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可怜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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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的时候,两个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去了。外祖父在田野街上买了一幢又大又漂亮的楼房,下层是石头结构,是一家酒馆,顶层阁楼上有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从后花园下去便是山谷,山谷里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

    “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啊!”外祖父踩着融雪的小径,冲我笑嘻嘻地挤着眼说道,“我很快就要教你认字了,到那时这些树条子就派上用场了……”

    整个楼房里住满了客人,外祖父只在上层留了一个大房间供自己居住和接待客人,外祖母和我住在顶层阁楼里。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晚上和节假日,从窗口探出身子,就可以看见醉鬼们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爬出来,在大街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地走着;有时候,人们把他们像口袋似的抛到马路上,他们站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往酒馆大门内硬挤——从楼上看着这一切,非常有趣。外祖父一清早就到儿子的染坊里帮助他们料理事情去了,晚上回来时总是累得筋疲力尽,而且闷闷不乐的。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和花园里掘土翻地,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她嗅完鼻烟,美滋滋地打着喷嚏,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

    “喂,阿廖沙,亲爱的孩子,你瞧,我们现在可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感谢天上的圣母,要是所有的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那该多好哇!”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生活有多么平静。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说那,总有人喊:“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

    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露出同样亲切的微笑,对每个人都同样关心。

    她常常给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矛盾,给儿童治病,教人家背诵《圣母之梦》这首诗,还经常帮助人家出些家务方面的主意:

    “至于什么时候腌黄瓜,等黄瓜没有土腥味或别的气味时,就可以腌了;制作格瓦斯饮料需要发酵,这样味道才会浓;酸奶酪的做法有许多种:有多瑙河风味的,有西班牙风味的,还有高加索风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和花园里转来转去,跟她到邻居家去做客,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好像和她长在一起了,在我的这段生活中,除了这位每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婆以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东西了。

    有时,我母亲也会回来待一会儿,至于她从什么地方回来,就不得而知了。她高傲、严肃,总是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一切。她就像冬天的太阳,待一会儿就马上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有一天,我问外祖母:

    “你会巫术吗?”

    “嘿,亏你想得出来!”她微微一笑,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怎么能会那玩意儿呢?行巫术施魔法可是一门大学问。我不认识字,连一个字母也不认得;你外公认识字,学问大,圣母娘娘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智慧。”

    于是,她又给我讲述了一段她自己的经历:

    “要知道,我从小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我母亲是个无田无业的贫苦农民,身体还有残疾。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地主老爷家做工。有一次她从楼上摔下来,把肩膀摔伤了,她那只最有用的胳膊就萎缩了。唉,你知道吗?我母亲本来是个出色的织花边能手。这样一来,对地主老爷来说她就变得没有用处了,结果被人家撵了出来。她少了一只手,一个人怎么能够生活啊?于是,她就到处去要饭,乞求别人的帮助。不过,那时候人们都比现在富裕,心地也比现在善良,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就跟着母亲在城里沿街乞讨,到处流浪,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行乞讨饭、漂泊流浪的生活,多么好啊!可是当我9岁以后,母亲觉得带着我讨饭有失体面,感到不好意思,便在巴拉罕纳定居下来。她每天跌跌撞撞地挨家挨户去求乞,我则一个人留在家里学织花边。我急急忙忙地学呀学呀,想尽快学成,好助母亲一臂之力。我用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果然把这门手艺学成了,而且在全城出了名!当然喽,这不是因为我心灵手巧,而是因为母亲教得好。她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导别人。你要知道,一个好的老师比10个能干活的人还要珍贵。嘿,这时我开始骄傲自满起来,对母亲说:‘妈妈,你就别东奔西跑去要饭了,现在光靠我一个人挣的钱就能养活你!’她却对我说:‘住口,你要明白,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给你攒嫁妆。’后来,你外祖父就出现了,他当时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了纤夫长!他母亲把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看出我是个会干活的能手,又是一个乞丐的女儿,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嗯,事情就成了。他母亲是个卖面包的,对人很凶恶,嗨,算啦,不提她了……干吗要去回忆那些恶人呢?”

    她愉快地笑了,鼻子滑稽地颤抖着,眼里出现沉思的目光,使我感到很亲切,那目光所表明的一切,比言语更清楚。

    我记得那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一直不停地擦着头上的大汗,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那双绿眼睛有些浑浊,面孔有点浮肿,涨得通红,两个又小又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当他伸出手去端茶碗时,那只手可怜地哆嗦个不停。他这天晚上显得很温和,和往常不一样。

    “你怎么不往我茶碗里放糖啊?”他像娇生惯养的孩子似的用挑剔的声调问外祖母。外祖母亲切和蔼但口气坚决地回答:

    “我给你茶碗里放了蜜,喝蜜对你更有好处!”

    他气喘吁吁地笑起来,大口喝起茶来,一边喝,一边说:

    “你得好好照顾我,可别让我死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看你的。”

    “这就对了!我还没活够呢!”

    “你别说话,安静地躺着吧?”

    他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久,突然,他像被扎了一下似的,浑身一抖,自言自语地说:

    “应该让雅希加和米希加快点结婚,娶了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也许会使他们老实一点儿——你说对吧?”

    于是他开始回忆,城里哪些人家有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碗接一碗地喝茶。我坐在窗口,望着城市上空的晚霞,霞光万道,把房屋的玻璃窗照得通红。我因为犯了点错误,外祖父不让我到院子里和花园里去玩。

    花园下面的山谷里,传来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正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傍晚时分的惆怅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出去玩一会儿。

    突然,外祖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本崭新的小书,往手里一放,用力拍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招呼我:

    “喂,你这个调皮鬼,淘气包,到这里来!坐下,你这个高颧骨的小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

    “瞎编!你看这几个字母,这个叫什么?”

    我仔细想了一下,又回答了一遍。

    “对了!这个呢?”

    外祖母插口道:

    “你呀,老爷子,就好好躺着吧……”

    “别说话,你住嘴!我现在正好有时间,否则也是胡思乱想。念下去,阿廖沙!”

    他用一只热乎乎、汗津津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眼前,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教我念。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醋味、汗腥味和大葱味,熏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他却越发来了兴头,嘶哑着嗓子,冲着我吼着那些字母。

    这些单词我都认得:“з”这个字母像是一条虫子,“г”颇像驼背的格里高里,“я”就像外祖母和我。至于外祖父,他和所有的字母都有某些共同之处。他让我把字母表念了很长时间,一会儿按顺序问我,一会儿又打乱顺序问我,他的狂热劲儿也影响了我,我也满头大汗,扯着嗓门拼命地大声念。这使他觉得很好笑,他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按着书本,嘶哑着嗓子说:

    “老婆子,你瞧他的嗓门有多高!哎呀,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大喊大叫什么呀?”

    “你不是也在喊吗?”

    外祖母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声笑着说:

    “你们俩别扯着嗓门儿拼命喊了!……”

    外祖父友好地向我解释说:

    “我喊,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你呢?”

    他又摇晃着大汗淋漓的头,对外祖母说:

    “死去的娜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话不对。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就像一匹聪明的马!继续念下去,你这个翘鼻子的!”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下去。

    “行啦!你把这本书拿去。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不许有错,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当我伸手拿书时,他又把我拉过去,神情忧郁地说:

    “唉,你母亲把你一个人撇在这人世上受苦,我可怜的孩子……”

    外祖母浑身抖动一下,说:

    “哎呀,老爷子,你干吗要提这个?”

    “我本来并不想说,可是心里很难受……嗨,一个姑娘走错了路……”

    他突然不说了,一把将我推开。

    “你走吧,玩去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和花园里玩……”

    我正想去花园玩呢。

    我刚来到花园里的小山岗上,一群男孩子就从山谷里向我掷起石块来,我也愉快应战,用石块还击他们。

    “贝尔来了!”他们喊道,一看见我,便急忙武装起来,又喊又叫,“扒他的皮!”

    我不明白“贝尔”是什么意思,所以对这个绰号并不感到生气,而且一个人能打退好多人的进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当你看到自己投出去的石块百发百中,迫使敌人四处逃跑,躲藏到灌木丛中时,你心里会有说不出的高兴。进行这样的战斗其实并无恶意,战斗结束时,大概谁也不会受伤。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的学习越来越关心,并且很少打我了。依我的标准,他应该打得更勤才对。因为我渐渐长大了,常常违背外祖父的规矩和教导,但他只是骂我一两句,或者扬起手吓唬吓唬我而已。于是,我这样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是没有道理的。

    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颏往上一托,使我的头仰起来,然后眨巴着眼睛,拖长声音说道:

    “哎呀,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计算出我应该揍你多少次才算合适?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给我走开,滚!”

    但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问道:

    “你到底是心眼儿多还是缺心眼儿,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要学会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样对你有好处。心眼儿少就是傻,知道吗?走吧,玩去吧。”

    时过不久,我就能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诵读圣经《旧约》中的诗篇了;一般都是在喝过晚茶以后诵读,每一次,我都得读一段赞美诗。

    我得一边用指字棒在书页上移动着,一边念,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便问:

    “圣人就是指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来个拐脖尝尝,你就明白圣人是谁了!”外祖父说着,气得鼻子直“呼哧”,不过我感觉他生气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装装样子。

    我的感觉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不大一会儿,外祖父显然就把它忘了,他嘟囔着说:

    “是呀,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阿沙龙!就知道唱歌跳舞,耍嘴皮子,逗人取乐……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不念了,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望着他那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脸庞。他微微眯起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却又温和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他平时的那种严酷劲儿这会儿正在逐渐消逝。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眉毛不停地耸起。

    “外公?”

    “嗯?”

    “讲个故事吧。”

    “你这个懒鬼,还是念你的圣诗去吧!”他叨咕着说,仿佛刚睡醒似的,用手指揉着眼睛,“你就喜欢听故事呀笑话呀什么的,不喜欢读圣诗……”

    但我猜想到,他自己对故事、笑话的喜爱也不亚于圣诗。当然,圣经中的诗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诵读一节赞美诗,就好比教堂执事诵读日课经一样。

    我一个劲儿地求他,老头子渐渐心软了,向我作了让步。

    “嗯,那好吧!总之圣经中的诗篇你要永远带在身边,我呢,也快到上帝那里受审判去了……”

    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古式安乐椅的靠垫上,又缩缩身子靠得更紧些,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若有所思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古老的往事来,讲起他祖辈的故事。

    “有一次,一伙强盗来到巴拉罕纳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急忙跑到钟楼上去敲警钟,强盗们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他,把他从钟楼上扔了下去。”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看见这件事,所以不记得了。我最早记事是从法国人来到我的家乡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几年,我才满12岁。当时有三十多个法国俘虏被押送到我们巴拉罕纳来。他们一个个身材干瘦,个子矮小,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些人穿得还差。他们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有些人甚至冻坏了,站都站不起来。乡亲们想打死他们,但押送兵不让打,警备队也出来进行干涉,把乡亲们赶回家里去。后来倒没什么,我们和这些法国人都混熟了,他们很机智,性格也特别开朗,常常唱歌。那时,下新城的贵族老爷们常常乘坐马车来看俘虏。来到以后,有的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那些法国人,甚至动手打他们;有的则用法国话同他们进行亲切的交谈,送给他们钱和各种御寒的衣服。有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甚至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这些法国人可让拿破仑那个坏蛋给害苦了!嘿,你瞧,俄国人心地多么善良啊,就连贵族老爷们也同情外国人……”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挠挠头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回忆起往事来,继续讲道: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刮着暴风雪,凛冽的寒风硬是往屋里钻,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的屋下敲窗户,向我母亲要热面包吃——她是烤面包的。我母亲不许他们进屋,把热面包随便放在窗台上,那些法国人抓起来就往怀里揣,也不管烫不烫手,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许多法国俘虏都被活活冻死了,他们曾经住在很温暖的地方,对严寒不习惯。我们茶园里有一个洗澡房,那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位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那军官身材瘦长,皮包骨头,身上穿一件妇女的外套,外套只够到他的膝盖。他对人很和气,就是爱喝酒,我母亲偷偷地售卖私酿啤酒,他买到酒以后就大喝特喝,还唱起歌来。他学会几句我们的俄国话,常常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个地方的天气不是明朗的,而是阴暗的、恶劣的!’他这话算是说对了,因为咱们这上游地区的气候的确不怎么好,伏尔加河下游地区才比较温暖些,一过黑海,就完全看不见雪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斜眼望着窗外,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您往下讲呀。”我小声地提醒他。

    “对了,我刚才,”他打了个哆嗦,开始说,“说到了那些法国人!他们也是人,也许并不比咱们这些有罪的人差。那个勤务兵米朗非常喜欢马,他常常到各家各户去,打着手势请求人家允许他给马洗澡!起初老乡们有点不放心,怕这个敌人背后使坏,后来,老乡们主动叫他:‘喂,米朗,去给马洗澡吧!’他笑笑,低下头,牵着马就走了。他很善于照料马匹,而且善于给马治病,于是,他在下新城当上了兽医。可是后来他疯了,让消防队给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开春时节得了病,他在尼古拉春节那一天也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正坐在浴室窗口想心事,头伸在窗外,就这样断了气。我很同情他,甚至还偷偷地为他哭了一场。他说话时声调很柔和,常常冲着我的耳朵用法语说一些亲热的话儿。我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心里感到很温暖,人的爱抚是在市场上买不到的。他本来还准备教我说法语,可是母亲不让我学,她还把我领到神甫那里。神甫吩咐揍我一顿,并对那个法国军官提出了控告。那时候,日子很不好过,清规戒律非常多,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你要记住这些话呀!让我来说吧,我就经历过……”

    天黑了,在暮色苍茫中,外祖父奇怪地变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他不论谈什么事情,经常是把声音压低,露出一种谨慎小心、若有所思的神态,可是一讲到他自己,便慷慨激昂起来,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而且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那些命令的口吻:

    “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讲过许多的事情,我本来并不想去记,可是说来也怪,那些事情总是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他讲的都是过去的往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因此我总是死缠着他问:

    “究竟谁更好些,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嗨,这我怎么能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国内是怎样生活的。”他气呼呼地嘟哝着,接着又补充说:

    “就连黄鼠狼在自己洞里也都是老老实实的……”

    “俄国人好吗?”

    “俄国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在地主时代要好些,因为那时候人们都被束缚着,没有自由。现在大家自由了,但是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当然啦,地主老爷并不仁慈,可他们有智慧,头脑聪明。我不是指所有的地主老爷,不过,要是遇上一位好的老爷,那才叫人喜欢呢!我们这里很多人傻得就像一只硬壳儿,光有外壳,没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我们应该受受教训,磨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有的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大小,而在于是否灵巧,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

    “哎,打不打仗是皇上的事情,咱们弄不清楚这种事!”

    当我问外祖父拿破仑是个什么人时,他的回答令我永远难忘,他说:

    “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所有的人都过上一模一样的生活,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官老爷,大家都生活在没有等级差别的社会里!那时,只是人的姓名有所不同,权利却是一样的,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瞎胡闹,因为鲟鱼和鲶鱼不能为伍,鳝鱼和鲱鱼是不能成为朋友的。我们俄国也有拿破仑一类的人——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和普加奇·叶米里扬·万尼亚诺夫就是这样的人物,以后我再讲他们……”

    有时讲故事的时候,他瞪大两只眼睛,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我似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祖母也常来听这类谈话,她悄悄地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仿佛不存在她这个人似的。可是有一次,她突然用充满柔情的声调问道: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和你一块儿上穆罗姆山朝圣的情形吗?那次朝圣多好啊!你说说,那是在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答道:

    “确切的年头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在闹霍乱以前。”

    “说得对,就是那一年。当时我们非常害怕那些人……”

    “是这样的。”

    “老爷子,你还记得那次发生大火灾以后的情形吗?”外祖母又说。

    外祖父在任何事情上都喜欢十分准确,他严肃地问:

    “哪一次大火灾?”

    他们俩一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把我忘在脑后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十分和谐,有时我似乎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唱歌,在唱一支忧伤沉闷的歌,歌词里讲的都是疾病、火灾、人们惨遭毒打、暴卒横死、巧取豪夺,还有装疯卖傻的乞丐,暴跳如雷的老爷。

    “我们亲身经历过多少事情呀!”外祖父轻声嘟哝着说。

    “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吗?”外祖母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以后,那一年的春天多么好啊!”

    “那是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一年。对了,教父吉洪刚刚给咱们的孩子做完洗礼仪式,第二天就被抓去当兵了……”

    “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外祖母叹一口气。

    “是的,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河水送木筏似的,流到咱们家里来。唉,这个瓦里娅啊……”

    “你别提了,老爷子……”

    他生气了,皱着眉头。

    “什么别提了?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些孩子都很不争气。我们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他大声嚷起来,像是被烫伤似的在屋里跑来跑去,咒骂着自己的孩子们,还不时地伸出干瘦的小拳头吓唬外祖母。

    “他们都被你给惯坏了,惯成了一群贼娃子!你呀,你这个老巫婆!”

    他悲痛万分,激动不已,最后居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跑到墙角圣像前,一边挥拳捶打着他那干瘦的胸膛,一边说:

    “主啊,莫非我比别人的罪过都大吗?这是为什么啊?”

    他浑身打着哆嗦,泪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射出委屈又凶恶的光芒。

    外祖母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无语地画着十字,后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劝导他:

    “算啦,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上帝知道应该怎么办。子女比咱们好的人家难道很多吗?老爷子,到处都是一个样,乱糟糟的。所有的父母都得用自己的眼泪洗刷罪孽,并非你一个人如此……”

    这些话通常能使他得到少许安慰,那时,他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和外祖母悄悄地走开,回到阁楼上去了。

    可是有一次,当外祖母走到他跟前,准备对他说几句亲热的话时,他却猛地转过身来,挥起拳头,“啪”的一声朝她脸上打了一下。外祖母急忙闪开,用手捂住嘴唇,站稳脚跟,神态安详地低声说:

    “哎呀,你这个人真缺德……”她朝他脚前吐了一口血水。

    他拉着长音号叫两声,举起双手,说:

    “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打死你!”

    “你这个人真缺德!”外祖母又说了一遍,便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又向她扑过去,她却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砰”的一声随手将门关上。

    “你这个老东西。”他恨恨地低声说,面孔涨得像炭火一般红,手紧紧地抓着门框。

    我吓得半死不活地坐在炕炉上,根本就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这种场面。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动手打外祖母,这种卑劣的行为,连我都替他感到耻辱。他仍然抓着门框站在那里,身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然失色了,身体也渐渐缩小了。他突然走到房子中间,“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主啊,我的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从热乎乎的炕头上滑了下来,拔腿向楼上跑去。

    在阁楼上,外祖母正在屋里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墙角,把嘴里的水吐到污水桶里,神色安详地回答道:

    “没什么,牙齿没事儿,只是把嘴唇打破了。”

    “他为什么打你呢?”

    她朝窗外大街上看了一眼,说:

    “他正在气头上,年纪大了,心里不好受,事事不顺心……你躺下好好睡吧,不要想这件事……”

    我又问了她一句,她一反常态,严厉地大声喝道:

    “我让你好好躺着,听见没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等我躺好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

    “你好好睡吧。我下楼到他那里去一趟……你不用同情我,亲爱的孩子,也许我自己也有过错……你睡吧!”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感到特别忧伤,便从又柔软又暖和的大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口,朝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一股难以忍受的烦恼涌上心头,我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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