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视机屏幕上，早间娱乐新闻正在播放罗氏传媒昨晚的周年庆。我一边喝着豆浆，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上高翔的帅脸。或许是他太红了，记者给他的镜头特别多，360度无死角展示了他的英俊逼人。

    “唱晚，你和仲辉，我是说高翔，你们……”妈妈眼睛微微眯起，用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我。

    我丢下吃了一半的面包，回了句：“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过是喜欢他演的戏罢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暗恋方峻岩，对别的男人没兴趣。不说了不说了，今天我第一天上班，不能迟到。走啦！”

    我抓起沙发上的包就走，生怕他们叫住我继续盘问。

    昨晚我突然拉着高翔离开，爸爸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在回家的车上就一直旁敲侧击地问我。妈妈不喜欢娱乐圈，嫌圈子里是非多，所以在得到我“对高翔没意思”的回答后，她悬在心口的石头稍稍放了下来，但还是对我的话半信半疑。

    我刚摸到大门的门把，爸爸说：“司机刚去机场帮我接一个朋友了，要不我开车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我打车就行，你陪我妈吃饭吧。”我加快了步子。我可不想在车上继续被审问一通。爸爸的脾气比妈妈好，疑心也没那么重，但真要唠叨起来比妈妈还烦人。

    早晨的阳光很柔和，打在脸上带着明媚的暖意。我心情很好，或许是因为以后我也算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人了，闲在家里不仅无聊，而且会被小雅姐嘲笑为啃老宅女。高中时代最不靠谱的太妹头子小雅姐都成上班族了，听她说是在一家很不错的娱乐杂志社工作，我好歹是美国名校毕业的海归，要是再不务正业下去，肯定会被那些老朋友笑掉大牙。

    穿过花园，老远我就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车里的人似乎也看见我了，按了几声喇叭。我以为是爸爸给我叫的车，等我走近，车窗的玻璃缓缓下移，我看见的是萧恺中没什么表情的脸。

    “早上好。”他很绅士地向我打招呼。

    我处在惊讶中没反应过来，“你……找谁？”

    找爸爸？找妈妈？找……都不太可能啊。

    “找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找我？”我愣了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大清早的不去上班你找我干吗？想打架啊？我现在可没时间，我得去上班。”

    萧恺中露出挑衅的笑：“我就是来接你上班的。你今天不是第一天上班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嘛，我知道。”

    “你听谁说的？”我纳闷。除了爸爸妈妈，没人知道我要去研究所上班，就连柯柠我都没来得及说，萧恺中这老狐狸从哪听来的？而且这么好心送我上班，以我对他的了解，我不得不怀疑他另有目的。

    谁知萧恺中很狡猾地避开我的话题，“再不走你就要迟到了，第一天上班，迟到不太好吧？”

    你妹，就算丢了这个工作我也不要你送！

    “哦，没事。”我皮笑肉不笑，“我今天口袋里现金多得没处花，偶尔花钱打个车挺好。”

    我一句话没说完整，萧恺中按响了车喇叭，一声接着一声，跟吃错药似的。我愣了几秒钟之后，冲上去打开车门企图阻止他，“你要干吗，别按了，要是让我妈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我会死得很难看！”高翔的事还没完呢，要是再被她看见我跟萧恺中拉拉扯扯的，我的下场很可能是直接被遣送回美国。

    萧恺中挑眉，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坐好吧，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想骂脏话。

    车子一路飞驰，原本就不近的路因为有萧恺中同车变得更加漫长。整个过程中我不停地探出头往外看，当我远远地看见研究所的大门，心顿时就定了下来，萧恺中的车还没停稳我就急着开了门，跟兔子似的跳下去走得飞快。

    那一刻我心里很明白，我潜意识在撇清我和萧恺中的关系，哪怕我只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哪怕我还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我就是怕任何人知道我跟萧恺中之间有那么点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关系。

    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抬头，我立马换了一张笑脸，“是唐教授吧，我爸爸经常跟我提到您呢。”

    已经两鬓斑白戴着近视眼的唐教授几乎跟我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苍老一些，我原以为，既然是爸爸的朋友，那应该跟他年纪差不多。

    唐教授长了一张慈父脸，见我打招呼，立刻笑着回应：“刚才你爸爸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到没到呢，哈哈，你长得可一点都不像学考古专业的。”

    “那您看我像学什么的啊？”

    “嗯……我觉得像学演戏的，你看你长得多像电视上那些演戏的漂亮姑娘。”

    “哈哈，教授您真是过奖了。”

    唐教授一边跟我聊着，一边领我去我办公的地方。

    走到门口，我猛然意识到，这样进去会不会太招摇了？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开后门进研究所也就罢了，第一天上班还得所长亲自领着去办公室，会不会太不像话了？

    果然，办公室的门一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我的脸色，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办公室里同样不知所措的未来同事们，想了半天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

    “罗唱晚，你们的新同事。”唐教授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我，“小姑娘刚毕业，你们以后多带着她点--唱晚啊，你也认真学，进了我们研究所就得踏实工作，要能吃苦，可不能心猿意马啊。”

    我好半天没明白唐教授那句“心猿意马”指的是什么，等我神游太虚完，办公室里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我尴尬地朝众人笑笑，默默走到先前唐教授给我指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在我对面的眼镜男立马跟我打招呼：“嗨，美女，这是你吧？”

    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他正盯着电脑屏幕看什么，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娱乐新闻视频。摄像师的聚焦点是高翔和正在跟他说话的徐雪亦，而背景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正在旁若无人地吃甜点。

    我一咧嘴：“你眼真尖，不当狗仔可惜了，这样的人肉背景都被你发现，我不就是跟着熟人混进去想要个高翔的签名嘛，高翔可是我偶像！”

    “美女你就别糊弄我们了，整个办公室有谁不知道啊，你是罗氏传媒董事长的女儿，大财阀顾氏顾老太爷的外孙女。”

    我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不是因为当场被戳破谎言，而是因为，我最不希望由于家世背景被大家排挤，可偏偏这里所有人都对我的履历一清二楚。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省考古文物研究所招人极其严格，爸爸为了把我弄进来工作，亲自跑了一趟，是以研究所所有人在我来这上班之前就已经知道我要来的事了。

    我也知道爸爸为什么费尽心思把我弄进研究所。他无非是想让我慢慢适应朝九晚五的生活，慢慢习惯和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各种人一起做事，而后一点一点接受罗氏传媒的巨大工作量。有一点他考虑得很周到，在这个我感兴趣的事情上，我确实会很快适应当一个上班族。

    第一天上班我还是很开心的，我被唐教授分配在资料室。同办公室的同事对我这个开后门进来的有背景的新同事非常照顾，非但没有因为我是开后门进来的而看不起我，反而热情地教了我好多东西。作为新人，我自然不可能跟他们一样接触高难度的技术工作，我今天的任务很简单，只需要把他们各自对上个月Z市出土的汉代文物的报告总结在一起就行了。而他们低估了我对考古的兴趣，报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非常认真，没到两小时就把总结报告整理出来了。

    “看不出唱晚你还挺有效率的，啧啧，这总结报告比上次强哥整理得还好。”同事徐彬一边看我的总结报告一边赞不绝口。他口中的强哥名叫林强新，是研究所青年一辈员工中资历最深，也是职位最高的。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得意，却不知怎么回答。我是新人，太骄傲会让人不屑，太谦虚又容易被人轻视。

    “别看唱晚年纪轻长得又漂亮就觉得人家只能靠脸蛋吃饭，人家可是美国常春藤盟校普林斯顿大学考古系毕业的，专业人士。”

    我一回头，说这话的居然是林强新。他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徐彬刚才夸我报告比他做得好而生气。令我费解的是，我跟林强新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他怎么对我的学历都这么清楚？

    “听说所里来了美女同事，怎么能不多关注一下？”林强新保持着刚才的笑容，他这话算是对我心中疑问的解释了。

    我关上正在浏览的电脑页面，“强哥真会说话，学历不过是一张纸，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希望强哥不吝赐教才是。”

    也不知是我把林强新哄高兴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居然主动提出带我去文物修复室看看。我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规矩，新人在头三个月是不能接触未修复好的文物的，因为文物修复的工作极其严谨，整个过程不能出一点小差错，有时候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意外都有可能破坏文物的完整程度，以至于不能从中得出遗留下来的历史信息。

    我兴奋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问林强新：“真的可以？”

    他递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就看看，不碰，不会有问题的。”

    “强哥，我越看你越帅了，英俊逼人！”

    林强新笑着转身，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紧跟其后。

    （二）

    文物修复室安静得令我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都会觉得罪过。几个较年长的同事穿着白色工作服，在灯光下修补一堆碎片。碎片按材质被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看得出来，这些碎片从出土的地方带来之前，应该已经清理掉了表面的土垢和霉斑，下一步就是加固和黏结了。我仔细看了几眼，其中一小堆陶器破碎得不是很彻底，按照碎片的弧度来看应该是一个盛水的陶罐。另一小堆比较难辨认，看着像青铜香炉，又有那么点像编钟。

    我在一旁看得很兴奋，但又不敢吱声。我在学校的时候也进过文物修复实验室，但实验室中所陈列的几乎全是西方出土文物，且全是仿真品。这是我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件真实的历史文物，虽然仅仅是一堆陶器碎片，而非我最感兴趣的楼兰女尸。曾经为了写期末论文，我也看过一大堆考古的纪录片，其中最吸引我的不外乎马王堆汉墓和罗布泊楼兰少女古尸。我的室友小美是文学系的，或许是受她所学专业的影响，她脑子里总是有一些我不能理解的想法，她经常膈应我，说女孩子喜欢研究干尸木乃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容易把追求者吓跑，换句话说就是考古系的女生嫁不出去，而我偏偏是系里成绩最好的女生，为此，我没少被她取笑。

    “哟，小林来啦。”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回头，她放下手中的工具，目光落到我脸上时略微迟疑了一下，问林强新，“这位是？”

    “罗唱晚，资料室新来的同事。唱晚，这是文物修复组的专家孙姐。”林强新笑着对孙姐说，“小姑娘好奇心重，我破例带她进来看一下，没关系吧？”

    看孙姐的表情，好像并不十分赞同林强新的做法，她勉强笑笑：“倒是没什么影响，小姑娘肯学是好事。不过这个例破一次就够了，以后可别这么冒失啊。”

    “明白明白，孙姐你们继续，我带她在一旁看看就行，保证不出岔子。”

    孙姐应了一声，回头继续忙活去了。

    我强忍着好奇心没说话，仔细看着他们修补那些碎片。孙姐应该大致了解了那堆陶器的原始形状，她说了句可以开始了，然后在碎片表面喷了一层酒精，之后又喷了一层加固陶器专用的鱼鳔胶。做完这些，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开始了修补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文物修复的过程。短短几十分钟，一堆碎片被组合成了一件完整的容器。跟我之前猜测的一样，那就是个盛水的陶罐，孙姐跟林强新说，陶罐虽然很普通，年代却十分久远，是汉代的物品。

    他们正讨论着，一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孙姐赶紧脱下手套去接电话。趁着这个时候，林强新把我拉近一些，我清楚地看见了陶器旁边的那堆青铜碎片。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我极其肯定那就是一个香炉的碎片。

    “太好了！”孙姐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好几度，她挂了电话，冲我这边喊，“D县的南坡村发现了一座古墓，所长让我们赶紧带上工具出发。”

    她的话音还没落，在场其他人，包括林强新在内，一双眼睛就跟发现金矿似的闪闪发亮。林强新二话不说拉着我回办公室，我跟他说话他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收拾完准备出发，他才发现世上有我的存在。

    “你想跟去？”林强新实在是太懂我了。

    我使劲点头。

    “这个，有点困难。”

    我一下子没了精神，“那你还问我，给了希望又打碎，真没劲。”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赶紧收拾一下走吧，反正没人会注意你，一会儿到了地方，记得躲着点，不然你没事，我肯定挨批。”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抓起桌上的包就走。

    D县隶属于C市，但位置十分偏远，我中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跟着所里的车一路往西，到达南坡村已经三个小时以后了。跟我一样，其他同事几乎全是饿着肚子出来的，研究室的几个中年大叔甚至一边啃饼干一边从包里掏工具，似乎对饿着肚子干活已经习以为常。

    我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无比怀念李阿姨那些拿手菜。

    “唱晚，饿了吧，来一起吃点。”林强新坐在另一辆车上朝我招手。透过半开的车窗，我看见了他手上已经打开的便当盒。坐在他隔壁座位上的，是素有“文物修复室第一美女”之称的潇潇姐。

    潇潇姐喜欢林强新在研究所早就不是秘密了，连我这个第一天上班的新人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听到不少关于他们的八卦话题。这便当一看就是潇潇姐特意为林强新准备的，爱心牌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吃。

    “不了强哥，我早上吃得饱，现在还没饿呢。”我睁眼说瞎话，为了让这话的可信度高一点，我还特意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潇潇姐似乎很欣赏我的“懂事”，笑靥如花的，“别客气嘛唱晚，反正我准备得多，过来一起吃吧。”

    “真的不了，以后大家一起工作，能尝到潇姐手艺的机会多的是呢。我先去看看唐教授他们那边挖掘得怎么样了，你们先吃吧。”

    抛开准备甜蜜的林强新和潇潇姐，我只身挤到了墓葬挖掘的最前头。今天所里出来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专家级人物，连身为所长的唐教授都亲自出马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此次挖掘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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