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特密实猜出了对方的目的,也做出了相应的防范。因为他是名将,而对方只是一个书生,无论作战经验和手上的血,都不可与他同日而语。
页特密实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弩和那种会炸裂的铁疙瘩的弱点,尽力用蒙古人的特长去应付,去把握机会给对手致命一击。
然而,他确败了。
这仗,到底输在哪了呢?
不光是输在那到处爆炸的火器上。那些从天而来的轰天雷虽然威力大,射击速度却不快。密度也不大。
也不是输在弓箭上。对方的弩箭虽然强劲,但自幼弓不离手的蒙古人,在对方射出一箭时,可以还击两箭。
更不是输在战力上上。
蒙古人还和原来一样悍不畏死,战技高超。页特密实亲眼看见,自己麾下一个百夫长接连砍翻了三个宋军,才被一支弩箭射倒。第四个宋军或者山贼冲上来,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阵地。
是那股狠劲上。页特密实突然一哆嗦,发觉了胜负的关键。
没错,是那股狠劲上。视死如归的狠劲儿。
当双方争夺那个可控制战场主动权的土丘时,短兵相接,无论一个蒙古兵砍倒几个对手,总有下一个宋兵冲上来,将他赶下去。
放在往常,这样大的死亡率,宋军早已经溃不成军。而这次,率先崩溃的是蒙古人,他们终于看到了比自己更不怕死的对手。
一个个身材淡薄的宋人,就像大病初愈的老虎,虽然赢弱,浑身上下却充满骄傲和杀气。
在这种视死如归的杀气面前,蒙古人坚持不住,更何况被逼而来的新附军。
这种杀气,页特密实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某个书院前。当时蒙古兵正在屠城,数个教书匠,拿戒尺挡住了书院的大门。
蒙古武士们一轮攒射后,教书先生们都变成了刺猬。却依然用身体挡着背后那扇门,挡住里边那份安宁。
另一次是他冲进江南一农户家中时,那个手持锄头的农夫。像个凶神般,挡住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挡住茅屋中,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面前,人的表现,总是最勇敢。蒙古人如此,汉人也如此。
指南录
第二卷
余晖
第三章
破贼
西门彪带着十几个兄弟,紧紧咬在溃退的元军后面。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前边的逃命者呼吸一样急促。
已经追了大半夜,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四下里都是亡命奔逃的新附军,有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有人干脆选择了投降,丢掉兵器,跪在路边,将脖子露出来任人宰割。更有甚者,把脑袋扎进了草丛里,露出半个屁股,不住地发抖。
你们这些孬种,和老子拼命的劲头哪去了!西门彪一脚将挡在前边的半个屁股踢开,大声骂道。
爷,爷饶命啊,我们是迫不得已啊!挨了踢的新附军头如捣蒜,一边磕,一边哭喊。哭了半天,听不见头顶上的声音。悄悄用眼角扫了扫,才发现西门彪已经去远了。只有几个破虏军战士,手持刀枪,把溃兵向一处赶。
二当家,咱别追了!机灵的小喽啰悄悄拉了拉西门彪的衣角。
不追,咋不追。往常他们追咱们,不也撵得雁不下蛋似的!西门彪摸了一把脸,血水夹杂着汗水,让他满是刀疤的黑脸看上去更加狰狞。
小喽啰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鬼鬼祟祟四下指了指,示意现在情况不妙。二当家,你看,天都快亮了。援军在哪啊!
不就在山上杀下来了吗!西门彪信心实足地答了一句。跟在张唐老哥身后冲锋时,他分明看见四下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难道千军万马没跟过来不成。
眼前的景色,让他大吃一惊。
不远处溃逃者的背影,还清晰可见。四下里,哭喊求饶的新附军,成百上千。可追在新附军身后的破虏军将士和各寨义贼加在一起,不过几百人,远远少于溃兵的人数。
两侧的山麓间,鼓舞着自己冲锋陷阵的援军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晨风在林间,呼呼地刮着。
大部分并肩作战的破虏军也不见了,估计已经被各自的长官带回去修整。
哎吆我的姥姥!西门彪吓得缩了缩脖子,冷汗和热汗冒在了一起。根本没有援军,敢情这大半夜,是千把人追着上万人在跑。人家破虏军训练有素,知道沿途分散开来,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收容俘虏。而自己这伙傻呼呼的山贼,光顾了痛快,一直追杀在最前头。一旦某个新附军将领突然醒悟过来,杀一个回马枪,几百号弟兄就全得交代在路上。
呸!这个张老哥,一点儿都不厚道!西门彪气哼哼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吩咐亲兵赶紧收拢队伍,赶快,别追了,收队,收队,沿途抓俘虏。认准号铠,拣官大的抓。小鱼小虾米别管,收不到票金(绑票的赎买钱)!
霞光从山间洒下来,透过林梢,照亮余火未熄的战场。山坡下,草地上,股股轻烟随风飘逝,仿佛无数灵魂,不甘心地在天空中游荡。
数里长短的蜈蚣岭下面,躺着一万四千多具尸体。
有新附军、有破虏军、有义贼,最少的却是蒙古军。席卷大宋的北元,靠的就是被征服者之间的自相残杀。而这种自相残杀,却不知道多久才是尽头。
一些百姓自发地从山中赶了过来,在老兵的带领下,翻检着每一具尸体,找到自家兄弟的残肢,安回肢体的主人。然后用清水擦去勇士们脸上的血污,一针一线缝补好他们的被钢刀砍碎的绵甲。
最后把他们抬到独轮车上,抬到林间墓地去安眠……
那些士兵都是百姓的好兄弟,也许半个月前,还帮着他插过秧,和他们一同坐在田埂上喝过自家酿制的米酒。
今天,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蜈蚣岭上。
破虏军没有欺骗大伙,他们不是光吃饭不拼命的孬种。这些好儿朗们,没有在蒙古人面前后退半步。没有丢下邵武的父老乡亲。他们用生命守卫了自己的家园,完成了战前的承诺。
文天祥在烟雾中走来,弓下身子,替一个战死的破虏军士兵合上双眼,整顿遗容。没等抬头,又被一具残破的尸体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具义贼的尸体。
这个铠甲破烂的义贼,脸上带着笑,倒在一个蒙古武士的尸体旁。蒙古武士的钢刀刺透了他的身子,而他手中的石头,砸烂了蒙古武士的脑袋。
文天祥走过去,将刺在义贼胸前的刀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将不知名山贼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放好。
这种场景,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震撼。邹洬、陈龙复、苗春、曾寰,挨个走来,对着义贼的尸体举手施礼。
大伙平素不大看得起这些流寇,也不指望他们有战斗力。当西门彪、陶老么山大王带着他们赶来支援得时候,破虏军将领们,看中得更多是,因他们的到来,对破虏军士气的鼓舞。却没人真的指望这些义贼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
事实上,此战中比义贼们的作用丝毫比破虏军小。这些平素被大伙不甚瞧得起的山贼流寇,临敌时战斗的技巧虽然生疏,勇气,却一点不比训练有素的破虏军差。劣质的铠甲和兵器,让他们在接敌时处于劣势。但凭着过人的勇气,他们往往让敌人倒在自己的前面。
若不是这些义贼奋不顾身,此战,破虏军已经输了,虽然文天祥调集了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并放弃了整个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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