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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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邓光荐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日光读道。这是约法会花费近十天功夫,通过的第一条约法,类似于文章中的开篇明义。

    众人不约而同地给邓光荐让出些空间,脸上的神色肃然起敬。

    参与制定约法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纵使有一二个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这些人制定的约法第一条中,却延续了儒家千年大义。几句话,上接孟子,下续今儒,没一条不是至理。

    关于众人最关心的皇权,约法第一条第二款如是说道:“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非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为民立君,而非为君王立万民。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颁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为一个职位,而没有高低贵贱和天命的差别。

    对于如何治理国家,临时约法第一条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说道“上古治国以法,先治法而后治人。三代之法,贵不在朝迋,贱不在草莽。藏天下于天下,至平至正……”

    邓光荐的声音越来越大,洪钟大吕般在皇宫前回荡。他有些激动了,报纸上的一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的,还有些话,是他想表达而表达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达了出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把捧着报纸朗读的邓光荐衬托得越发高大。散着墨香的报纸边缘处透出着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页带满众神祝福的佛典。

    邓光荐捧着报纸,大声朗读道:““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数少而猛兽多,故同文同种者立约,聚为一国。以国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国之内,万民平等。当今之世,强梁欲驱天下百姓为鹰犬,故我辈聚于此,重申立国之意,保护天下百姓之生命、财产与自由。一国之内,无人生而高贵,生而低贱。无人生而为主,生而为奴。圣者称之为贤,乃其行也,非其血脉。愚者称之为贱,乃其人格与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邓光荐的头向后用力拗过去,拗过去。万道阳光从其身后洒下来,照亮如画江山。

    邓光荐读得很激动,但陈宜中却听得非常不满意。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儒者,他能听出来,约法第一章的内容几乎全部出自儒家经典,很多话甚至是一些前辈大儒的原话。但被约法大会的参与者们这样一组合起来,所表达的概念完全变了味道。

    这不是儒学,充其量是挂着儒学的皮,骨子里却在为文天祥的新政张目。陈宜中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通过与邓光荐的冲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非常有限,军权、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边,大宋内部已经无人可以与文天祥抗衡。

    “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陈宜中黯然地想。下一刻,他有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处在文天祥的位置上,会怎么办呢?

    “我绝对不会开这样一个大会,给自己找麻烦。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想想市井中关于文天祥在空坑之战后曾经疯掉的传言,陈宜中笑了,“也许传言的确是真的,这个纷乱的人世上,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做出些事情来”

    这样想着,他慢慢远走,将夕阳下的皇宫、兴奋的同僚和朗读完约法第一条陷入沉思后的邓光荐完全抛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兴奋。叫好的,抗议的,愤懑的,聚集在茶馆酒肆,一边听着别人的议论,一边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大宋朝本来对言论就比较宽容,加上近两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养的宽容氛围,大伙没有什么秋后算帐的担心。只是不得动武这一条,高高地贴在酒楼最显眼处,取代了历朝历代那个“莫谈国是”四个字,让人觉得分外扎眼。

    “那些腐儒,就该冲上去用鞋底子抽。打掉了他们的牙,看看他们还能逞什么尖牙利齿!”一伙站着喝酒的人群中,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大声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会场上抽人家,不用动手,早被陈吊眼给拎了出去。你真有那个心,明天埋伏在会场口,暗地里抓住一个穿长衫的暴打一顿,我们哥几个请你喝一个月的酒!”有个穿短衫,胳膊上横肉尽现的年青人在旁边起哄道。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纷纷怂恿陶老三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伙人里边,除了陶老三是维持会场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里新兴产业的苦力工人。大伙平素下了工后,没有什么事情可开心解闷,只好靠喝这种一个大子儿两碗的黄汤混时间。

    按理,参加会议的儒者也没有什么具体得罪他们的恶行。但想想能看到平时在雅座里喝酒的那伙人挨打,大家心里就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兴奋。

    “你们知道什么啊,我说他们该抽,却不一定抽他们。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其心可杀,对,就是其心可杀。其心可杀这词儿你们懂不懂,就是说凭着他们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杀了都不为过!”陶老三被挤兑得有些下不来台,望着二楼干净的沙窗,示威般大声道。

    “是其心可诛!”一个上过几天夜校的苦力回头插言。

    “诛和杀是一样,诛杀诛杀,杀就是诛,诛就是杀。”陶老三红着脸道。“但文丞相说过,任何人有罪,要经过法律审判才能责罚。所以我不打他们,但并不是代表他们不该打!”

    “你就吹吧你,张开闭口都是丞相,你们既然效忠丞相,怎么由着约法大会上规定,天下还是赵家天子的!”周围的人见陶老三叫了半天劲又缩将回去,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这是让大伙最不满意的地方。今天下午,临时约法第二条也得到了三分之二与会者的赞成。说大宋治国三百年,虽然有缺失之处,但善待士大夫,轻赋税徭役,三百年来功大于过。所以,大伙认为,行使君主权力的还应该是赵家天子。从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府,天下豪杰应该在大都督府领导下,驱逐鞑虏,戮力王事。待战事结束后,大都督必须将权柄规还给朝廷。由朝廷召开新的约法会,决定新朝制度。

    “这?”陶老三窘住了,他只是陈吊眼麾下一个伙长,没有资格投票,也没资格发言。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却破虏军中绝大多数将士的想法。

    “说啊,嘿嘿,不敢说了吧。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着那些代表,把……”起哄者促狭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伙都不跟着嚷嚷了,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宣之于口。

    “你们懂什么,天子归天子,朝政归朝政!”陶老三不服气地强辩道,“那约法第二条,不还有很多细则说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么!”

    “呵呵,糊弄人的吧。哪个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则要皇上干嘛!”周围人跟着起哄,粗鲁的声音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

    “这些粗痞!”楼上雅座里喝酒的人不满意了,站起来,用力将窗子关好,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在外。

    “赵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见识,咱们今天至少绝了文贼的心思,让他这辈子都沾不得黄袍!”骂人者对面,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细毛,面相带着几分龌龊的人劝道。

    “朱兄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今天这条,损了多少皇家尊严,败坏了多少纲常礼法。我辈无能,愧对列祖列宗啊!”龌龊男身边,一个满脸忧愁的人叹道。

    “是啊,若是当年,光凭楼下这些人的说辞,就可以治他们一个不敬士大夫之罪。嗨,眼下,什么平等,让白丁与读书人平起平坐。唉,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赵姓儒生缓缓坐下来,边喝酒边叹。

    “赵兄,董兄莫叹,咱不是规定了,驱逐鞑子后,还要召开大会重商国是么。那时候,南北士子聚集起来,就不信辩不过那些粗人。眼下鞑子在侧虎视眈眈,咱们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将来么,只要赶走了鞑子,日子长着呢!”朱姓龌龊男毫不气馁,咬着牙齿分析道。

    “只怕让那些白丁从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没听见楼下那些人嚷嚷么,咱们做出了这么多让步,他们还不满意呢。”董姓忧愁客摇头说道,“并且那约法细则上,规定了百姓私产无人可侵犯。任何人犯了罪,必须证据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随便加刑或宽纵。朝廷还不得随意加税。有了这些条款,那些人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还会再听我等的话!况且修改约法谈何容易,咱们眼下无法让三分之二人追随陆大人,将来怎能保证凑够三分之二人数修改约法?”

    “那未必,这次咱们见识短,上了文贼一个当!”朱姓龌龊男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这次与会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占了多数,自然咱们占不得上风。下一次,只要咱们想法在代表中占得多数,就能把局势翻过来!”

    “只怕,别人也会在此动心思……”赵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所以,关键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讨代表权和官员选拔问题,咱们千万小心,再别让文贼糊弄过去!”朱姓龌龊男咬牙切齿地说道。

    赵、董二人不再说话了,目光透过纱窗后的喧嚣,看到一轮初升的明月。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轮满月下,会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期待着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福建安抚使府,疲惫了不堪的陈龙复捶着脊背叹道。

    “还能乱到哪里去,陆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权。群雄们得到了安全保证,商人们保住了私产,即便是种地的百姓,也有农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们嚷嚷几句。大家各取所需,该分的都分了,还抱怨什么!”陈龙复的小妾谢氏笑着说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这么聪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权么,好吧,明着分,好过暗地里下绊子,洒药!”

    陈龙复的妻子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俘虏后,不知贩卖到了何处。这个妾是他到了泉州后娶的,小商家,庶出。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陈龙复只娶了一个妾,加上二人年龄差了近三十岁,所以受宠的很,有什么话也敢当着陈龙复的面说。

    “你不懂,你不懂,过来,给我敲打敲打”陈龙复指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二十余日只通过了两条约法,累得他只想吐血。“这,就是这!手轻点,我吃不住劲儿!”

    “那有什么不懂,我们商家有话,叫有赚不为赔。大伙讨价还价再激烈,还不是为了成交。您看着吧,越往后,他们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个月,约法就能全部订出来!”谢氏仿佛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质般,微笑着得出推论。

    “为什么?谁告诉你的?”陈龙复楞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内心深处,他隐隐约约觉得谢氏的话有道理,第二条约法虽然耗时间很长,但从会场上的秩序,和众人说话的内容上看,都比第一条约法商定时有条理得多。在不知不觉间,某种固定规则在与会的者当中慢慢开始形成。

    “没人告诉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老爷您想啊,他们那么不愿意别人参加会,却没人主动退场,这说明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即便是交给老爷和文丞相这种大英雄也不成!”谢氏笑道,白皙的面孔上不知不觉间浮起一丝淡淡的自豪来,衬托得她越发娇媚。

    “所以他们会把握一切机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但不会把买卖做僵!”陈龙复与夫人异口同声道,彼此相视,目光里尽是温柔。

    没人愿意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即便掌握自己命运的是他们所崇拜的大英雄。虽然,与会的很多人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切切实实是在这样做。虽然,他们的目光没有文天祥那样长远,决策也未必有文天祥一个人来得准确。但他们宁愿在磕磕碰碰中妥协,平衡,在摸索与错误中寻找正确方向,也不愿意闭上双眼,由英雄或皇帝决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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