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牙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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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澜陷入深度的臆想中,他开始幻想他们走在海滩上,不用说一句话,彼此只需要双手紧握。或者他们在篝火边取暖,或者在山顶一起听风声,或者每天都在打电话,哪怕是非常无聊的一些话,总之,跟她做点什么都好。

    当然,最希望的就是能够跟她紧紧拥抱在一起,裹上厚厚的棉被,把所有在成长中丢失的安全感统统找回来……

    喜欢一个人就是突然上了高速公路,不管你的车技好坏,你都要迅速且有秩序地驰骋,力不从心也要飞奔,目的地却都不明确。可是,如果不这样,一旦停下来,那么就有可能被后面汹涌而来的车辆碾压个粉碎,为什么会上这条不归路的理由不明确,过程却如此惨烈,安澜感觉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喜欢?就约她好了,哪怕被拒绝——年轻的时候被拒绝已经变成家常便饭,接近中年的他如今有什么好畏惧的?

    在松懈和鼓舞之间,安澜心烦意乱,简直失去了理智。

    打了麻药的牙齿神经虽然在顽强挣扎,却已然式微,安澜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们由蓬勃盎然到沸腾再到疯狂反抗现在日渐萎落的过程,就像人生一样有趣而且荒诞,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他的牙神经这样的最后阶段,曾经狂烈过,折腾过,但是却被生活修理的服服帖帖,现在已然萎落,虽然算是告别青春的“成熟社会人”,宛如新生,可以终于找到如鱼得水的做人法则,却已经了无生趣。

    7

    第三次治疗的时候,安澜鼓足了勇气打算约龙大夫出去坐一坐。

    只要她在白大褂里面,安澜就失去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勇气和自信。

    就像是幼儿园里流着鼻涕泡的小男生,可以在同样尿裤子的小女生面前充英雄,却无法在严厉的阿姨面前找到一点点存在感,甚是沮丧。

    一想到自己在龙大夫面前张着大嘴,像一只青蛙一样展览着自己的口腔和狼狈,安澜就无法平静。

    必须要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间,避开诊所,避开她的白大褂和治疗时间,也避开恩雅以及梵高和前台的鲜果女接待员,到那种可以穿上浑身伪装让自己不像自己的地方去,比如说,西餐馆或者酒吧,哪怕是海边的咖啡店也好,最差也是要在一个茶水吧或者川菜馆……总之,离开最真实的自己,他才可以找回自信和安全感。

    可是,要说出口这样的一个约会有点难。

    首先,他不知道她是否有男友,甚至有丈夫,也许她已经离异,还有可能正在分居,万一她是个独身主义怎么办?万一她对男人并不感兴趣……好吧,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请她吃个饭,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之情。“喜欢”这种东西虽然经常出卖人,却也对理智甘拜下风,想控制它还是很容易的,成年人的喜欢和青少年的喜欢最不同之处就是,成年人的喜欢是见机行事的,以万分平静的姿态促成一场约会,如果观察到对方对自己根本没有意思,就只当是官方的酬谢,如果一旦发现对方对自己也有意思,就可以顺势上攀,水到渠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成年人,呵呵,安澜忍不住笑了,成年人像个笑话,失去了少年的纯真,青年的冲动,只剩下一尊无懈可击完美无缺的香尸,涂满了五色的油彩,却无情无义,只是未老将衰的标本罢了。

    成年人也有成年人的好处,处处给自己和他人台阶,能上能下,可进可退,有无数借口和退路,于是,可以避免很多尴尬的情景。

    就这样决定了,一场类似试探的感谢餐,如果她拒绝了他,就当她为自己省了一餐好了。

    安澜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一直开车到滨河路,走进诊所,越过长廊,进入到治疗室,满脑子都是鼓起勇气轻描淡写提出约会的情景——

    咦,龙大夫不在。

    是自己记错了诊疗的时间吗?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错,正在狐疑时,有一个戴口罩的男大夫走进来,问:“第几次治疗?”

    “……第三次……请问,龙大夫她?”

    牙医没理睬安澜,只是态度很生硬地请他坐下,扭开了灯,拿起了手里的各种武器……

    安澜的心跌入低谷,千种滋味搅翻着,无法形容那种难过和失落,终于捱到治疗结束,他匆忙地去前台结账,前台还是那个鲜艳的年轻女孩,还是涂抹着晶莹的唇膏在打电话,看到他,照旧热情地挥了挥手,他想问她为什么临时给他换了医生,却无法插上话,女孩的电话好像是打给恋人,脸上的甜蜜没有掩藏,让人一眼看出,不好意思打搅。

    安澜却又不甘心,结账完毕在前台停留了一会,女孩发现安澜没有走,把手里的电话一移,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安澜感觉自己有点心怀鬼胎,始终没有问出口,仓惶地走了,像是做了贼,没被发现的瘪三。

    8

    ABC的约会都被安澜用各种借口推掉,没心情。

    既没心情谈天说地,也没心情肌肤之亲,精神和身体全面倦怠——工作太累了,再加上牙疼。

    如果下一次治疗还不是她,这样的治疗还有意义吗?

    牙已经不疼了,打完了麻药之后的牙神经已经被杀死掉了,上次又用了针管治疗,它们已不可能起死回生。

    下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把残缺的一小块牙齿补好,牙疼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为什么会突然换医生?

    难道是她发现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不,没可能。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就算心内已经沸腾成粥,表面也是不动声色的,他早练就了这样成熟的姿态。

    那为什么会换医生?也许她病了?感冒,又或是头疼?

    他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去问清楚的,中途换大夫,也没有说明,是否违反了成年人世界里的一些规则?为什么话到嘴边竟然都没有说出来?

    全乱了。

    安澜找到艾辛,她火速到达,他很少主动联系她,一主动,她真是给面子,比风还快,见面就开始热吻,安澜推开她,点了根烟,沉默了一会说:“聊聊吧?”

    这句话让艾辛更为惊讶,她耸了耸肩,也点了根烟,有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安澜的严肃的脸,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好一会儿,安澜终于开口,说:“比如说,我的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这是不是很荒唐?”

    艾辛长吐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安澜反问道。

    “我以为你要跟我求婚。”艾辛顿了顿,自嘲地笑起来,“原来是拿我当免费情感顾问,我是要按小时收费的,一小时五千,国际顶级标准。”

    “我说的不是我……”安澜有点尴尬。

    艾辛说:“安澜,诚实点,你不会对你之外的人的事情感兴趣的。”

    安澜愣了,艾辛扬了扬头发,做了一个很潇洒的表情,把烟掐灭,站起来说:“恭喜你,安澜,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爱上别人的。”

    安澜更加吃惊,他强辩道:“真的不是我……”

    艾辛说:“安澜,我比你了解你。记住,我们已经到了能够爱上一个人显得很珍贵的年纪,有时候知道自己应该爱对方,却已经力不从心了,你还没有死灭,你应该放弃一切束缚,去面对它。”

    说完,艾辛走了,他看着艾辛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安澜突然觉得她有点黯然神伤。

    9

    安澜已经等不及最后一次治疗了,他直接去了诊所,他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临时换医生,也没有通知他,龙大夫在不在,她愿意和他马上就“私奔”吗?

    说私奔有点夸张,他有冲动带她走,当然,只是带她去吃个饭或者散散步,没有其他的意思,一没打算带她离乡背井,二没打算带她去民政局,三也没打算领她去见自己年迈的父母……就是简单地领她走,没有目的,只有这样一种冲动的信念,在支配着他。就像是一个还没痊愈的牙病患者,一个疯子,花痴,神经着……好吧,不管怎么说,就这么决定了。

    到了诊所,没看到喜欢煲电话粥的红唇姑娘,却直接看到了龙大夫。她在前台,头发随便挽了一个髻,零碎的头发散下来,正午的阳光照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雀斑和眼圈周围暗黄色的晕圈,以及她的脖子上日渐松弛的皮肤和一些细细的皱纹,如此看来,龙大夫至少已经有35岁以上,甚至更老……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看她,平日里见到的她都是在特定的病房内,她被阴暗的光线营造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好,即便是在前台结账的那次,也因为自己的匆促,没敢直视她,而且那也是在黄昏。这样近距离,自然光线下看到她,有点太突然,安澜满肚子要讲的话因为这个突然直视而风中凌乱,吧唧一下凝固住,竟然不知道该收回还是抛弃了。

    他不是因为她的青春和美貌迷上她,却因为确认了她被岁月蹂躏过的脸而退却。

    龙大夫看到安澜,仍旧是波澜不惊地扫了他一眼,问:“你的下一次治疗应该是下周一吧?”

    “啊,是的,嗯,我只是路过这里……”安澜张口结舌,完全失控,龙大夫注意到他的奇怪,抬起眼来仔细地盯着他,这更加重了他的不安和焦虑,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他说:“我只是经过这里,想过来问问,如果牙已经不疼了……是不是可以不用治疗了?”

    龙大夫说:“如果你觉得好了,就不必再来了。”

    说完,仿佛跟打发了一个乞丐一样,她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情,而安澜即刻被她挡在了一切之外。

    安澜点了点头,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迟疑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走掉了。一路上他的心跳加速到了150迈,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是一场尴尬的闹剧,越想越觉得可笑以及可耻,恨不得挖一条地下通道疾速消遁……

    就在他走出诊所的一刹,世界恢复了正常,闹市区的人来人往,小贩的争吵和叫卖声,躲在巷子里偷偷接吻的学生,穿着拖鞋四处走来走去的主妇……世界如此清晰,清晰到容不下任何幻想,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做梦是不合时宜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爱情”的离自己太远的梦,他本是被杀死神经的牙,偶尔疼一疼,虽然很钻心,却很快就会治好,重归宁静,因为,宁静才是常态,宁静才能强大,宁静才安全。

    安澜回头看了看硕大的广告牌——景深牙科诊所。简直像是一幕寓言剧,引诱他打开了心扉,又重重给他关上,顺便吐了他一身口水,让他惊喜,失落,狼狈又羞辱。

    本来,一个七尺男儿,竟然会牙疼,这就是一件没尊严的事情。

    还好,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好处,心内再波澜壮阔,表面却像什么也没发生。

    牙疼了,治疗了,痊愈了,结束。

    那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龙大夫,也该说再见了。

    10

    安澜打电话给艾辛,约她见面。

    艾辛在电话那边开玩笑说:“怎么样?是要请我参加你的婚礼吗?”

    安澜说:“这次你真的错了,我说得真的是别人的事。”

    “哦,难得我猜错一次。”艾辛的声音爽朗极了,让安澜一下子找到了安全感,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同类,虽然对彼此没幻想,却能够在对方身上找到难得的舒适感,成年人的世界里,爱不爱是次要,舒适和安全已经成为主旋律。

    他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安澜换了一身崭新的行头,甚至还特意刮了胡子,摸了一下下巴,他春风得意地出门。感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旦被控制,就宛如被推上了高速公路,而他很幸运,因为违反了规则被黄牌罚下,退回到自己的安全轨道上去,他也许渴望过激烈,却真的不适合激烈,年轻时候都没怎么畅快地激烈过,这些复杂的情绪怎么可以干扰他的如鱼得水的现在?

    这天他和艾辛聊得热火朝天,差点就要交换灵魂什么的,就在这顿美妙的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甚至动了动心打算跟艾辛把一直暧昧不清的关系搞得更加清楚和明朗一些。走出门口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涂着红嘴唇的女孩,爽朗地笑着,手里拉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很腻很腻的样子,却容光焕发,原来牙科诊所的美丽女前台一直打电话的对象是他。安澜撇了撇嘴,冷笑了一下,竟觉得心里有点失望,他本以为她这样年轻的女孩会晚几年成熟的,但是转念他又觉得自己有些猥琐,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真诚?自己又是什么让人敬重的模样呢?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现实到谁都没资格嘲笑别人,有一个反光镜映照一下内心的话,谁敢坦然地面对自己?

    一阵风吹来,安澜一下子捂住了嘴,一阵疼痛猛烈地侵袭过来,比原来更疼,更疼,简直像是一万条钢针说好了一起扎到了安澜的牙齿上。他的思绪立刻被拉到滨河路小巷子深处的牙科诊所。

    安澜呆呆地在原地站住了。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念龙大夫。

    在那些寂寞得快要长出草的时间里,幻想一场美好的恋爱,是最愉快的消遣了。

    音乐如同做爱,有时候你想要它的温软轻绵,有时候你想要它的威猛狂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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