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在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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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躺上手术台,她仍来不及凑合出扼杀生命的感觉,粗糙得只像丢包垃圾。

    其实孩子在她眼里已经死了,昨天她来挂号,医生放了触感冰凉的东西探测孩子的城外,像射出淬毒的药箭,现在只不过是毁尸灭迹的善后罢了!——也确实是丢垃圾。孩子的城崩陷了、毁灭了,不知道原罪里有没有包括子宫的罪恶?至少她现在整个人有极端的不洁之感,像睡在呕吐后的酸汁里。据说道德的起源,即来自身体最初的肮脏之感,所以当麻药从下肢一截截袭上来的时候,她立即就上瘾,她比麻药更快麻醉自己。

    孩子应是在前个陌生的城市里,进入她体内熟悉的城市——熟悉吗?她也曾反问自己。早些时身体对她并非模棱两可,有强烈的耻与不耻,后来才可以随时升起随时沉落,随时拒绝随时张狂,她学会界定那种模棱两可就是掌握,是自由心灵解放的外貌,是他教她的——心灵的解放源于身体的解放。她因此学会掌握身体。

    她也曾批驳身体的解放是欲望放纵的遁词,无所谓心灵解放,而情爱的层次高于欲望,那是她一直对他的追剿。而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所有陌生之城的气质,一起推翻了她自己。

    也是他说的,在陌生的城市里,他可以惊讶于完全不同的她,他认为是个人的发掘,形容之为“极纤美的粗鄙”,她与他同时因着这一点发掘,对陌生的城市上瘾,也像麻药一样。把陌生列入交欢的背景,逐渐成为他们的必要之后,她发觉她自己比他更能乘伏着所有城市的脉息浮沉。她可以在陌生的城市里,忽而驯之师忽而驯之狮般地,随心所欲主导两个人角色的互动,她甚至感觉到夜里交缠的时候,她的第三只眼睛从身体里腾出来,像导演盯在高处,指点她摆弄出交合姿态的极纤美或极粗鄙,像舞一样或像狗一样。那只单独之眼时或是个耽美者,时或是个耽欲者。耽美的时候,她凝神注视着自身未与他贴合的部分,不停变换着身姿,如舞者牵引观众。耽欲的时候,她固执地迫使他持续欢愉的顶峰,不愿失去触及的绝点。两者对她来说几乎是等量的淋漓尽致。她可以用陌生城市的气质,决定交欢之气质。她对陌生的气质随缘,而他呢?他对她所决定的交欢之气质随波吧!

    却是在建立如是之因果的同时,她却也发现丧失了在熟悉的城市里亲昵的能力。他们能够刻意视同陌路或者互相嗤之以鼻,只有亲昵是最不安的,那加速进入道德感暴风半径的紧张,使一意撇清可以巅覆记忆中败德的部分,不自觉扮演被迫害者崇高的受难,她很快就能熟练扮演,成为新默契的外衣。她对这完全新添的谎饰,视为身不由主的无奈,他本来就是有妻的,他们被迫制约,这正是他们投身陌生之城初始的缘由——中止在熟悉之城原有的亲昵。岂知在可逃脱道德追剿的地方突然获得的释放,成就了俩人之间前所未有的辉煌,竟如合伙建立情爱永恒的圣殿,值得死生护卫。其实当初前往第一个陌生城市,原系纯为分手。

    分手之夜的缱绻竟成为无限交欢的开始,使她无法淡忘那个城,以及之后的另个城。那些城的气质后来也倾留她体内,虽然它们是极殊异的,虽然她也没有重复再去过。

    她比他早一天抵达那个城,正是深夜。

    城之夜密落着冬雨,楼宇的水平线极低,一望无际乱线粗如索,整个人如站在巨大的断片空留光颗粒的屏幕中。黑天以及灰雨,灯火的弱黄失去阐明真相的功能,看不见城的陌生——遂成为任何城市皆差不多的雨夜。她要寻找的只能剩下一张关灯以后的床。

    床本应是极幽微的气味世界,她一向对床枕的气味敏感。但她躺上去的时候,却因漫大蛮横的雨味,遮掩了嗅觉应该构筑的陌生。她闻到雨落在小巷里的地气,许多纸张和腐食以及木材的腥,有人踏着水洼走进巷里,胶衣胶鞋的馊,与栀子花十分接近的潮香若有若无,她几乎错认仍然未离开他们熟悉之城的旅店里,那也栽满栀子的河边旅店。她习惯性打开黑暗中的电视,把声量关小到底,是个歌唱节目,干冰、魔音琴、大节奏的肢体,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没有分别?她厌恶地切掉电视,像厌恶逃不出的暴风半径,她一直深恨那类慌张和不安全。

    这个城竟然也是用弹松的棉花被!

    她十分后悔早到的一切。

    天亮之后她才脱壳般震慑于城市生猛鲜丽的陌生。

    满城红枫以及山茱萸。

    一箩筐一箩筐磨碎的红辣椒,一大盆一大盆呛鼻的蒜末,并排在铺满落枫的街沿。她印象中类似的铝盆,小时候用来洗澡。长木桌上凉着红烧过的全只猪头,胖耳大脑,挖空了眼珠以至于阖眼噘嘴,居然有无邪孩子的神情。几十只烧猪头一溜排到街尾,另外一列桌上也有成排猪头,还没下卤锅红烧,只拔光了毛露出白的皮以及半熟的肉红。她在猪头街前站了很久,渐渐觉得说不出的、森冷的煽情回上来,那略带刺激的恐怖,其实在耽美与耽欲的边缘——她后来懂得。辣椒与蒜末腌着瓜、酱着虾、渍着蚝干、浸着宽黄的面条,一个男子用铁钩再钩出一只热腾腾的猪来,打算剁下头。一个卖耳环的女孩,把摊子身子都靠在猪头旁的枫树下,人就坐在枫叶里,端一口小砂锅勺汤喝,用一只极长柄的铜匙,勺上来的汤,重红里汪着葱绿。她看见女孩就着汤吃的一碟薄片,应该就是削下来的猪头肉。黄颜色的公车在枫树与山茱萸间驰过,因色界瞬间的重叠,几乎产生肉粉的光片。

    她学着在小食店叫一份煮山菜及大椒煨肉,捡了火笼边的位置,烫辣的食物块,立刻使她慌乱地像蛇吞食鸡蛋,把热与辣的刺激鼓胀过喉头,不解风情的舌霎时烧肿般卷缠,她再喝下一盅树味的茶,觉得小小的叛逆使她崭新起来,尤其包裹在刺突不容的陌生里,那是她第一次彻彻底底感觉,已经逃出了暴风半径——道德禁区,这个城似乎充满了反道德的捍卫气质。没有白来一趟。

    他们在黄昏会合,猪头街成为她私藏的秘密。他说这个城市仿佛重新包装了她,使他失去执行分手的能力。她当然明白因为之后的夜,她把这个陌生城市的捍卫气质带进了交欢里。

    晚上她要求坐骑他,而且翻身朝后,让他只看见她的背,她也看不见他的脸面神情,单只两条腿。她忽然有容易宰制的奔放感觉,他的腿与男器似乎随着她的思潮物化起来,竟自不能独立,靠她驱策一股暗力,形成各种存在。她把腿弯叠在他腹下,那么,她也看不见自己的腿了,只有软泽的女身接长着马肌般雄健的男肢,就像灵魂长了翅膀,从来没有过的视觉的突兀,她觉得美极了也神游极了。她后来渐渐分析出,那正是她的耽美与耽欲同时抵达的头一次。她仍记得在他身上尝试许多姿态,比如一样坐骑然后仰躺,不容许他滑落他们的交合。比如把双乳贴向他的腿,乳尖寻找他马肌之底部——鱼膘般一触即战栗的部分。她记得曾经问过他,如果整个脸枕在他脚掌上,由他不断平举和放下,他是不是仍可以不脱动他们的密合深触?他于是好强而固持,她在黑暗中以及仅仅注视自己的状态下,仍发现了体内迎合的才华,也像迫使也像迁就,她确信她主导了全新的固持,一直到他终于无法固持,要求回到一贯熟悉的体位完成。熟悉在黑暗中反射般带出往常动作,她却觉得要结束,果然也结束了。

    第二天他带她往城中搜奇。走过许多由青岩砌成墙的街道,墙下簇拥着落枫,无数剪成掌形的夕阳。走着走着停在一座木楼前,高亢的哨呐及排箫传出来,他探头说:“有人举行古式婚礼呢!进去看看。”

    中庭张挂着青的天棚,穿织许多彩线八卦的席子铺在地上,席中搁了红木小几,摆着几色杂果,戴黑纱帽披竹色袍的新郎,抱了一只木鸭在席的一端恭立作揖,新娘穿扎得像个彩布偶,一方绣了花的长帕子,掩住贴了两块红圆片的脸。四周围满了拿着摄影机的观光客及家属——一种人前做戏——真戏假做的庄严兼玩笑流动着。他拉她挤位置,新郎正用极长的木筷夹杂果放碟里,新娘低髻俯面答礼。木楼是个古迹,租借给年轻人结婚,楼前挂了时间表,一天里就有六对排班。新娘新郎站上石阶拍照,四面八方立时拥上来穿着不搭调的观礼男女。形式真的很重要吗?然而形式又多么虚假,而没有多少真实可以不依赖形式生存。她依在他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自己先有些走了魂,这一趟本来是分手的形式,他伸手环紧她的腰。

    离开枫叶城后很久,她都鲜丽地记得夜里以及古楼里的自己。也许因为两次他都在背后,浮上眼的画面竟似将他抽离,倒仿佛陌生之城、陌生之人、陌生之自己。日后她在许多城的对照中,终于印证这个初城的初感觉,就是她一路解放并熟悉了的身体的本能——耽美与耽欲头一回整合成了欲望,他在那一段时空中,充填了她的完美完整的欲望——只与完美的充填有关,与他无关,他们互相充填。

    一切循序而来的质疑,也令她日后不得不确认另一件事——在抵达初城之时,城的气质即注定重整了她。

    之后对另一些城的呼应,皆末豁免只是初城的延续而已。寻找陌生城市并完美充填,成为他们交欢的起始与终结,中间情感上的传递已空无一物,只剩道德的装模作样。

    不可抗拒的再解放与再重整,必须等到灯塔之城。

    灯塔其实距他们熟悉之城不远。被重整过的她,似乎连道德的暴风半径也能随意削砍,她在极近的城里,就可以构筑他们需要的交欢的陌生背景。

    是个多雾的港,即使在白天仍感受环绕的善变。

    岩隙间满布着浪卷上岸的藻的腐尸,离岸远的仍保持绿褐色,近的已经干成刨木片的黄。

    他牵她在满开蜘蛛菊的礁与沙间赤足行走。选择这个城之前,正进行了太长一段时间装模作样,他遂显得十分兴奋,超过她的预估,看来已经到了一触即发。她却淡然,也许正因装模作样久了,她需要暖一暖欲望,像烫温一壶酒一般。

    “你不高兴吗?生气我好久没找你?真的很忙,我也知道太委屈你了。”

    她一径摇头,仿佛一切俱谅解,真正雍容大度。

    在枫叶城里发掘身体内关于本能的秘密后,她其实时常惊怵,尤其他们的关系,长期需要表面的虚假以及压抑。但最近以来,她却发现压抑的成分逐渐减轻,装模作样的部分也日趋自然,而她对他的情的需要在消失,欲的需要在加强。除了见面的时候用欲望直接点燃欲望,其余互不相属。正如她现在看似冷淡而且没心没绪,但只要上了床,他在熟知的部位一阵手足或口唇,马上可以变为地老天荒的恋人。在最近的几个月,她更发现她虽未在感情上多所思念,却亦未减低她对他交欢动作的反应。她在惊怵中也发觉,自己甚至隐隐设计着一个潜伏的念头——别个男子的一阵手足或口唇,也可以点燃欲望?人们是不是在耽美及耽欲未被挑起时自称道德,挑起之后饥不择食,然后用爱情来包装?她呢?她只不过是刚好没有机会包装,比较原貌而已。

    她因为许多时日质疑着,不自觉多了一句口头禅,狗屎。

    “你看!居然有金黄色的蚂蟥!”

    他拉她跃上一片绿野草,很小的枣红色蜗牛藏在草丛里,出来探探触角。

    她顺着他的指向寻找。黑色的潮岩上有一丝透明黏液,爬行过的痕迹,一只黄水彩条般的软虫曲蠕着身子,头的部分却色如黑岩,正像黄水彩的盖帽。

    “真是蚂蟥吗?我只见黑色的呀!”

    “是蚂蟥,我还见过棕色的。”

    “好美丽的蚂蟥!”她忽然快乐起来。

    “别靠太近,到底还是只蚂蟥,会吸人血的。”他拉她退后。

    她执意往前蹲下。它爬得极慢,毫无瑕疵的黄艳,在灰海灰天与白灯塔间,特别孤绝。

    “真的是蚂蟥吗?”她又再问了一次。

    “是啊!别让它吸上了,会躜皮肤,很难抖掉的。”

    她仍不忍离去,而且假想着吸附的情景,多了一种腥残之感,极轻妙的腥残。不过可以确信——黄的蚂蟥在黑岩上比栖在肤色上,更令人耽美。她看它爬上岩缝中,极端不舍,美丽而被见弃!

    灯塔处有呜的笛声传来。一只红嘴灰羽的海鸟飞进声波里。他带她慢慢找低水潭中沙与海色相间的小鱼,白的死螃蟹、贝壳、紫花蓟草……一直到天黑,她仍想着美丽的蚂蟥。

    旅店宽窗外仍可见灯塔与海,海天接处有黑的层次。她因若有所思,以致显出心不在焉。

    他用她喜爱的背姿,她身体的灵敏无碍已经到了水滑的程度,即使心不在焉,也丝毫不减他满意的交欢之品质。他向来夸赞她是高难动作之后。

    他叠在她背上压伏向枕间,她仍不欲移动,这也是他极有把握的位姿,她说过,这个姿势使她觉得他是她的衣服。

    “你想什么?”

    “没有!”

    “还是不高兴?”

    “我想过了,这样太委屈你,你可以挑一个我们到过的城住下来,当然不能太远,租个房子,我有空就去看你。你想有孩子也没问题,我会安排……”

    “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吗?有个家!像灯塔。”

    “不需要!”

    “不是在赌气吧!”

    “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厌弃我。”

    他用胡根刮她的颈,她从枕间顺势偏头望向窗。夜更深之后,灯塔其实显得十分孤单,海潮拍岸的声响,正开始一波一波吞灭白天里的一切,藻的腐尸、沙与海色的小鱼、白的死螃蟹、紫的蓟草花……黑潮岩以及蚂蟥,终于被海浪卷着全面扑向灯塔,仿佛灯塔也应该颓垮下来投向海。与其说灯塔在指引迷渡船只,不如说灯塔在诱使船只背叛海洋吧!随波逐流的力量大过捍卫太多,这个城市有一种即将分崩离析、即将瓦解的气质。

    对了!分崩离析以及瓦解。

    她忽然觉得游散的意念聚合起来,一团空气有了轮廓,她的第三只眼睛静悄悄又游了出来。

    “你就站在窗前做我的灯塔吧!”

    她献身般跪下来,如一场哀恳与谦卑般紧紧拥住他,缠绵的唇向下探索,像小鸟叼着狗尾草,海潮与灯塔使她也想随他淹没。她用齿根轻轻厮磨,接收到他巨大的震撼,于是决定呼应海潮极其调性的吞吐和海流的回旋,追随浪一波波淹没灯塔,进入规律的感染之后,一心一意起来,气脉、心息、吞吐、律动,潮声逐渐成为平静地迎合。但他却开始无法固持,如到了灯塔颓垮前的临界点,不自禁加上蛮力想拉她捧她向枕,但她执拗一意于建立的王者的格局,终于令他分崩离析瓦解在海的泡沫里。她起身女神般站在海的窗前注视他,觉得怅然。

    第二天离开城与沙,洁白的灯塔依然耸立银蓝海中,雾散了出现阳光的断线,晒干了黑的潮岩。但她确知灯塔曾经坍塌,成为与猪头街相关的私密。

    他们搭火车回熟悉之城,车窗里迅速换过海与天的新景,一望无垠,再也没有灯塔。他在停靠站之前,打破沉默。

    “我真的不能失去你。我们结婚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解决。”

    她知道他的话诚恳,一如他过往的态度,没有谁是“灿烂的骗局”,只不过他们比别人更真实面对欲望,她想,他其实很有做一名永恒的亚当的条件。

    “正如你一直想要的,有个家,生个孩子,我答应永远让你快乐。”

    孩子应是在草莓之城进入她体内。

    竟在进入城的深巷之后,她才记起附近曾经居住过她的一个远房亲长,那依稀的盘旋的、记忆的回溯使她明白,将无法呼应这个城的气质,他与她不应该来这个城。

    重绿轻枝的葡萄叶如养在旱地的荷,花坛与瓷片贴砌的楼沿使地无法故作陌生,记忆的兽回来了,一切变得不是梦土。她记起小时候与母亲来看亲长,是个独身老妇,与母亲略具血缘,她在这儿得到过平生之中第一颗草莓。她还记起这个城里也产石斛兰,许多人家像葱蒜般直接栽在土里。

    他停车槟榔摊买冷饮。据说亲长一生独身的原因系没有人要她,因曾失身于最初的男人而后见弃。

    其实他正也是她最初的男人。

    投宿在草莓田的夜,遂变得幻影历历。她记得那年亲长教她切片吃掉生平头一颗草莓,心形的切片竟如红鲜白苔的冷舌。回忆一点一点活回来的滋味,竟排山倒海,自从学会“心灵的解放源于身体的解放”之后,稀有的失落与错综感,下意识对他探摸的习惯动作抵制起来,但到底早练就反射般的放任,草草中仍工具般完成。

    孩子于是进入她体内熟悉的城市。

    她并未隐瞒,据实以告。

    “把他生下来没有关系,我答应照顾你和孩子。”

    “我不会要他!我厌恶这一切!”

    也许怀孕使她低调,但亦未令她歇斯底里。她在出奇的制约及冷静中决心丢掉孩子。如果他们之间装模作样的冷漠,是虚假的,那么,她自觉丢掉孩子的淡然却是百分之百真诚。

    “你在赌气?或者报复?或者恨?”他问她。

    “没有!你听着,我只是厌恶这一切。”

    “包括厌恶我?”

    “那倒没有!”

    她无意解释两者间不同,但不得不重视事情的核心如今真正与他无关起来——,只和陌生的城市有关,而孩子是他的,并不属于陌生的城市,孩子将是她与陌生城市之间的破坏者——或者熟悉之城的伏奸。那道德感的暴风半径,将借孩子的手足,把她牢牢绑在半径里,而且迅速扩大暴风范围。如果说她厌恶,不如说她憎恨无法与她呼应的部分。

    身体渐渐胀大的讯息滋生着,熟悉的一切企图在体内生根并施压。她在反压的饱和情绪中,竟自作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陌生之城,她孤独一个人前往。

    城极远极远。

    城只是座火山,在梦中爆发,烈焰腾空,地怒天吼。她在只剩余烬时抵达梦城。

    树尸一望无尽如插天的黑木乃伊,遍布于焦土般的山头。几乎烧干的湖底,淤积着滚下山的树灰与断肢,她在死去的大地上跳着奔跑,在布满黑石的坡上翻滚,失去再生能力的大地,是众生的墓碑,平静缺口的火山巅已经覆盖冰雪,黑色与雪色相间的部分,是它面部最疼的灼伤,那绝望的梦城的气质,使她体内突然涌窜新生的毁灭,不,也许,是早已潜伏的,几乎使她狂哭,她立即惊醒。

    麻药未完全消失她即醒转。入夜的诊所仅剩一两名值班护士。她拿掉点滴,在室内下意识寻找,除了垃圾桶,床头柜,并没有可疑的形迹。她听说过,搅碎的胎儿如一罐打烂的草莓果酱,或者如火山的熔浆,她想。她觉得麻药之前的肮脏之感又回来了。

    离开诊所往城里走,这是熟悉之城的一个偏区,她招了一辆出租车,绕极远的路回家。行过夜市,行过天桥底,有堤防的半壁街,有卫兵站哨的城楼,几乎埋掉整个城的女装女鞋,有天井喷泉的大楼,大楼的玻璃窗里爬满行人的倒影。这是许久以来,他和她不曾再并肩出现的地区,回想起来,在这个最熟悉的城市里,她多半是形单影只的,这个城市一直不能迎合她,她也不能奉承这个城市,她在其中装模作样,然后把每一个陌生之城的气质倾留体内,从事她的不为人知的捍卫及反叛,她记得每一个陌生之城,并如与生俱来般呼应其气质。她终于发觉在抵达初城之时,城的气质重整了她,同时也——颠覆了她。

    她看见自己正一寸一寸逸出这个背景。

    他在她的录音机里留了许多话。

    “让我照顾你,我们重新来过。”

    “我永远不能忘记,在每一个不同的城市里,我们之间的快乐。”

    “我想你。”

    “我不能失去你……”

    “………”

    她切断录音机,坐在窗前,开始揣想手术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麻药使那一段记忆当然失去,她记得她要求全身麻醉——要求比陌生之城更彻底的陌生——她完全不必须存影体内曾经发生什么,期望失忆就失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把他的声音洗去,决定不要再见到他,至少不要再装模作样的分手,而是彻彻底底的决裂,凭他的资格以及他对她的伤害,他应该无话可说。

    她开始静静安排自己,她听过许多分手对女子而言,恰成为欲望沉沦的开始,她不想被欲望击倒,不论是耽美或耽欲的部分。

    狗屎!她支起头,她觉得倾留体内的悍卫气质,或者海与灯塔的分崩离析,都将继续忠实于她,永不背叛,不必奉承也不必迎合。

    她判断自己必须立即再赴另个新城,绝对的陌生,她在那儿将可得到遗忘、解放、安全与重生……也或者无意义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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