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凉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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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合院落悬灯揽卷,最宜六朝诗文,我认为。你说呢?

    这两天正好读到曹丕想念他的一个知己:“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最后几句是“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虽然物是人非,但我多么想念你……,所以今天绕道来看你,临行在即望君珍重。我会感动都是这一类的文字!

    才华最珍惜的应是欣赏与了解。“才华的本身就是一场孤独的灾难!”一切的才华不过是为呼唤知己。

    什么是欣赏与了解?经验其中永恒、清新的质素,然后期待再永恒、再清新,如此而已。

    买了几件东西想寄给你。一张希区考克的纪念邮票小全张,一共买了两份,从小就喜欢他,温润的机智与促狭。一盒双钱商标三凤牌“海棠香粉”,糯米漂白研细了添上香精,在唐人街的杂货铺里找着的。金漆小纸盒上描着粉色单瓣海棠,绿底白花的旗袍衣领,托住一张奶黄包般俏白的甜脸,弯眉凤眼菱角丹唇,羞愁不胜、袅袅脉脉。盒盖打开来,一小方腻滑净白的粉块,闻起来仿佛淡雅了些的花露水,抹在颊上倒像柚木地板敷了滑石粉,但那稚嫩的美丽,却让人想起“软香轻红嫁与春水”这样的句子。还买了一盒一七五二年Dr. William Hunter 牌护手软膏,樟脑油与玫瑰花混合的气味,烈香里另有一番逗意。另外两块装在木匣中的小皂角,深紫红那块是搀了罂粟花与肉桂屑,浅湖绿那块调了黄瓜皮与燕麦壳,据说都是从前唐人街女子惯用的。一并寄给你!

    夜里翻书,忽得一首:

    昨夜汲洞庭 君山青入瓶

    倒之煮团月 还以浴繁星

    一鹤从受戒 群龙来听经

    何人忽吹笛 使我松间醒

    洞庭湖水煮月,不知是烧茶或洗澡,“浴繁星”不知是指与繁星共浴,还是茶水里有月也有星,当然,恐怕还是指烧茶,洗澡到底煞风景了些!我真喜欢“君山青入瓶”五个字。

    我种在苹果树下的孤挺花开了,郁红狂绿。Julie却在屋前种了两丛豆沙色与稻黄色的荻花,间杂着雾紫的蓝铃花。我在苹果树梢挂了盏喂野鸟的食盒,装了小米和葵花籽,引来些斑鸠和乌秋,你能想象这些颜色吗?

    基督必是美的,《基督最后的诱惑》里说:“穿着飘然的白袍,从河上走来,口中还衔着夹竹桃。”不知是不是借用了佛陀“拈花微笑”的意象?总之基督、佛陀,必然都是很美的。美的优雅、宽容,召唤不愿释出的情感,为了“超越”。超越就是心灵的“庄严之声”。

    街口看见卖一种饼,稀稀的米浆薄薄地摊在方的平煎锅里,煎起来透明的像一页“冷金笺”,卷了椰丝与碎薄荷叶以后,就叫“华严饼”。卖饼的越南妇人手上带了条手链,五彩丝线缠成三个牙签细的小人,用银环锁着,两男一女,囚徒的恐怖,可是真好!

    不记得是不是在井上靖的《流砂》里读到过?“感情在空间中最纯粹、最饱满的生长状态,唯有一方完全不知情!”比如死亡与生者之间,或者说“类死亡”的无知状态,另一方才能在谁都不知道的阴暗之处,分秒不休地形成与创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必然都是这样形成与创造的。”

    两男一女,用银环锁着,必是没有一方完全不知情。

    如果对那些与“形成和创作”无关的一切,保持死亡般的无知状态,才华是不是就能最纯粹、最饱满的生长呢?

    “艺术创作就是,有时疯狂地到神性边缘去散步,有时疯狂地到魔性边缘去散步。”前者成就“深奥的单纯”,后者建构“伟大的复杂”!

    杜西尼街那家画廊改做修护古董地毯了,一个中东工人把一张张两百年的波斯旧毯,摊在大理石地板上,四处散着花草浆与矿石粉调的天然染料。他用小毛笔蘸染料,一点点填进已经没颜落色的图案里,仍看得出来是些纤细的菩提叶、莲花和曼陀罗,围着一圈抽象的孔雀,不停重复到眼花撩乱的程度,在神秘的狂想中,维持了密密麻麻数学的精准。也许因为当年织毯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因之在那灵巧的秩序中,却有飞扬的淘气,无限的压抑、浪漫和极乐,单调沙漠中的超现实。

    两百多年前十五六岁的民间女子,直觉地织就了狂放的诗情、传说式的智能、隐藏着的天才。我在那工人身后站着,他告诉我他十分喜欢这份工作。

    里尔克在《马蒂手札》里说,马蒂在巴黎的腐败与冷酷中流浪,回忆起少年时期令他望得出神的波斯地毯,他曾问母亲,“能编出这么典雅的花纹的人,一定是在天堂吧?”母亲说:“是啊!编织地毯的人,当时的心境,一定就像在天堂里。”

    完全是直觉的尊贵与华美。

    “反复讨论艺术创作的危机,就在割碎、疏淡了最可珍贵的直觉。”所以,宁愿学习用直觉欣赏一切创作,直觉是全部的素养和谦卑,不是瞬间的倾心,而是深刻的觉醒,被不可分割的直觉的投影撼动,所以觉醒。

    失去直觉的天然吸引力,艺术也就失去魅力了。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Henry Moore说,他对石头的爱与感应,来自最简单的拱型,石头风化出一个巨大的洞,却成为一篇诉诸直觉的启示录,当第一个洞开始形成的时候,故事与本质就开始了。他相信巨石与凹洞,可以构成各种“精神的仪表”,“洞的神秘”The Mystery of the Hole。

    洞是Henry Moore“无法申诉的眼神”。

    时常在街上这样胡乱行走,东张西望看掉了魂,练习“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寂寞无为,寂照同时”。寻找我自己的直觉与谦卑,我自己的“精神的仪表”。那与四时万物对镜寂照的感觉,使我想用文字记忆,使我希望你也在其中找着我的“无法申述的眼神”。

    这儿的杜鹃鸟,是一种红雀, 燕子却是阴丹士林的蓝”,都栖停在我的白花枣树上,啁啾叫着,鸟类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为什么要寄给我木瓜?想交换我的“琼琚”?

    旧笔记本里落下来一页我自己的剪报,这文章收到哪里都突兀、不适合,权且重抄在这儿,让你也读一读。

    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我又回到张爱玲的公寓,虽然已经晓得,星期六管理公司休息,仍不可能进入她的房内,但感觉她曾经存在也是好的。为什么不呢?如果她才走六七天,魂魄应许还未离开。我开始从她的大门口沿街走,大门对面的小书店内,是家矮屋檐的修鞋铺,老板叫George,像个犹太人,隔壁还有家旅行社,老板是个拉丁裔,却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正云”,我把《对照记》里的照片指给他们看,他们异口同声说:天天都看她出来散步,逛附近的街道,还修过鞋。说她因为太瘦,像刚从非洲闹饥荒的地区里逃出来,所以实在令人难忘。那是一种病态的瘦,但她走路却是极正常的速度,甚至可以算是快的,李正云说一直给他奇异的感觉。她走来走去大家都眼熟,总是很主动地向她say hello,打了好几年的招呼,她从来也只有回过同样的hello,没有过任何一次的交谈,因 为她的表情那样一本正经,根本不像有任何意愿谈话。 George说她似乎对他的鞋店极有兴趣,这样手工的、系着围裙、拿着挫子磨鞋底的老式鞋店,在洛杉矶已经很少了。我告诉他们,张爱玲是可以用英文写小说的人,他们极为惊讶,George说他们一直认为这个中国老太太不说话,是因为不懂得英文。

    然后就是那家叫Sisterhood的小书店,橱窗里有些艺术类的册子,更有许多女性主义、女权运动,和生命探讨类的书,Four Ways to Forgiveness ,Tree of Love……书店老板说他也常常看见她,他的书有许多都摆出门外,她最多在门外的书架逗留一会儿,也不进店里来,更别说交谈。

    公寓里有新学生搬迁,二十来岁穿网球鞋的一群大孩子,用脚踢开门,把一个纸箱顶在门边,门禁森严的公寓突然门户大开,我就又进去了。那些大孩子轰隆轰隆踩热了楼梯间里的气流,上气不接下气聊着天,完全回异于孤高的张爱玲氛围。住了好些年的学生也说,偶尔也会遇见她,她的头发全白了,显得那样孤单苍老,需要人照顾,但他们问她话,她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后来也就不管她。

    一九八八年,我收到她弟弟张子静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张爱玲自一九八三年给他写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消息,希望我能转信给她。

    “天道无亲”式的孤绝?

    七年前我们住的公寓在downtown里,靠近黑人区,走好远的路也找不着一家像样些的小店,倒是有些印刷类的工厂。中午的时候,满街都是排在午餐车边,等着买热狗汉堡的工人,公车站牌附近的墙上到处都是涂鸦,没有书店也没有画廊,那时候她除了看牙医,每天不出房门,完全没有街头散步这样的活动。但她会趁着看牙医出门的机会,搭好长的公车线,买衣架买熨斗拖鞋丝袜,买她爱吃的刘记葱油饼、鸡丁派、胡桃派、青花菜,天天吃炒鸡蛋、喝牛奶,踩健身单车,自己卷头发,而且似乎仍是个跑远路尝点爱吃的东西也不嫌麻烦的“乐食者”,在那样简单的生活里,食物算是已经占了极大的趣味。

    在她的报纸堆里还捡过她剪下来的一络头发,虽有许多白发,但大部分仍是黑的。那时候她侧身站在几步外的距离,腰那样挺直,穿着白衬衫蓝裙子,像个女学生。完全不似这些人对她的描述,七年里竟如此迅速地苍老?

    那样瘦,应是长期吃极少极少的食物。她在丢弃的许多草稿里,都写着她的牙坏了好些年。公寓管理说,她从前还常去看医生,后来也不愿去看了,但她并没有较严重的病,至少与她的离去无关。那么,也许是牙坏得太厉害,吃东西没滋味又伤牙,又厌烦看医生,七年前她的牙龈常出血,每天要用掉很多的棉花球,所以喝大量的牛奶补充钙质?而牙再也看不好,越吃东西越坏牙,对着牙医张着嘴,又是这么使人委屈、疲倦的一件事,干脆不吃了?食物摄取严重不足,因之迅速苍老?

    找到在Butler街的警察局,被阻止与刁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问出法医的电话,法医说没有任何的原因,只是自然衰亡而已。一个比较善良的警官告诉我,他们进入她的房间的时候,几乎看不见生活里需要的东西。

    清清洁洁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人情物情,概无牵扯。

    终于知悉她静静栖停在玫瑰岗,墓园管理说登记着九月三十号上午十点,在Memorial Chapel举行告别式,但没有登记负责人的名字。

    那是个长满松树橡木,绿草坪,种了许多玫瑰花,极美丽的墓园。安静优雅,甚至甜蜜。不论你花多少钱,买多大一块地,多么庄严荣耀的葬礼,平躺在地上的,都只是相同大小的一个号码,相同大小的一块石碑,正是她要的“因死亡而平等”。

    如果不对任何人做生命里的承诺,不服从于现世的价值,不需从历史需要、或某个社会任务中,衍生出生活的规则,只是独力完成一种没有欲望、没有恐惧的人生冒险,也算是一种英雄行为的原型。那么我想,张爱玲不是一朵自开自落的、柔艳的、绝美的花。

    她是一只狮子,孤僻至绝顶的狮子。

    以后,她就是玫瑰园里的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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