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恺中家装修得宛如中世纪的欧洲宫殿，奢华高贵，富丽堂皇，只因为多了萧栋那张古板阴沉的脸，我瞬间觉得，这其实是一座在藤蔓包围下沉睡千百年的古堡，稍不慎就会有嗜血的蝙蝠飞出来，在我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从我一进门，萧栋脸色就没好看过。他旁边坐着他那本该成为我小姨父的弟弟--萧磊。

    因为小阿姨的关系，我对萧磊有种莫名的好感。他继承了萧家的良好基因，高大帅气，仿佛是从中世纪穿越而来的绅士，骨子里透出浓郁的贵族气息，与这座别墅的装修浑然天成。

    “爸爸，叔叔。”萧恺中打了声招呼，态度并不热情，“这是唱晚。”

    我想开口，嘴巴却像是被锡封上了似的，那一声“伯父”卡在喉咙里硬是出不来。萧栋似有不悦，他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表情比机器人还要冷漠。

    萧栋的这些表情在我意料之中，若没有萧恺中在中间，我跟他本来就是敌对关系，互相看不顺眼是正常的。但萧磊的反应着实让我纳闷，这明明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看我的眼神却让我觉得他已经认识我好多年。

    “坐。”终于，萧栋嘴里挤出一个跟他的人一样冷漠的字。

    我坐下来，勉强笑了笑。摆在我面前的茶水冒着热气，气氛却还是那样森冷。萧恺中悄悄拉过我的手，用他的手掌用力握住。

    萧栋看着我，慢悠悠吐出一句没有任何情绪的话：“你长得很漂亮，跟当年的荏苒一样，让人见了就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一提小阿姨，我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发痛。我语气不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的确，都过去了，只是可惜了荏苒……”

    “爸爸，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萧恺中显然是想阻止萧栋继续这个话题，“我想跟唱晚结婚。”

    我端着杯子的手一颤，热水从里面溅出，滴在我的手背上，很烫很烫。我没想到萧恺中会这么快就说结婚的事，在这之前他从未跟我提过这两个字。

    萧磊饱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反应跟我一样，惊讶中带着慌乱。当年小阿姨伤他伤得那么深，他大概也是不乐意看到我跟萧恺中在一起的。

    萧栋脸上却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他淡淡一笑：“如果我说不答应呢？”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只是想把我的决定告诉你。”

    萧恺中这话一出，我跟萧磊都愣了。他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萧栋叫板，而且是当着我和萧磊的面。

    “很好，”萧栋哈哈大笑，“不愧是我萧栋的儿子，像我。”

    “明天我会去见唱晚的父母，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们。”

    萧栋没有回答。过了好久，他把目光投向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早就说过，顾家的女儿注定会嫁到萧家。这句话应验得似乎有些晚，但为时不晚，呵呵。”

    这么说来，萧栋是答应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萧恺中，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满是宠溺。

    此时我的心情特别复杂。我正酝酿着一会儿怎么开口问他，为什么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提结婚的事。大门突然开了，打断了我的思绪。

    开门进来的人我认识，是萧磊的妻子，影视歌三栖明星--黎可阅。

    黎可阅在娱乐圈是个传奇。她十六岁出道，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演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她演技不算特别好，不过她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漂亮！比如她去演丫鬟，每每都会把人家演小姐的给比下去。

    可能导演也觉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总是跑龙套太暴殄天物了，于是把她捧上了女主角的位置，准备打造成明日新星。

    黎可阅一共演了七部电视剧的女主角，其中三部还是火得不得了的那种，但她依旧半红不紫，跟现在的苏洁白一样。最后导演和经纪人都放弃了，任由让她自生自灭。她又回归到演配角的大军之中，继续随波逐流。

    奇迹之所以叫奇迹，就是因为你想破脑袋都不会想明白。

    二十岁那年，黎可阅在罗氏传媒出品的民国谍战电影中客串演出，角色是暗恋男主角的女大学生，戏份少得可怜，台词一句没有。镜头中她穿了一身旗袍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见男主青涩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扑过去替男主挡了一枪，当场死亡。这部电影一播出，黎可阅的人气就跟票房一样往上猛涨。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红了，而且红得发紫。

    追求黎可阅的高富帅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但百合花一样清高的她连眼角余光都不屑在他们身上多做停留。就在她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却从人气的顶峰抽身而出，宣布了婚讯，而她的结婚对象更让人难以置信，竟是萧家的二少萧磊！

    萧磊对顾荏苒的痴情在C市无人不知，顾荏苒死后，记者频频拍到他在夜店买醉的照片。所有照片上的他都一个样，满脸胡碴儿，颓废不堪。那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入萧磊的眼。所以他和黎可阅的婚讯一传出，外界对黎可阅的风评更高了，女人们都把她当作励志教材。

    婚后的黎可阅很少现身人前，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家相夫教子，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偶尔有好剧本才会在镜头前露露脸。

    “恺中，你回来了啊。咦，这位是？”黎可阅看我的眼神中带着防备。身为影后，她很善于掩饰自己的心情，但我还是从她完美的脸色中看到了一丝裂痕。

    “呀，是冰淇淋阿姨啊！”萧澜琦的小脑袋从黎可阅身后探出来，对着我兴奋地大叫，“阿姨你是来找我玩的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送冰淇淋来给我吃的。”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去年在冰淇淋店见过一次，小姑娘就记得我了，还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外号。

    萧澜琦挣脱她妈妈的手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阿姨阿姨叫个不停。我挺开心，萧恺中却不乐意了，黑着脸纠正萧澜琦：“琦琦，是姐姐，不是阿姨。”

    萧澜琦弱弱地盯着萧恺中的脸，有点害怕。

    “叫姐姐。”萧恺中又说了一遍。

    萧澜琦不情愿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吟：“姐姐。”

    “你就是唱晚吧？”黎可阅问我。

    我笑着点点头。从黎可阅看我的眼神中我能猜到，她一见我就猜到了我的身份，而刚才萧恺中的话让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黎可阅笑容可掬，俯下身子捏捏萧澜琦的脸，“宝贝，现在叫姐姐，以后可得叫嫂子啦。”

    萧澜琦没听明白，不明所以地看着黎可阅，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我低着头，脸上滚烫滚烫的。

    黎可阅和萧澜琦就像投入湖中的两颗石子，打乱了原本的平静，却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对我而言，面对谁都比面对萧栋来得舒服。

    我们坐着聊了会儿天，气氛渐渐缓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黎可阅说萧澜琦练琴的时间到了，然后萧磊抱起女儿，一家三口跟我们告了别回他们自己家去了。

    他们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我、萧恺中还有萧栋三个人，气氛再度凝固。所幸萧栋没有为难我的意思，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起身上楼了。走到一半，他又回头喊萧恺中：“恺中，跟我来书房一趟。”

    萧恺中拍拍我的手背，让我先坐一会儿，说他马上下来。

    如果小雅姐在这儿，肯定会咬着牙说，这父子俩肯定关着门说你坏话去了。但我知道他们要说的事情与我无关，不出意外应该是公事。萧栋这人从不喜欢掩饰自己，但凡对我有任何不满他一定会当着我的面跟萧恺中说，而不是把他叫到书房。

    帮佣阿姨给我换了一杯热茶，我说了声谢谢，这时候大门又开了。我见站在门口的是去而复返的萧磊，一脸错愕。

    “我忘了拿手机了。”萧磊笑着解释。他走到我旁边，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萧磊刚伸手准备开门，我急忙出声叫住了他：“等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权衡好久，还是开口说了句：“萧先生，你……是不是见过我？”要不然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好像我们上辈子认识似的。

    “没见过，”萧磊温和一笑，“不过你跟荏苒长得很像。第一眼见到你，我还以为是荏苒回来了。”

    没想到他毫不避讳提小阿姨的名字。

    “是吗？”外公好像也说过我越长大越像小阿姨了。

    “嗯，真的很像。”

    “你……还记得她啊？”我这话问得很多余，不用萧磊说我也知道，他这一辈子怕是忘不掉小阿姨了。但萧磊的回答还是让我倍感意外。他毫不掩饰地说：“顾荏苒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如果小阿姨还在世，不知她听到这句话后是何感受。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会孤注一掷地逃离吗？

    我说：“你的深情她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

    然而，萧磊接下来的话却掀起了我心中的滔天巨浪。他皱着眉头道：“泉下？不，荏苒没死。她是我深爱过的女人，她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连悔婚私奔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她都有勇气做，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面对的？或许她只是不想回到这个伤心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吧。”

    我心头的希望一下子燃烧起来。萧磊说得没错，小阿姨外柔内刚，有什么是她不敢面对的呢？但如果她没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难道真的如萧磊所说，她只是不想回到这座让她伤心的城市，所以找了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躲起来偷偷伤心了？

    “罗小姐，我的妻子在外面等我，我先告辞了。”萧磊向我告别，“你和恺中很般配，希望你们能比我幸福。”

    我向他点头致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没能爱上这个男人是小阿姨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藏在萧磊心底的另一个秘密。

    萧磊第一次见到小阿姨，是在外公的生日宴上。当时小阿姨穿了一身白色旗袍，像一朵栀子花绽放在雪地之中，所有的美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只消一眼，他便认定了她是自己要找的人。爱情来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小阿姨离开后，萧磊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动过心。直到有一次，他偶然看见荧幕上穿了一身白色旗袍的黎可阅，他的心再次被触动。

    年轻时候的黎可阅天真单纯，栀子花般洁白无瑕，无论身形还是气质都像极了当年的顾荏苒。可是，无论她们有多么神似，黎可阅只是黎可阅，永远都替代不了他心中的顾荏苒。

    （二）

    时隔一年，我再次收到那个神秘人的邮件。我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怎么了？”萧恺中从后面楼住我的腰。

    我回过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邮件的内容，萧恺中什么时候下楼我都不知道。

    我把手机递给他：“你看，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给我发匿名邮件的人。我刚才又收到一封。”

    “不过，”我试图安慰自己，“他之前透露的那些，说你跟柯柠恋爱了，又说叶芳是你的情人，都不是真的，这次会不会也是危言耸听啊？”

    萧恺中脸色不太好看，他说：“唱晚，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别太往心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身边还有我。”

    他这么一说，我更急了，拽着他的胳膊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吧，我不会太在意的。”

    “邮件里所说的，都是真的。刚才爸爸叫我去书房说的就是这件事。顾氏……快被架空了。”

    轰--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怎么会这样！外公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顾氏是他一生的心血，如果顾氏再出什么岔子，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也就没了。

    邮件中说，顾氏内部的机密资料文件全被股东大会那几个老狐狸掌握了，财政权也不再归属柯柠，并且柯柠还不知道泄密的事。外界关于顾氏即将破产的谣言漫天飞，顾氏的股票三日内惨跌了好多个点。

    “柯柠都不知道的事，你爸爸怎么会知道？”我疑惑。

    萧恺中实话实说：“顾氏股东之一的王谦是我爸爸的人。那天你听到我跟我爸爸通电话，其实就是为了这事。”

    “王谦是你爸爸的人？”我火气腾地上来，“你们萧家真是卑鄙，居然在顾氏安插奸细！”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唱晚你听我说，要想保住顾氏，必须马上找出幕后操控的人。”

    “幕后操控的人？”我冷笑，“不就是你吗？除了你们萧家，我想不出还有谁有动机和能力算计到这一步。”

    “罗唱晚！我会不会这样做你最清楚！你怀疑我没关系，难道你还怀疑你自己？”

    我们恋爱以来，萧恺中从来没这么大声吼过我。他脸红脖子粗的，看样子气得不轻。我着急，他未必不急我所急。

    “对不起……我只是太心急了。”我说话比蚊子叫都小声。

    萧恺中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先睡觉吧，明天早上我先陪你去顾氏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再回你家。”

    听到“然后再回你家”几个字，我内心更加不安了。顾氏出了这么大的事，妈妈肯定跟我一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萧恺中，我在这个时候把萧恺中领回家不是找死吗！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必定早就知道了我跟萧恺中的事，就算我自己一个人回去，还是在找死。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带上萧恺中好歹还有个陪葬的。

    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准备睡个好觉再继续纠结。明天的事还是等明天再说吧，今晚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了。

    我跟着萧恺中去房间，猛一抬头，发现不对劲，“这好像是你的房间吧？”

    “谁跟你说这不是我的房间了？”

    “你带我来你房间干吗……你们没给我准备客房啊？”我还想矜持一下呢。哪有女孩子第一次去男朋友家就住一个房间的。

    萧恺中一句话差点噎死我：“你以为你今晚去客房住了，他们就不知道我们在一个房间睡过？”

    我满脸黑线。

    我想扳回一局，于是用责问的口气问他：“你怎么事先没问我就跟你爸爸提结婚的事啊？我又没答应你！”

    “那你现就去找我爸爸吧，就说是一场误会，你只是跟我玩玩，不打算跟我结婚。”

    我瞬间石化。我敢肯定，我上中学那会儿要是能碰上一个像萧恺中这么厉害的老师，我的太妹生涯还没开始就得结束。萧恺中简直就是超级大Boss，一般人拿不下他。我觉得我已经很不一般了，结果还是被他吃得死死的。

    而我想睡个好觉的美好愿望也彻底泡汤了，萧恺中折腾了我一晚上，我几次让他悠着点，他面无表情来一句，没事，我家墙壁隔音效果很好。

    我彻底被打败。

    第二天一早，萧恺中陪我一起去了顾氏。

    我很想低调一点，但萧恺中非要让我挽着他的手进门。我讨价还价半天，萧恺中微微一笑：“或者你想让我背你进去也行。要不抱着？”

    “还是挽着吧。”我快哭出来了。徐雪亦说得对，我一伶牙俐齿说话噎不死人也能把人噎晕倒的姑娘，怎么到了萧恺中面前就跟死了机的电脑似的，反应迟钝不说，脑神经还一直卡带。

    当我挽着萧恺中的手臂像明星走红毯一样走进天宁大厦时，所有人都惊得眼珠子差点滚出来。在顾氏上班的人，上至董事长，下到扫厕所的阿姨，没有一个不知道顾家和萧家的恩怨的。这好比一本断代史，想在顾氏混饭吃，怎么也得温习好顾氏的历史。要不然，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被炒了鱿鱼还不知道原因。

    我来过顾氏几次，董事长外孙女的身份很管用，公司几乎所有人全认识我。至于萧恺中，那就更不用说了，他那张脸就是萧氏最好的标志。

    在顾氏员工眼中，我跟萧恺中在一起就跟猫和老鼠攀亲戚一样，是天方夜谭。可今天天方夜谭却变成了现实。再过不久，网上的热点新闻一定会更新，上头条的毫无疑问是我和萧恺中。

    旁人的眼神已经足以让我心慌，我没想到的是，出了电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方峻岩。他的目光和我交汇，我下意识躲闪，躲了之后才明白，逃避是最愚蠢的办法。

    “方先生，这么巧。”萧恺中率先扔出手榴弹。

    方峻岩温和如常，“不是巧，我和萧先生一样，专程过来找柯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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