房,对着正在满头大汗准备饭菜的老板说:“多少钱?”

    老板说:“啵啵付过了,打完折,160块。”

    桃喜瞬间拿出160,向乌凉走去,乌凉脸色大变,坚决拒绝,桃喜也已经脸色大变,坚持要付,160元人民币无辜地在两个人中间晃来晃去,像是被嫌弃的私生子。这是一场关于耐力的比赛,桃喜显然不示弱,在桃喜看来,乌凉言而无信的抢单行为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安全感,她为此暴怒,而对于乌凉来说,一百几十块的单有什么值得抢呢?

    后来,乌凉认为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下去,否则160元的私生子会永远居无定所,甚至会老无所依,被恬淡的月光笑话。于是乌凉伸手打在桃喜的手臂上,并翻脸怒吼:“再这样我们要断掉关系了!”

    桃喜被打,愣住,这时候乌凉已经袅然消散,像魂魄一样轻和快,瞬间就消失在漆黑的小路尽头。

    桃喜完全被激怒了。

    3

    古城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前面是雄壮苍山,后面是柔情洱海,不风花雪月都对不起地理。

    白族姑娘头上的装饰漂亮得很,白色的垂条,镶嵌的花边,风一样的走向,月亮的形状,简直是存在于山歌里的最为美妙绝伦的民族。

    如今,属于这个民族安静的生活被一群疯子给打乱。

    乌凉曾经说过,来到大理的人都为避世,结果很多人都疯了。

    即将疯的人,还没有疯的人,已经疯掉的人,面对苍山,背对洱海,随意地把个性发挥到极致,以示与众不同。其实每个人的身体都藏着同样跳动的血脉,都在遵循人类的共同生活规则,他们把这些个性带到了淳朴的民族里来,到底是喜是悲?无解。

    桃喜怒不可遏,在这个被抢单又被粗暴对待的夜。

    乌凉是个疯子,毫无疑问,她从不按理出牌,这对于总是喜欢运用人类正常标准的桃喜来说,这是无可理解的。

    当然,桃喜也是个疯子。桃喜的暴躁,狂乱和直接已经变成金字招牌,柯白有一次在统计和桃喜接触的人中,到底有没有人没和她发生过冲突,有没有人被她“绝交”过。

    没错,桃喜喜欢绝交,绝交是一种姿态,昭告世人,桃喜的尊严凛然不可侵犯。

    柯白只是讲到了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前因后果描述,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这就是柯白的个性,永远断章取义,放大别人的恶劣,且向全世界宣传,后来,桃喜无可避免地变成众人皆知的坏脾气无理狂。

    这无所谓。

    但是被阴、抢单是很重要的。

    桃喜怒气冲冲向客栈走去,柯白跟在身后,劝她改变自己的脾气的时候,乌凉从对面走来,在逼仄的月光照耀下的小巷口。她走来,桃喜顿时气消了,抬腿作势踢了乌凉一脚,乌凉说:“又不是只吃一次饭,轮流请好了,还生气?”

    桃喜果然不再生气。

    当场握手言欢,快得令人发指。

    前三分钟还在气愤诅咒,后一秒钟瞬间瓦解。

    到底是闺蜜。

    只是刚才那个认错人的男人,怎么会那么眼熟,如果不是埋单事件,倒是可以问他一句:为什么也觉得你那么眼熟?

    就算是反搭讪也好,人生最美妙的事情,总是遇到新鲜的人,发生新鲜的事,不是吗?

    这是唯一的指望。

    柯白,乌凉,桃喜,三个人去逛夜市。在柯白和乌凉的劝说下,桃喜买了一条很不喜欢的裙子。35元,地摊货,桃喜今年刚刚发誓不再青睐地摊货,不过不买又显得不合时宜。买了之后,三个人都很欢喜,如果花钱可以买到愉快,桃喜仍然毫不吝惜。

    这是一条注定要被嫌弃的裙子。

    桃喜从掏钱那一刻起就厌恶它,虽然它不丑,也不贵,很无辜,但是仍旧被嫌弃。这似乎是一种内心情绪的投射,买它只为乌凉和柯白会开心,这对于桃喜来说,仍然是可以恼怒的事。

    有多少事是这样无奈。为什么要买一条裙子,只为让气氛更融洽,为什么非要追求融洽,众所周知,融洽代表妥协,每一段融洽关系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枚黯然破碎的心。一个人若开心,必定依托在别人的忍让之中,这道理桃喜过了30岁才明白,所有的关系,亲子,夫妻,恋爱,友谊……所有的人类能发生关系的过程中,只要有人喜,就一定有人怒。于是,桃喜妥协了自己的兴趣和审美,迎合了乌凉和柯白的推荐,得到了这条裙子,这条裙子理所当然被嫌弃。

    在酒吧喝了几杯之后,三个人晃晃荡荡回客栈,快要走到的时候,柯白的妹妹们对桃喜说:“刚才那个男人一直在客栈门口待着,一定是为你。”

    桃喜有点喜出望外,坏情绪顿时消散,这倒是令人感动的好消息。

    不过没有缘分,她错过了他。

    乌凉带柯白和桃喜走到客栈的天台上去,天台上乌黑一片,只有月光,天台上有三个躺椅,仿佛为三个人的相会准备的一般,三个人各选一条躺椅,各自躺下去,抬头看着月亮,果然非常惬意。

    月光和黑暗带给三个人绝无仅有的亲密感,三个人开始谈起心事。

    桃喜讲述上个月亲眼看到爷爷去世的故事,她坚持宣称爷爷是被谋杀的,因为家属决定他不用活下去的时候,医生协助拔掉了呼吸机。

    这件事带给桃喜的伤害不可估量,以至于桃喜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精神失常,火葬场三天几乎瘫软在地,哭干了眼泪,带着一身的伤痕和仇恨离开,却想到还有无数的工作在等着自己。生活对待人类简直像是一只粗壮的大手蹂躏一块可怜的破布,它任凭自己开心。可以将我们蹂成一团垃圾,也可以直接揉破,抗争毫无意义。巨大伤痛和巨大压力的工作把桃喜折磨得非人非鬼,夜夜噩梦,腰疼难忍,她迅速减重30斤,面色憔悴不堪,精神极度压抑,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快要疯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桃喜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乌凉说:“这确实是谋杀,但是,人性就是这样的。”

    柯白不习惯让话语权移交在别人手中,她开始讲述自己从小被虐待的故事。她的肥胖的母亲,永远用暴力的方式对待她。她的死活母亲从不关心,她从小受到了可怕的折磨,她用自杀和出走的极端手段来抗争,后来终于背井离乡生活。如此凶狠的伤害竟然是来自最亲近的人,如今母亲瘫痪在床,她不愿意面对她,于是被指不孝,虽然她无动于衷,心灵却在备受折磨。她拷问人性,乌凉又是用同样的话回答:人性就是这样的。

    月光下的诉苦大会有点太激进,每个人都有愤怒和委屈。不过乌凉缄口不谈,柯白埋怨乌凉不交心,桃喜认为乌凉只是不愿意出示伤感而已,因为出示伤感表示自己与凡人无常,这是乌凉最不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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