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幺姨,您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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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姨走了,昨天晚上走的。我们几兄妹和福利院的谭院长、邹院长一起把幺姨送到殡仪馆,进火葬场火化。本来幺姨的儿子是要土葬他母亲的,枋子(棺材)都准备好了,可谭院长不同意。谭院长在去殡仪馆的路上跟我解释,福利院的老人死了一律要火葬,这是上级的规定。我说,枋子都已备好,岂不浪费了。谭院长说,可以埋骨灰,院里好几个老人都是埋的骨灰,让他们的亲属把骨灰带走,装在枋子里土埋。

    我说,那节约土地的目的还是没达到嘛,是不是从人性化的角度考虑的?谭院长点头,本来我今天上午跟你幺姨的儿子打了电话,征求他的意见,趁你幺姨还没掉气,赶快把人拖走,死了再土葬,那时候谁也管不了,亲属做主。可他就是不来。我说,他今天有特殊情况,来不了。他五十大寿,要整酒,拖个快掉气的人回去,太不吉利了。谭院长说,五十大寿整酒和他妈死,哪个重要?根本没把他妈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也要来一下,起码要送一程嘛,母子一场。我叹了口气,他不是我幺姨亲生的,亲一点疼一点哟。谭院长说,不亲喊也喊亲了,生身父母小,养身父母大。假如死了都不来看一眼,那他也就太不讲良心哒。我没说话,心里隐隐作痛。

    幺姨到老阳家去时,老阳的儿子才七八岁。幺姨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幺姨是个瞎子,每天凌晨,她就摸摸索索地起来,生火做饭,做好了,就喊儿子起来吃了上学去。儿子背起书包欲走时,幺姨说,莫忙,只见她在灶台子上摸出一张桐子叶,包个苞谷粑粑,或者在灶孔里掏几个烧洋芋,把灰拍干净,然后包好,塞进儿子的书包,嘱咐他,中午饿了吃。拍灰时灰溅到她脸上,眉毛上也沾了些,簌簌往下掉,口里也进去了,一咬“嚓嚓”响,灰里有沙泥。儿子笑她,妈像个灰老鼠。幺姨赶忙用袖子揩,不好意思地说,丑死巴人(出丑)的。

    下午,幺姨早早地把饭做好(她看不到太阳偏,找不到早晚,反正早做比迟做好),盖在锅里,等下地的丈夫和读书的儿子回来吃晚饭。老阳回来了,儿子没回来,幺姨却不开饭,一定要等儿子回来一起吃。她守在灶边,手按着锅盖,怕老阳偷嘴。老阳悻悻地望了她一眼,拿起扁担,挑水去了。

    这时,幺姨就拄着竹棍,扶着墙,摸到后阳沟边,朝后山坡上望。坡上有一条小路,儿子要从那条路上回来。只要一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响起,幺姨就高兴了,大声喊儿子的小名,猫子!猫子!饿了吧,快回来吃饭。有时久听不见儿子的脚步声,幺姨就愁闷,唉,今天猫子肯定失格(犯错)了,不然早就回来哒(了)。有时等儿子回来吃饭,幺姨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待儿子好,却没有讨到好报。猫子结婚后,就搬到后头坡上去住了,把两个老人扔在坡脚的破房子里。

    那一年,我们几兄妹去看望幺姨,听说她摔得不轻。其时正值隆冬,大雪把山岭、田坝、槽口、房屋都覆盖了,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后山坡那条路绞了黑壳壳凌,滑溜溜的,走不下来,我们只得找几把稻草或苞谷秆垫在屁股底下,往坡下梭。

    幺姨和老阳睡在里屋,老阳腰痛,爬不起来,躺了几天了。幺姨的腿摔伤了,也起不来,只得躺着。我们几兄妹立马动手,清扫屋子,烧水做饭,服侍幺姨和老阳服药并敷药。

    我发现幺姨睡的枕头边,有一个墙洞,豁口很大,冷风直往屋里灌。我说,墙上这么大个洞,怎么睡得热乎?吹都吹得病了。

    幺姨苦笑,我们哪么补啊,爬不起来啊,身上疼得很哩。

    二弟说,猫子呢?他就不管了么?他下来用石头泥巴把墙洞堵一下不行么?

    幺姨却替猫子辩解,猫子忙得很,一家人吃饭,不找几个钱也不行。

    三弟颇气愤地说,他光顾找钱,就不管娘老子死活。不管妈和老汉儿有吃的无吃的,生不生病。远的不说,就说上次,您腿子肿起像水桶,幺姨爹上云阳走人家去了,您睡了几天才下床。灶门口没得柴,缸里没得水,您饿得不行,摸到田里扯了个萝卜揩了吃,泥巴糊糊的。他就不下来看一看,管您是死是活?这是个么子东西哟?

    幺姨却说,这事只怪你幺姨爹,不怪猫子,哪个叫他光顾到在别人家里玩,又不早点回来。怪猫子搞么子哟,分了家的,各家门,二家户,各有各的事。

    我们望着幺姨那双清澈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的眼睛没答话,都不明白,猫子待幺姨那么个样子,幺姨却一心一意向着他。后来我才明白了一点点,幺姨除了母性的疼爱之外,还有一重要原因,就是指望猫子棺葬她。幺姨曾对我说过,枋子我有,就是要猫子把我掩埋一下,埋在你幺姨爹旁边,火葬我是不搞的,还是要土葬,入土为安。

    再后来,我们把幺姨送到福利院去生活,幺姨几次带信给猫子,把那副枋子保管好,莫让雨淋坏了。一次,猫子说要整一下枋子,换几节木料,专门跑到福利院,在幺姨手里拿了150元钱。幺姨当时手里有点小钱,是我们几兄妹给她的,让她零花。我听说了这事有点生气,整枋子是他的责任,老人瞎摸闭眼的,手里有多少钱呢,他还好意思在一个残疾老人手里拿钱。拿钱的手不抖么?

    殡仪馆今晚却冷清,偌大的场子,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我们继续往里走,来到一个去处,光线较暗,空无一人,夜幕下,房舍模糊的轮廓浮显出来,隐隐约约、似在晃悠,感觉是那些死魂灵在活动,心口不免有些发紧。

    再往前走,忽然,眼前瞬间灿然,灯火明亮,噫!这里是火化场。室内,有一个机器样的东西,灯光下,闪烁蓝光,那恐怕就是火化机了。我们走过去看,见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一胖一瘦,胖者约三十多岁,瘦子估计四十多了。瘦子留着唇须,他边戴手套边对我们说,还要等一等,拖尸车还没来。他见我们紧张惊奇的样子,又说,烧尸要个把小时,用电烧的。这边是传送带,一掀闸,死尸便被传送带送进电门,开始烧。

    我们望着传送带,既悲痛,又有些恐惧。我可怜的幺姨,等一会儿就要通过这带子进入死亡之门,生命就会彻底消失,变成无足轻重的齑粉。我忽然感觉身体发冷,人生多轻浅短促啊,急匆匆几十年,到头来就是一捧灰。此刻我感到胸中一些块垒开始溶蚀,并让一阵风带走了,心头略感轻松,人世间的一些烦恼一些纠结此刻忽然消逝了,悄无声息。

    有喇叭声传过来,是拖尸体的车子过来了。我愈感紧张。眼前出现了电火燃烧身体的情景,皮肉在“嗞嗞”叫着,臭味飘过来。那一刻,我生出异想,假如幺姨在传送带上突然醒过来,或者哼了一声,那就太好了,我们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救起,这样,她就不会受烧灼的痛苦了。之后,我们对幺姨会多给予爱,多尽孝道,以弥补平时关心的不足。

    幺姨是个苦命人,第一个男人姓王,是个裁缝,待她很好。特别是生了儿子后,王家上上下下对她都殷勤,都客气。不久,幺姨遭遇了一次打击,这次打击使她的命运急转而下,由云层坠下尘埃。

    幺姨那天抱着才几个月的小儿进城看病,小儿本不是大病,有点咳嗽,有些烧。医生给小儿打了一针,开始还好好的,一会儿小手上就起了一个包,小儿烦躁,乱蹬乱抓,啼哭不已,接着口吐白沫,“死”过去了。医生慌了神,急忙掐人中,把屁眼堵住,对嘴呼吸,还是不行,渐渐地,鼻子就不来气了。医生赶忙叫幺姨往舞阳坝大医院抱,走在半路上,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幺姨抱着小儿往家走,一路哀哭,哭得很伤心,路人见了都忍不住落泪。那以后,幺姨的泪水就没干过。不久,她的头又痛起来,她也懒得去弄药,任它疼,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拳击头,或用棒子敲头,用手揪头发,过了一段时间,幺姨的眼睛就失明了。

    后来听说那医生给小儿打的是青霉素,药物过敏,他没做皮试,把孩子活活地打死了。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几月后,幺姨爹又患钩端螺旋体撇下幺姨走了。母亲见幺姨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便把幺姨接到家里供养。说是供养,其实幺姨一点儿也没闲着,摸着砍猪草、洗碗、刮洋芋、淘红苕、撕苞谷、煮饭,甚至砍柴。我们把她牵到有柴处,她便挨到割,割得利利索索,像用薅锄铲了一样,地平草光。每一次砍柴,她的手都被刺划得血糊糊的,可她不在乎,用嘴吮血,舔伤口,然后用手巾捆了继续砍。

    我那时已从中学回乡参加劳动,晚上,幺姨和我推磨,或推苞谷、或黄豆,幺姨推,我就往磨眼里喂。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幺姨一下一下地推着,石磨“轰隆轰隆”响个不停,磨绳像一支笔,在空中反反复复地画着。这时,我想起了那拉磨的驴,蒙着眼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磨盘的轨迹上,不停顿地重复地走着,走着。我觉得幺姨非常可怜,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可她的内心一定很苦,一定很痛,一定很悲凉。我对幺姨说,您去睡吧,我来推。幺姨停下来,叫我去休息,你明天早上还要去打早工哩。幺姨边说边摸我,摸着了便推我的肩膀,要我去睡,她还要继续推,把剩下的苞谷或黄豆推完。

    磨子又响了,在磨子和磨钩合奏的古老歌谣声中,我渐渐睡去了。有时半夜醒来,还看见幺姨在阶沿上推着。月亮当空,四野静寂,淡蓝而明净的光辉里,那只怨艾的古老歌谣如夜风,流过丛林、山脊、漫坡和吊脚楼群,流进那些醒着的和沉睡的梦幻之中。那些夜鸟和竹笛闻之鸣叫,把一片同情和恻隐溅起,打湿了人们的眼睛。

    一天,一个头捆白布帕子的中年人来到我家,对我父母说,给瞎子当个介绍,找个婆家,省得你们负担她。父母说,只要她愿意就行,关键要人好。这人后来连续来了几回,最末一回,他竟然把幺姨牵走了。当时我们都上工去了,回来不见了幺姨,父母惊慌,商量要去报告大队,这当儿,幺姨找人带信来了,说你们不用找了,也不要去报大队,我就跟定这个捆白布帕子的,他就是堆屎我也吃了。父母听了火直流,大骂捆白布帕子的老阳,不是好东西,偷偷摸摸,像做强盗的,哪么不说明呢?

    后来幺姨才跟我们讲明,当时为什么急着要跟老阳走呢,讲明了我爸我妈就不让她走了,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老阳原来坐过牢,出来后恶习不改,经常小偷小摸。况且按辈分他还是小辈,应该叫幺姨为表嬢,这分明是乱伦。幺姨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她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是个残疾人,难道要姐姐、姐夫和侄儿侄女们养一辈子?找个人,有个挨靠,有个着落,管他是个什么人,只要对自己好就行。可是,老阳对幺姨并不太好,他经常外出,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多半是“打野食”(偷东西或找野女人)去了,一出门几天不归家。幺姨无法,只得自己摸着去挑水、掰菜,去打猪草,有时摔得鼻青脸肿,偷偷哭了好多回。儿子也不孝,像没这个后妈一样。可幺姨从不对外人诉苦,当初是自己跟着走的,怪得了谁呢?要怪只怪自己瞎了眼睛,看不到对方的真面目。就这么过吧,好也是一辈子,差也是一辈子,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

    记得有一回我给幺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让她听听音乐,了解山外的信息,以排遣寂寞和闷躁,愉悦心情。幺姨原来就喜欢听广播,我小时去幺姨家,见她跟着广播音乐唱歌,满面春风,双眼明亮。应该说,小广播就是幺姨的眼睛,通过这双眼睛,她看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并与这个世界对话,获得心的满足。幺姨到老阳家后,老阳经常外出,又无广播,孤独把幺姨折磨得够呛。她变得郁郁寡欢,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好久好久没一个笑脸。我给幺姨买小收音机,也就是帮她释怀,让她高兴。没想到的是幺姨没高兴几天,老阳把收音机带出门去玩,再回来时收音机就坏了,修也修不好了。

    那时我们几兄妹都认为幺姨嫁老阳实在是一种遗憾。现在想来,幺姨一生的遗憾太多了,不仅仅是这一桩。假使她的儿子不被庸医诊死,鲜旺旺地活下来,长成人,并结婚生子;假使她的第一任丈夫懂得基本的医学知识,脚上有伤口不下水田忙活,不与鼠和猪的带菌尿液接触,不感染上钩端螺旋体;假使猫子孝敬后娘,在吃穿起居方面多操点心,使她少怄气;假使福利院及时请救护车送幺姨去医疗条件好的医院抢救,即使在小医院治,只要医护人员尽职尽责,不让她因不舒服而扯掉输氧的口罩,拔掉打针的管子;假使我们几兄妹于忙碌中能挤出些时间多陪陪老人,让她开开心心……她的命运一定会好一些,她的寿命一定会长一些。不能不说这些“假使”的搁浅,使她陷入了悲苦的泥沼,她的长明灯由于缺油,黯淡下来,最后,竟熄灭了。缺的这种油不是别的,就是“爱”。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不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好多时候恰恰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特别是那些弱势群体。假使我们每一个人能视生命为“至高无上”,并用心细致呵护这“至高无上”,假使我们能多给那些卑微的生命以爱,假使我们的关怀不拒绝每一片树叶——即便是渐渐枯萎的树叶,我们的生活就会更阳光一些,天空就会更晴朗一些,大海就会更湛蓝一些,鲜花就会更芳香一些,世界就会更宽广一些,人类就会更蓬勃一些。尤其是那些掌控别人命运的人,“假使”之于他们,尤其紧要。

    幺姨的尸体拖进来了,用一个帆布尸带装着,搁在传送带上。我们要求再看看幺姨,瘦子拉开尸袋,让我们瞧。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床红色的被面,缎子的,这是福利院给幺姨买的,谭院长她们安排得很好,幺姨死了,赶忙安排人洗身体,又及时买来老衣跟幺姨穿戴整齐。老衣是按当地风俗置办的,新斩斩的七件套。在福利院里还组织了默哀,放了鞭炮。

    那一刻,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在生时如能这般细致地善待老人,就更好了。然而,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善待活者、善待生命呢?多半是在生不孝,死了干嚎,或者生时轻视,不以为然,死了则大肆渲染,极尽谦恭悲切之能事,不过是做给生人看而已,自欺欺人罢了。

    揭开被面,我们看到了幺姨,她双眼紧闭,脸如白纸,嘴唇乌黑,脸上倒平静,像睡着了一样。那一刻,我想到幺姨造孽的一生、悲苦的一生,不禁鼻子发酸,眼泪喷涌而出,“幺姨呀!姨侄来看您来了。”我们几兄妹跪下来,向幺姨行最后一个大礼,和幺姨永别,愿幺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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