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迹-守灵夜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四月的色尔古刚刚是初春时节。树木萧疏,四处是正午时分融化过,现在正在冷风里迅速上冻的斑斑残雪。一群表情冷漠的人站在公路边上,他们的身影被一抹残阳照得緋红,他们站得不是十分紧密,他们被一团团残存的积雪隔离开来。这些残雪乌黑坚硬,远处望去,仿佛一群群僵卧的羊子,或是一些四散的花岗岩石,迸裂开来会散发出浓烈的硝与硫磺的味道。其实,它们不过就是一些斑驳积雪罢了,却不知怎么叫我生出那样的联想。

    人们在默默地等待。而这些等待中的木然的人群却激不起你任何联想。

    色尔古村的男人女人们在等待一个告别家乡整整二十五年的人归来。风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掠过路面。村里的男女们将在这里迎住他。迎他从车上下来,然后离开这条公路,过那道涂着坜青的木桥,从山道上引领这个人回到故乡衬庄。那座我在小说《旧年的血迹》中为它取名叫色尔古的村庄。这是这个村子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第一件事情。

    一些衣衫褴褛的娃娃一边哆嗦一边在人群中四处窜动,不时迸发出一两声尖利的啸叫。暮色渐蓝。人们的眼光都一起投向公路弯道,我也十分紧张地盯住那个方向,紧闭嘴巴。

    章明玉老师站在我身边,摩挲着我的脑袋说:

    “他小时候就是你这个样子。那时我刚分配到这里,我还年轻。”

    我父亲雍宗闪着蓝光的眼睛盯住章老师放在我头上的手。章老师的手从我头上挪开了。父亲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是不要我的娃娃像他一样。”

    大队长嘎洛说我们不该议论一个死人。

    是的,我们等候的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且人群中没有他的家人。他父亲死得很早。母亲和妹妹迀往另一个较为富裕的村子已经好多年了。

    “他们为什么送他到这里?”

    “这里不是有他的祖坟?”

    “听说临死时他要求这样。”

    “管这些干什么,反正埋国家的人,国家预备棺材,预备守灵夜的酒钱。”

    贫协主席长手保仑突然说:“听,汽车的声音。”

    果然传来了汽车的响声。

    汽车声越来越洪亮,渐渐充满了整个黄昏和狭窄的山谷。远远的,我们看不见疾驶的汽车,只看见汽车前灯投射出的两根光柱,像灵魂的急切双臂一样在大山的皱褶中起伏,摸索一个熟悉的可以避风的山凹。汽车出现在弯道上,人们仍为舞动的炫目光柱所吸引,直到尖利的刹车声响起,那光柱的手臂垂落了下来。

    一张冻成青紫色的脸从车厢后面伸了出来。他一路手扶灵柩,不让它在不停颠簸的车厢中四处滑动。他的手冻僵了。他问清了这里确实是通向死人家乡的路口时,才叫人们放下车厢板来。

    人们一齐看到了那具棺材。

    那是运输公司为十七个车祸遇难者仓促订做的,拼凑不严的裂缝都用水泥充填。死者身量痩小,棺材却是按遇难者中的最大身量制成的。

    许多张脸在车下向上仰起,积雪在他们脚下咕吱吱响。棺材慢慢滑动,渐渐离开了车厢,送到一双双搞搞举起的手上。

    卡车开走了。只有那个扶送灵柩的人留了下来。他说他是死去的老师的学生,他自己也是老师。

    几个男人默默打量他一阵,低吼一声,把棺材送上了肩头。

    人群上了挢,乘着夜色。

    “这人真轻。”一个年轻人说。

    “他走时你还小,”贫协主席保仑说,“你们都还小。不认得他的样子。”这时,那些显得木然的妇女也尾随在棺材后面上了路,并且轻轻哭泣起来。

    又一个黑夜降临。

    屋里停放着那具棺材。

    章明玉老师和扶送灵柩回来的年轻人站立在房子门口。房子里坐满了守灵的人,火光明亮。屋外远处积雪的山峰闪烁着暗蓝光泽,仿佛棺材里那个生性沉默的人留下的某种记忆,在人心上烙上冰凉幽暗的痛楚。

    “他真的没有结婚?”

    章明玉老师这是好几次问自己学生的学生了。

    “没有。”

    “连个……相好都没有过?”

    “老师他,”格桑多杰说,“贵生老师就是这样。”

    “临死前留下话了?”

    章老师靠前一步问。格桑赶紧扭开脸,避开他满口酒气,酒气中另一种恶臭,叫人感到他的五脏正在渐渐朽腐。

    格桑趁扭头的机会摇了摇头。

    章老师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格桑看着他举起轻轻颤抖的手,揩拭眼泪。格桑想劝慰这个前辈同行几句,可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再说在守灵之夜酗酒令他讨厌。他父亲是严守戒律的佛教徒,自己又把老师的持身方式奉为楷模。

    “你哭了?”他问,口气十分冷漠。

    “我哭了。只有我一个人哭,”章老师把扬起的下颔朝向屋里守灵的人群,“他们才不会呢。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哭,他们才不会呢。现在人挖个坟坑就像打菜窖一样。我在这个色尔古三十年了。我知道。”

    他擤下一把鼻涕,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为我亲眼看见。

    现在我还看到我自己眼光锐利而又明亮。面前是守灵夜火光所映衬出一老一少两个乡村教师的身影,一忽儿模糊,一忽儿清晰。守灵夜的火光明亮闪烁,飘忽不定。使我不时被我的老师和另一个来自远方某个山村的老师的黑色身影所淹没。那时我心中很少悲愤忧惧,或是幸福欢乐的情感,非常敏感,又显得十分漠然。但当他们身影遮没了我的时候,我感到窒息。那时我就体验到命运之手是怎样扼住脆弱生命的手,叫人呼吸不畅的。

    我还记得背后冷风的硬度。

    背后的黑夜,夜中蓝幽幽的残雪和村子里稀疏昏黄的灯光,像害了黄疸病的灯火都历历在目。

    他们沉默一阵,把话题转向了我。

    章老师说:“也是一个聪明的娃娃。我的学生。”

    格桑多杰说:“穿得这么齐整。脚上有鞋穿。”“其实他家里很穷。只是他妈妈勤快,爸爸要强。”章老师突然用了一种动人的梦呓般的语调说,“小时候,你的贵生老师就跟他一样。”

    这句话像句法力无边的咒语。我当时肯定真切地感到了死亡,发出惊骇的叫声。屋里守灵的人有不少涌出了屋子。

    “这人的毛病又犯了。”

    章老师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无端吓唬他平时爱护备至的学生。人们又回到了屋里。章老师醉醺醺地挥挥手,说:“我哪里就醉了,我没有吓唬谁。阿来你回家去吧。”

    但他不知道,那句话比任何吓唬都更为可怕,那种将我全部命运和一具棺材里的僵尸联系起来的可怕的咒语。

    章老师刚解放就从内地分到我们色尔古村任教。在乡亲们记忆中,他是一个略显憨厚的方脸盘的漂亮小伙子,痩削一些时更为漂亮。有一年他母亲死了,大雪封山,他不能回老家奔丧,人日渐消痩,却同时得到好几个姑娘的爱慕。而现在,他方正脸膛上的肌肉已经全部塌陷了,堆叠起一层层和善的逆来顺受的皱纹,依然白净的皮肤给人一种灰暗的感觉。他脸上在梦魇之中未曾醒来的痛苦神情和这个正日渐败落的村子的情调相当一致。

    夜色愈益浓重,天上的星光显得更加明亮起来。

    这夜是色尔古村众多黑夜中的一个。就像梭摩河是大渡河众多支流中的一个支流一样,色尔古村的夜也像梭摩河沿岸所有村庄一样,显得无边无际,空洞渺茫。在风中显得凝滞紧张,无风时变得蓬松轻柔。衬子坐落在玛岗觉卡旁边。本地部族方言中,“觉卡”是溪流的意思。村道缘玛岗觉卡而下,在溪水汇人大河的地方和公路汇合,这些也都和梭摩河沿岸的好多村寨一模一样。这些村庄孤独遥远,或是被树林包围。或被光秃的岩石托举,或是坐落在畜栏和陡峭的山地草场之间,白天,面对几十上百块斜挂在坡上或横陈在谷中的麦地。沉入黑夜后,不时被公路上来往的汽车的灯光所照亮。公路是五十年代修筑的。古老的衬道给公路串连起来,就不再只是狩猎的道路,迎亲送丧的道路了。公路也成为章老师在学校里描述未来辉煌前景的一个确凿的证据,用以激励他的学生走向山外沸腾的世界。不几年又有电话线拉过村前的山头。但电话机却只挂在城镇的办公室和邮电局里。只有风弹拨电线的声音,多少丰富了山村的自然音响。

    章老师老了。他至今无缘使用电话。

    而他的学生却有十数人成为国家干部了。这些人回到家乡时气色很好,趾髙气扬。他们开来公家的汽车,兜捕禁猎动物。他们的城里来的老婆娃娃在村中广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雪人。这些雪人经冬不化,在他们离开后还以黑色浮炭或蓝色玻璃弹子嵌成的眼睛注视严寒中拱肩缩背的人们。春天里,这些雪人变成—个个混浊明亮的水洼,给一年伊始的时节平添几分凄凉情调。

    村里渐渐有了传说。

    传说当年干净漂亮的老师和一个叫更觉的女人有了私情。或许我会为这女人专写一篇小说,她的男人是森林工人。在色尔古村,在外吃国家粮的人当中,最为人轻视的就是更觉的丈夫,以及和章明玉老师一样的乡村教师贵生,贵生已经死去了。

    贵生父亲是国民党部队的逃兵,陕西人,属胡宗南部队。贵生从师范毕业那年,他去接搞运动的工作组。途中驾车的中杠马惊了,马车一路狂奔。等他制服住马回头一看,车厢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影子。他又驱马狂奔,连人连车一起投进了大河。

    这年,贵生给分配到格桑家的那个村子。他从来不回家,从不写信,他母亲和妹妹只是每月收到汇款。

    章明玉老师只是痛心地感到,当初哥哥上学时就每天给他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已经一天天显得苍老了。看到章明玉老师怜悯的目光,三十岁了仍像十几岁时那样天天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摇晃一阵,差点跌进了他的怀抱。现在母女俩已经走了。色尔古村眼下已经迀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特别贫穷的人家。到的那个地方叫做柯拉基,曾经是个十分繁盛的村子。百年前被一场瘟疫灭绝,剩下大片沃土重新变成了荒野。迁移去那里开荒,可以免交三年公粮。她们只给他留下一只送奶的罐子,一只小巧的双耳铜罐,上面有一尊袒腹的女神踩着粗重的云纹。

    云纹显得十分狰狞。

    章老师坐在守灵的人群背后,格桑坐在他的旁边。守灵的人们中只有少数念着祈求死者超生的祷文。大多数人默默喝酒。

    酒力上来了,章老师感到脑袋嗡嗡作响,感到死人的眼睛不在棺材里,而是像星星一样,在黑暗虚空中的某一处柔弱而又执著地闪烁。他好像还听到了那母女俩嘶哑的哭声、喘息声,正从楼上黑洞洞的楼梯口传下来。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柔的热流。闭上眼,又看到贵生妹妹摇晃着差点扑进他怀抱的情景。他想张开双手,左手却触到了光滑的坚硬冰凉的棺材。

    章老师颤抖一下,睁眼看到火光把许多放大的人影投在墙上,只有火苗抖动声和风掠过破烂屋顶的呼呼声混合在一起了。

    他突然叫道:“阿来!阿来!”

    那个孩子果然从守在门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来。;

    章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来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要是当年的贵生就会什么也不敢说,而且也不会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可是这娃娃和他父亲一样,一硬颈项说:“你叫我我就来了。”

    章老师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见有人说他醉了,他像只被雨水打湿的狗一样甩甩脑袋,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说我醉了,是吗?当着我的客人,我们的客人格桑老师?当着我同行的面说你们的老师醉了?”他伛倭着身子,痛切地责问。他摇晃一下,扑在棺材上才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拍拍棺材,说:‘听见了,贵生,他们说我喝醉了,你看见过我喝醉过酒吗?”他把脸转向站在旁边的孩子:“阿来,你看见你老师喝醉酒吗?你对远方来的年轻老师说我没有喝醉,你说,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格桑多杰站起来,把他的手从棺材上挪开,搭在自己颈项上,和阿来一起把他搀扶到门外,章老师在墙边蹲下,呕吐了一阵。

    格桑发觉那孩子在战抖,好像还轻声咕哝了一句:他真可怜。不,格桑在心里说,你没有听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脑袋,他缩缩颈子就躲开了,眼里闪出一种狺狺的光芒。

    章老师满脸泪光过来,俯身对阿来说:“去把我窗台上那只罐子拿来,他们家的我把它还给他。”

    后来开启了棺盖,人们都来和死人告了别。那只罐子也按章老师的意愿放进了搏材。就放在他肩膀旁边。

    合上棺盖后,章老师和格桑多杰就肃立在棺盖两侧。

    没有人讲话。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仍然显得空旷。现在干燥的灰尘味中好像又弥漫开一种怪异的味道。不知是门外的呕吐物还是融冻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这种味道,只是打开棺材又合上时的反应,一种气氛而已。火舌舔噬的劈柴袢子,偶尔有一星火子爆起,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尘土中慢慢熄灭。

    酒碗一次次斟满又被喝干。

    这时章老师出声打破了沉默:“我要坐下了,对不起格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站上一个通宵守灵,我非常乐意。可我站不住了。我有关节炎,他们知道,贵生也知道。他妹妹也知道我有关节炎。”他可怜巴巴地屈下膝头,酒力使他吐字含混不清。他翘着屁股像要拉屎一样,仰脸看着格桑。

    “你可以坐下。”他说,同时被自己十足的居高临下的腔调吓了一跳。你没有这种权利,你还年轻。他想。他叹息一声,松弛了身体说:“我们都坐下吧。”

    他们并肩坐在守灵的人圈背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人们都感到某种压力的消失。说话声渐渐高起来。若不是某个确实叫人尊重的人物死了,守灵之夜就像过节一样可以尽兴交谈,尽兴吃喝。可是这家人的最后一个却躺在棺材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各人怀中掏出的酒瓶。可是刚才两个活着的老师那样站着,好像没有在他们的黑板和白墨盒子前站够一样,使这守灵夜有了真正的严肃与悲哀。现在,他们坐下了,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讲讲我老师的事情。”格桑多杰对身边的章老师说,“请你。”

    “不。我不。等下你听他们谈吧。”章老师冷冷一笑,“这些人才会谈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经下半夜了,或许他们要瞌睡了。”

    “不,他们快要喝够酒了。”章老师俯过身来,“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们。你闻闻我身上他们的气味。你闻。”

    格桑多杰知道他酒醉到这个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话。但如果他像心里一样,在口头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或许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那么多年一贯持身谨严,堪为人师,而自己从事这个职业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由此想到自己将来必定像死去的老师一样一生都将是隐忍的,顺从的,自然也是软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怎么也不能滑下喉头。一些酒液随着呼吸进入了鼻腔,格桑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哗一声流了下来。

    面容慈善的贫协主席保仑转过身来:“听说他当了先进?”

    他不敢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

    “不当先进的话他不会进城。”

    “不是开会他是不会搁下上课的学生走开的。”

    “不进城就不会搭上翻死了十几个人的车了。死了多少个?十几?”

    “十六。后来医院里又死了一个。”

    “听说你也在车上。”

    “在。”

    “也当先进了。车怎么翻的?”

    他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慢慢往边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来。老师本来是来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紧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还盯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车子就那样慢慢倾覆,滚下山沟。滚动时还甩出了几个小孩和妇女。他们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可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仅自己,还挡断了另外两三个人的生路。他边讲边抬起头来,眼中也露出车子倾覆时老师眼中那种空洞飘浮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阵子。

    退伍军人雍宗和大队长嘎洛同时叹了口气。嘎洛头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风湿和弹伤严重积水的膝头。雍宗则是慢慢仰起脸来,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结。他的脸仰向黑暗。而他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烟熏得漆黑的屋顶。

    还是将来会加入共产党,或为副大队长,放羊的十七岁的阿生说:“他是吓呆了。”

    保仑说:“贵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么想走神了。”

    “他肯定吓呆了。”阿生坚持说。

    “吓呆了又怎么样?”雍宗眼里对这个娃娃露出明显的敌意。

    “我是不会吓呆的。”阿生说,“我没有上过学,上过学的人都是胆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从门口转过身来,一脸郑重的神情,说:“守灵是没有意思的,要对人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着的时候叫我好好活着。”最后,这个打过仗的人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我见过活着的死人也多了。与其守灵,不如当初留下他母亲和妹妹。”大队长嘎洛说:“雍宗!”

    阿生看了大队长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雍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雍宗对阿生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

    然后才转身走开了。

    “贵生小时候就是什么都害怕。”话题又回到死人身上。

    “不,伙计,那是他外面的样子。心里,我是说论脑筋,他可是聪明不过的娃娃。”

    “我只敢说他是个听话的规矩人,或许在外面工作对人心肠也好。他父亲就是一个软心肠。”

    “听说他父亲没打过仗,只在部队里弄吃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饭,就吓坏了。就跑了。”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是说心肠好的人都不会有出息。”保仑脸上渐渐泛起红光,没精打采的眼光又变得明亮了,“我父亲就心肠好,我家才成了色尔古最穷最下贱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贵生当了先进。先进又不是官。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是排长。”

    “二儿子。地震时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给他奖章,他说我不要奖章,我要当班长。现在他是排长了。贵生那样不行。”

    “跟你比?”

    “跟我?不,和我几个儿子比。农民和农民比,国家的人和国家的人比。”

    格桑多杰听着这些对话,感到十分厌恶,感到自己的老师受到了他同村人的亵渎。同时这些话听来就像是对自己一生的无情判词。他说:“天哪,这不公平。”

    “人家,”章老师说,“人家也没说这事情公平。人家是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透点风,打开窗子就好了。”

    “房子的窗户都钉死了。住在这房子里那两个女人怕人偷去她们的东西。你老师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们省吃俭用,确实添置了不少东西。”

    章老师拍拍保仑的肩头,“把你的酒壶给我。”保仑把酒壶递给他,“让章老师说说,贵生人怎么样!”

    有人呸了一声说:“见鬼。”但更多的人起哄表不同意。

    章老师手里把着酒壶,低声说:“他已经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对格杰说:“要不是酒,平时他可不是这样,他婆娘倒有点……”

    保仑说:“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本来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你大儿子在挖原子弹矿石,保密单位,三儿子在公安局,有专门的汽车……”

    “你说我了。”保仑醉态毕露,仰起脸,张大嘴,把酒碗举得高高的。一溜酒线滴进口中。

    “我没有。”

    “你不敢说我。说我的人让我儿子开车来把他抓进监狱。你说了我,我就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我敢!”

    章老师几乎是嘶喊了这么一声。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说:“我敢。”他一脸悲怆之情,环视着暗中一张张吃惊的面孔,“乡亲们,我是这里的老师,教育你们的子弟三十来年,三十来年。刚来的时候,我想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叫你们老乡,老乡……老乡……”泪水流下来了,他擦了几把但无济于事,泪水越涌越多,他索性放下手臂,“现在我叫你们乡亲。乡亲们,乡亲们。我不说我自己。我说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比你们都好,比你们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他更比我好。现在我们为他守灵,不是吗?我们为他守灵。我们,我,和贫协主席,跟你们一样。都是不配的。”

    章老师借酒发疯,声泪俱下。桩桩件件数落自己的罪过。说自己不该喝醉了酒吓唬可怜的娃娃们,至少自己比他们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说自己不该寡廉鲜耻,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说自己不该叫学生在劳动课时替自己上山捡柴,不该瞒下学生拾来的麦穗喂自己那两只下蛋的鸡婆。

    嘎洛大队长揩了揩显得有些湿润的瞎眼窝,轻声说:“好了,老师。我们都不怪你。”

    章老师却圆睁双眼,说:“我怪你!”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怪你当初说我教书表现好,可以当生产队会计!会计,我是国家干部,晓得吗?”

    贫协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双眼合成一条细缝,“那时我就没有同意。”

    章老师又叫了一声:“我也怪你没有同意!”然后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

    格桑多杰离开色尔古村时太阳刚刚起来。他一直向前没有回头。满脑子响着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以及黎明时分清丽的鸟鸣。他知道自己离那座亲手参加垒砌的新坟越来越远,看到新坟上已经爬满了萋绿的碧草,草上露珠清澈而又冰凉。

    许多年过去了。

    他被调到教育局任职的时候,才听说章明玉老师五十二岁上因为一宗男女之事受到处分。按惯例,在乡村小学任敎二十年以上可以上调城镇。对章老师的处分是他教书三十多年,仍然留在原来的村子。

    为了这篇小说,我找到了格桑多杰副局长。他说:“好多年以前我们就认识了。”

    我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说:“有这个必要。”

    1987年教师节草于马尔康。

    1988.3.改于西昌邛海宾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