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甲将军张珪面红耳赤,一刹那,他无法为自己的家族和血统而自豪。风雨中,他看到自己对面浑身是血的宋将艰难地从红色的海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从眼眶里拔出了长箭,挥舞着,向自己冲了过来。
一阵寒意,从脚跟一直涌上头顶,全身的毛发跟着一根根直竖。张珪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睁睁地看着宋将冲到了自己面前。
无数根长枪捅进了宋将身体,周围士兵一拥而上,将宋将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将士冲了上来,雨声和涛声已经压不住两军将士的喊杀之声。矮小单薄的大宋士卒提着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壮得多的元军勇士。近岸处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红,被起伏的大潮卷动着,向内海散去。黑色的云,白色的雨、蓝色的海,红色的浪,天地与海洋之间,一个个不屈的英魂手牵着手,唱出最后的挽歌
傍晚时分,元军攻下小熊州,守岛宋军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战死。一路追随大宋行朝而来,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余户,不愿意再次落入敌军手中受辱。一些男人用握笔的手,拿起菜刀、扁担,与冲上岛的元军以死相拼,战死在沙滩上。
女人们领着孩子一路南撤,最后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岛南端的一处断崖。正在阿剌罕高兴地计算着,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进入自己的帐篷,收多少孩子作为家生的奴隶的时候。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风雨中,他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七八岁的孩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冲南而拜,然后,孩子和母亲一起跃进了大海。
紧接着,他看到了第二个母亲,第三个,第四个。
母亲,孩子,少女,老妪,衣裙飘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鸥般,扎向大海。
李恒、张弘范、张珪、阿里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当场。“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响。
酒徒注:1、元军中,万户分为上、中、下三等,各领七千以上,五千和三千兵马。千户以此类推。
2、杨元礼的“功绩”见于相关史料。崖山之战,此人扣住前线宋军粮草不发在先,投敌于后。与将宋军水源位置指点给张弘范的孙安浦一样,居功至伟。
漫天焦雷,炸得崖山行宫内瑟瑟土落。
昏暗的烛光下,大宋行朝的文官们彼此相视,目光中充满了凄凉与无奈。大熊州、小熊州、香山、三江,行宫外围的岛屿半日内相继失守,曾经被视作天险的崖山已经无险可凭。大宋行朝,此刻战无兵,退,亦已无路。
“太后,臣以为,此刻应马上送皇帝陛下出海,暂避元军兵威。寻找时机,再重整大宋旗鼓!”礼部侍郎邓光荐急切地劝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了,得到的回答依旧是一声低低的噎泣,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侧面的杨太后仿佛没听见邓光荐说什么一般,只顾着落泪。
自从国舅公杨亮节的遗体被忠勇的士兵们抢回来后,杨太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无论大臣说什么话,她都以哭泣相应。此刻,杨亮节那插满了羽箭的遗体就摆在她的脚下,这位被言官们讥讽为不会做事,只会揽权,一心想把朝廷的军队化为杨家军的国舅,人生最后一刻走得极其雄壮。在听说自己的本家兄弟杨元礼把府库物资全部献给元军后,他硬是以三百死士攻上了香山岛,打得香山岛守军抱头鼠窜。若不是关键时刻,遭遇了吕师夔所带的接应元军,香山岛就会被重新夺回到大宋手上。
面对五千元军,杨亮节提枪,入阵,直取中军。向来以勇武著称的吕师夔不得不掩旗避之。
杨亮节透阵而过,吩咐麾下亲兵回报崖山行宫,香山已失。然后,再度提枪,杀入元军重围,直致力尽战死。
“陆丞相,您看……?”邓光荐得不到杨太后的回答,又把头转到陆秀夫这边。
“上了船,我们能去哪呢?”陆秀夫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邓光荐的话。
是啊,上了船,我们能去哪里呢?诸臣相对黯然。崖门内,大宋水师的战舰尚存一千余艘,其中不乏两千料以上的军船。但此刻伶仃洋外,风高浪急,参照海民的说法是,“一出崖门,片板不归”。驾船出航,只是比战死多拖延了几个时辰,并且死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那也好过等死吧,说不定海上还能闯出一条生路来!否则,杨大人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邓光荐不甘心坐以待毙,继续劝道。杨亮节几次乘船来往与崖山与福州之间,留在崖山的诸臣之中,他应该是最懂海情的人。邓光荐总觉得,杨国舅到死还念念不忘让皇帝出海,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具体道理在哪,他亦说不出。非但他,自从张世杰、苏刘义等人离开,翟国秀、顾铠等人相继投降后,整个行朝,已经没有一个通晓水战和航海之人。所以此刻纵使没有风浪,出海亦是一场以生命进行的赌博。
陆秀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心有所动。还没等邓光荐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行宫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宫门口,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扑到在地,哭叫道:“启禀太后,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大人,刑部尚书申维时大人,工部侍郎杨守道大人,户部员外胡靖大人,一起服毒自尽了……!”
“什么?”陆秀夫几步走到宫门前,大声问道。他派人去传百官来大殿议事,几个大人迟迟未到。假了太后的懿旨再次派人去催,没想到催回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王枢密和申尚书等六位大人,服毒自尽了。临去前,留言说,大宋已有一帝有辱社稷,断断不可再辱。请陆大人好自为之…….”报信的太监跪在泥水里,一边哭,一边转述道。
陆秀夫的身体晃了晃,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几道闪电当空划过,蓝紫色的光,照亮他绝望的脸。滚滚雷声从天际而来,震得殿中每个人的心,都跟着发颤。
悲凉而压抑的感觉在大殿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列祖列宗啊!”惠王赵兴栋悲呼一声,低头撞向了殿中金柱。
整个金銮殿都跟着晃了晃,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血光四溅,诸臣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惠王的尸体被柱子弹开,软软地仆倒。
金殿内,响起一片悲声。正在给弟弟清理身体的杨太后迷茫地抬起头,看看众人,又将头低下,眼泪一条线般,洒在杨亮节的锁甲上。
“报,浅滩水涨,贼舟逆滩而上,凌震将军不敌,已经退过大岭。何去何从,请陆大人速做决断!”
没等众人从悲伤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名浑身是血的小校闯进宫,俯在金殿前报告。
听到此言,众人心里更加绝望。崖山与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被珠江所携带的泥沙淤积,据海民说,已经几十年都无法行船。所以,众人以为,张弘范取了三江岛后,若想攻上崖山,也得驾艨艟从熊州和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过来。十几里水路,行船要耗费很多时候。谁料到,此刻天欲亡宋,连浅滩都跟着涨水,能托起运兵的艨艟来。
“报,瑶光舰被风浪推动,撞在奇石上,沉没!”报信的小校刚从泥浆中爬起来,又一名士兵闯进来,伏在阙下。
“啊!”邓光荐后退数步,无力地倚在了殿柱上。
瑶光舰是幼帝赵昺的座舰,整个舰队中,以此舟最大,一向是最抗风浪的。瑶光舰在官涌港内,海中奇石旁,被其他战舰环绕而泊。这艘大舰都被风浪击碎,其他战舰想必更是难保,大宋朝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也断绝了。
“天亡大宋!”诸臣彼此目光相交,顷刻间,想到了一处。
“太后,事已至此,该唤醒官家了!”陆秀夫整顿衣冠,上前施礼,大声奏道。
“嗯,一切俱依凭陆大人安排!”杨太后抬起头,清晰地答道。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被瑶光舰的沉没,蒙古人临近的消息所刺激,一直哀哭的她,居然开始说话。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带上了几分生命的光泽,仿佛冬日傍晚的残阳,落山前最后的一次闪动般,冷中透着强烈。
几个太监抹着泪,去后宫伺候皇帝更衣。文臣们相视而泣,哽咽不止。陆秀夫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了众人的悲啼,笑着奏道:“启禀太后,微臣不才,无计力挽天河。此刻社稷将倾,理应相从陛下始终。臣家中还有一妻,二子,容臣且去安顿,稍顷便来!”
所谓安顿之言,定是逼着他们自杀,以殉国难了。大伙理解陆秀夫话后的含义,心中一冷,悲伤的感觉一下子被憋住。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绝望之后的轻松。
“丞相大人且去安排,片刻后,我母子于偏殿相候!丞相有为国捐躯之心,哀家身为女流,亦不会再令社稷受辱!”杨太后点点头,笑着应答。想让陆秀夫和诸臣宽心一些,眼泪却不肯听话,顺着清瘦的面孔上滚了下来。
“臣家中已无人,就在此与陛下告别吧!”参政知事夏士林擦去了眼泪,对着殿前都检点张德惨然一笑,说道:“待会烦劳张大人找一个手脚利落的弟兄带剑上殿,送在下一程!”
“烦劳张大人!”
“烦劳张大人!”
几个御史陆续上前,给殿下都检点张德施礼。金殿中,唯一一个佩有武器臣子张德颔首相回,解下腰间佩剑,托在了手里。
金殿外,仅余的百十个侍卫在雨中肃立着,电光下,握刀的手被照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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