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桃不知道的是,大年夜在河湾里的痛哭村里许多人听见了,还有人走出去想看个究竟,就看到了那最后的一幕。于是村子里凡知人事的人都知道雪桃在大年夜里哭了,都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地猜想了那可疑的最后一幕场景。嘻嘻笑笑,寂寞空虚的乡村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无聊谈资呢,说得实在无味了,隔一段时间提起来再说,张家婶婶和王家大妈说了,可是见到老李家的发现还没和她提过这事呢,于是又说道一回。各人按照各人的兴趣,加上想象尽兴发挥,雪桃这四年多五年里的事一一的编串起来,都够排一折子戏了。说道兴致处,犹如一幕戏剧演到了高潮,有孩子过来也再停不下来。
“可怜的,真可怜,这都五年了,男人连个信儿也没有。”
“可不是,想男人都想出病来了。”
“那本来就是个水色人,能受得了那苦。”
“别说那些没良心的话,你那样年轻的岁数上能受得了这样的罪。”
“唉,也是,可怜的,偷也没个偷处。”
于是呱呱咭咭笑成一堆,笑这偷也没个偷处,笑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要是有个偷处就只管去偷,千万不要大年夜里一个人在河湾里痛哭,野狼听了也会伤心的。
从大年夜起,雪桃就已经成为桃花坡,谁也说不准包不包括附近几个村子里踩着钢丝的小丑演员,这小丑又是花旦一样的人物,这戏有的是看头。有怜惜心肠的尽管怜惜,有打趣嗜好的尽管打趣她,谁让她上了这钢丝绳呢。任她百样的无辜、委屈,凭她千般的模样、身份,只要一上了这钢丝绳,她就是一个铁定的小丑了。
开了学,小儿子说什么也要跟姐姐去上学,上就上罢,全当是有个玩的地方。雪桃在窗前用碎布拼缝书包,想着女儿的聪慧伶俐,真该带女儿到外面念书去了,幸许女儿能比她强,像绿叶一样的上大学,住省城。女儿要成为绿叶一样的人,雪桃这一世的委屈就一点也算不了什么。
小儿子上学才几天,就带回了一句要命的话,那曾经与大白狗语重心长的纯真心灵与嘴巴说出了一桩恶毒。无知的孩子将彩石一样的炸药包搬到妈妈跟前,然后再从容点燃。
“妈,我们班里蛋蛋说你和我爷爷……”
雪桃的脸刹那变形,一手扬起,仿佛要拍死一只苍蝇一样的朝儿子盖下去。手未落,儿子的哭叫已起,雪桃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
雪桃举着手掌僵在院里,半天不能动,仿佛蜡人。女儿回来哭着拉她,“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雪桃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为什么要立定在这里,她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回窑里躺倒就睡,睡吧,睡吧,真累啊!
天亮了,天又黑了。这样一日一日的轮回里,雪桃还没有完全从那蜡人一样的麻木里完全灵醒过来,却发生一件猝不及防的事,孩子的爷爷一天没起来吃饭,说是不想吃,第二天午饭时打发女儿再去叫。女儿却说爷爷叫不应,推也不动了。
公公死了!
院子里灵棚搭起来,兄嫂侄子、亲戚邻人赶来,吹吹打打地办起了丧事,雪桃还是不明白公公怎么就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他想了什么样的法子,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走了。死,他到底抢在了雪桃的前头。
记得他好像说过:“谁也不要死!要活着!”那是多么艰难的日子啊,现在他何以又去死了呢?
灵棚里的哭声亮哇哇地响起,嫂子们把公公一生的功德一件件夸耀。大姐哭得气断肚肠、伏地失声。这样的痛哭多幸福啊,雪桃也早想这样痛彻地哭一场,哭断肚肠,哭到群山皆和,大河呜咽,百鸟悲啼,野狼呼啸。可雪桃心里明白,她不能这样哭,她甚至不能像嫂子们一样的哭,人家会笑话她的。雪桃甚至没有坐到灵棚里去哭,因为执事的不断地问这件东西在哪里,那个东西在哪里。
公公要盖棺出殡了,孝子孝媳孙子孙女挨着最后一眼目睹亲人的容颜,雪桃扶着一双儿女的头泪眼朦胧地走过,到底是没有看一眼,自从那个水潭里那个黑雾弥漫的夜晚之后,雪桃再没看过公公的容颜,公公能不死么。雪桃早已将他当成了一具无头无面的活死人。震天的炮声哭声里,雪桃恍然想起就是这些正在痛哭的人没有一个在这个大年里给公公送来一声问候,雪桃当时只顾伤心等待的绝望,一点不注意那个大年里公公没有收到任何的问候,往年过年时,儿子家,女儿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吃的穿的送回来,捎回来。大年夜里拉她回家的人啊,原是心里堆着和她一样的绝望。
一定是大姐告诉了兄嫂们,再不就是那个春风,嘴比毒蛇的尾巴还长。
钉棺了,哭声炸响,雪桃也想放声哭一场,才哭了两声觉出一种可笑,瞧这群舍不得放手的儿儿女女;瞧这群杀人的人却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
“真正好笑,真是太可笑了,笑死人了!”送棺送到长坡下,雪桃笑得停不下来了,仰天大笑,弓身偷笑,朗声大笑,咯咯忍笑,啊呀呀,怎么也笑不够,笑不停。真痛快,自进吴家门来,雪桃还没这么畅快地笑过。
院子里就只剩下雪桃母子三人了。
婆家娘家,没有一个人真心要带他们三个人走,娘家妈没有来,兄嫂说了一些放宽心,常回娘家坐坐之类的话走了。
走了,都走了!圈里的两头肥猪也都杀了,圈空了。
雪桃去井台上挑水,看见几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走近了却不说了。不用问,一定又是在议论她,是说她害死了公公,是笑话她在葬礼上失声大笑,还是在说她的丈夫不要她了。
三月了,桃花开了,又是那样红红粉粉的满院满窑顶满山坡满村庄,像一片霞,像一个美丽的梦境。再过几天,就要抽出新叶了,桃花谢去,桃树结子,新的一轮桃子就要长大了,就要成熟,就要在无人打理,无人采摘的境况下最后落下来成为一堆干枯多皱的桃皮,成为一具具桃尸。这是必然的规律,雪桃一年年看惯了的轮回,逃不掉的。
桃花又开了,开花的时间太短了。雪桃不舍昼夜的眼睁睁看着它,它也是要谢的,谢到一朵也没有了,落入泥中的花瓣也没有一点痕迹了。
桃花盛开的时候,村庄真美啊!桃花坡的桃花雪桃已经看过十多个轮回了,却还是没有看够。
桃花坡上有人家,我家就住花坡上,河水见底河石滑,羊儿成群鸭满河。小小的桃花坡,曾是两度高考落榜的雪桃心中的桃花源;美丽的桃花坡,曾经开满了雪桃爱情的花朵。
雪桃当初满心欢喜的听着同是名落孙山后的同学吴晓知的贫嘴,刀刀沟里里,黄金路上走,铜钱坡上上,粉红花花那达就是我的家。
当初的桃花坡也果然是那样美丽。从柏油马路下来,进沟果然是有一些稀稀落落依河、依坡而生的柳树,自在天然或一树独立,或三五棵相簇,像是古代山水画上的布局。沟里的农田上大都种的是一些向日葵,开花的时候是比金子还要灿烂的一川鲜亮。吴家的坡上果然是有一排白杨树,圆圆的叶片,在雪桃的眼里似乎比别处的更可爱。吴家的院子里、垴畔上真的都是桃树,花丛里,还未订婚的晓知就偷偷亲了雪桃的脸。
桃花坡真美啊,花影中,树丛里,奔跑着雪桃伶俐的女儿,天真的儿子。就是那清澈的河水、深切的水潭,也是美的。
田里有了春耕的妇女和孩子。只见一个人影急急忙忙从村道上跑过来,一位大嫂见了喊道:
“雪桃,你慌慌张张跑啥呢!是去哪里?”
“去我娘家,我家桃园里有两具桃尸,跑起来可欢呢,有一个人那么大,吓死人了,我得赶紧告诉我妈去,让我妈来赶走他们。”
话未完,雪桃又脚不停点地跑了。
路两边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静静地望着那个慌慌张张的影子远去,没有一点声音。
雪桃的妈自那年来过之后,雪桃就再没见过,雪桃做了可怕的梦总不敢告诉妈,怕妈担心,怕自己给妈脸上抹黑,这回,雪桃是忘了一切的歉疚和羞愧,急急忙忙、轻轻松松找她的妈去了。
雪桃的妈会怎么回答她呢!
雪桃一会跑一会儿走,张张望望、磕磕绊绊,就快要回到妈的院子,回到生她养她的村庄了。
惠雁 女 曾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现供职于陕西省延安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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