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算命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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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决定到算命之城寻找自己本来面目。

    春天的城一径怒放着杜鹃、桃花和白山茶。

    分成两半,一半栉比着金属钢材与玻璃质地的楼宇,一岸却迂回着许多砖壁生苔的深巷,阴天的日子竟有幽冥的古意。长久以来人们深信着,深巷里居隐的高人真君,掌握并卜断着楼宇间政经风雨。正如现在,传言四年后全城直选领导人,将由一位庚午年出生,额阔面圆,身形宽胖,紫微、天府坐命宫,“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者出线。传言沸沸腾腾呼之欲出,已经带动了政经系统权力结构的暗流。

    有人曾分析,这是一条分隔宿命与革命的河,有时候宿命压倒革命,有时候革命压倒宿命,那两岸唯一牵系的桥,终年壅塞着人车,投身宿命与革命的抉择和辩证。

    她在报上读到解析传言的金句——历史的传承有其宿命的包袱。传言正企图打开四年以后政经的命盘。

    她于是决定到算命之城,寻找自己的命盘。

    河极美,橙色的夕阳对空却有毛白的月亮,在渐渐银紫的冷天里。据说是这个城一天里最好的时分——日月双居,不少人挑这个时辰决定大事,像大节的恭行如仪。她依着桥站定,身后流不尽庆典鞭炮般大红大绿对撞的噪音,一种分崩离析前的互扯。站着站着她却觉得进入耳中尽只风的浑噩,如噪音浸不进河里。走这样一段桥去寻找自己的命盘,不能不让人寻思确实像走回茫茫身世。

    自从结束多次与陌生男子的动作欢爱,她觉得无可遏止地疲乏,像太强的阳光投射在单调的黄漠。小时候排过八字,她是春月之水,现下想起来,也许大把大把曝晒的栖身方式是错了。征逐于交合浮沉其实是夸父逐日的悲调?她记得早些年家中的一只织锦小盒,一直收着她的命纸,也有四柱推命,也有紫微斗数,红的洒金纸上墨的草体,唯独八个字却字迹工整,描了圈圈,像天机的昭彰,她始终印象深刻——“日出扶桑,月朗天门”。似乎是那年中秋遭小偷后,锦盒命纸一并遗失。后来因着父亲供职的单位来了位新同僚,也精通易数,父亲方拿了她的八个字求教,那人在纸上另写了十六个字,“风流艳雅、不犯桃花、冰雪聪明、命中主贵”。

    过了桥之后的马路,河的支流扇子般散开成许多小巷。巷口是座庙,庙后则是吆喝蒸闹照眼明的夜市。飞星真君名震权力核心,随口问即打听得出来。

    她在庙前停脚,红的长明灯闪耀在金严严的佛面上,溶溶一片光,坛上插着小小约五色旗,她知道那是神兵火急如律令。她忽然不自禁心虚和——软弱,是夕颜之花污了颜色,她低头走开。

    她至今方怀疑软弱是另一种欲望,比贪婪更像贪婪。她在陌生的床第之间流浪时,竟发觉自己无端无由惑醉于听到伴侣爱怜地说——“你是多么多么多么的软弱呵!”也留恋于自己对着自己说——“我是这么这么的软弱呵!”那凄寂与伤美蹂合的丽质,是狂风里飘起的一窗细纱窗帘。软弱遂成为她爱情的宿命,这句话几乎有着轻的金与薄的红——经典章句的色调。她在虚虚绵绵中完成所有陌生激情的欢苟。疲乏终于有时候也使她反诘她的软弱。

    到底是在宿命软弱的随水草而居,或者是逆命顽强地任欲马行空?

    她后来清楚明白地感受自己在一种叹息中支解,强烈地渴望无力状态中支解。仿佛自身也有一条分隔的河。她每每听到轻亲的耳语“你是多么多么的软弱呵!”却腾起不可抗拒的旺盛的亢奋,挣扎着要放掉一身的血,装饰盈盈倒倒的官能。

    她在豆花摊前坐下来,姜汁糖液的琥珀色,使豆花的无味浮泡出贵气的烈香,她低头让那香气敷上脸。

    与其说寻找自己的命盘,不如说寻回本来面目吧!“日出扶桑,月朗天门”,仅仅是这八个字,即有说不出的玉骨冰肌的可爱的圆满。这样地想着,往后但愿来得及顺天合命。

    整条深巷排满了相命馆。河过了桥即回转,从深巷后头血脉般驰缓流过去。更远是浅山,一直都有日月山川投影在河的奇谈,于是经常传出异兆。偶或魁钺相对,偶或月照长江,两年前曾传出“君臣庆会”紫微星、天相星、武曲星相逢,于是预卜所有公营企业股票隔日狂飙。就在去年,政经权力结构曾有刚愎抓权型拥军强人介入,深巷即传出河中星辰投影,巧逢流年“左右护主”格,领导人必获护佑度过险局,果然一一应验。相命馆于是南南北北涌进来,绕合聚成天人特区,几乎三步一帜五步一家——姓名把舵、灵符显光、四柱八字、阳宅鉴定、手掌乾坤、易经占卜、十二生肖、西洋占星、择日奇术……以及神算紫微。

    那一两年也是“禅七”和“随缘”之说,最深深影响河两岸城民的年代,几乎成为精神的依归、缔结成文化的信念,成为超越道德的智慧,整个城仿佛开了光。

    她一直认定自己也是静静地遵循着这个神秘而且神圣的智慧,一切随缘而已。

    何至于弄得如此支离破碎?

    她在深巷里细听自己的脚步,桃花新枝从矮檐边粉婷婷地穿出来,无限的禅机,春水春月春花,她走着走着,觉得似乎真的经过指点,即可感应一种超俗世的知觉事物的方式,走在这儿容易顿悟,仿佛一生可以重新来过,叫人当下升起简单的坚决,对抗半生的软弱。

    应门的人抱歉地告诉她,今晚是签注明牌的吉时,真君以及学员们皆出门去了,替她挂了号,约定明日提早。

    第二天河对岸政经权力结构却祸起萧墙。整个城汤汤滚滚。许多草根阶层从宿命的深巷会合,渡桥决定前往革命的楼宇支持。据说决策层峰因不堪“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所诱发的民意震荡,决心整合,要求传言中呼之欲出的庚午年生真命天子,立即现身并表态反对全城直选领导人,以回卫现有体制,并力陈顾全权力和平转移。但草根民意声浪霎时排山倒海,竟破釜沉舟提早提出于明春即进行全城直选,把“不是皇帝命的拉下马来”。朝野杀气腾腾,现任领导人因沿袭自法统继位,仅凭法统之独尊就得能权倾一时,被斥为民意之叛徒。革派人士纷纷秣马厉兵,以“扶舆马”自居,全力拟将“皇帝命”者恭迎扶正,舆论形容为“逼宫暗流”。据称该呼之欲出“皇帝格”大老,不仅紫微、天府坐命,“禄马交驰,七杀朝斗”,而且官禄宫天相、廉贞入庙,财帛宫武曲、文昌冲照,左辅、化权星加会,格局之大必主黄云盖顶紫衣遮身,官界峥嵘,权柄在握。许多法统领导人身边当红炸子鸡的少壮派战将,已为来日仕途考虑,相继以民意为遁,倒戈相向,加入革派兵马,共同标榜——法统为历史之包袱,软弱为法统之宿命——大声疾呼全面策动全城直选,加速改革。

    深巷一早即花落失声,巷里巷外许多人结队过桥请愿去了。桃花、杜鹃和白山茶的花瓣,让倥偬的人群震得零碎委地,花海里无穷尽地起了一层颠簸悲恸。她弯下腰身,拾了一把握在手里,腥出细微的花气。她低头想着,会是如何的一个人,来推衍她的命盘?她直觉里的江湖术士,多一半像书里所谓绍兴师爷,黄脸精寡,坐在超自然与怪异里,神鬼之合,是人型的阴阳五行。

    只有一个年轻男孩在,坐进黑皮沙发圈椅,她似乎闻到空气里迟迟的虔敬,男孩正读着和她清早读的同一份报,桌上搁着计算机,她唤了一声。

    她从男孩的眼神里兀自读出赞赏——她一向对赞赏敏感而且准确,从来那些赞赏,也都足以凝聚成袅袅娜娜的渴望,就像招呼灵魂的魅音,是具象的无力抗拒。她低下颈子,写下自已的生辰月日给他。昨晚应门的人告诉过她,真君现在当然不可能见着了。每天有轮值的学员,他们都是成绩极佳的。男孩认真看她,那认真里有闪电般的天真和煞有其事,她更有摇摇之感,是风里的蛛网。

    “阳历吗?”男孩移开目光翻了翻历书。

    “阴历换算是二月十五。”

    “几点呢?”她发觉他的黑眼珠色深丰神,有一类温和但火炽的智光,仿佛洞明。

    她忽然慌起来,一段一段不堪的遇合,陌生的放任,拿掉的那些不同精子的孩子,她忽然一阵纤弱地羞惭。想了想,决定使诈。

    “早上九点多。”

    也不算使诈。她记得小时候那张命纸记着早上八点三刻约近九点,应该是辰时。但她清晰记得父亲也曾与母亲争执,认为应该已逾九点。因母亲生她之日,连奔带跑穿过许多田陇,母亲并不戴表,父亲称母亲慌张张急匆匆,记忆并不准确。

    她自认一向不是撒谎的人,除非必要。

    “我是代我同胞妹妹算,我们双胞胎,她比我晚半个钟头。”也不过是不希望被他一语道破,她希望保留进门以来环绕的含苞的氛围。先听听再打算。

    “那是你们同胞不同命”,男孩说。

    她看他转身输入计算机,一张命盘旋即现出来。就这样快,她错愕惊疑,世情单薄纸一张?

    男孩看出她的困惑,笑起来。

    “别担心,计算机很正确的。我学计算机,因为有兴趣才来研究。紫微斗数其实是统计学,按一定公式,你别担心计算机把你的命弄乱。不曾失误的。”

    男孩把桌上书报清开,定睛解读,仿佛十分把握鉴往知来。

    “美人啊!不过廉贞天刑坐命宫,风流桃花劫很多,谈恋爱要当心所谓因色犯刑,感情之事怕要历尽沧桑。”

    “别介意,既是统计之学,所以把统计结果告诉你,当然也就有人不在统计之中,我们这一路从不玩神弄鬼的。”

    “不!你说得准。”她眉色黯然,极力克服着牙床之间轻起的摩擦。

    “晚婚则吉,早婚有克,有红杏出墙的变量,性格卅五岁之前反复无常心情郁结。子女缘分淡薄,恐怕要拿掉三四个孩子,以后不会再有孩子。留在父母身边工作生活比较好,迁移宫出外心力交瘁难有成就。幸好看来你父母极疼她,尽量别离家吧!兄妹宫看来,你待她不错,不过,三十五岁以后一切才能平顺呢!”

    她眼角轰轰然,潮水聚成泪,只有不动。

    “你算命都是这样毫不留情?”她抬手背罩眼,泪池里起了一阵无状委屈,她堵着泪。

    屋外有摩托车的奔驰声,他起身把一扇百叶窗片放下来,地板顿时搓搓絮絮都是光丝,像许多郑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下意识紧张,更像又起惯常软弱,要沉下去沉下去。

    “我就是这个德行,不准不要钱,我讨厌耍江湖。也有人很欣赏。但也是规矩按命盘说,绝不信口雌黄。”

    “那么我呢?”她敛声问,几乎胆怯。

    计算机极快再送出一张,他端在手里,放心扬眉,像个知交,端在手里的正是死生契阔。

    “差一个时辰,竟然天壤地别!”

    “你可是标准的‘日出扶桑,月朗天门’格呀!太阴星入亥坐命宫,是太阴最好的时辰,又加会天魁星,在神话里就是月神了。官禄宫太阳入卯,天梁星拱照,迁移宫逢禄存、天马、左辅、天机又还有化权星,少见的贵显之局,不管人在那儿都是功成名就呀!真是失敬失敬!”他站起身朝她鞠躬,完全的孩子气。

    “而且太阴星入亥加会天魁,必然是才华洋溢浪漫唯美,举止谈吐极具魅力。夫妻宫更好,天钺星入庙,郎才女貌书香之家,两个人都爱好文艺,一见钟情佳偶天成,恋爱不要两三个月就能结婚。总之日出扶桑,月朗天门格,是古往今来相书里开卷即别的贵局,而且正是像你这样丰姿清秀,雍容大度。太阴星的异性缘都是红粉知己,礼仪中人,造成佳话无数。称得上风流艳雅,不犯桃花,冰雪聪明。真正娴德淑妃,高贵雍容,命学上一贯强调,主富容易主贵难,我真的很少看到这样好的格局。”

    “双胞胎不同命的是不少……”他话里显然宽慰。

    她让泪河爬下脸,再也撑不住。

    “你是替她担心?”

    她点头。

    政坛诡谲竟真如天候一夕多变。隔早忽然起风下大白雨,河水涨高逾越警戒线。据说因为官商勾结,下游疏洪道修建工程延宕十年仍未定案,每逢骤雨到处淹水。赶着正逢“逼宫暗流”,下游居民怒恨怨结趁势爆发。盛传勾结黑幕中,正有法统派重臣涉案,愈发不可收拾。居民冒雨抗议,有些甚至披麻带孝,扬言以死明志。朝野震撼吵嚷提出以民意为共识,法统派宣称民意要求法统,天地动怒,民意在河,日月流水可以为鉴,改革派宣称民意要求改革,天地动怒,民意也在河,日月流水也可以为见证。

    下午晚报却再爆号外,某财团言之凿凿指出,所谓“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者,纯属预设之天大谎言,旨在豪夺民意,并称该呼之欲出人士根本拿不出出生证明,生辰八字全系存心捏造,已经掌握全面翻案证据。法统派并冠之以——世纪之骗局。舆论哗然,改革派受到重挫猜疑内揪,而倒戈的法统派当红战将,多数早已旗帜鲜明,早被领导人贴上了标签,一时进退失控。有些观风察色想急转弯,但大部分过河卒子坚定不摇,准备祭出“河神”,请该呼之欲出玉玺人物,对河立誓,愿天地神鬼明鉴,一片青天昭然。并称将设坛台“扶舆入正”,为历史求得一灵守护,推向开天辟地未有之轩朗格局。

    她把阳台一组青铜风铃摘下来,风势雨势里有一种活泼的挑拨,然而实在摇晃太厉害,掩上门前她把报纸卷好扔进门外垃圾桶,她惯常有熏沉香的习惯,极之排斥报纸毛燥味的骚扰,只要读完绝不搁在屋里。

    她的窗是扇圆窗,也像月亮,月朗天门,铝的框和毛玻璃,各有银质的冷和玲珑的透,虽然是借住,这样的窗却给她委身的恋恋。

    圆窗望出去并无法看见河,但可以肤感明明的湿和宽宽的涌,尤其台风落水的日子,悠扬顿挫太剧烈,简直携了兵气和浩劫。也许因为整晚想着她的命盘,恍恍惚惚更觉得乾坤虽在位,生命却无常,今夕不知何夕之感。习惯性的空空洞洞的绵软,又征忡回头找她,说不清更深更浅,她只觉得单薄,需要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有人敲门,响在雨声的阴处。

    她不记得给过别人地址,只除了他。

    解读完她的命盘,他送她出巷,请她喝了碗远近驰名的药茶,沉沉的药香有悠悠的和谐。他端茶给她,要了她的住处,她记得她刚哭过,对他的难以言诠的信赖和被洞悉,更不能招架,像缘份,所以给了他。

    她开门遂比较笃定了然,并未诧异,也等于相约。

    “我想了一夜,真希望能交个太阴星座命宫的女孩,我是文昌星文曲星座命,我们一定很投缘,交个朋友吧!请你吃小摊。”也许铁口直断惯了,他的邀约也是雄辩滔滔,极不容易拒绝的口吻。

    那正是她一贯耽溺的招式,她的执着软弱正是用以招来强刚。

    两个人撑伞走进雨里,一人一柄伞占掉半条巷,实在霸气兼而造作,他一把牵近她,她只好收了自己的花伞。

    她住的地方在高楼这一岸,小摊都在楼底,如果说深巷的药茶摊她曾有过可依可恃,大楼的线条决绝利落,再度给她游离。

    他替她叫了小火锅、烤鳗和手卷,像个极有经验的吃家,很安家的典型。

    他自己也点一式双份,但多了一碟乌龙面条。他把面赶进火锅里用筷子挑松,太早下面逼干了汤汁,他招手再要,她阻止他,把自己的勺子给他。

    “太阴星座命,就是很会照顾人的。”他满意称赞,眼睛眯在热气里有鱼的形姿。

    她想起她床第间的放逐生涯,一切事情总是乱七八糟,她理情理事打理生活的能力与心态,处处遭到质疑,学习整顿使她神经质,长时间歇斯底里,从来没有证据显示,她有理路清洁的规模。

    她把蜜蜡色洒落白芝麻的烤鳗剔开一半分进他的盘里,她一向中午少食,剔得极仔细,保持着鳗鱼肌理的优美,像孩子专心做着数学题。她隐隐感悟,这男孩有奇异的戏法使她平明,如闻礼乐盈耳,即或在大灾难中行险仍然安宁息神。

    “送你出了巷子,我把你的四柱八字也排了,你是伤官格,我是印绶格,伤官和印绶是最速配的朋友,一定谈得来,你知道吗?我正好命宫还带天钺,也正好大你五岁。”

    她掉泪的冲动又轰轰兜来,接近她最最熟悉的盈盈欲倒的软弱。

    “你这样的表情,比笑还要好。”

    她的泪滴在小火锅旁,樱红的火苗烘着。

    “还在替你妹妹伤感?”

    她仍点头。

    出了小食摊,雨歇风住,有一段剔透的云天浅朗,戏剧化的地方就出戏剧化的天气,他替她抖抖水珠一并收了两人的伞,他的素蓝,她的橘花,依着并着自叙另一段起落。

    “带你去见识这个城最好的书店,太阴星和文昌星,不可能只吃肠胃食物,不尝精神食粮吧!”

    她再次迷惑于他奇妙的本领,似乎可以将她自真实中抽离,还原给她一种天分——重新捏造自己,他一切的启动都迅速地唤醒她,如何认真学着,自认着她的“日出扶桑,月朗天门”。真是巨大的美丽的创造,正像他们经常走着的那条河,把宿命的带向革命,把革命的带向宿命。只是一点小小的试验,立即让她爱上新生儿般的浑然忘我。比往常更容易懂得过去种种皆人非而我是,诸般无奈,错在造化。

    她想起自己盛怒时的疯势,她是个会厮缠烂打之人,在绝了盈盈软弱的另种时候!她一直认为那不是她本来面目,现在更可以肯定。终于找回自己的命盘呵!

    许久许久没有如此的午后,和一个男孩走在希腊神殿般的书殿里,花岗岩的台面上游移着雨和光的嬉游曲,他在橡木白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草叶集,是个手工珍藏本,一行一行诗的周边有古典的藤蔓图案,以及无花果或者青橄榄。他替她轻轻地翻,像守护与讴歌月神的侍卫,隔几页另画着牧羊神牧羊女,兽角形的号低吟着,像草叶里的私语,一声一声藏着简洁的思慕。她交手立着,眼神一径停在书页,月神的说不出来的处女般的至真至善,正凝聚一团圆涣的光,她感应到正在贴近着太阴星的种种,温存地贴近。而关于真实生命中的狼狈,她感觉命盘正灯塔般指示着她,不必相认且不必多想,谁说过去无法更改?记忆是颠覆过去最好的途径,捏造记忆同时也就重新打造了过去。

    她觉得可以慢慢学会太阴星的过去。

    夜极深他送她返家,脚心底仍有湿地的凉,手心也是。她让他进屋暖一暖。床和衣橱去掉了大半空间,衣橱没拉上,像许多不同面貌的她,刚褪下的壳。

    他比过往任何男子都值得她留下,丰足的经验教会她,只要几个身段,比如一枝软稚而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但她想起太阴星的冰清玉洁。

    他仅只拍拍她的肩,手劲略沉算是道别,她站在衣橱前送他,强烈知觉下肢液体的流动,只有静静立着。

    祭河神那天,她也去了,其实完全因为寸步难移。

    桥上全线交通管制,中央搭了坛台,横披是“向历史负责”,坛台两旁排满了观礼席位,再双向延伸到河的两岸。改革派为了洗刷“世纪之骗局”的挫败,以保民意优势,千里迢迢搜出多位“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玉玺人物出生老家的旧街坊,但自知过于发苍齿摇,垂垂老矣的记忆,毫无取信的分量,只能聊备一格,而六十余年前,又根本不可能留有出生纸,遂决定举行当众投河立誓的邀宴,以昭明民意。应邀参加的中外媒体记者据说即多达千余人,典礼之结果对民意优势的正负影响,已经成为城内最大地下赌局。成为近十余年仅见的国际盛会。

    她站在人山人河的边缘,被一种暗力扶推着,像一只马戏团的小狗被推到火圈前。高亢燃烧的理性正用地热般的力量,包围住每一个人。她像置身事外又像委身其中,铺天盖地的锣鼓和呼喊,从她站立的距离望过去,零乱嘈杂却动江关,一个人只要再向前挪移小小的一步,情不自禁要非理性地失去在空间的向度。她记起早报上说,这个城民数千年的血统素质,一直具有强烈政治性,随时随地可歌可泣,以大乱为喜,呈现伟大而荒谬的混合面貌,而大乱的乱源,即是以谎言为真实的神圣不可侵犯。

    她选择后退,后退到一个植满梧桐树的小公园边,从摇枝摆叶望过去,桥成了一条钢索,站着走索人。她存心隔开那些热烫,距离于是愈远,所有声音只是一团团持久的音爆,似乎轮过许多人说话后,终于有一个身影投下河,落姿十分钝重,然后,桥上桥下两个河岸数以千计的人跟着跳了下去,音爆达到最大强度,是抽象核弹蕈状云,像战争在远方,她记得哲学家说过,战争与性爱是最充满私欲的行为。

    她收看晚间新闻才知道场面失控,跳下去的人太多,刚下过雨的河水极冷,据说桥底隐伏着深的漩涡和暗石,因为搅局跳水者成千上百,一时疏忽了“禄马交驰,七杀朝斗”的该名大老,没有在预定时间内上岸,发现时已呈现局部脑部缺氧,也不过十来分钟,据说该大老素有血压高宿疾,截至新闻播出前,仍在昏迷中。

    革派溃不成军,辩称法统派鼓动制造骚乱,造成恶意谋杀,如该大老终有不测,扬言扛棺抗议。法统派则称革派编造神话预设谎言,豪夺民意,玩弄民意,所遭玩火自焚、玩水灭顶,俱属天谴。舆论预料两派将引起更惨烈的争斗和算帐,甚至流血变天。

    那张命盘是真是假呢?她想着。

    夜里河即恢复通车,招风雨的黄昏天,蓝的云心圈着红,听不见噪音的位置,即少了大红大绿的对撞,只有金星般灯头衔灯尾的叠影,不可置信地灿烂和辉煌,简直不能想象只是下午,原地一场秀,静静地杀机,时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时间冲掉空间,空间埋掉时间。

    她决定到桥心去,再看看河。

    急雨狂风带来上游的沙泥,水面比较黄浊。她记得许久以前也试过跳入河里,因为无法主控宰制的欢爱,与大乐完全殊异的理由。

    走到河中心,水却只够淹掉半根脖子,再沉不下去,泡着泡着变做一类极单纯的沉缅,耗费时间的感觉愈来愈分明,使人发急,她试着拖身子往水里行走,找块水深的地方,始终找不着,竟被河水激恼,冒出一股无名气机蓬勃,赌气不跳了,不知算是对死亡凶悍或对死亡软弱。

    她想起来,倒是忘了问,两张命盘里,有没有哪一张显示自沉?她一整天都直觉他仍会来,她在从前所有的男人身上,只找到互相充填——像烂菜塞着牙缝,可是至少代表正处于饱食。饱饱的、胀胀的、不禁久站的、绵绵垮垮的……叫她娇无身力,唯有委身。

    现在才觉得饿,空空地想,痴痴地饿,不是饱过头的穷凶,反而像蝶恋花的等待恩泽,仿佛正一步一步接近“日出扶桑,月朗天门”的静婉。就像她现在站着,头脸伸出桥外,如果有影,皆落江中,月亮照着河,河里有她一生情一世情的容颜。脑子里的一切紊紊乱乱,只剩了水意悠悠,从前的月亮正照着现在的月神。

    今天如果不见他,那么明天她就去找他。她真喜欢这样的交往,如此真诚地学着否认自己,没有丝毫的虚伪,否认有多长,真诚就有多长。

    是他说的,太阴和文昌星天造地设。

    一切都必须从否认开始,宿命的否认,革命的否认,真诚的否认。

    她又觉得盈盈欲倒,然而充满期望,想沉静叹息:

    “唉!我是多么多么的软弱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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