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短篇小说卷-朝九晚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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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魁

    不等闹铃响,马山就会醒来。

    几个月前公司体检,马山对医生说:“我很久没做梦了。”

    医生摘掉口罩,翻看马山眼睑:“这很正常,亚健康,你们白领都这样。”

    医生冰冷的脸映射进马山撑开放大的瞳孔:“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压力别太大。”

    亚健康这个词蛮流行的,马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已想不起上一次按时吃饭、早睡早起是什么时候了。他只知道除非借助酒精,否则睡得再晚,再困再累,一点声响,一丝光亮,或是来自体内的轻微尿意,都能随时使他清醒,继而失眠至天明。好多个清晨,半梦半醒的马山感觉自己轻得像是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坠入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睁开眼睛。

    通常只需十分钟,马山就会完成晨起的一切琐事,衣冠楚楚出现在小区空地。马山居住的社区位于三环边上,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因地段优越、欧式风格名噪一时。据传首批业主非富即贵,都是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而二十多年过去,京城高档楼盘层出不穷,鳞次栉比,该社区如同被一群妙龄少女环绕当中的迟暮美人,黯然失色,风光不再。现今住户除了看护孙子,安度余生的老人,多数是像马山一样,有欲望,没理想,有想法,没办法的大龄北漂。

    从离开校园算起,这是马山在这座城市换的第五处住所。大学毕业,马山和六个同学在离母校不远处的居民楼合租了套两室一厅。人最多的时候连厨房都无处下脚,过道上都睡满了人。属于马山的空间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小格书柜。刚入社会的马山月薪不足三千,交完房租,剩的钱也勉强只够一日三餐。

    工作了两年,收入翻倍的马山搬离了众人戏称的“蚁穴”,搬进一间半地下室。虽然还是和他人合租,但至少不用再排队洗浴,早起抢马桶,总算有了一点私密空间。又过一年多,物价噌噌上涨,工资纹丝不动,为了活得不那么狼狈,马山再度跳槽,换了份收入更高的工作,随即认识了新公司的同事,也是他的前女友Ashely。

    北京太大,两个人太渺小,碰巧又都是单身,彼此谈不上有多喜欢对方,但相拥取暖总好过一个人寒冷过冬。于是,一来二去,短信传情,两次约会,三场电影。那一年平安夜,费尽心机,下了血本的马山终于如愿以偿和Ashely在四季酒店的单人床上确立了男女关系。没几日,经不住Ashely三番五次发嗲撒娇,马山搬离了地下室,狠了狠心,在名为“时尚青年”的公寓里租了套精装修大开间,与心爱的她双宿双飞。

    与多数办公室恋情一样,每天一出家门,离班车站尚有百米远,马山同Ashely就条件反射似的,一前一后,形同路人。在公司他和她更是各司其职,假装互不相识,即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也只是点头微笑,客气得像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根平行线。这种地下党般的恋爱起初还挺新鲜刺激,时间一长,却令人压抑生厌,越装越累,那滋味还不如有妇之夫偷吃,寂寞寡妇偷情。

    热恋总是短暂,好似流星飞逝,樱花凋落。感情日趋冷却的两个人,平日忙得要死,回到家倒头便睡,只有周休二日才敢放松,做爱做的事。吃顿平价麻辣锅,去商场买折扣商品,或是看网上下载的盗版电影。夏日深夜,失眠的马山望着身旁素颜油头,轻微打鼾的Ashely,伤感发现,与其说爱她,不如说从头到尾只不过是想找个伴侣,填补大都会中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日子一长,细水长流,再加上车、房、存款、户口等世俗纷争,这段名存实亡的爱情最终保质了一年零两个月又十七天。大吵过后,为了彼此互不尴尬,搬出爱巢的马山又潇洒辞职,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人财两空的他拖着两个编织袋都没装满的全部家当,蹭住到大学校友兼老乡的出租屋。

    马山还真不见外,以失业加失恋的名义,蹭吃蹭喝蹭睡,一蹭就是大半年。老乡也真够意思,不但不收他房租,水电物业费还全免。这样的好日子一直到老乡的未婚妻硕士毕业,从外地投奔而来才宣告终结。实在没脸住下去的马山才极不情愿地寻到现今住处,上网投简历找了份新的工作,开始了还算全新的生活。

    和那些进出国际公寓、从事债券投行的大学同学相比,马山租住的二十平米单间令他多少有些不安。好在只有同学聚会,或偶尔登录人人网时他才会有这种被放大的失落感。周一到周五,马山每一秒都在为生计奔波,忙得没有时间空虚。况且,住得越久,马山反而越喜欢这个有烟火味的小区。它虽不具备高档社区的泳池、健身房、私人会馆,但清晨有早餐摊,傍晚有烤串店,一家理发馆,两家报刊摊,院内老妇遛狗,院外有戴耳机骑车上学的少年。房客三教九流,上至公职人员,下至SOHU宅男,三五戴金链壮汉,几个四季性感,行走摇曳的神秘女郎……

    “反正住得再好不也是租的房?谁也不比谁牛逼。”马山就这样自欺欺人,宽恕自己。

    十八岁那年夏天,马山头顶县文科状元的耀人光环,坐大巴、乘火车,来到千里之外的首都,在某知名高校攻读经济法专业。这之前,来自山西南部县城的马山对北京的固有印象仅局限于在书本、电视上看到的故宫、长城、烤鸭、北大、清华。马山人生中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祖国的心脏经历的:第一次乘地铁、第一次吃西式快餐、第一次仰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日积月累,马山彻底在北京这国际大都会完成了个人的现代化进程。不夸张地说,北京对马山这种乡下穷学生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发展中国家的国民初到发达国家时的那种震撼感。

    算一算,马山来北京已十五载,虽然暂时还没拿到北京户口,帝都日落黄昏,袅袅炊烟中的万家灯火也没有一盏属于他,但在内心深处,马山早已认定自己是北京人,至少是新北京人。作为一名资深北漂,马山对北京的熟悉,从某种程度上说远超过对家乡的了解。当然,遭上司训斥、被同事设局暗算,深更半夜喝酒买醉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回老家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过一眼能看到头的安稳日子。可真等到过年回家,十年没变化的县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昔日的儿时玩伴聚在一起就像没有明天似的喝酒打牌、捏脚洗浴、搞女人……这一切的一切让马山反感不适,待不了几天便开始想念也曾让他茫然伤心的北京。马山知道,他早已沦为家乡的陌生人,即便想回也回不去。

    “宁可在大城市做条有梦想的沙丁鱼,也不回老家做混吃等死的咸鱼。”这句心灵鸡汤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马山的MSN、QQ等网络社交工具的签名档。不管怎么说,马山好歹在这个城市也打拼奋斗了十余个春夏秋冬,虽然还没混出人样,还买不起梦寐以求的DreamCar,但现今酷暑严冬他至少敢站在街边伸手打的。不用像刚入职那会儿,为了省几十块车钱,即使劳累发烧,还要像张照片一样被前后左右夹击在空气凝固的公交车里。早点马山也敢去便利店买牛奶、三明治,而不是拿循环使用多次的麦当劳咖啡杯,觍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续杯,再去街边吃两块钱一个、地沟油味浓郁的鸡蛋灌饼。

    马山戴着耳机,听着节奏强劲的摇滚歌曲边吃边行,走进地铁站。他要换乘三次,途经十六站,耗时五十五分钟才能到公司。早班地铁,每节车厢都挤满了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上班族。车一到站,黑压压人群蜂拥而入,车再到站,人们又好似放生回大海的鱼群,仓皇而散。乘客无论男女,都和马山一样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歌,面无表情地玩手机。手机里那几个无聊的小游戏马山早玩腻了,可是不对手机发呆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前几年,运气好时,倒是能看看邻座养眼的漂亮姑娘。如今地铁线路越修越多,好看的姑娘却越来越少。偶尔运气好能遇到一两个光鲜靓丽的美女,不是戴着口罩就是手掩着鼻,没坐几站就眉头微蹙,厌恶逃离。

    列车疾驰,车窗忽明忽暗,不时闪现出马山的身影。他朝前挤了挤,注视着玻璃窗中的那张脸,看着看着竟有几分眼生。那是一张标准的烟酒脸:脸颊消瘦,肤色发灰,双眼黯沉无光,稀疏的发际线一如退潮后的沙滩,裸露出油光锃亮的脑门以及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憋出的数粒青春痘。也就这两年,一过三十,马山明显感觉到身体各种生理机能大不如前。二十啷当岁,熬夜赶工,彻夜狂欢不在话下,天一亮照样虎虎生威。如今别说通宵,就是晚睡个几小时,翌日立刻现世报,轻则四肢乏力,萎靡不振,重则头痛欲裂,感觉随时可能倒下猝死。想起体检时医生所谓的亚健康,马山摇头惨笑。

    跳过那张不忍卒读的脸,目光下移,马山对身上这套耗资半万、上个月过三十二岁生日,当礼物买来送给自己的意大利进口西装颇为满意。贵是贵了点,但贵在修身,与之搭配的,是同色系的衬衣、皮鞋、风衣。这一点他真心感谢Ashely,和她相恋之前,马山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惯了,就算是见客户或参加重要宴请,也只会套上衣橱里唯一的一身西装,根本不管合不合身,更别说什么色系搭配。是Ashely一次次提醒纠正,穿西装时务必要穿同色衬衣皮鞋、要打素色领带、宁可光着脚也不能穿白色袜子,否则再高档的西装都能立刻穿成送水工或售楼先生。

    好女人胜过好老师,这话一点不假。不单是穿衣搭配,马山还在Ashely身上学到很多。比如理想没有GUCCI包值钱,比如山盟海誓不及房产证一张。所以,爱到尽头,与其说分手,马山更像是告别恩师,从Ashely那儿毕业。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倒不至于,那感觉就像新买的手机被盗,养了几年的宠物狗离世,失落多于悲伤。

    分手快三年了,马山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或许纯粹犯贱,夜深人静,或出差站在异乡街头,还是会不时想起Ashely。他从她的人人网、网易博客、QQ空间一路追到新浪微博,有事没事就上线刷新,如同职业狗仔般关注着Ashely的一举一动。已离开北京回到南方水乡,用回本名,嫁为人妻的胡晓娜,似乎知道马山悄悄关注了她,配合度很高地不时更新。她的微博毫无营养,大多是几句无关痛痒、小女人自艾自怜的矫情语录,配上一张PS过度的自拍照。尽管如此,马山还是看得上瘾,他像个私家侦探,通过胡晓娜的微博推断出她的近况,知道她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嫁了个家庭殷实、做木材生意的老公,开八十万的车,住三百多平的房,怀有身孕,过上了她朝思暮想,而马山却无法替她实现的贵妇梦。

    如同Ashely回到老家叫回本名胡晓娜一样,马山一踏进公司,就立刻成为众人口中的Lion。同事之间互称英文名已成习惯,像上司老Charles、财务Linda姐,倒是他们的中文名字,一时半会,马山还真想不起来。Lion就Lion,马山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反感,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一个代称而已,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马山落座工位,打开电脑的同时会习惯性抬头望一眼正前方墙上的挂表,若是刚好九点,或九点差一两分钟,马山会有种类似球星压哨进球,逆转胜出的自得感。但要是早到了七八分钟甚至更多,他会面露不爽,像被占了多大便宜,转而去楼梯间抽烟,消磨时间。

    简单来说,马山工作状态大致分为办案子和找案子两种。接到案子,无论活大活小,多少都有得赚。有钱赚也就有了奋斗的动力,与委托人沟通、起草合同、整理材料……马山把红牛当水喝,强迫自己保持亢奋,在办公室和打印室呼啸来去,忙得一个人像是一支队伍。而没案子,等案子的马山则安静得好似透明人,除了给潜在客户发发问候邮件,打打电话,更多时候他喝着热咖啡,咬着汉堡,漫无目的浏览着各大门户网站,看看这个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世界经济总量排名第二,神舟九号飞上天,谁昨夜暴雨中不幸遇难,谁无耻炒作一夜爆红,谁贪污被抓,谁当上了省长,爱他妈谁当谁当,这些马山都不关心。每天一睁眼,马山就欠房东一百五十块钱房租,这就是马山活着的唯一理由,整个国家再四海升平,繁荣昌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竭尽所能,只想赚得多点,再多一点,好让自己能更潇洒自信地穿梭于这座冷冰冰的城。

    顺便说下,每天早上的咖啡和汉堡都是新来的实习生Fay买给他的。当然,有时也会换成橙汁、鸡肉卷或其他什么别的。总之从Fay来后的那周起,马山就很少自费买过早餐。只要他愿意,总能吃到Fay提供的藏在他办公桌下左数第二个抽屉里的当日早餐。

    Fay是马山同校不同系的师妹,还在读大四,一天到晚活力十足,看任何事都积极乐观,眼里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Fay一来就被派到马山所在的Team跟案子,她算是马山带的第一个实习生。其实马山也没怎么刻意教她,他办案像是下围棋,胸有成竹地布局、落子、步步杀机,最终大获全胜。从头到尾,Fay在一旁观棋不语且聪明伶俐,整个流程跟下来,不但不碍手碍脚反而提了不少令人茅塞顿开的好建议。

    都是过来人,Fay那点小心机马山一眼就看破。她之所以晨起为他买早点,加班给他送夜宵,或许对他是有点好感,但主要还是想借机讨好他,望他能在老总那美言几句,继而在实习期后转正,获得一份薪水还算不错的工作。从Fay来的那天起,马山就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他知道像Fay这种年轻貌美,目的性明确的女孩志存高远,不是他想留就能留得住的。即便施展点小伎俩,暂时占有她的人,俘获她的心,等到她拨开云雾,懂得现实生活残酷,漫漫人生路不会有奇迹从天而降时,她一定会和她的“师姐”Ashely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去,像无垠海面中的孤帆扁舟,去寻找下一个能让她停泊、给她充足安全感的港湾。不过这并不妨碍马山周末约她K歌蹦迪,午夜梦回时在MSN上调情,发暧昧短信。

    午饭照旧是在公司楼下的港式茶餐厅解决。马山吸着冻奶茶,等炒河粉上桌。邻桌那小子张口闭口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名字,暗示自己是皇亲国戚,向几个外地土大款吹牛逼,说只要钱到位,长安街的地都能拿到批文。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马山掏出来查看,是Fay。马山想这个点Fay找他无非是邀他同进午餐或问他饭后水果想吃草莓还是梨?刚好又听那小子吹牛听得兴起,于是随手挂机。Fay似乎摸透马山的心理,和他比起耐心,他越是刻意不接,Fay越是重拨不断,执着得近乎挑衅。几个回合后马山败下阵来,他带着怨气接通:“讲话。”

    “Lion哥,你吃过午饭没?”Fay嗲声嗲气,不等马山回答,她神神秘秘说:“我告诉你哦,你刚一下楼,Boss就来找过你,看脸色还成,就是有点急。他要你立刻去他办公室,立刻。”

    Fay的特意强调让本来没当回事的马山瞬间有点不安。他还是修炼得不够,没沉住气,坐立难安。刚上桌的河粉没来得及吃,猛喝了两口奶茶,朝公司疾步前行。

    等电梯上升时,马山才冷静下来,暗自揣测Boss会因何事突然找他。他在脑中的搜索引擎快速搜了一遍,想不出最近有何疏忽。人际关系维护得小心翼翼,工作上称不上滴水不漏但至少没出现致命失误。唯一可能的是又有时间紧,任务急的活要他接手,或者临时委派他去外地出差。想到这儿,马山放松下来,他松了松衬衣领口,拐弯到洗手间小便,又抽了根烟,才晃晃悠悠敲响老总房门。

    果不其然,前阵子老总亲自代理的那宗大案已胜诉。本应他亲赴珠海收尾款,开庆功宴,没想到有大人物临时点名要见他,只好委派马山替他飞一趟。

    马山暗舒一口气,心中窃喜,这么好的美差难得一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马山早已习惯。他的杂物柜中长期搁着一只小行李箱,里面装着便携式手机充电器常用药以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换洗衣物,随时待命出发。

    马山接过文件袋和一张支票,老总又煞有介事叮嘱了近半个小时才放饥肠辘辘的他走。刚出办公室,Fay迎面撞了过来,吓了马山一跳。她像个娱乐小报记者,跟在马山身后,边走边好奇追问。马山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顺便向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样吩咐Fay,在他出差这几日,务必把手头案子的咨询报告整理出来。

    Fay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分明是在想马山此次珠海之行她能否有利可图。

    马山嘴角一抽,心知肚明地笑。路过Fay的工位,看见办公桌下用几张废旧报纸虚掩的一大束玫瑰。回过神的Fay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假装没事,却用身体巧妙挡住马山的视线不自然地说:“哦,我嫂子今天生日,这花是我哥暂时搁我这儿,下班后取走,好给我嫂子一个惊喜。”

    这借口还算有创意,尽管马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已婚的哥哥。

    “代我问你哥好,顺便祝你嫂子生日快乐。”说着,马山拉起行李箱转身离去,任凭身后的Fay解释不停。

    航班惯例晚点,马山拖着行李箱在航站楼里百无聊赖地闲逛。在候机室的书店,他拿起一本某位当红女主持人写的自传,翻了两页,看不进去,放下,换了本写官场生存之道的小说,又翻了两页,又放下。马山已经好几年没完整读完一本书了,偶尔翻翻报纸,也只是兑兑彩票,看看娱乐版那穿着性感的女星。他想他一定是有了选择性阅读障碍,没办法再像大学时那样,没事就往图书馆跑,不论是小说、哲学,还是历史书籍,随便拿起一本,很快就能沉浸其中,一看就是一天。

    书店转角的电视机里,一个谢了顶的中年大叔侃侃而谈成功之道。反正无聊,马山驻足观看,想听一听他在鬼扯什么。瞥了两眼,忽觉此人面熟,仔细回想,想起十年前,大三寒假前夕,他曾挤在学校大礼堂的过道上,和一千多位校友共同聆听了这位知名青年人生导师的公开课。

    回过头想想,所谓的青年人生导师纯属扯淡,多数是把自己那少年不得志,中年走运发迹的恶俗经历厚颜无耻地编造成神话般励志传奇,以此博得正在建立人生观的大中院校学生的好感,从而打开市场,觅得商机,出书、开讲座、四处走穴。演讲的话题更是空洞虚无,无非是将往日的苦难当做今日炫富的资本,戏谑中外名人,讥讽同行晚辈,偶尔穿插几个庸俗不堪的励志故事,再喊出几句烂大街的格言或自我意淫的口号就敢宣称“人生指南,职业规划,九十分钟改变你的命运”。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厚黑学”的本质披上“心灵鸡汤”的外衣。可那时的马山单纯幼稚,不仅攒钱购买青年导师的每本著作,还大段大段摘抄书中名言警句,天真地将青年导师的每一句话奉若神明。那堂讲座青年导师具体说了什么马山早已忘记,倒是记得他油光满面的古怪笑容以及唾沫横飞喷溅出的若干人生哲理中的其中一条:努力不一定有机会,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机会。他把这句话铭记在心,可以说有了这个座右铭,马山才下了留在北京,成为新北京人的决心。说起来,马山能混到今天这地步,还得感谢这位青年导师才是。

    机场广播提示登机。马山排在队尾,一手提行李箱,一手刷微博。他正目测一个台湾九零后嫩模上传的性感自拍照胸围是D还是E,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以为会是老总,没想到是老爸。

    马山和父亲的关系谈不上很差但也不算亲密。几年前马山母亲去世后,家对马山来说,就是一根电话线,每月一张的汇款单。他和父亲的感情日趋平淡,从一周一通电话,到一个月两次,再到两三个月也不联系。有天深夜,醉酒的马山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便疯狂地给父亲打电话。拨了许久,无人应答,马山急了,不断重拨,焦急等待中马山自己吓自己,他怕父亲会遭遇不幸,已离他远去。

    当电话那段传来父亲带着浓郁睡意的熟悉声音,马山嗓子一热,喊了一声“爸”,手机紧贴耳朵上,蹲在路边号啕大哭。

    然而待到平日,偶尔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马山却像是和陌生人讲话,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有些抵触,装作在忙,不想接听。比如此刻,铃声响了好一阵,马山迟迟没有去接。

    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他过得好不好,最近忙不忙。

    “还好,”马山打断父亲问话,“我就要登机了,有什么要紧事快说吧。”

    父亲停顿了下,从他的弟弟,也就是马山的二叔近日干农活摔断腿讲起,吞吞吐吐绕了一圈才讲到重点:“你叔家的房子,前年翻修都不止这个价,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帮个忙,给镇上多要点拆迁补助?”

    马山听懂了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我叔那房是危房,棚户区改造是政府给的福利,再说拆迁款给得不少了,就别要了,我回去也帮不上忙。”

    “你叔的意思还是想让你回来,咱们家你学历最高,又在北京当律师,你把你叔的情况向有关领导反映一下,咱不蛮干,咱讲理。”

    “我又不是省长,我哪有这本事。”

    “可你不是律师吗?”

    “我是律师,但我的专业这事用不上。”

    “律师不就是替人申冤,打官司吗?咋还分专业呢?”父亲疑惑不解。

    马山懒得再和父亲多解释:“行了,行了,飞机要起飞了,我关机了,你吃好喝好少管闲事,需要钱我给你寄,戒酒吧。”

    父亲连说了几个好字,叮嘱他也保重身体,多喝水,少熬夜,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地挂了机。

    马山走上飞机,放好行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略显疲态地翻看手机通讯录。他想从那些已在家乡政府部门工作的昔日高中同学中,找出能帮他父亲和二叔的合适人选。找了一圈,不是关系疏远,淡了交情,就是致电过去,对方听明来意就委婉拒绝。空姐俯身,颔首礼貌微笑提醒马山系好安全带,关闭电子设备,飞机即将起飞。马山点头,望着空姐婀娜的背影,关掉手机。

    北京已落了一场冬雪,珠海却温暖如春。飞机刚一升空,马山就盖上毯子昏沉睡去。一觉睡了一千多公里,睁开眼,透过舷窗,俯瞰到片片绿地,瞬间有种不真实的穿越感。

    马山记得自己第一次坐飞机,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没仨月,还是实习生的他陪同当时的经理,那个曾服役多年的转业军人,一同前往海口办一个经济案子。

    那天是周五,又恰逢那一年的中秋节。下午例会刚开完,经理严肃得如同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头也不抬地命令他两个小时后去机场。毫无思想准备的马山像是初上战场就面临遭遇战的新兵,他手忙脚乱拷贝资料、复印合同,紧张到衬衣湿透贴在后背,丝毫没有即将初次乘坐飞机的兴奋感。

    有个女诗人曾戏言:“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其实用不着下雪,但凡周末,或是节假日前一天,首都立刻变“首堵”,更不用说中秋节前一晚,周五晚高峰的北京。

    尽管提早出发,马山和经理还是不出意料地困在机场高速上。时间分秒流逝,距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巨型停车场,车子像垂死的爬虫寸步蠕动。空调已调到最大挡,马山还是大汗淋漓,副驾驶位置上的他不敢回头看后座的经理,他能感受到身后那座火山随时都会爆发。

    “操他妈的,要来不及了。马山,你现在立刻就给老子跑步去航站楼换登机牌。”

    马山本能地大声说是,就差立正敬军礼。他接过经理的身份证,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乌泱泱的车海。

    手提行李箱的马山看上去好似领了军令状的敢死队员,他奋不顾身,又不失敏捷地在车流中来回穿梭,任凭身后鸣笛声、叫骂声不断,头也不回地朝航站楼一路狂奔。

    等跑进航站楼马山才想起从没乘过飞机的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换取登机牌。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听询问,走错一截弯路,气喘吁吁,终于找到正确的值机柜台。地勤小姐职业地微笑,用甜腻的声音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您所乘坐的航班已于三分钟前停止办理登机手续。”

    马山愣住,不知如何是好。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怎样改签,傻傻地以为误了航班,票也就随之作废。马山趴到柜台上,觍着笑脸,用他那还算不赖的口才讨好央求着,换来的却是地勤小姐抱歉的笑。

    马山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四周嘈杂,他却像坠入静谧深海,听不到一点声响。直到上衣内侧的手机一下下震动敲击心房,马山才回过神来。犹豫数秒,长出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接通经理电话。

    马山断断续续,委婉表达着晚点误机这一不可逆的情况,手机那端一阵静默,他以为讯号中断,怯怯地喊了声经理,听筒里猛然传来炸雷般的怒吼声:“换个登机牌都不会,你干什么吃的?老子要亲手毙了你。”

    接着是一阵忙音,马山吞咽口水,不知怎么就感到了解脱。

    当经理双眼充满怒火,杀气腾腾朝他迎面疾步走来时,马山确信此刻如果经理有一把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就像一位军纪严明的将领毙掉临阵脱逃的懦夫那样,开枪把他毙掉。

    经理愤怒得如同一只咆哮的狮王,右手食指戳着马山的鼻尖,用超乎想象力的恶毒词汇爆成粗口训斥他。脸上溅满经理唾沫儿星的马山虽然看不到此刻自己赔笑认错的古怪表情,但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大号垃圾桶,不断被各种垃圾污秽填充。

    趁经理接电话的间隙,马山跑到就近的盥洗间,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一次次捧起冷水一遍遍拍打在脸上。当他望着镜子中那张挂满水珠的脸庞,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忽然间剥离远去,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茫然若失地晃来晃去。

    后来还是经理亲自办理,改签了最后的晚班机。全程马山小心翼翼地跟在经理身后观察学习着每一个步骤,不敢多问一句。一登机,经理甩给他一沓审阅批示过的资料便摘掉眼镜呼呼大睡。马山早早系好安全带,认真看完显示屏播放的安全须知,像接受某种神圣仪式般坐得笔挺等待飞机滑翔升空。

    现在的马山忙起来乘飞机比乘地铁还频繁。他越来越开始厌烦坐飞机,甚至担心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否则不会在飞机起落时,心跳不已,手心发汗,闭上眼默念经文,暗求各路神明保佑平安。

    接机的是一位酷似影星黄渤的小伙子,朝气蓬勃,笑容灿烂,一看就是刚入社会。一寒暄,果然工作还不满半年,那自信满满的眼神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马山钻进车门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看到的是一张比暮色还黯淡无神的脸。

    车子沿着海岸线疾驰,大海苍茫如暮,落日余晖给万物涂上薄如蝉翼般的金色。马山单手托腮倚靠车窗,安静地欣赏着黄昏中的珠海。

    他不是第一次来珠海,但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没仔细欣赏过这个南方小城的美景。这些年马山因公去过的城市不少,但通常都是下了飞机就办正事,事情谈完天也黑掉。接着对方会尽地主之谊,晚宴在所难免,有时还会招待唱歌、洗脚、泡温泉等余兴节目,一圈应酬下来往往已是凌晨。曲终人散,马山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回到酒店房间胡乱睡几个小时,醒来又直奔机场飞赴另一个城市。

    起初马山挺享受这种生活,他处心积虑,明争暗斗挤掉他人,一次次成功争取到出差机会。对于一个来自山西县城,出身农民家庭的职场新鲜人来说,迷恋乘飞机去陌生城市,住星级酒店,被请吃名贵食物的虚荣感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就虚荣了一年,马山渐渐懂得出差并不是度假旅游,甚至比日常上班还要累。他开始厌倦终日奔波于机场和车站之间,喝喝不完的酒,唱唱不完的歌,赔着笑脸说那些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说的谎言。又忍了一阵子,马山终于受不了一周三次的舟车劳顿,他以不出差或少出差为条件和公司谈续约,结果是理所当然的谈崩。马山在五年内陆续跳槽了三家律师事务所,薪酬倒是逐年提升,但仍摆脱不了常出差的命运,昼夜不分,一天一座城,这让他头痛。

    飞了近三个小时,千余公里,公事却用了不到四十分钟谈妥。晚宴马山再三推脱,可还是架不住对方盛情款待。觥筹交错,红白交替,频频举杯,一不小心,马山又喝多了。

    酒至微醺的马山被“黄渤”带进一家夜总会的KTV包房。他陷在沙发里,低头回复Fay的短信,再抬头时面前站了一排穿着统一制服的姑娘。马山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在座的几个男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谦让对方先选。身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马山被赋予优先选择权。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一边说,一边扫视了那排胸大腿长的姑娘们。光线昏暗,酒精上头,马山一眼望去姑娘们都长一个模样,大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好似一个模板复制粘贴出来。他努努下巴,指了指离他最远的那个短发女孩。那女孩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朝马山走来,紧挨着他坐下,上身前倾,胸部顺势就春光乍泄。她开了两瓶啤酒,倒满一杯递给马山。

    “老板,谢谢照顾我生意,这一杯我敬你,你随意。”女孩说的是粤语,好在不难,马山大致听懂。他和她碰杯,满满一大杯啤酒女孩瞬间喝光。然后又将空杯倒满,双手主动环绕在马山胳膊上。

    马山已记不清初次遇到包房公主的场景。是在深圳?三亚?还是大连?那女的长什么样?谁请的客?当时又有哪些人在场?印象全无。事实上这些年,在各大城市的夜总会、KTV里点的包房公主,马山没一个记得。萍水相逢,逢场作戏,马山早就不会自作多情可怜那些并不需要他去同情的姑娘,他明白与其问姑娘弱智的问题,说些廉价的诺言,还不如多喝几杯,小费多给一些,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帮助。

    说真的,马山打心底尊重从事这一行的姑娘。选择走这条路,背后都有故事。她们和球员一样,拿身体做本钱吃青春饭,任美好年华在酒精里一点点消逝溶解也不心疼。所以通常公主们不主动说,马山从来不主动问。有时候酒精上脑,望着人群中手握麦克风,动情演唱情歌的迷人公主,马山会忽然觉得他和她们是同路人,殊途同归。说穿了,都是为了能过上理想的生活而不得已暂时出卖自己。只不过一个出卖肉欲,一个出卖灵魂,归根结底都是出来卖,卖什么不是卖,谁也不比谁干净。

    马山倒是曾一度好奇陪酒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人们口中的“包房公主”?在此之前,他对于“公主”的认知多来自童话故事或欧洲王室,那些年轻貌美,不愁吃穿,不知世间疾苦,永生快乐幸福的完美女人。他怎么也没办法将公主,这个高贵、尊宠的词与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坚强的女孩们联系在一起。马山想,最初那位命名人一定是个诗人,否则怎么能想出这喜剧般忧伤的称谓。

    骰子摇起落下,酒杯溢满又空掉,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没关系,我依然爱你……总有人一首接一首唱着诸如此类空虚寂寞冷的矫情歌曲。马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好意思和包房公主坐得太近,眼睛不知该看哪里的青涩男生。他很自然地把短发女孩搂入怀中,女孩也很配合地把头歪靠在他肩膀,双眼放空,轻声哼唱着那歌颂爱情的歌。看上去,他和她宛若恋人一对。

    有个男人喝多了,借酒撒疯,骂哭了一晚上都陪在他身边的小姑娘。马山听不太懂粤语,只见那女孩双手抱在胸前,泪水花了妆容,垂下头,夺门而出。马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不过是个拿工资的打工仔,活干完不被老总骂就万事大吉,当然不会傻到去多管闲事,何况那个男人还是当地小有权势的官员。

    有了这个小插曲,本来就意兴阑珊的众人正好借机散场。“黄渤”醉眼迷蒙地凑到马山耳边说:“山哥,等我买完单,然后我们去泡温泉。”说完他朝收银台跑去。

    刚才同行的那群人,有的进了洗手间久未出来,有的叫了出租车悄然离去,剩马山一人站在酒店门外的空地上等待去结账的“黄渤”。

    夜凉如水,即便是在南国,海风一吹,冬季的深夜还是会感到阵阵凉意。马山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感到一丝温暖。他听到有个女人激动地说着四川话,寻声望去,在一棵面包树后隐约看到刚才坐在“黄渤”腿上,“吹牛”玩得最好的那个小眼睛姑娘。

    马山侧过身,竖起耳朵去听,听到蹲在地上的她呜咽说道:“日你妈呦,老娘我出来卖,陪臭男人喝酒,被摸胸蹭大腿,换钱交房租,就叫你来接下我下班你他妈都不愿意,就知道躺在床上打游戏,你还是个男人吗?”

    马山低头弹落烟灰,小眼睛姑娘越说越激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时,短发女孩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快步走上前,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小眼睛姑娘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瑟瑟发抖的双肩。

    “你别哭了,为那个贱男人落泪不值。”短发女孩气场十足,一副大姐大的架势,像安慰失恋的妹妹那样用纸巾擦拭着小眼睛姑娘眼角的泪。

    马山扔掉烟蒂的同时发现短发女孩正直视着他,赶忙收回目光,转身前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喂,老板。”

    马山收住脚,慢慢回身,短发女孩站在他眼前面带笑容。

    “我姐妹和她男友吵架了,那男的太过分了,烂货一个。”短发女孩轻咬嘴唇,手指着已从大哭转为轻声抽泣的小眼睛姑娘,义愤填膺。

    “哦。”迟滞片刻,马山幡然醒悟似的点了点头。

    借着路灯和月光他看清短发女孩的模样。不丑,但也算不上是美人,五官小巧精致,组合在一起是张标准的南方女孩的脸。只是妆化得浓,猜不出她几岁。

    “老板,能请我们吃个消夜吗?好饿啊。”短发女孩双手交叉合十放在胸口,小心翼翼地试探。

    马山笑了,短发女孩也冲他笑。马山又掏出一支烟,试了几次都没点着。女孩上前一步,主动用双手围成圈,护住微弱的火光,三番五次,总算点着。

    “可我对珠海不熟啊。”

    “不熟没关系,我熟啊,我带您去喝全珠海,不,是全广东最好喝的海鲜粥,您买单就好。”

    马山没回话,算是默许。短发女孩扭头,开心地挥手,示意小眼睛姑娘快跟上。

    “老板您真是个好人。”短发女孩笑得谄媚。

    马山递烟给她:“你冷不冷?冷就来一根,或许会好些。”

    短发女孩口中的粥店,其实是家通宵营业的高档海鲜城。店内古香古色,木桌藤椅,醴陵瓷餐具,装修极具岭南风格。马山靠窗而坐,推开窗,月光下墨绿色大海沉默入迷。

    已是午夜,空旷的大厅只有零散几桌食客。马山和短发女孩面对面坐着。小眼睛姑娘刚到粥店门口就被她那骑着摩托车的男朋友接走,而“黄渤”压根就没跟着来,他在酒店停车场不等马山解释完,就心领神会地冲他挤眉弄眼,临走时坏笑着祝马山玩得开心,别累着。

    最后只剩马山和短发女孩,吹着海风,吃着一锅他从未尝过却很美味的粥底火锅。

    “老板,听你口音,北方人吧?”

    “嗯。”

    “北方好啊,虽然我从来没去过。听说那里的冬天冷得要命。”短女孩颇显做作地吐了吐舌头,“能知道您是北方哪里的吗?”

    “山西。”

    “哇,我出运了,竟然遇到山西煤老板。”短发女孩高兴得拍起手来,“老板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您是有钱人,我最爱吃萝卜糕了,能再要一份吗?”她用纸巾擦嘴,扑扇着长长的假睫毛。

    马山觉得好笑,他放下勺子,直视她:“你哪儿人?广东吗?”

    “不是。”短发女孩摇了摇头,咬了一口刚上桌的萝卜糕用浓郁的方言说:“我是湖南的。”

    “那你一定很喜欢恰(吃)槟榔喽。”马山模仿着短发女孩的湖南口音。

    “才不嘞,那个鬼东西有什么好恰的。”

    “所以说,不是每个山西人都是煤老板。”

    “晕,你绕这么一大圈是想说这个呀,我差点都没明白过来,欺负我读书少。”短发女孩娇嗔,“你就算不是煤老板,也比我有钱。”

    “那还真不一定,我就是一打工的,每月拿固定工资,没车没房没存款,纯屌丝一枚。”

    “我不信。”短发女孩重新打量马山,“你从北京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我多冰雪聪明。”她洋洋自得,“刚才在KTV,你明显是主角,他们轮番敬你酒,有个老男人塞给我三百块,说让我照顾好你这个北京来的老板。”

    “别再叫我老板,我都说了,我就是穷得一无所有的北漂,很可能你比我还有钱。”

    短发女孩不接马山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们常年陪的都是些秃头大肚子的中年大叔,没办法,谁让他们有钱呢。像你这样的年轻帅哥太难得了,所以今晚当你们一群人走进来,姐妹们都说你要点了谁,算谁幸运,改天得请吃海鲜大排档。”

    “你太抬举我了。”马山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胡乱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去过北京吗?”

    “当然没有。我都说了我连北方都没去过怎么会去过北京呢。”短发女孩向马山讨了根烟,熟练地点燃抽着:“我一直想去北京玩,想去看看故宫、颐和园啦。我告诉你,我最爱看清宫剧了,什么《步步惊心》啦,《甄嬛传》啦我看了好几遍,总幻想自己会和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咻的一下就穿越到清朝皇宫,所有的太子都为了能得到我斗来斗去,争风吃醋。”她痴笑:“另外,我还想去北京吃全聚德烤鸭,去爬长城,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听我奶奶说,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短发女孩做小女生状,旁若无人地唱完整首儿歌。看着她那一闪而过的孩子气,马山内心瞬间柔软,他也给自己点着一支烟,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有机会你来北京玩吧,我安排。”

    短发女孩并没马山意料中的那么兴奋:“少来,你又逗我,酒话谁会信啊。”

    她朝他嘟嘴,一眼把他看穿。这让马山有点窘,顺势找台阶下:“我说话算话,你不信我也没辙。你要有空就来吧,只要我没出差在北京,一准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边。”短发女孩把开了录音功能的智能手机放置餐桌中间,双手托着脑袋,一脸坏笑。

    马山看了眼手机,又抬头看短发女孩,她那略带挑衅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你敢吗?

    这调皮的举动又一次惹笑马山。他熄灭烟,重复刚说过的承诺:“我说真的,你来北京,我请你。当然,事先声明,五星级酒店,豪车大餐别想,我也没那能力。但至少我包你吃住,包你玩好……”

    “成交。”短发女孩收起手机,潇洒地按下停止键,“我包你爽。”她得意地笑。

    这之后的十多分钟,两个人对坐无语,低头收发短信,各抽各的烟。窗户上沁着水雾,窗外飘起似有若无的冬雨,空气中混着香水、海鲜以及烟草的味道。有那么几分钟,马山和短发女孩营造出来的氛围场景像极了欧美独立小众电影里的迷离画面。

    几碗热粥下肚,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劲在马山身体中上下游走,酒也醒了一多半。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短发女孩,她滑动着手机触摸屏,不时嘿嘿傻笑,刷着微博。

    “给你看这个。”短发女孩将手机伸到马山眼前,那条微博写的是“祝我生日快乐!”。配图上的短发女孩表情夸张地咬着一块奶油蛋糕,笑得没心没肺。

    “你生日吗?”

    “上个星期五。”

    “那补祝你生日快乐还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但是祝人家生日快乐得诚心,诚心就得有生日礼物,礼物呢?”短发女孩摊手做索取的手势。马山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除了钱包手机外别无他物。

    “算了,没关系,欠着吧,下次补上。”短发女孩大方地挥了挥手,像是施恩于马山。

    “你这是过几岁生日?”

    “你猜啊。”

    “不是十八就是十九岁。”

    “你看上去一本正经,想不到挺会哄人开心的,没少骗女孩子吧。”短发女孩哼了一声,“要十九岁就好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都二十四了,老了。“马山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别逗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二十四要算老,那我这三十好几的岂不是老不死了?”他自认为讲了个还算不错的冷笑话,短发女孩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女人哪能和男人比呢。你们男人越老越有魅力。而我们女人呢,年龄和魅力成反比,更别说干我们这一行的。”

    马山本想接过短发女孩的话再贫两句,可话到嘴边,看到她眼睛闪过的那抹忧伤,轻咳一声问:“你上周五生日,十二月二十一号?”

    “是呀,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是不是很酷。”

    “你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吗?”马山点头,短发女孩很鄙视地白了他一眼,顿了顿,低声说:“死谁不怕啊,是有那么一点怕,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收过铂金包,没有去过马尔代夫,没有亲眼见到王力宏,没有中过六合彩,没有爱……”短发女孩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低落了两秒,又恢复灿烂笑容,“总之我还没有活够,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生日party上我喝醉了,醒来后睁开眼,阳光扑面,装满整个房间。我恍惚了好一会才确认世界末日过去了,我不但没有死,还老了一岁。从那一天起我更坚信人生苦短,及时享乐。活一天,赚一天钱,反正按理说已死过一次了,那为何不活得开心些,尽量为所欲为呢?”说这番话的短发女如同一位哲学家般目光深邃。

    “那你呢,你相信世界末日,害怕死吗?”

    马山摇头,短发女孩不甘心地追问:“那你相信爱情吗?”

    马山一愣:“这和世界末日有关系吗?”

    “没关系啊,就想到了,随便问问。”

    “也不信,至少目前不信。”

    “为什么?你没女朋友吗?我还以为你都结婚了。”

    马山玩着手中的空烟盒,没笑也没回答。

    “你不信世界末日,也不相信爱情,那你信什么?你有信仰吗?”

    “信仰这么奢侈的玩意儿我哪配有。信钱算不算?如果算,那钱就是我的信仰。”

    “哈,真有你的。来,为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干杯。”短发女孩哈哈大笑,找来杯子才想起没有要酒。转而拿起粥碗,与马山的茶杯相碰,像个女土匪头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在酒店宽大的单人床上,马山顺其自然和短发女孩做了爱。都熟到这份上,要不和她发生点什么,才是对她的不尊重。

    马山裸着上半身,拨弄着尚未吹干的头发从浴室走出,看到试衣镜里反射的慵懒性感的短发女孩。她披着浴袍,双指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曲线玲珑地坐在书桌前玩着电脑,屋内回荡着短发女孩随声附和香港歌手薛凯琪的《Betterme》。

    “远处海港传来阵阵船笛,我一直飘零到被你捡起。如今望着反映窗户玻璃,有个我陌生又熟悉……”

    “这歌真好听,你唱得毫不次于原音。”

    “行了,留着你的甜言蜜语说给下一个姑娘听吧。”短发女孩轻轻一笑,大腿根部的刺青若隐若现。

    “你不是不信吗?喏,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马山探头望去,电脑显示屏播放着某卫视一档知名综艺节目的开场舞,五六个年轻的舞者活力四射地跳跃欢腾。

    “信了吗?”短发女孩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一对男女脸上。“这是我,抱我的是我的舞伴也是当时的男友,那时我还留长发,和他分手后我才剪短的。”

    “这也是我,还有这个,这个,都是我。”短发女孩一脸骄傲,她接连播放了几期该节目的开场秀,她穿着性感,跳着看上去大致相同的舞步,镜头少得可怜。

    “你还真的做过舞者啊。”

    “别瞧不起人,刚才我在床上跳得怎样你又不是没亲身体验。”

    马山回味地笑,下体又有了反应。

    “您还真是个文化人,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舞者,其实就是个伴舞的呗。不只这一档节目,好多台综艺节目的开场舞我都跳过。不过从专业角度来看,其实我跳得并不好,瞎跳,没有什么天赋,只能算是爱好而已。”

    短发女孩熄灭烟又续上一根,“我前前后跳了四年,钱没赚下,伤落了一身,韧带还撕裂一次。二十岁那年,我的搭档,我的初恋男友,那个贱男人,取走我全部的积蓄背着我和我最好的姐妹跑去北京。”

    意料之中的狗血桥段,马山也很老套地问:“那么后来你……怎么又……”

    “你是想问我怎么就做了这一行,当上包房公主的吧?”短发女孩见怪不怪,“我从小在湘西大山里长大,我妈死得早,我爸把我养大却得了重病付不起医药费,我弟弟上学又得交学费,所以出来陪酒喽,就这么简单。”

    看着马山信以为真的沉默表情,短发女孩忍了不到半分钟,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笑出声来。

    “骗你的啦,怎么可能这么倒霉?我告诉你,你今后再碰到像我刚才那样,诉说悲惨身世的包房公主千万别信,这只不过是骗取客人同情心好多要点小费的台词。至于我嘛,那对狗男女去了你们北京,我在电视台认识的一个姐姐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南下去广东赚钱。我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她,反正我一个人没依没靠没牵挂,刚好长沙也待腻了,换个城市没准机会还会多些。”

    “然后就来珠海了?”

    “那倒不是,第一站去的广州,两年后去了深圳,期间中山、江门、东莞都待过,珠海是我来广东的第五站。至于为什么做了公主,没为什么啊,我倒是想像那些好命的女孩子一样,坐在写字楼里吹冷气,喝咖啡,当白领。可我书读的少,脑子笨,爱玩,人懒又怕闷,高职没读完就去做模特喽。我十七岁当模特,一做就是五年,只要有钱赚,我什么活都接,淘宝网拍、车展、夜店dancer,我都做过,可是赚的都不够多,买个包包化妆品钱就没了。后来我看到和我一起走台作秀的姐妹们一夜之间都变得好有钱,背的都是大牌包,戴的都是Tiffany的钻石项链,每个周末都去港澳吃大餐,住五星级酒店。看着她们一个个光鲜耀眼,说不羡慕是假的,你知道,没点虚荣心那就不是女孩子。我请姐妹里混得最好的那个姐姐喝红酒,送了她一个Coach的钱包,旁敲侧击向她打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她告诉我说很简单啊,去找个有钱爱玩又怕老婆的老男人就ok啦。那上哪儿去找呢?然后,然后我被她带着进出珠海各大夜总会,就这么入行喽。”

    短发女孩漫不经心地说着,像是在转述他人的经历。

    “喂,我要说我也挑人接的,你信吗?”

    “那我很幸运。”

    “嘴可真甜,那我说我想嫁给你,你敢娶吗?”短发女孩似笑非笑,嘴角上扬,目光挑逗。

    “敢啊。”马山停顿了下说。

    “行了吧,你都迟疑了,真假。”短发女孩又冲马山翻了个白眼,“好了,不说这些废话了,讲真的,今晚你开心吗?”

    “开心啊。”

    “开心就好。”短发女孩莞尔一笑,“你开心,我有的赚,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在二十四楼的落地窗前望去,大海如沉睡的巨兽般温驯。一架夜行航班从空中安静划过,不远处的澳门灯火璀璨,情侣路上没有情侣。短发女孩从身后环抱马山,脸贴在他的后背,像乖巧的宠物。马山忽然有种比射精后还要空虚的空虚感,他没有,也不敢回头去看她,生怕再多看一眼便爱上她。

    虽然睡了五个小时不到,马山还是先于闹钟醒来,浓妆卸去的短发女孩婴儿似的蜷缩在枕边。马山习惯性地摸出手机,一条未读短信一个未接来电。他扫了眼信息,又到月底,房东催交本月房租,顺便告之下水道又堵上了,这个月要加收维修费。马山小声爆了句粗口,顺手删除,接着关紧浴室门,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回拨老总电话。

    一刻钟过去,马山走出洗手间,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几缕阳光,看到侧身坐在床沿的短发女孩。她一条腿垂直在地毯上,另一条腿弯曲,脚背弓起,优雅、缓慢地穿着丝袜。

    “你醒了,要不要一起吃早茶。”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短发女孩站在衣帽镜前专注地画眼线,“有个熟客,澳门的老板约我去香港跨年,我答应了,他马上就来接我,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马山大方摊手,耸了耸肩,假装满不在乎。

    手机响起,短发女孩走到窗前,背过身用粤语嗲声撒娇,笑声连连。马山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钱,数出八百块,趁短发女孩不注意,放进她的手提袋外侧兜。过了半分钟,马山又数出五百块,手在空中停了下,还是塞了进去。

    东西不多,也就没什么好整理的,马山很快收拾好拉杆箱,整装待发。

    “要回北京了吗?短发女孩一手握手机,一手拎着大号的LV手袋在他身旁停住。

    “不,临时接到公司通知,改飞上海。”

    “哦,祝你一路顺风。嗯,不对,坐飞机好像不能祝一路顺风的。”短发女孩自问自答:“那祝你好运,发大财。”

    “谢谢,你也一样。”

    短发女孩盯着马山的眼睛微笑。她戴上墨镜,俯身绕过马山,伸手取走他背后桌子上的钱包。

    “我已经……”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短发女孩将马山钱包里剩下的几张百元大钞全都抽出来,很自然地扔进手袋。

    “心疼吗?心疼你才会我记住我。”

    说完,她拉开房门,径直离去。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

    点评

    这个短篇描写的也是青年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青年白领马山是一个律师,他从早到晚辛苦忙碌地工作,身心遭受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所带来的沉重的压力。在这种背景下,人和城市里的光影一样,不过是这座城市中没有生命体征的道具。本我和自我相互分离,身体和心灵彼此错位,肉体愉悦而精神痛苦,这几乎就是马山日常工作、生活与交往的常态。他们如同没有方向感的游动微尘,没有自己的方向,随城市里的风吹来吹去。

    时尚变为消费,女人化为符号,各种信息主导了个体的生活,而现代性的光影掩盖了青年人生存的困境、精神的迷惘和生活的无奈。马山在公司里与Fay的交往,在珠海与“包房公主”的肉体之欢,都如同一场场游戏,转身即无影无踪。各自的生活好像是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所主导,现实中的个体轻如鸿毛,追寻或拯救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生活和精神被长期分离、悬置,映照出了青春理想、爱情的虚无与苍白。这样的主题呈示具有直接的现实针对性,易引发一代青年人的共鸣。

    这个短篇在构思上也颇为巧妙。小说从第一天的“AM6:30—AM7:30”起,到第二天“AM8:00—9:00”终,详细描写了马山在两天中的生活经历,侧重展现了他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这种以小切面、小结构、小场景反映现实生活本相、展现都市青年人精神风貌的构思,表征了1980年代出生的作家勇敢反观自我,积极介入生活,充分书写现实的能力和信心。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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