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夫妻俩头胎如果生的是女孩，政策是允许生第二胎的。母亲不想生了，可父亲想生一个儿子，最后母亲架不住父亲软磨硬泡，这样，在阿花五岁那年，母亲为阿花生了个弟弟，那就是土蛋。
在乡下，金贵的孩子取个贱名图的是好养活。自从土蛋出生后，阿花在家中，尤其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一次，趁弟弟睡着了，阿花扑到母亲怀里，撒娇说：“妈妈，你抱抱黄丫吧，唱‘黄丫好，黄丫好，黄丫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谁知父亲在一旁听了，把眼睛一瞪，说：“你不见妈妈累得很吗？这么大丫头还要妈妈抱？去，去，帮妈妈把土蛋那几块尿布洗洗……”阿花哭得很伤心，但还是洗尿布去了，因为阿花明白，她再也不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了。
土蛋慢慢长大了，阿花很喜欢这个弟弟。可土蛋太顽皮了，才点点大就动歪脑筋干“坏”事，干了“坏”事就“栽赃”阿花。可父亲总偏袒土蛋，所以挨骂讨打的总是阿花。比如有一次，阿花家老母鸡孵了一窝小鸡，父母不在时，土蛋就捉小鸡当玩具玩，阿花阻止他，他根本不睬。结果小鸡被土蛋捏死四只，可父母回来后，土蛋却恶人先告状，说小鸡是阿花踩死的。父亲气坏了，就罚阿花跪在门口。阿花流泪辩解，乞求地望着母亲，母亲叹道：“就是土蛋捏死的，也是你黄丫的错呀，谁让你做姐姐的不好好带他……”阿花还能说什么呢？偏心的父母，叫不开的皇天啊！
土蛋特喜欢玩水。阿花家地处江南水乡，门前门后都是水塘，父母很担心，生怕他们的宝贝儿子玩水玩出意外，所以看得紧。可大人总有大人的事儿，后来，这艰巨的任务就落到阿花身上，从此，阿花要一刻不停地看住土蛋，不让他下塘沿玩水。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阿花：“黄丫，你给我记好了，要是土蛋有什么闪失，就要你的命！”阿花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尽心尽力，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在土蛋五岁那年发生了。
这年夏天，天特别热，母亲给阿花一根竹枝，说只要土蛋不听话去玩水，阿花就可以用竹枝打他。
那天下午，天出奇的热。阿花从别人那儿借到一本小人书，本想留到晚上看，可实在忍不住，于是就哄土蛋，抠来烂泥教他在家甩泥巴炮玩。这玩意儿土蛋以前没玩过，因此很感兴趣，见土蛋乐此不疲，阿花便放心地看起小人书来，渐渐地就沉浸在书中那曲折生动的故事中了……
等阿花看完小人书，一抬头，糟了，土蛋不见了！阿花忙扔下书，屋里屋外找，没有！她慌了，跑到门前水塘边一看，“嗡”一下头炸开了：只见水面上漂着土蛋穿的那双沾满泥巴的塑料拖鞋……土蛋掉水里了！“土蛋……”阿花绝望地哭喊起来，因为这塘很深，别说小孩，就是大人掉下去也会没顶的。当时正值农忙，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于是阿花边哭边往地里跑。土蛋什么时候掉下去的，阿花不知道；土蛋怎么掉下去的，阿花也不知道；肯定是土蛋不想玩泥巴炮了，便偷偷去洗手，如果阿花不是在看小人书，他就下不了塘沿……土蛋淹死了！土蛋肯定淹死了！土蛋淹死了，那父母还不把自己打死？这么一想，阿花的腿就越来越软，再也跑不动了。怎么办？阿花不想被父母打死呀！为了活命，于是她掉头拼命往村外跑……在离村子十多里的地方有个火车站，阿花跑了去，后来钻进一节货车车厢，阿花不知道这火车要开往哪里，当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要跑得远远的，不能让父母找到，找到就没命了……
就这样阿花被火车带到千里之外，最后是一对好心的夫妇救了阿花。他们都是铁路工人，发现阿花时，阿花已经气息奄奄。后来，他们要送阿花回家，可阿花哭着就是不说家里的地址，阿花不能回家啊！再后来，他们就收养了阿花，他们没儿女，阿花就成了他们的女儿。从此，阿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可多少次阿花在梦中哭醒，在千里之外，还有一个魂牵梦绕不敢回的家，那里有阿花的亲生父母，还有一个因为她而被淹死了的叫土蛋的弟弟……今生今世，她不敢回可也不敢忘呀！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子难过也这么过去了。阿花念完小学，念完初中，又念完高中，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这天，阿花在图书阅览室翻阅报纸，猛地看到一则关于家乡受灾的报道，阿花的心揪起来了，一连几天，神不守舍……
阿花决定回家看望她的亲生父母。阿花小心地和她的养父母说起自己的身世和想法，谁知两位老人很大度：“丫头，你怎早不跟我们说这些呢？这些年来可苦了你了。土蛋淹死你是有责任，但虎毒还不食子呢，哪能真打死你？你想回你亲生父母身边，我们没意见，只是以后有空了，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哟！这儿还有你一个妈、一个爸……”听了这话，阿花的眼泪不禁滚滚而下。
阿花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十多年了，尽管家乡已发生巨大变化，盖起了一栋栋楼房，但到了村口，阿花还是一眼就认出绿树丛中的家，热泪夺眶而出。只是此时，归心似箭的阿花双腿突然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了。
在村口，阿花发现一个半老头不停地注视着她。她觉得这人很面熟，但认不出来。这村上每个比阿花年长的人阿花应该都熟，因为她毕竟在这儿生活了八九年，这儿是她的家呀！
树还是记忆中的树，只是比以前更粗更壮了；房还是记忆中的房，只是比以前更旧更破了。这时，那一直跟在阿花后面的半老头，突然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阿花，小心地问：“你……你是不是黄丫？”阿花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黄丫？”只见那半老头上来一把抓住阿花的手，两眼放金光：“黄丫，我是你爸呀！你认不得了？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只是不敢认，变化太大了……”什么？眼前这憔悴得像个老头的人就是自己记忆中精明强壮的爸爸？仔细一看，是的！是的！“爸——”阿花抱住父亲又喊又跳。父亲兴奋地拉着阿花的手往家奔，边跑边喊：“土蛋妈，土蛋妈，黄丫，黄丫回来了……”
啊！日想夜想的母亲此刻就靠在门框上，“妈妈——”阿花扔下包，喊着扑过去。可是出乎意料，母亲并没有迎上来，目光痴痴的，口中念念有词。阿花上去使劲摇着母亲的手，哭着喊：“妈妈，你看看我，我是黄丫呀，我是黄丫呀！”父亲也在一旁焦急地催：“土蛋妈，是黄丫回来了！”母亲盯了阿花一眼，“咯咯”地发出瘮人的笑声：“哪来的丑八怪冒充我黄丫，我黄丫在家呢！”说着指指抱在胸前的布娃娃，神秘地说：“这才是我的黄丫呢！”
这一下阿花不知所措了。“唉——”父亲在一旁叹息道：“黄丫，你还不知道，你妈受刺激疯了，疯了已十多年了……”阿花腿一软，一下就跪在母亲面前，悲痛欲绝：“妈妈，黄丫对不起您啊，当年我要是带好土蛋，土蛋就不会淹死，您也就不会受刺激，是我害了土蛋，害了您，害了全家……”
“什么？黄丫，你说什么？”父亲紧张地问。
于是阿花就哭着把当年自己因为贪看小人书，让土蛋独自玩泥巴炮，最后掉水里淹死，自己害怕就跑了的事说了。谁知父亲还没等阿花说完，便懊悔得直跺脚：“黄丫啊黄丫，你好糊涂！你弟弟土蛋根本就没掉水里去呀……”
原来十多年前那个夏天，土蛋玩腻了泥巴炮就溜到塘边去洗手，结果把鞋弄掉到水里去了。他怕阿花打他，就躲到屋后草堆里，后来竟在里面睡着了，而阿花看到水面上的鞋，还以为他淹死了……
父亲说着说着，老泪纵横：“那天，你妈妈回来四下找不着你，吓坏了。后来看到土蛋那漂在水中的鞋，就以为你帮弟弟捞鞋掉水里淹死了，便哭得死去活来，可我怎么捞也捞不到你，你妈妈就发疯般要人把村上所有的沟塘一个接一个抽干，你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你妈妈就怀疑你肯定被人贩子拐走了。于是四下贴寻人启事，一有线索，不管多远都跑去找，可每次总失望而归。从此，你妈妈越来越神经兮兮的了，常在夜里把我叫醒，说听见你哭了，硬逼我去救你，说‘黄丫还是个孩子，可怜呀’。唉，当时我也不知道再上哪去找你？你妈天天做噩梦啊……”
“一天，你妈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对我说，她找到你了，花三十元从一个脏老头那赎出来的。我疑疑惑惑地跑出去看，结果，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黄头发的布娃娃……你妈疯了！从此整天就抱着这布娃娃，谁要拿走她就跟谁拼命。特别是到了夏天，她抱着布娃娃不离身，胸前都生满了痱子……”
“这些年来，我除了继续找你，就是给你妈看病，不知看了多少医生都没看好。土蛋后来很懂事，这不，去年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了，跟人到南方打工去了，说是挣钱继续给妈妈看病，说是挣钱继续找姐姐黄丫……”
听着父亲的这番诉说，阿花哭成了泪人。父亲抹干自己眼泪，安慰阿花：“黄丫，别哭了，回来就好，这下你妈的病有希望了，本来她就是想你想出病来的……”
对啊，心病还得用心医。现在，阿花要做的就是设法唤醒母亲对往事的回忆，让她确信自己就是黄丫。于是阿花把自己的头发像儿时那样编成辫子，如老鼠尾巴拖在脑后，整天围着母亲说说笑笑。慢慢地母亲不再敌视阿花，但布娃娃还是放不下来……
父亲就劝阿花不要太难过，母亲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十多年了，只要不让她冻着饿着，闹就随她闹吧，但阿花不放弃一线希望。
一天，阿花让父亲买回十几只雏鸡，母亲看到叽叽喳喳的小鸡满屋子跑，像孩子般高兴。趁母亲不注意，阿花捏死四只小鸡，对父亲说：“爸，你还记得土蛋小时候把小鸡捏死了反说是我踩死的，你和妈罚我跪的事吗？”父亲一脸歉疚：“记得，怎不记得呢？那次我们冤枉了你，你别记恨我们好吗？”阿花说：“爸，我怎会记恨你们呢？我只是求你再发一次火，让我跪到妈面前，只要妈想起从前这些事，她就会相信我就是她的黄丫了……”
父亲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就按阿花的要求，把那四只捏死的小鸡扔到地上，怒气冲冲地罚阿花跪在母亲面前。谁知母亲见状有些惊慌，反把胸前的布娃娃搂得更紧了。阿花乞求地望着母亲，口没开，已泪如雨下。她哽咽着说：“妈，你听我说，这小鸡不是我踩死的，是土蛋当玩具玩死的，你们不能只听土蛋的，不听我说呀……妈，你相信我，黄丫不会撒谎，黄丫一直听妈的话，黄丫是个好孩子……”
阿花边哭边说，泣不成声。这时，母亲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两颗泪珠滚出眼眶，她手一松，胸前的布娃娃掉到地上。阿花哭着扑上去，双手抱住母亲的腿：“妈，你就抱抱黄丫吧，黄丫好想听你唱‘黄丫好，黄丫好，黄丫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突然，母亲弯下了腰，母亲不是去捡布娃娃，而是一下子把阿花紧紧搂在了怀里。“妈——”阿花幸福得号啕大哭……
（钱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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