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老鼠-老亮弟弟和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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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亮进去之后,和公安局、法院、石油公司之间的纠缠倒没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作为老亮,自然一口咬定他也是受害者。作为公安、法院,自然是派人四处奔波到社会上去调查取证。只可惜那时候成品油市场太乱,社会上的三角债、连环债、诈骗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给调查工作带来很大难度,始终也没揪住那个“上家”的尾巴。作为石油公司呢,一方面损失的是国家财产,没有具体的受害人,不会像那个私营的兄弟公司那样着急上火,另一方面,揪不住那个“上家”,他们于是还指望在老亮身上尽量挽回些损失,也不敢把老亮太怎么样。老亮在看守所里倒没吃太多苦头,纯粹是熬时间。

    但出乎老亮预料之外的事却在看守所外面悄然发生着。

    问题首先出在李青的身上。自从老亮进去之后,李青就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她很想为老亮做些什么,但前已述及,李青是一个没多少心机,因而也没有多少能力的女人。老亮当初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觉得易于控制,值得信赖,才把她弄到身边当“经理助理”。可老亮一旦身陷囹圄,指示她在外面为他四处走门路,打点关节时,她立刻就显出了手忙脚乱,力不从心的窘态。往往是费尽了心力,吃尽了白眼,却连真正的门径还没摸到。正当李青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晚上一回到凄凉的黑屋子里就想哭的当口,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就从旁边伸过来扶了李青一把。

    这条臂膀的主人就是老亮的弟弟。

    老亮的弟弟一听说老亮的事,立刻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儿。老亮弟弟不像石油公司或公安局,老亮弟弟对老亮的禀性和底细可谓一清二楚,他立刻就联想到哥哥当年在省城犯的那件事,觉得这两件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立刻分析出老亮暗中在耍的是什么鬼把戏,他只是不知道老亮到底搞了多少钱。不过,老亮弟弟对任何跟钱沾边儿的事都抱有那种所谓的“奥运精神”——重在参与。他虽然还不知道他哥哥到底搞了多少钱,但他就那么不怕麻烦地参与了进去:为李青出谋划策,甚至代替李青亲自出马跑前跑后,上下打点。老亮弟弟一参与,事情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因为老亮弟弟作了几年生意,县城里上上下下都有关系。老亮很快从那个条件恶劣的看守所里搬出来,换到另一个好看守所享受了单间。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李青手头的现金花光了,老亮公司账户上那点儿钱以及公司办公室里那点儿所谓的“固定资产”早被石油公司申请了财产保全。李青早把老亮当初的嘱托抛在了脑后,再说,以她的智力也压根儿想像不到亲兄弟之间也需要这么严密的防范。她于是把那本秘密账户捧在了老亮弟弟眼前。在那一瞬间,老亮弟弟的眼睛就像电压不稳的灯泡,骤然明亮了,他松了一口气,这件事他算是没白参与,同时直觉到,他需要调整策略了。

    老亮弟弟一边支取着老亮秘密帐户上的钱继续为他四处奔波上下打点,一边却渐渐流露出对李青个人生活的关怀。一个女人被拖到这种事情里面去,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老亮弟弟于是拿出男人的一颗温暖可靠的责任心来关怀李青,给予她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和安慰,两颗年轻人的心渐渐地贴近了。在跑老亮的事之余,老亮弟弟有时就请李青吃饭,在饭桌上,在酒后,老亮弟弟常常紧蹙着眉头,用一种饱含着深沉的忧虑的目光看着李青的脸,那目光逐渐使李青不安起来。某次酒后,李青忍不住地追问老亮弟弟: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老亮弟弟慌忙否认,但禁不住李青的逼问,最后叹口气说:本来兄弟之间是不该这样的,但看着你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善良,心里就老大不忍。接下去告诉李青,说老亮秘密账户上那一大笔钱来路不正!李青吓了一跳,急忙替老亮申明那是老亮十几年做生意唯一的一笔积蓄,说罢就拉着老亮弟弟回公司去看账本。其实李青拉老亮弟弟去看账本完全是出自对老亮本能的信任,老亮的账本都是老亮自己做的,李青哪知其中的究里。老亮弟弟翻看着老亮的账本,驾轻就熟地随便一算,就算出一个让李青目瞪口呆的结论,老亮的公司根本就不可能为老亮赚来秘密账户上那么一大笔钱。老亮的高大形象在李青心目中剧烈地晃动起来,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的悲壮气氛,老亮那痛苦不堪的神情……李青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不甘心地说:也许那是老亮办这个公司以前赚的钱。老亮弟弟见李青还执迷不悟,不得不把老亮在省城与赵先生做生意时犯的那桩经济案和盘托出,说那次老亮就把做生意以来赚的钱全部赔进去了,他后来办这家公司的钱还是从父亲那里勒索来的。听到这里,李青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她紧张地一把抓住老亮弟弟的手要他讲实话,把老亮过去的一切都告诉她。老亮弟弟不敢看她那张痛苦不堪的脸,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失神的眼睛盯着窗外,口中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讲述了老亮的生平、禀性和为人,他的家庭关系、甚至包括他对姚红犯下的那桩强奸案。这最后一件事把李青彻底打垮了,她没想到她将一生信托的竟是这样一个男人,这几个月的幸福时光的背后竟还隐藏着那么多斑斑劣迹。她走到一边的沙发上颓然坐下,脑袋仰靠在沙发后沿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老亮的弟弟讲完了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李青忽然用鼻塞的嗡声嗡气声音对他说,请他先回去,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老亮弟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仰面朝着天花板的脸颊上泪水沿着好几个方向往下淌。

    第二天,李青找到老亮弟弟,把那个秘密账户交给他,说她不想再与老亮的事有什么瓜葛了,以后的事就拜托老亮弟弟一个人办了,说罢扭头就走。老亮弟弟却一把抓住李青的胳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你现在还不能——打起精神来!我们俩必须齐心协力把他救出来,你不明白吗,你这不仅是在救他,而且也是在救你自己!他如果陷在里面出不来,最终就会伸着嘴乱咬,你是他的经理助理,他咬进去的越多,就越有机会获得宽大处理!……我这是在帮你呀!你看看我不行吗?!李青于是停止了挣扎,回过头来看着老亮弟弟的脸,她看见了那脸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见了那目光中饱含着的某种关怀以及某种值得信赖的东西。软弱的李青再也撑不住了,倒在老亮弟弟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起来。

    从那天之后,老亮弟弟就不但赢得了李青,也赢得了对那本秘密账户的支配权。他让李青继续以探视的方式与老亮保持着联系,他则继续支取秘密账户上的钱为老亮四处活动。又一个多月后,老亮终于重见了天日,但那只是某种暂时的保释,并不是最终的轻松,老亮也深知,几十万的事不会这么轻易就了结。正因为如此,老亮在感觉到李青对他的冷淡和疏远之后,虽然有些奇怪,却完全顾不上追究。他休息了一段时间后,立即就向李青查问秘密账户的情况,他一得知秘密账户的使用情况和余额并且发现他弟弟参与到了这件事里面,立即暴跳如雷,一把揪住李青的脖领子,喝道:谁叫你让他掺和进来的?!但李青默不作声的脸上流露出的那种鄙弃和冷漠让他感到了一阵寒意。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扔下李青,转头就去找他弟弟。他与弟弟一见面就几乎有种与对方火并的冲动,然而弟弟却很冷静,拿出了一张一笔一笔写得明明白白的营救他的账单,其中仅仅为了给他换个条件好的看守所而买下警察的一个坏了的名牌相机就花去了6000多元。老亮暴跳如雷地把账单扯得粉碎,他红着眼对弟弟喝道:等我闲下来再跟你一笔一笔算!转头又去找李青,想对她搞公安局的逼供信那一套。

    然而容不得他闲下来,公安局就又把他弄进去了。原因在于,老亮弟弟在县城里本来就上上下下都有关系,这回参与到营救老亮的事情中去,更是用老亮的钱把那些关系打造得如钢铁一般牢靠。老亮弟弟既然能让人家把他放出来,就更能让人家把他再弄进去。这一回,老亮弟弟让老亮在里面吃了些苦头,一直熬到春节过后才放出来。老亮出来后还不吸取教训,红着一双眼睛疯了似地在县城里到处找他弟弟,他最后是在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头发现他弟弟的。他弟弟已经成了县城第一家颇具规模的百货超市的老板,和他猜测的一样,老亮弟弟的确是用老亮秘密账户上的钱以及自己的积蓄开了这家百货超市。老亮弟弟对此十分坦然,他认为那是老亮早年欠下他的,况且他也不能白白费那么大精力去营救他。老亮弟弟的朋友本来就多,现在成了县城第一大百货超市的老板,朋友就更多了,尤其是其中几个膀大腰圆的,简直寸步不离身。老亮绝望地发现,他再也不是弟弟的对手了。

    老亮弟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适时地向老亮发出了谈判邀请,老亮弟弟拿着那本秘密账本在手里拍打拍打,对老亮说:可以啦,还有这么十几万,又没吃什么苦头……我警告你,根据我的内线消息,春节过后,上头就要开展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分子的专项斗争,我劝你见好就收,拿着这笔钱躲得远远的!

    老亮接过存折,但酗酒酗红了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看存折,而是直勾勾地盯在弟弟脸上,接着又直勾勾地盯在一旁的李青脸上。李青眼下完全是以老亮弟弟情人的身份出现的,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以往的单纯善良以及对复杂社会的无知,她的眼中现在充满了冷漠、鄙弃、让人不得不防的智慧以及种种复杂的东西。

    老亮离开了我们这座县城。

    老亮与煤矿(或曰:老亮仍然在奋斗)

    老亮后来躲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县里。那个县在国家下令关闭小煤窑之前,曾经是个小煤窑遍地开花的山区,据说有很多人在那里靠开小煤窑发了大财。老亮也在那里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煤窑。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某年我出差路过那个县,恰好在街头碰见老亮,老亮热情地请我喝酒并参观他的小煤窑。

    看起来老亮那时候已经养成了酗酒的毛病,一对儿长年浸泡在酒精里的醉汪汪的眼睛活像两颗烂葡萄。大约因为长年生活在这片穷山恶水之间,与当地各种各样的地头蛇、土霸王,以及破衣烂衫,脾气暴躁的窑户们打交道,老亮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那种表面上的文雅、光鲜和体面,变得表里空前一致起来。不过一见到我,老亮立刻就拾起了他当年渊博的知识和那种特有的幽默感,他用那种调侃我这样的文化人的口吻说,他这种生活也是一种“自我放逐”。

    老亮的小煤窑的巷道以大约60度左右的坡度深入到地底下700多米深处。我们在矿洞口坐上那种前头绑着钢丝绳的缆车,上面的人一按电门,我们就面朝矿洞口,屁股朝着黑幽幽的矿洞深处开始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眼前越来越黑,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矿洞口的那团光亮越来越小,最后凝缩成仿佛夜空上的一颗星星。耳边传来老亮粗嘎的笑声,说:怎么样?像不像下地狱?

    老亮雇的那个所谓的工程师陪着我们下窑。那是个满嘴山东粗话的老汉,一笑嗓子眼儿里就发出一种像是破烂的汽车引擎发动时的那种咝咝声,并且露出一排褐黄色的牙齿。他在挖煤这个行当已经混了三十多年,据他自己说当年也是窑工出身。我故作聪明地问了一些安全生产方面的问题,当说起瓦斯检定员的时候,老汉笑骂着说:球!徐老板才不会养那些白吃饭不干活的东西!

    这时,恰巧有几只毛色雪白的老鼠在矿灯光柱子的扫射下惊慌地一闪而过,老汉于是指着那白老鼠告诉我,如果矿井巷道里瓦斯浓度超标,这些白老鼠就会有一些异常的表现,只有他能看出来。换句话说,这些白老鼠就是老亮小煤窑下的瓦斯检定员。

    当时,全面关闭小煤窑的风声已经越来越紧了,为了赶在关闭小煤窑之前多赚些钱,老亮把手下窑工分成三个班儿轮流作业,日夜不停地在各个工作面上疯狂掘进。

    据说他已经赚了不少钱了。

    参观完矿井,老亮又拉我到县城转转。在县城唯一的一家游乐园,不知为什么,老亮非要拉我去坐那种在忽高忽低的环形铁轨上疯跑的,人称“疯狂老鼠”的过山车。从过山车上下来,我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几乎要呕吐。老亮却一点没事,笑着拍着我的后背说:你不行!怪不得不适应这个社会!如今这年头儿,人人都好比坐在这列“疯狂老鼠”上面,一会儿叫你爬到顶,一会儿叫你摔到底,一会儿又爬到顶,一会儿又摔到底……想停也停不下来!就像歌里唱的“有时起有时落,爱拚才会赢”,要适应哟!

    老亮的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是对他选择的人生道路的一番精辟总结。故抄录在这里,作为这篇小说的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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