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渴望上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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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曾经属于她的屋子里。

    家具早就搬空了,锁也换了。他打电话佯装看房子,从房地产经纪那儿拿来钥匙,才能打开新铜锁的橡木门。他听到锁心弹簧剧烈地跳脱,仿佛惊风骇浪般也同时剥掉了心的外壳。但他的心壳一如他一贯的伪装,洋葱般好几层,他低低轻咳一声,强自酝酿着镇定,不让那洋葱撕揭时刺激泪腺的辣,冲撞着半裸的魂。他是最怕裸露灵魂的人。

    他松静呼吸调理气行,渐渐觉得又能从散乱的状态中,整理出井然有序的知觉。

    门开了,屋外的强光筛过扇叶窗,只剩下棕黄如蜜色的尘影,他觉得舒坦。他一向厌恶一览无遗难以招架。他让影子掠过羊皮的便鞋,温热的阳光牌熨斗抚着脚背,他盘腿坐进光与尘的领域里,开始一点一点接收她的痕迹。

    正如他所预设以及戒备,隐藏而久违的她的气息,立即绵密地从贝壳白的墙壁间细细地渗出来,抒情地固凝在躯体的四围,凉肤肤如她一贯略低的体温。闭上眼,真要幻觉她就在屋里。带来的一束香水百合,包扎在几层玻璃纸中,他一路略猛的手劲,掐出了叶柄涩绿的汁。他想起她自始至终末曾停绝的抗议……许多事情上,他令人难以招架的,正是这种不动声色、固执的内在力道,浑然末觉出手过重。相识之初一切即已成定局,他在身不由己之中。偏偏他在许多方面又显示出,是个极难打破定局的人,习惯在一种封闭而衰弱中,进行内在强健的固执。而坚持无法取得婚姻名份,便应保持清白,正是他一切力道中,出手最刚猛的固执。躲避她的诱力,漠视于对她微妙的伤害,拒绝共赴本能的漂浮,他洋洋得意为哲思者的宏伟,并认定正以最大份量的善德和知识,充填着躯体,而且坚信那才是神圣真理的重量。他振振有词两个人若做爱,势必毁了真理。

    他以追求真理自豪。

    她却一直对他们之间爱的发展失望,如她所形容,灵魂不能缠绵、欲望单向行动,却又互拘着彼此,她不能承认这就是道德之爱的内容。

    她质疑他的爱。

    他始终强烈深知爱她,无法否认。

    两个人对爱与不爱的认知,竟如剪刀对生的双刃,合拢剪开、剪开合拢。

    其实她不知道,那本能的漂浮感,早就以极轻极轻的指尖之力,对抗并分裂着他的重量,她没有察觉到的,只不过是……他早已失去与她做爱的勇气和能力罢了。

    车开上那个半岛与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她形容了太多次的、她最爱的摩天大楼。他立时察觉出,她为什么在他们交往的最后,独自搬入这个城?这个城太适合她。

    他把租来的车还掉,走了十几条街,几乎觉得随时都可能撞见她。这个城的店家,喜欢把店招画成一面方布旗,他一面一面地认,有一面的紫丝绒上画着绿的三叶草,写着金色的花体字,黑的铁旗杆像晾衣服般穿过旗子,在最尾端的部分弯出一朵抽象的玫瑰花,橱窗望进去,整个店摆满了水晶打磨的雕饰,亮灿灿的像个冰宫,有一只垂死天鹅的嘴与冠,裹着纤巧的金箔,一种无垢的净美。他离开水晶店往前走,另一家的旗用了枇杷的甜黄,画了豆沙色的鸟,鸟啄衔出一串字,原来是家埃及趣味的古董店,靠窗的柜台里,摆着好几只克丽奥佩特拉形制的金手镯和项圈,以及一札纸痕极美的莎草纸,彩绘着枣色与杏色的尼罗河神。

    她告诉他这个城已经很久了,他却一直没有来过。很曲折复杂的理由,唯一可以理清楚说清楚的层次,大约是惶恐于掌握她已经十分艰难,更不要说在她的氛围中掌握她吧。他自己砥砺自己,灵智绝不能投降于本能,不能投降于自由与美的曼妙,否则神圣的理性自信必会动摇。犹如知识分子相继淹没于社会乱象,将军失势于敌人盘据的战场,可就再也翻不了身了。但她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敲打着他的灵魂,他靠吃力的折磨和压抑,还是不能不被她摇撼,她的魅力完全可以捣毁他的内在精神。太抵抗不了的时候,他唯一的办法,只能顽强地相信,这一类热烈深艳的灵魂,绝对充满了器官直感的潮骚,绝不可能有忠贞性、高贵性,当然更不可能忠于他那带着沧桑枯荒的神圣文明。所以操持自己,做一个不脱序的人,鼎礼在最安全的,不被烧毁的圣殿,就是唯一存在的真理,他虔诚的监督自己,只有智能,智能就是道德,智能脱序,就是非道德。用更巨大的智欲,去控制他对她的情欲,就是他要焠炼的圣水般的智能,钢铁般的道德。

    他情不自禁把她想成没有贞操的人,感官本能漫射、随时可以脱衣,有一阵子想着想着,脑中竟如导演般调度着画面,切入淡出都是她毛发、体液、血痣、胎记……分段式梦般的短镜,或者她在草原、海岸、沙漠……裸身展延忆般的长镜。

    他因此淬炼得摇摇欲坠,像躲进了一口正被撞击的铜钟里,隐密地独力完成释放,作为他所执意坚持的高贵的终结。庄严神圣然而潮湿的裤裆,成为他值得自傲的罩袍,罩着永不逾越的、清白的、男性智者的圣德。

    他替自己设限,除了研究院,尽量避免在任何封闭的屋内和她独处,以免她的身量,节节逼近着他喉结与第一颗钮扣间的位置,以免看见从喉结一路烧下去的火灾。

    他自己曾对她说,他是他研究院大楼底下,“米尔顿森林”里,那棵名字叫做“知识之树”的冷杉。刻树名的方木牌,鬃漆了极好看的粉色缠枝蔷薇。他偷偷用雕刀,在木牌背面凿了他和她的隐密符号,却一直没有告诉她。她依着他的话说,那么,她就是常飞到冷杉树梢唱歌的一只鸟儿了。他原对这个譬喻不满,因为树是困植静守,无法动弹的,鸟却有脚也有翅膀,享受着飞翔离去的自由。但后来他却发现,事实上他这棵知识之树,不断生长繁茂的枝叶,蔽荫了整个天空,而她这只鸟的腿上,却一天天被树藤的软筋,紧紧地缚住了。藤有多长她就只能飞多远。她飞来飞去,实在拗不过他时,想以退为进,但一定的距离又得飞回来。他像真理之战胜利般得意。

    说森林其实只是个适合午后阅读的林荫庭园,中世纪修道院式的红墙圆顶建筑,四周环着刻了哲理警句的长廊,有一面砖上是魏尔连的诗……“往日,热情常被各种学说撕裂,如今,眼睛已可看到它们在本质上、法则上都合而为一,正如同梦与智的各自攀登,目标相同。”长廊的柱子爬满了各种绿藤蔓,有一种是碎叶的薛荔,另一种,四季开着微小淡白的不凋花,点缀着淡绿的花蕊。他总引着她,在浓荫下捡拾另一棵橡木掉落的橡实,喂树洞里的两只松鼠,这是抵抗她的吸引,最容易的地方。

    在这样骑士般的精神城堡,他才能有充分的自信,撰写导演的分镜剧本。两个人静默相视的空档,他便神驰揣想他在一张床上的畅美与欢慰,并且更加确定唯有他的神圣,可以拯救她的灵魂,导引一种贞洁至善的爱了。很长一段时日,他的感情现象,就是这样一个忙于更换面貌的时空。

    他打开窗玻璃往外望,房子对面正是那栋一百多楼高的摩天大楼,单手吊在窗边抬高颈子,也望不见尖顶。她拍过好些风里、雨中、薄雾、夕阳下的大楼照片寄给他,她说她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摩天楼,超过一定的高度后遗世独立,有一回她写信告诉他,夜里她在尖顶的塔台上,好寥落而又宽阔的风,远处是环绕半岛向东流去的河,跨河并列着两条长桥,一条有着蓝色的钟楼型桥柱,一条珊瑚色女性腰线般浅浅地起伏,两条桥的桥灯,照亮了摩大大楼底下的河与夜街。她说她迎风站立的塔台,也有薄薄一层柔光,带萤光的淡紫,像数千只萤火虫一起燃烧着尾部,她相信是星光。因为塔台与河面中间数十层楼那一大段,全是漆黑的,后来月亮就从塔台的背面升起。她在信里说她先是让手里那一束香水百合,一朵一朵地松手落地,坠入黑暗里,有一种轻微的毁坏的失落。香水百合掷完了,她从手袋里找着一张给他写信的旧白纸,手还没松开,宽阔寥落的风就把纸吹离了手,她说,你知道吗,离了人间之后,那天上的空气其实是暖热的,热空气一路旋着白纸往上升,小白鸽子般旋转着往上升,分毫不见下坠,飞进了更高、更高、河上的云里,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说那上升是种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的幸福感。她翻遍手袋,一次一次让白纸上升着幸福感,最后把写给他的信也上升了。

    那信给过他奇异的震动。

    直到她彻底消逝,他才彻悟一直抵抗的,竟非单纯的她的身体,而是她凛凛超越知识的,更大能量的直觉,或者说才华。那是非常难以描摹的张惶,他在几乎崩解后方能坦承,他和许多人一样,长期拘困于傲慢的智者的陷阱。尤其在他的领域里,先发现知识的人,可以光明正大把知识占据,视为己有,沾沾自喜,武装并充填自己,但发现别人的才华的人,却不仅无法据为己有,反而更扎扎实实照见自己的平凡,所以没有多少人乐意仰视,和肯定别人那种深不可测的、超级能量的直觉。他一直在把他这一点的自卑模糊化,错误简化,因为强烈感觉自尊自重的知识,要被她丰美的直觉撞倒,顿时要露出冰冷可怜的自负自欺,他输不起,那可惧的才华与生命使他迷惑,使他想侵犯,又使他尊敬,甚至使他挣扎于企图亵渎。他完全拒绝缴械,她的诱力因而带着复杂的可惧,他潜意识里因而只想否定、否定!总要否定点什么。

    然后他就发现,失去与她做爱的能力了!

    他在她消逝之后终于懂得必须妥协,或者说臣服,可是太迟。

    他从他居住的研究院开了两天的车,才抵达这里。前半段路穿过许多葡萄园、玉米田,以及长满白杨和野菊的小丘陵。湿草混合羊粪鹅鸭粪的气味,使人贴近心灵的脉音,他长期认为文明的沦落,一大部分的原因,正是因为城市生活的腐化,田园生活的丧失。他从前完全否认她的才华属于更伟大、神秘的智能,而且深信他的知识将睥睨、开发、评价,并率领她,像个提灯者。

    如果那个时候经过这儿,必会建议她找一个类似的地方,退出她的圈子,过眼前这一类安适于丛林的生涯,养成单纯的对知识的信仰,像他的“米尔顿森林”一样,自由与美是对平衡平稳的颠覆,如逸出轨道般可偶一为之,然而不能成为生命主体,他正可以替她点那样的一盏灯。

    后来心虚地自剖错误,纯粹因为她的离去,竟像他生命中的损蚀,他的“知识之树”猝不及防苍老腐朽,他像死了一样。忽然惊觉,灵魂中有极大一部分,她早就完完全全睥睨、开发,并率领了他,在那一部分,出了“米尔顿森林”,她才是提灯者、燃灯人。

    她去了哪里呢?如果她现身,他真愿意匍伏求爱,如经验知识对直觉知识的忏悔,傲慢的理智对感官幻觉的邀请,梦与智的同时飞升,只要还来得及。

    也许是那一回上升给她的灵感,她后来就用同样的白纸做了一个作品。

    春季巡回展,她随作品出现在研究院区的美术馆,他挑了最后一天去。美术馆是个黑灰砖与木扁窗砌成的东洋式房子,充满着战前的趣味,如果碰上戏剧节,也常有社区剧场或乐团借这儿演出。他穿过黑布围成的迷宫般的、其它人的展区,才找着她。她穿着沙色的长背心正与人交谈,声音低抑也像沙。她的第一件作品是瘦高的两座铜雕树脂翻模,一式大小的两座男人,一座全身挺拔肌理硕美,独独男根枯萎干瘪,如深秋的灯芯草:另一座全身骷髅色焦似炭,唯独男根蓬茂野放,结棍棍的一段短棒,仿佛不朽精魂,他立时啼笑皆非,背过脸去掩饰尴尬。

    她瞄了他一眼,仍旧与人低论,他讪讪地去看第二件作品。她在整个展区里,纵向横向交错拉开许多条铁丝,错落悬着许多一式大小的红鸟笼,每一只鸟笼上,都挂着极不协调的超级大号码锁,他蹲下身仔细看,才发觉每一只鸟笼里都锁着一个人,他再一只一只仔细看,又发觉锁着的人仅有的两种造型,就是第一件作品的微型重复,有些锁着壮男根的枯骨,有些锁着枯男根的壮人,如此而已。他恍然大悟,被讥刺中气势突然矮了两截,他轻放脚步走近墙,她的第三件作品就在一整面无窗的墙上。

    整面墙用大头钉浮钉着成千上万、一式火柴盒大小的长方形白纸,那纸因带着细细的纸筋,他一眼就认得出是她惯常用的信纸,也是她形容过的,在摩天大楼顶,上升着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幸福感的那些白纸。满满的小白纸从墙脚一直贴到墙顶,因为只浮钉着两端,从旁边两面墙的圆窗吹来的风,静静的把所有的白纸吹呀吹,掀呀掀,每一张白纸翅翼般努力地鼓动着,仿佛也想上升上升上升,可惜全体失败,没有一张升起来。他把脸几乎贴着白纸,注视着白纸上淡淡的铅笔痕,……801、802、803、804……1204、1205、1206、……1589、1590、1591……8999、9000……先前隐隐的讥剌逐渐收束,他沉沉地感知涌上来庄严,啊!一墙的墓碑。他在角落里看见她设定的主题“男人与历史”。

    她送走人跑过来喊他,足踝上系了圈银质的铃铛,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却觉得听见她无限大似巨人的脚步,大得令他忽然想起,一个神话说女子坐入巨人的脚印里而受孕,他在她的脚印里,成了要受孕的男子。

    “等了你好些天,怎么现在才来。”

    他一时说不出话,低头注意她跑得微红的双足。

    “嗳!我这是联作,就像你们的联篇歌曲,怎么样?不错吧!”

    那可惧的才华真正吊诡之处来了!她显得那样仰望他,几乎给他崇拜的错觉。

    “我们去看那棵树好吗?还有,你可不可以请我去喝蓝葵花饮?”

    他刹那之间清醒,啊!这装做庄严的放浪,绝不能被淹没。他恨不得射精在贴满白纸的墙上。

    到底为什么要把情爱弄得这样复杂?

    她说他从来没有表白清楚!他何曾有过表白清楚的能力?他仅仅感受到分崩离析的底层,藏有一束最尖刻的自知,像关灯以后的光源,一天比一天照得他灵魂被迫要曝光,而那光源的凝聚点,一天比一天亮得刺眼,那是他多么不愿承认的一束光,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光源的名字,竟奇诡地叫做“嫉妒”,而“嫉妒”这个词,在两个情人之间,是一种多么难以形容的杂味啊!

    要不是那天陪她喝完蓝葵花饮,路过一座老天主教堂,教堂里的事意外剥理了他一直不能承认,不能面对的,关于他嫉妒她的秘密。他至今仍未必去捡视,关于他为什么殷殷盼她成功,又不屑于她成功,紧紧占据着她对他的取悦,又想践踏她的取悦的矛盾。

    根本不存在所谓圣水智能、钢铁道德、神圣真理,终极真理只不过是他嫉妒她。

    如果她能收敛一点才华的锋芒,那么他真是可以为她生为她死,照她想要的爱——爱她。他后来承认这句话是狗屎,但他一路皆无法不拥抱这条狗屎。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开向着另一条街的窗。摩天大楼隔壁却是逼近的两条矮巷。一家挨着一家标榜另类音乐,另类艺术的酒馆,“刀客”、“狗腿”、“Nevermind”、“排骨头”、“Fuck Me”、“Beauty Pollution”……一堆堆白天颠狂夜里混乱、才华盖世的新人类,淋着啤酒裸舞,也睡人也让人睡,广场上随便开一场演唱会,疯山狂海至少十万个烧了魂的人,集体出来“爱与和早的呐喊”。什么狗屎类才华!

    她好像一直比他能理解、能接受,似乎随时也可以加入,也无妨观望。她在许多信里都提起,一点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好多次赞叹离那儿稍安静些、偏远些,窄巷看不见的尽头,有一家叫“屠杀羔羊”的酒馆,同狼人、羊血、刑具和银烛台装点着夜晚。她有时走街走累了,就拣“狼吻之窗”坐下,叫一种用四英尺高的柱型酒杯盛来跟前的“月亮酒”,那酒柱立在地上,高度及颈,正好可以低头吸饮,像一头小犊,或者像狼,窗外的夜市堆着满坑满谷时兴的衣衫,穿流着捡便宜货的男女,她却觉得有隐形的荒原存在,漫无边际的人的荒原。

    才华竟那样随随便便就撞着了她!她几乎在吃喝拉撒里,就能遇见才华。

    岂只是嫉妒,妒恨都够了!

    他一生不是没有过像撞针击发火药,像雷电殛中避雷针,才华因之爆发的激射感,可惜仅仅只有短暂的时日,以后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还是独立年代的事。

    她常提起他却从未深谈关于那个年代,因为许多年代中的主景,正是他最想否认的。他在那个年代结束后,才转入学界迁进研究院。

    那年夏天的权力洗牌特别失控,文化工作会上领导交代了无数次理念原则,上面指示下来,要做几首有诗歌、有朗诵的大型乐章,歌颂社区独立精神的伟大,所有的诗歌还要印制成海报,贴在公车以及各校校车里里外外,尤其是车尾。那类曲子他已经作过太多,脑海里走出来的歌词或乐句,才到耳窝就有自知之明是滥调。他不停地在重复自己,一个人像掉进一口干涸的井里,井口让人严严地封了盖上了锁,长长的一生也只能在井底绕着兜圈子,久而久之,早已成了个连神经也被锁了、禁锢了的人。

    他熬了几天夜也交不出来,正好另一组文艺活动要到一个冬城表演,他自动请求跟了去。

    深夜里赶到那儿,公路边的地上碎月光般一片片浅白,在冷雾里像一个个小水潭也像一堆堆枯草。

    早起才想起是雪。他披了外衣往表演场走,礼堂前面有个旧戏台,四根石柱外其余部分都是原木结构,雪下在戏台蓬顶上,像寺院的光环,他听见礼堂里有合奏的声音,想找通往后台的门。转过另外一边才发现,夜里看来又像水潭、又像枯草的原因,是因为地上凸着许多小圆坟,雪覆盖上去特别的显眼。白天里看起来,却又诗意地像绿草地上落花成冢了。冬城一向以梨花闻名。

    圆坟过去是白墙黑瓦的房子,他听见高亢的禽类的叫声,音团粗鲁原始,仿佛正通过长而狭窄的喉管,那喉管音质的野恣,压服了礼堂里的合奏,一声昂胜一声。声音靠近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追着一只肥鹅,大男孩手里举着刀,小男孩两手抓着只畚箕,胡冲瞎撞把鹅往圆坟这头赶。那小男孩挥着畚箕也嘎哦嘎哦叫,同自己的灵魂去吓鹅的灵魂。小男孩忽然收了声往前扑跃,畚箕罩住了鹅的肥臀,一屁股把鹅扣坐着紧夹着,腾出的两手死掐鹅颈,高兴地狂喊,喊声这才有了人的式样。鹅抖着颈耸着臀企图挣逃,终于叫不出声。大男孩赶上来,一抹颈割断了喉管,鹅血杜鹃般盛放,小男孩坐在畚箕上,露出一种天真忠诚的神气,大男孩把垂软的鹅颈叠卷进翅膀里,抱起鹅拉着小男孩一块儿走了,鹅血涓涓地淌在雪地上,像流着温热的牛奶与蜜。

    他一夜之间灵感泉涌,那些没有份量远离生活的诗与乐句,忽然离了他的脑海。不停驰骋的意象,如爱的交合时无数清寂的瞳孔,而他所有的经历,交合时一向只充满着流行歌般的和声。

    那年他的大提琴伴奏诗几乎燃烧掉整个独立年代,到处可以看见贴着他的歌词的公车校车人车,播着他的曲子的府会学校机关。独立最高领导人,站在人山人海劝进的牌楼上,表彰着乐曲的内涵。他听到领导人朗朗解析,大提琴的形貌象征着畚箕与劳动,象征着社区动员奉献的精神,总动员与总奉献,就是社区组织的力量,社区独立的精神。他听到海啸般的掌声。

    那就是他一生听过的最大的巨响。

    可惜最高领导人在权力洗牌中有条件地淡出,新征选的词曲,贴布告般彻底盖掉了他的诗歌,盖不掉的部分,让新的文化工作团刷洗得了无痕迹。

    他悔也悔不及那才华爆发的激射感,像梦般也被阳光稀释,他再也找不着一张网可以捕梦。

    那天经过的老天主堂,他原不想进去。她说那个时间可以找到神父告解,她还想在圣母无原罪圣像前点只蜡烛。他在外头卖念珠的服务中心站着,翻几页拉丁文经书,决定进去找她。绕过一排排木条椅,她正跪在镶崁着彩色玻璃受难图的告解室里,神父并不在。她整个背对着他,两手平在小跪台上,抬举的双臂使身形的重心落在臀上,受难图的玻璃,把光色过滤的介于暗紫与深棕,如提琴也如畚箕笼罩着、摇晃着,在她融圆的臀上。一种记忆底层的抖耸的对抗力,她的臀部像瓷盘一样吸着他,他觉得自己静默的视觉止不住往下沉、往下沉。他跟着光像畚箕般贴近她、笼罩她,两手按住她的颈脉,摸探着指节下凸伏的脉流,他在刻意施放手劲,幻想着掐死她的同时,潮湿了神圣的裤裆。

    她转身时眼底的温柔,使他更相信他的潮湿不完全是爱的交合,更像是恨的追认。

    她也学他抚着他的头骨,吻他的喉结,他推阻的肘挥痛了她的胸,她受伤地望着他。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现在是她面对着光,而他背对着受难图了。

    “我是要保持清白的!”

    他听见自己高亢的嘎哦嘎哦的喉音。

    她在这个城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里留了些话。她说不想再见他,因为不能想象没有欲求的爱磨蚀自身,她说她的爱是一个月光可以权充蚕丝被的梦土,月光在梦就在,梦在爱欲也在,谁也不能从月光下逸出。

    她却先他一步完全逸出,是感官幻觉对傲慢理智的遗弃,梦对智的放逐,那冷杉上唱歌的鸟,终于割断树藤的软筋飞走了。

    他在她之前,从不知道男子也能嫉妒女子。

    他关上窗坐回地板上,换了一个侧身的角度,从左侧斜线穿过窗子,延伸的尽头,可以清晰看见来时的半岛与桥。再无限延伸些,应该是白杨与野菊的小丘陵,甚至葡萄园玉米田,而从右侧斜线跃过另类音乐的酒馆,跃过“爱与和平的呐喊”的窄巷,隐隐约约看得见的,是那几街挂着方布旗的店家,水晶打磨的雕饰,埃及趣味的古董店,克丽奥佩特拉形制的金手镯和项圈,再远些看不见的尽处,就应该是她最爱的“屠杀羔羊”了。他在左右视线间交互的穿梭着,正如她在许多的信里,给他叙述过的有时是日间、有时是夜晚的穿梭。他追着一只黑燕鸟的飞翔线往高处看,忽然发现那左右视线的交点,正是窗外的摩天大楼。那交点汇聚之后,几何线便攀着摩天楼向垂直的天空上升、上升,穿过宽阔而寥落的风,环绕半岛向东流去的河,超过一定的高度后遗世独立,往上升、往上升去了,再也没有下坠的线条。啊!那必然确是一种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的幸福感。

    他答应了房地产经纪,黄昏时缴回钥匙。

    他闭上眼仰倒,手枕在头下。那么,黄昏以后他就去找她的“屠杀羔羊”,坐她坐过的“狼吻之窗”,喝一柱四英尺高、像小犊或狼一样,可以低头啜饮的“月亮酒”,月升以后,他就去摩天楼,一阶一阶走到最高的塔台上。他太渴望那上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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