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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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当家言重了星光下,林琦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轻轻拔出腰间马刀,林琦在山谷边的树干上边画边说道。这个主意,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正准备跟邹统制商量。如果陈大当家愿意,就跟我一块干。

    说吧,只要不让队伍干呆着,大哥听你的!

    一个模糊的地图,慢慢出现在书皮上,林琦一边画,一边继续说道:陈大哥,听兄弟一句话。你麾下这几万人,还是缺乏正规的训练。但咱不能光练兵,不打仗。临来前,文丞相交代过,第一,要保存你的有生力量,第二,要我们保证邵武不落到达春手里。这几天我琢磨着,咱们兵源少,达春兵源多。光守山头,耗不过老贼。所以,咱们干脆,给他来个狠的!

    这个方案林琦在心中已经考虑过很久。自从跟着邹洬来守邵武,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设法独自领军。

    朝廷的旨意,在文丞相和邹将军之间,无形地制造出了一道裂痕。虽然文丞相和邹将军都在尽力掩饰,但谁都能看得到。此时,林琦知道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效忠对象,是跟着文天祥还是朝廷。而这个选择,做起来实在太难。

    文丞相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文天祥。原来那个文天祥虽然孤傲,但不会让人感到威胁。现在的文天祥,却有着温和睿智和冷酷严谨的两副面孔。那天,在邹洬提出要分兵守邵武的一瞬间,林琦分明从文天祥身上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气。一股刀锋出鞘瞬间的那种寒气,没有半点温情。虽然这股寒气很快消散,但林琦隐隐觉得,那一刻,文丞相的皮囊里,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达到某个目标不惜让自家弟兄血溅五步的人。

    所以,他准备远离这场争端。如果命中注定要倒下,他希望自己最后是倒在蒙古人马前,而不是自己所敬佩的人之手。并且在倒下之前,不让鞑子一兵一卒踏入自己亲手建设过的土地。

    林琦一挥刀,狠狠地在书皮上戳了个洞。陈大哥,你看,达春的几万人马,都在赣南和广南交界处,他身后,城市里根本没几个人把守。如果我们带着破虏军这几千骑兵从邵武和赣南的交界处杀进去,肯定把整个江南西路搅个人仰马翻!

    陈吊眼吃惊地张大嘴巴,被林琦提出的这个疯狂的建议吓了一哆嗦。西门彪杀进了江南西路,但那是一小支队伍,只骚扰,不硬攻。而林琦这次,却想带上一个标骑兵,二千人马。并且还要拉着大批步卒,攻城掠地。这个想法太胆大,一旦被达春回兵围了,这些精兵,一个也回不来。

    摇摇头,陈吊眼否决了林琦的建议,林兄弟,不是哥哥不敢。你这么打,进得去,未必出得来。况且,如果达春放弃后路不管,强攻邵武。你救还是不救?

    不救。邵武山多,有险可守。邹统领带着两个标,足够顶达春一个月。而江南西路地平,赣南没有雄关。达春进攻邵武,我就打他的赣州。看谁看到底是他先进城,还是我先进城!眼下正是秋粮入库的时候,咱们打到江南西路去,把粮草一劫,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分给百姓。我就不信,达春肯饿着肚皮跟邹统制硬干!

    这…陈吊眼还是有些犹豫。林琦带的是骑兵,跑得快。他现在主力是步兵,没有那么快行军速度。

    陈大哥,你不用多出兵,挑两千能打能跑的精锐带上。其余的,放在邵武周边,派个心腹带着,然后让邹统制派人来帮你训练。邹将军是个厚道人,训练完了,肯定会原封不动交还给你。而我们这两支兵马,就趁达春不注意的时候,顺着百丈岭那一带摸过去,先拿广昌,宁都那几百号新附军开练!打一下,换一个地方。斥候的情报说,庐陵一带,有一个鞑子的养马场,,如果能抢到马,就把你的步卒都变成骑兵!

    嗯,我再看看!陈吊眼谨慎地考虑着林琦的建议,有心否决,又怕林琦笑自己胆小。跟着去,又担心自己手下这些兵,被邹统制给拉过去。皱着眉头,好生委决不下。

    林琦看着陈吊眼为难的样子,心道,请将不如激将。嘴角微微挑起来,笑着说道,如果陈大哥为难,也就算了。你在山中修整,小弟自己走这一遭!

    你这是什么话!陈吊眼的脸一下子红到的脖子根。当了这么多年瓢把子,他还从来没被人如此瞧不起过。狠狠瞪了林琦两眼,大声说道,我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是担心你,有命去,没命回!

    陈大哥,你太小瞧兄弟了林琦的笑容越来越冷,眼神里分明在讥笑,陈吊眼没胆量,嘴巴上却不紧不慢地敷衍道:进了江南西路,达春不追则已。追,邵武必安,吊眼兄可以带着手下这几万兄弟安心地训练,修整。兄弟我能打,就跟达春斗一斗。打不过,我就挥兵向西,杀入荆湖南路。千山万水跟他兜一圈,然后从连山那一带钻回广南。等他翻山越岭追回来,咱们就又绕回了邵武,刚好陈大哥的兵也炼好了,上去捞个头功!

    去你奶奶的,我陈举稀罕你帮我!陈吊眼大声骂了一句,林琦的战略,他终于弄明白了。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先把谁拖趴下。如果达春麾下都是蒙古铁骑,这个招数不值得一奚,但此时,达春麾下汉军和新附军占了大多数。真正跑起来,整天翻山跃岭的义贼和破虏军,肯定比汉军利落得多。

    大哥,我可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我不小心把命送到达春马下了。你就记得在邵武这多捅他几刀……。林琦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一本正经。却把陈吊眼满腔的热血都给点了起来。

    行,哥哥就陪你赌一次陈吊眼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随即,念念不忘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和邹统制说明白了,让他帮我练兵!

    没问题!林琦笑着和陈吊眼击掌,然后低声商量了一句,不过,这一切前提是,见了邹统制,你和我一起把他说动了,同意了咱们的计策!

    你!陈吊眼突然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气得双眼瞪得溜圆。

    我,陈大哥,难道小弟的计划不好么!林琦笑着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向前跑去。

    数十名左翼军士卒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哆哆嗦嗦走过旷野。四下里,听不到人声,也很少有秋虫的鸣叫,偶尔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咏叹,那是月夜里的狼嚎。

    随着狼嚎声,田野里冒出几盏淡蓝色的小灯笼,滚动着,滑过草尖,轻轻打个旋,仿佛有人提着灯笼在行走。当士卒们打火把冲过去,蓝色的灯笼又消失不见。脚下的泥地中,只有几片惨白色的碎骨。

    见鬼,夜里也不让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骂,表达着自己对环境,还有身上任务的不满。

    鬼蜮一样阴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门户。守在这里的士卒,可谓是倒了八辈子霉,非但城内没有油水可捞,还要时刻提防着破虏军打过来。即使没有敌军的威胁,田野里那些鬼火也让人受不了。太阳一下山,就星星点点冒出来,就像有几万人,打着灯笼聚会一般,越看,心里越渗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长放下火把,双手合十,为亡者的灵魂祈祷。也祈祷冥冥中的神灵张开双眼,保佑自己这伙人平安熬过今夜,执行完该死的巡城任务。至于明天怎样,心中不敢去管。

    所谓的城,已经是一堆瓦砾了。兴化、仙游、蒲田皆如此。昔日万顷粮田,已经全部荒废为野地。闻名遐迩的兴化稻和蒲田瓷,也断了产。原来万船云集的兴化湾,不再有片帆入港。只剩下沙滩上腐断的桅杆,和烂在船坞中的海泊,还记得附近港口曾经的繁华。

    这里曾经是闽南的粮仓。自盛唐以来,百姓陆续修筑了延寿陂、南安、太平、木兰四陂,构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系,使原来木兰溪下游的大量滩涂、盐碱地变成了万亩良田。宋初,陈家子从安南带回占城稻种,使得兴化境内百姓,再无饿殍之色。

    这里也曾经是大宋的银库。每年,往来泉州的海船通常都会到兴化湾转一转,补给粮食、淡水,顺便采购些兴化特产的瓷器、漆盘,填补未满的船舱。同时带给当地人沿海各国的特产。

    一切繁华在消失于两年前那个瞬间。蒙古人大举来攻,背后泉州城的蒲寿庚带着闽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军投降。兴化军百姓不愿意将辛苦建立的家园交给强盗,在陈氏父子的组织下,自发为国守土。怎奈百姓愿意为国效力,官员却想着保存自家荣华。不久,大将林华投敌,通判曹澄孙开城降元,闽广宣抚使陈文龙被捕,绝食而死

    未己,文龙之子陈瓒(史书中记载,陈瓒为文龙之叔,但据小说家田中言,为文龙之子)杀林华,复拥其城。索都大怒,星夜来攻。陈瓒率阖城百姓坚守孤城七个月。最终,兴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寿庚联手城破。陈瓒被车裂,索都下令屠城三个时辰,从此兴化成为鬼蜮。

    没有风,云飘得也很慢。浅灰色的云层后,慢慢浮出半轮血月。月光打在人脸上,泛起淡淡的青黄。

    头儿,我觉得,这月色怎么如此渗得慌!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卒凑到百夫长耳边,低低的说。

    怨气重,赶快走吧。到妈祖庙附近,顺便烧柱香!灯影下,百夫长脸上的抽搐清晰可见,带着麾下匆匆跑下原来是外城墙的土坡。隐隐的,他心中也觉得不踏实,一时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妥当。

    也许是当时跟在蒙古军身后杀人,杀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叹息着想,心中充满了悔恨之意。左翼军是蒲寿庚兄弟的私军,这几年,蒲家踏在宋室宗亲的血迹上崛起,左翼军一直充当着蒲氏兄弟手中的钢刀,杀人无算。只是,最近这把刀砍错了地方,嘣出了几道豁口。

    如果是河对面的破虏军打过来,会不会放过我们呢。胆小者,一边忏悔,一边四下观望。破虏军第一标就在不远处的高盖山下,上个月为了争夺福清一带的控制权,双方已经交过手。破虏军一天之内左翼军五千精锐杀得丢盔卸甲。从那一刻起,兴安州(兴化军的别称)的所有将士就明白,此地归还给大宋是早晚的事。双方战斗力的差别,是羊与狮子的差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那惨烈的一战,至今还刻在左翼军士卒的脑海里。

    上个月初,蒲寿庚听说有一支破虏军越过闽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精锐重甲迎战。虽然知道对方的实力很强大,但蒲氏兄弟并不认为麾下的左翼军会输。整个福建,左翼军的装备是最精良的。牌头(十夫人长)以上都是披着牛皮甲,百夫长以上都是细铁柳叶甲,内衬牛皮。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装备,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军,只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军才能装备得起。

    两支对自己战斗力都抱着极大信心的军队,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开始的时候,破虏军见自己人数少,慢慢地退向了城墙,在两军之间留出了开阔的缓冲区。左翼军五个千人队,就在万夫长黄谦的率领下,冲了过去。

    蒲寿庚对大伙不薄,每月的饷银能按时发放,战死者的家属还能得到重金抚恤。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五千左翼军冲得毫不犹豫。

    就在他们距离对方还有一百余步的时候,半空中突然飞起一道白光。犹如闪电般,直直地劈进了冲锋的队伍里。金铁之声交鸣,无数个重甲兵惊诧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赖的铠甲就像纸糊的一般,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泉水般从破口出喷出来,在地上飞溅。

    那是弩,没有雕翎的弩,是它,让一百步的距离,成为生与死的分界。在重赏的刺激下,蒲家左翼军的冲击奋不顾身。但铁甲却挡不住弩箭的窜刺。那种被称为破虏弓的弩,左翼军中的高级将领也见过,蒲家还试图仿制这种利器,但试了几个月,发觉造价实在太高,只能放弃,并且认为以破虏军的财力,不可能在军中过多配备。结果到了战场上,将领们却发现,对方的士兵几乎人手拿了一把钢弩。

    第一排,射,后退装弩。第二排,射,后退装弩,第三排,上前五步,射!在机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虏军前后移动,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涌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军倒下。

    四百五十把钢弩,交叉射击出一块死亡区域。区域中,没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躯。平素的严格训练,让破虏军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台杀人机械,尽管很多士兵看着前方的血腥场面胃肠里翻江倒海,但他们还是跟随着营正的命令,机械地装填、射击、后退、前进。

    前排的左翼军被射翻,倒地。后排的士兵刹不住脚步,踏着袍泽的身体前冲。几步之后,再度倒地。别人的战靴再度踏上他们的身体,趟过血河,冲向死亡的怀抱。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犹豫。

    五十步,终于有人趟过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对面破虏军将士的面目。冲啊,夺回福清城,每人赏银二两。斩首一级,每人赏钞半贯!千夫长黄谦大声喊道,挥舞着钢刀冲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杀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这伙弩手歼灭。转眼间,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余,巨大的损失,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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