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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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冯亦代曾写过一篇窗外的散文,写他妻子去了以后,“我只能孤寂地倚在窗前,望着空洞洞的窗口,能不怅然!”

    此刻,我也如冯亦代老先生,望着窗外,心中生出惆怅和怨怼的情绪,但绝不是妻子去了,我的妻活得好好的。

    我的窗外,是一片水泥房。格局一样,色调一样,看得久了,便觉到疲倦和厌烦,便有了一种压抑。天天对着这灰色没有生气的形体,头脑中一片灰茫,灵动的文思似乎也成了灰色的凝固。

    早先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窗外是一片绿。一大块意杨长得很旺相,旁边是翠竹林和一些椿树。周围是水田和黄墙黑瓦的民居。再远处,便是清江和逶迤的山脉。然而,这些美景都从眼前消失了,变成了喟然长叹的惋惜。

    最初是几个部门搬过来,占了河边一大片水田,修了几栋大房子,办公和住宿。不久,又有四排房屋耸立于河畔,很是气派。皆是私人住宅,下层出租,办着酒店之类的服务业,车水马龙,倒也热闹。这些原本应作城郊江畔园林的绿地,便被这些外来者侵占了。

    从此,清江便远离了我家。那碧波粼粼的清流、那白云悠悠的倒影、那划出晨雾的渔舟、那灯光斑斓的夜河,都被那些水泥钢筋锁住了。

    更有那起伏的山脉、衔山的夕阳,及被落日镶上金边的云朵、瀑布般的光束,也被那高大建筑物切割得支离破碎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失去了山与水,这仁者和智者又何“乐”之有?我虽非仁者智者,但上帝赋予的美感还是有的。审美的对象被剥离,还要这美感何用,还给上帝吧。

    没有了江,没有了山,有树有草也好。树和草是生命的颜色。有树和草,心中便润泽、洁净,神经便兴奋,周身便轻盈。每至写作困顿之时,看看那茂盛茁壮的意杨,听窗前杉树上小鸟的欢唱,顿觉混沌的脑际訇然洞开,有灿亮的光束射进,神思妙想纷纷飞出,在窗前旋舞。

    这种快意许久都未产生过了,倒是那些接二连三的伤眼画面把我的心绪弄得极坏。当那些壮汉“哼哧哼哧”猛挖那片意杨林时,我痛惜得连声叹气。而目睹挺拔秀颀的翠竹纷纷倒地,我的心真有些刺痛了。叹气也罢,刺痛也罢,又能怎样呢?阻止得了吗?顶多也就是腹诽一气,或作些哀悼的句子。这就是文人的本事哟。

    尤其是那一日我窗前那两根杉树被砍,我愤懑了半宿。翌日晨,我探出窗外,见几截杉木被放倒,横陈在院墙边,象几具死尸。那白生生的刀口,象死者不暝的眼睛。当天,人们又把杉木搁在木马上,拉锯解料。那“咝咝”声,听来像是杉木的哀鸣。

    那几只小鸟再也不来窗前了。那是几只多么漂亮的鸟儿啊!绿嘴赤足,白腹褐羽,颈项处有一圈蓝毛,像一条蓝色的围巾。最初,是一只鸟,它在杉枝上歇息,发现我后,便立即逃离。后来,便是站在枝上,睁着黑眼珠望我,怯怯的。再后来,见我只是微笑地看它,没什么恶意,便放心大胆地歌唱了。他这一唱不要紧,便招来了好几只同类鸟,每天都来这杉树上跳跃一回,歌唱一回,或绕树旋飞一阵子。现在它们再也不会和我为伴了。树是它们的家,家园被毁,它们只有逃离一条路了。

    但人却没有它们那般自由,想逃就逃。能逃到那里去呢?

    搬回老城去么?那里有很多灯笼树,秋天里,开红花,远看,像一大片悬挂着的红灯笼,连树下的溪水也被映红了。连那截老城墙也被照得年轻了,精神了。但房子已卖多年,怎么搬得回去哩。

    搬回老家去住吧。老家屋后的大峁山,长满马尾松和柏枝,四季青绿。那半山腰有一眼泉,是从石头缝里渗出来的,清冽,纯净。六月天和兄弟姊妹伏在井边猛喝一气,只觉身心清爽。快活和惬意全融在笑声里,飘散在山野间。

    我经常忆起,老屋门口是几棵大柿子树,八月间,柿子熟了,一只只挂在树上,鲜亮殷红,极诱人。夜深人静时,那果子狸便纵身上树,偷吃柿子。这时若有手电,有猎枪,保准能打下一只来。果子狸被手电晃住眼睛时,好一会儿是不动弹的,大概是惊呆了。可父亲没有猎枪,只能甩石头把它赶跑。

    白天,父亲就带我们几兄妹摘柿子,然后挑到城里去卖。父亲每次进城卖柿子,我都要跟着去,用背篓背点柿子跟在父亲身后走。兄弟姊妹也想去,但我是老大,他们争不赢我。我那时特别向望城市,曾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住进城里,做一个城里人。

    可真做了城里人,我又感到有些不自在了。每每伏在窗前,看着那拥拥挤挤的楼房和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空,便怀想起乡村,怀想起老家。随着年岁的增大这种怀念更甚更浓了。有时还后悔:不该进城来,在乡村多好,天高地阔、青山吐翠、清风流霞、溪涧叮咚,赏心悦目,快活之极。

    然而,回去是不可能的,生计不允许我做此抉择。

    回不去老家,又搬不回老城,怎么办?便只能让记忆来窗口,一遍一遍地回放家乡和老城的电影,回放昔日窗前的草青花香和生命的和谐弹唱。

    在回放中寻求慰藉,获得些微满足。用记忆的露滴滋润因过分渴盼而皲裂的心。

    我想,那城市楼群中的无数窗口兴许也和我一样,此刻都在回忆、思虑、焦灼。

    那绿色希望会不会在回忆、思虑和焦灼之中放飞呢?

    会的。那绿鸟衔来的种子,定会长成都市里的村庄。

    我衷心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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