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英雄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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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着,也许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这个城楼上看这个城了。她将无缘再见新城的建立。

    今天是旧城拆迁的头一天,她站在城楼长廊的窗口往下望,城楼后正对着年代久远的老医院,空气里刺洁的金银花混合消毒水的气味。怪手高高举起擂倒了城楼前的墙房,像焦阳下迟钝地觅食的母象。

    密密麻麻偌大一片房舍,挨家挨户隔着不到一尺的巷子,其实是这个城的伤痕,颜色灰白伤紫。十坪左右,用石绵瓦、木板、泥巴搭糊成的房子,客厅、饭桌、床铺全挤在一块儿,勉强隔出厨房,还有一个只能站着,摆着塑料脸盆就算数的浴室,拼拼补补,一遇上雨天屋子里叮叮咚咚只能靠塑料袋和锅碗接水,梅雨季节唯有潮湿发霉或者白蚁蛀蚀。

    她看见第一幢被推倒的房子里,正是她从前常来看露天电影及康乐表演的礼堂。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有初生萌乳的孩子。

    推倒的礼堂外,人群辞庙般一圈圈围拢,掉了色的军夹克披挂着白布条,他们原是这个城战争时期的通讯士官残兵,没有马革裹尸,存在终于成为这个城长期的质疑。

    兵士们慢慢拉开军用红布旗,巨星般钉着几个黄色大字“奉劝英雄要多积阴德以免报应降及儿孙”。扯开的红布旗就摊在怪手边的水泥地上,从城楼上往下望,极像一大块沾了血的药布。

    突然跑上来一个残兵,把手中一方裱了英雄照片的镜匾摔在红布旗上,骇人地用脚去踩、踩、踩在碎了玻璃的英雄脸面上。踉跄地不断地踩着,似乎可以歇斯底里地瓦解掉原有的崇拜行动,周围扬起一片鼓掌,然后追响起一片呼喝,像急雨打过如鼓般的荒原。“……万岁!……万岁!”声浪里藏着冒险,仿佛能把人们从孤独及无用中拯救,成为新的支撑。

    她把视线抬高,苍远的山上有白鸟飞在云的四周,那山整片都是迂回的高高低低,侧看十分像尊睡佛陀。

    礼堂完全擂倒了,她听到零星的哭声。

    她记得头一回坐在礼堂外广场,和许许多多大人孩子挨挤在一块儿看电影的滋味,极为陌生但是向往。一张大白布撑在半空算是银幕,人太多了,他带她从背面反着看,她记得那片子《赶鸭村庄》,成群的鸭子被竹竿挥赶着,天上地下胡跑。他在人前待她,总刻意表现如对待孩子,所以替她买了一枝菠萝棒冰,黄蜜蜜的汁出汗般淌下来,她拿着不吃慢慢让它化掉,任性地反抗。

    还有一回他带她混在汗贴汗的热礼堂里听美军第七舰队演奏,一个长发的女人上台去和萨克斯风吹手一起跳扭扭舞,那女子扭着身子曲着腿,几乎可以把头发垂到地上,人太多了,许多人干脆站在椅子上,她看不见,他说他可以让她坐在他肩上,那就更像长不大的孩子,她闪躲着反对。

    那年她十三岁,母亲出走大约两年,他卅一,或者比卅一更多一些,她一直没有求证。

    踩碎英雄照片的残兵一阵激动,忽然坐在红布旗上哭号起来,兵们群龙无首,拿着水喉及盾牌的宪警开始围着兵们排放拒马,军夹克与黑制服夹杂着,像家鸽群里飞来蝙蝠,她看见几个宪警把残兵用红布旗卷成一包,扔上车迅速载离现场。

    照片里的英雄现在是这个城最大的权力掌控人,如新的神祇般被顶礼膜拜。她所知道的这个城,一直长于生产英雄、崇拜英雄、颠覆英雄、毁灭英雄,几乎是这个城逃避不安的方式,在英雄的制造与劫毁中,仿佛存在有痛快的战争质素,可以直接激发这个城强旺的精力,正如决斗的混乱状态可以激发个人最伟大的才能,迫使有些人酷爱决斗。

    这个城已经以决斗维生。

    白鸟飞过的山头,她知道有一种玫瑰色的树,像陆地上的珊瑚,尤其在光线晶澈的时候,即使白天也有惆怅的幻美。她再度仰头抬高视线,两片白云正慢悠悠移到睡佛陀的上空,在头顶的正上方打了一个美丽的结。啊!真不可思议,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在抬头与低头间,居然就充满了巨大的介入与不介入。

    那时她家正在这个旧城边缘的一条庙街里,是另一种身份的院落,操着不同的话语。庙街和拆迁的旧城间隔着热闹的菜市场,以及一块也有秋千架的篮球场。他那间房恰落在篮球场边,围墙只筑了一半,别户人家在墙下种了一排扶桑花以及黄花丝瓜。

    她惯常六点起床,在院子里温一段书,换上学生裙和白衬衫,拎只提锅就骑单车到菜市场的早点摊,买饭团和菜肉包子,把过量的辣椒酱灌进包子里,她父亲的口味,如果忘了,家里必然有整个早晨的低沉。

    回家的路上还得小心地保持车身平衡,防着米浆溢出提锅。父亲情况比较好的那些时日,两个弟弟还长期订了养乐多,随报纸一块儿送来,搁在窗格下,像沿上蹲了两只浅色的雀;吃早点时已经供在饭桌上,成了两尊小小的罗汉。上学之前她急匆匆赶着收拾残骸,揭开盖的养乐多空筒,有一股汗酸似的酵母气,这就是养乐多!她从不认为刺激食欲,也许连羡妒都还未成形,只觉得挥之不去的屈辱。

    她头一回穿越篮球场上他家却是为了——剪发。买早点时经过,看见扶桑花丛里绿漆木门上挂着一块三夹板,用墨汁写着“剪发两元”。父亲给她的剪发钱一律是外头的行情——五元,两元简直是梦一般的吸引。她去了许多次,偶尔见着他,剪发的是他那时尚未出走的妻——一个粗俏的山地女子。她日后在同学圈里发觉,那时候真有特别多出走的妻,以及母亲。

    他的屋里靠墙角摆着竹椅和小几,正中用来剪发的黑胶皮旋椅,可以升上升下,要算是最阔气的设备,墙上挂着镜和一条刮剃刀用的橡皮带。山地女子总是剃伤她的后颈,火辣辣扑拍上一大片白粉,像小学里扑打头虱粉。

    好些个月后的星期天下午,写完毛笔周记,她才想起隔早的仪容检查,牵了单车穿越扶桑花和丝瓜棚去敲门,应门的换了他,山地女子已经不在,她在他眼下站了站,仓皇里失去主意,他想是看见,所以留住她。

    “我替你剪吧!”

    她仅瞬间即在他的指尖察觉肤紧的战栗,如一只猫轻足收爪掠过背脊,他差不多几根几根细细地剪,指甲片触及她的颈脖,不真实如汗毛和汗毛间的滑行。剪完之后他在她肩后吹散落的发屑,如猫的尾巴环过她的衣领与发根,她霎时涨红了脸。

    “冲一冲。”

    他用一只搪瓷白盆打了冷水,热水胆里兑出热水,找来一只白钢杯,在厨房的凹槽替她冲洗。那时候只有男孩剃头带洗头,女孩多半光剪不洗,她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

    以后她就常常去,他记得许多英文单字,而且熟悉音标,还能教她数学化学。

    家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私秘。

    那时候庙街的家中且有个奇怪的浴池,窄窄的三面墙间,拦腰再砌上水泥矮边,就成了方形的小池子,左边角落里另外砌着一只烟囱般的空心大铁鐏,鐏下是个火门,可以在鐏肚里烧炭火,或者把煤油炉搁进去,她还记得,那鐏是只废弃的炮弹壳。许多许多年后,她才在川端康成的《雪乡》改编的日本电影里,发现极相似的东西,其实就像加热的大锅。

    她记得八九岁之前,举家一直有共浴的习惯,烧烫的炮弹保持了水的温,父亲往往让弟弟们轮流骑在背上,在水里耗掉极长的共浴时光。母亲替父亲打皂刷背,她多半靠在边角躲闪着以防碰上铁鐏。如果不小心,那鐏真能烫掉人一层皮。冬天浴池里的水经常两三天才放掉一次,冷掉的水泛着小皂泡,浮着絮白的垢光,她进进出出走过浴池边,简直觉得是家中隐私的欢乐泉。她记得父亲母亲当时的裸身皆高大肥满。

    母亲出走以后,父亲入浴多半落落寡欢,极难得的日子,才又召唤两个弟弟共乐,再不可能有她参与。父亲且在浴后领着弟弟们散步到庙街前尝蛇粉蛇汤,有时候一去半个晚上。她心里逐渐也有一丛火苗,烧得炙烫,水浇上去吱吱作响。后来每逢如此,她就偷偷出门去找他。

    母亲走后一年多,有一回梦里惊醒,突然发觉自己被铺齐整地躺在干的欢乐池中,像栖在安妥封闭的帐棚。她一直不确定属不属于梦游,但她后来醒着也常想这样做。

    这个城的夜,几乎没有黑的色层,夜最深的时分,也仅止于晕浓的花青,若是华灯通明则有伶俐的珠钻蓝光,现在时间尚早,是浅浅幽幽的缅甸玉。

    怪手早停止工作。聚集的兵们大阵大阵移到将军纪念堂广场,分别占据了广场边通往纪念堂、音乐宫、歌剧宫三处天梯般的青石板道。纪念堂其实可以说是这个城的耶路撒冷,更是那些兵们长期以来心中的家庙,仿真云天色彩的白墙蓝琉璃瓦下,高挂着四只太阳似的大红灯笼,与两旁金瓦粉墙,铜绿龙凤的音乐宫和歌剧宫静静巍立,是这个城最神格化的建筑物,即使在人车乱哗里,也有邈远肃穆的庄严。

    她从金银花混消毒水的城楼下来后就一路跟着兵们,也捡了一块万寿菊旁的青石板曲腿坐定。兵们开始吃饭,好些个单位捐赠晚餐饭盒,也有军系,也有政团。兵们许久没有得到过这样超值的安慰,竟像回到最后一次的战场,欢快与大恸汤汤滚滚地酝酿。

    一切缘于晚上有一场英雄主持的和平音乐会。纪念和哀悼四十多年前一场内斗中的被迫害者,而年轻时的兵们,正是四十多年来,长期被塑造也被指控为那一场内斗中的元凶——迫害者。关于仇恨,这个城一直有永远的激情。

    拆掉兵们的旧城房,目的也是为了向被迫害者道歉,建一座和平纪念碑以及和平英雄公园,还有一座与将军纪念堂相仿佛的英雄崇敬馆。

    今天晚上的音乐会,算是一切道歉行动的序曲,莫扎特安魂弥撒曲,华格纳唐怀瑟朝圣客大合唱,贝多芬九号交响曲,都是她极想听的。早早一个月前她就买了票,一并也为了看这个城最后一眼,那些音乐其实极贴合她与城同时的心境。

    也有预感会遇上兵们行动。

    兵们的愤怼似乎是为了拆迁补偿费。她前头那块青石板上的兵,花白着刺般的头皮,总也有六十来岁,腿上正坐着不过十岁大些的孩子,孩子分着吃饭盒里的炸排骨。远远纪念堂前先吃饱的兵们,正操练般整理队伍,扬着人手一本的红皮小册子,继续练习喊“……万岁!……万岁!”声音稍稍呼噜含混,但她打小听惯了,尤其常去看电影留连的那段时日,再呼噜也极明白。

    他紧紧地拥抱与抚吻过她,不是那样强烈,贴切一点说也许在他还有虔敬的成分,至少以她的年龄并未感觉龌龊或亵渎。

    他的紧紧拥抱及抚吻正如剪她的头发,丝毫没有过潦草。他用舌头舔她,让她坐在他房里的一只手风琴箱上,在那样的房里,它是一只华丽而奇怪的东西,满排着小小的扣豆型、标满英文字母的键。他抱她的时候,偶尔还能听见别家收音机里唱京戏的声音,有时他的收音机里也有微弱的空中英语教学,这些一直是他房里留给她的最深印象,她感觉亲近而愿意停留,只是总有三两天,她回到家里,初生的萌乳锥锥地轻痛。

    他牵引她的手抓握过他的东西,极自然的反应使她闭眼拒看,几乎连想象也拒绝。有一回她用劲拉扯感觉表皮的滑动,居然忍不住趣笑起来。那以后他即没有类似的要求。

    但她和他之间,最后竟以死亡结束。

    她至今不能确定是否父亲从中操纵?当她听到他在一次勤务中举枪自尽时,父亲已经携家迁往极远的另一个城。死亡对她的冲击恐怕尚不及迁移,因为视觉、听觉、触觉彻底被迫丢掷。至于死亡,以她当时的智能其实无从真实感悟,甚至还有偏差的美学。

    一直到这些年,她才肯定整件事在她人生中的反弹,应该早已隐隐成型。情人指控说,她个性深处有令人痛恨之——强力大于劝诱力,根本失去和解的意志与和平的能力。情人疲困于她长期惯性试探、惯性设计不安的氛围、惯性使用软软硬硬的方式,将双方迫入死角,情人并说她有非凡纤敏的神经质式自我,以至于与她之间的情爱往还,每每有激烈的决斗之感,一种决一生死的、刚烈的,似乎对抗温柔的反动。

    情人有过绝佳的譬喻——她的强力展现于——她整个人把理性的意念设在冒烟硝的火山旁,把性爱的船只驶入不知名的港,把情绪的生活放置于战争状态。

    她试过不少可疑的死亡方法,检验情人之忠贞级数。

    有一回情人因浅恋另一名亦具诱引力的女子,她约了情人深夜谈判,在一处僻静的天桥,几番反唇相讥及语无伦次之后,她磨着牙齿,漠漠地望了蚕茧般絮毛毛的月亮几眼,竟跃身跳下天桥,像一枝银质的匕首,刷过冷冽的空气尘。

    另一回她割腕,具体的原因一直说不清楚,突然来的莫名的怨恨,她在墙上拔下情人投掷定靶的飞镖,用锐尖的镖矛,像轻飘的小动作般不停地刺划手腕,到底因为缺乏锋寒的刃面,仅只造成纵横错乱的血痕。情人说她脸上毫无渣渍的决裂,简直使人错觉是一种道德上的勇敢,使人怀疑和平持重的价值其实是屈辱懦弱。

    她还听不得情人批评,在一次情人的反诘里找不出合理的自辩,她狂叫夺门而出,开动车子往电线杆冲撞。

    只有在水里的时候,她的特质有奇异的调和。

    她特别贪恋水中的溺爱。在城市睡佛陀的山深处,有许许多多温泉旅栈。复瓣的大片白茶花和紫蓝色的熏衣草,开在腥鲜的硫磺气里,山上还有许多夜合花,那香气断断续续,像一组一组的疑问、刁泼和调皮。

    温泉浴池多半以粗砺的岩片铺砌,带着缺乏琢磨的刺边,往往弄疼未多留意的肌肤,她在硫磺池里波动着,水里有酒意的异光微宕,热猛的龙头,注出激烈的气味,巨大的浮力使拥抱仿佛虚虚空空,充满了决斗的伏笔。热水与硫磺凝结出壮健、勇敢、善战,有权能般的火药气息,她在池里时哭时笑,完全回到本能的活动。

    她用旅栈里供应的粗质砂皂摩擦胸乳,痛得哇哇尖叫,把叫来的玫瑰红拎进池里对着嘴喝,或者胡乱倒在肩头,任情人为她吻掉殷红的酒痕,站立着让情人揉洗她的耻毛区,冲干净她的后颈,用那粗质的砂皂滑过圆凹凹的肚脐,情人说她只有这个时候比平常更多安分、无害、醇厚可爱。每每听过类似的赞词,她即用脚趾尖拨踢情人在水中却柔软失去决斗功能的东西,如同戏水的孩子捉弄一尾垂头摆尾的鱼。

    情人说她令人质疑自身是驾驭或者被驾驭?她在他们的情爱关系中,一直非理性却发展出主人的强势手腕,诱引着情人由怜悯的同情,却进入无法置换的奴才的道德。

    她起身沿东西两侧的红墙千步廊往前走。体力坏的兵们搭了折叠椅休息,一个戴了老花镜的兵,认真地扭转一根根细铁丝,编织一样东西,看上去是一只捞面食的漏瓢。身后有人在两棵树上悬了根棉绳,挂着几只旧面粉袋,洗黄了的布上依稀还有些蓝的字影,还挂了几根香蕉,一只白色的钢杯,树上钉了行墨字“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生活的”!她站了一会儿仔细瞧,才发现编细铁丝漏瓢的兵只有一条左腿。

    千步廊尽头东门西门走进来上身白下身素黑一群男女,系着蝴蝶黑纱,是和平纪念音乐会规定的装束。那四只太阳似的大红灯笼点亮了,照得云端染上一抹柿红。

    其余的天色,已经暗中偷偷换成了深花青。

    跟着进来安检人员及警车。东门直通英雄包厢,上回来看“浮士德”,位置划在包厢铜管旁,不仅严阵以待,表演中途安检人员还要求检查大家随身的各种袋子,引起火爆的争执,所以她特别认得他们。

    果然是安检人员及宪警,在东门口错落聚拢,往她这头的方向走,边走边开始清场,要红墙千步廊上的兵们离开,兵们奋力挥动小册子喊万岁,似乎还有别的,她听出来是要求释放白天里踩英雄照片的残兵。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音乐宫廊柱上悬了好些字幅,她拿起预备好的望远镜往前挤,有几幅是“纪念被迫害的烈士们”、“主啊!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忘记仇恨、澄清历史、还诸天地”。

    不肯动的兵,安检人员和宪警只好拿棍和盾猛赶,吃力地终于清理出两列人墙。也难怪这样大费周章,如果道德的目标不是仁慈而是力量,英雄在这个城里正无限扩张的政治伦理,正是这个城力量的最高价值总和。“浮士德”音乐会那天还不仅临检,音乐宫后台的管风琴里四干一百七十二根音管,一根一根都由安检人员彻底检查过,连音管中调音用的小锤子,也做了秘密的听证,预估如作为凶器可能的伤害程度。正如摧毁旧城,英雄坚决要求成为这个城善恶的重新创造者,创造与破坏的双刃,使过程充满铁与血的腥气,怎能不加强卫备?

    许多时候她会记起他,也许因为记忆在脑前叶灰白质里存了档,忘也忘不掉,虽然一切可能已经重组,并不真实——她就常常忆觉这样的叠影,一个心事重重的孩子,蹲在黑泥湿润的水沟边,手间放掉一叶白纸船,纸船渗了水,如飞蛾之翅般透明脆弱,但她实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在他死亡之前,他们之间的全部,也就仅止于那些。再有,他摘过丝瓜给她,喝过一种橘子粉泡开的橘味的水……零零碎碎,她却一直认为在回忆中这长长的一段,稀有的存在着获得、占有的成分,更接近积极的本能。

    情人也正是窥破了她攫取骚动的本质,以致终于决定离开她吧!情人说的——离开嗜血者的决斗场。

    她被这一句话打击甚深,甚至认为是伤害者与被伤害者间的混淆,因此反讥情人的谦恕其实是弱者的狡猾,不过是柔性的嗜血,不会比较高贵。这样意识形态的争战,最后终于不能再以身体的深入而化解,她竟有绝望的冷冰,或者说死亡。她头一次发觉爱之瓦解,比死亡更像生命崩盘的终极原因。

    事情发生那天,她承认确实有一种难自制的刚性的歇斯底里。情人的母亲一向极为排斥她。那一天因为盛恨,甘心触犯禁条般把情人照相里与他母亲有关的照片一并撕毁,情人回来瞥见怒不可遏重重推她一把,撞在木柜上,胸口猛地疼痛,她像被激怒的母狮子,冲上前刷刷掴了情人两记耳光,只有极短一阵僵持,像冰炭同时捂在脸上,情人留下那句话,再没回头。

    如果不是情人背弃她,她根本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尤其是温泉以及满城的金银花。情人走后她其实悔恨,她想过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学习放弃进攻、攫取,学习平和、持重,交换她已经出手的耳光——如果还有机会。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大约三刻钟,她原计划早些入场好找座位。兵们侧前方出现了送饭盒的支持政团,用专车载来无数叠成堆的英雄照片,许多加了镜框,也有许多似乎刚印出来,没有来得及加框。支持政团佩黄彩条的成员们,发饭盒般一批一批把照片发下去,另一辆车上扛下来大量空镜框,兵们领了照片领了框,坐在地上整理。

    兵们拿着框拉起手,似乎打算冲破人墙,拦阻去包厢的信道,安检人员追打越雷池的兵。兵们到底老迈,挨不了太多板,人墙冲不开。

    拆毁旧城原也是为了配合纪念音乐会,以及英雄公园的动工,除了英雄崇敬馆、纪念碑,据说还有迷你高尔夫森林。在森林以外的绿地,将满满种着和平之后百合花,象征这个城市追求的圣洁的至善。

    那时候的城,千百种花将如星星王国般恣放,她大约是看不到了。

    她真想知道情人是否也念着她,而今而后。

    身心里的强烈定律及召唤,难道不是极生动的爱之体验?以情人最锐利的鉴察力,她真愿意相信这公开的决裂,其实是情人最后的勇敢,勇敢于决心把不堪忍受的情况告终,是帮助她硬脆的爱情人格的步骤。结果不会是爱之瓦解,却是爱之净化,两个人可以浮升出来,带着比原先更多的智能和力量。

    然而简直没有把握。

    两个耳光粉碎了她一贯势不可当的把握。

    与情人在温泉里的嬉耍,几乎达到至真无瑕的天然。她一向认定互予的绝对不只是免于孤独感,应该有许多生死也无阻的部分,除非她一向高估了,曾有的试探结果是错误的,以至于她的缺乏“人格包装”的任性,即使长期成为爱之质地,翻脸也可以作为恨之内容?

    月光下的金银花,刷上了一层薄的象牙白,各自向绝对金与极端银之间的柔和贴近,象牙金与象牙银的彩度,便有了形与影般的依附感,不再如阳光下一忽来翻金,一忽来翻银。地上的花叶树影,却有水溶溶的黑,使金银于是缠绵。

    一切是否可以被原谅?

    英雄的六门座车终于抵达东门外。兵们又开始奋力,往红墙千步廊冲,手里全捧着装了玻璃框的英雄照片,她终于猛醒!呵!原来是预备一起把玻璃框当英雄的面摔碎!也许也要用脚去踩呢!这样激烈的决斗性手段,如果真发生,与英雄之间毫无疑问势必决裂,她记得前些天英雄有过多次公开谈话,点名表示如果权力贯彻受阻,英雄将不惜第二度镇压迫害者。

    扭细铁丝编捞面漏瓢的跛兵也夹在人群里,单手拄着杖拿着框。她有强烈的不安,为免受到无谓的波及,或者她应该放弃这场音乐会?

    她决定尽快退离,回身往后走。英雄的车停进将军纪念堂大红灯笼下的专用停车场,兵们又冲又吼,广场上立即对峙地紧张,如果兵们开始摔照片,光是漫天漫地的碎玻璃就极易使人受伤害,何况声音里可能的魂魄俱裂。

    她更加快脚步。

    广场上反而倏地静下来,莫名的诡异的声音沉沉传到广场中央,轧压地滚动地,极不舒服地撞击着胸腔。会是什么声音呢?似乎还在极远,但显然正渐渐接近,而且盘绕不去,仿佛包住了纪念堂广场。兵们交头接耳,脸上慌怵严肃似乎对声音有相当的意识及熟悉,但又像惊疑不定。

    她也倾耳听,极仔细极仔细地分辨,是一种极压迫地节奏性震动,带着轨道和速度,有排山倒海的镇慑,她的头部和背脊忽然光致致纠起抵抗力,锐锐地顶着,情不自禁跟着惊悚。

    她觉得是坦克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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