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外祖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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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后,母亲开始变得坚强起来,她理直气壮地在家里进进出出,俨然成了家中的主人。外祖父却变得有些蔫了,整天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和以往大不一样了。他几乎不再出门,一天到晚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阁楼上,读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札记》。

    这本书放在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取这本书以前,总是先把手洗干净。这是一本又小又厚的书,封面是棕红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字的题词和签名:“怀着诚挚的感激之情赠给可敬的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留作纪念”,后面签着一个古怪的姓名,潦草飞舞的字体,看上去就像一只飞鸟。我不止一次地问他:“这是一本什么书?”他总是庄重地回答: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件事。等我死了,我把它遗赠给你。我那件浣熊皮大衣也遗赠给你。”

    他跟母亲说话比较和气,也比较少了,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咕咕哝哝地说:

    “嗯,好吧!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那几个大木箱里放着许多珍奇的服装:卷帘式衣裙、缎面坎肩、用银线挑花的丝绸长袍、缀着珍珠的各种妇女头饰、色彩鲜艳的女帽和三角头巾,沉甸甸的莫尔多维亚项链和各种宝石项链。他把这些东西抱到母亲房间里,分别摆在椅子上和桌子上,母亲欣赏着那些服装,他在一旁说:

    “我们那个时代,人们穿的衣服要比现在美丽得多,阔气得多!穿戴阔气,生活却很俭朴。那个时代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嘿,你穿上这一件试试……”

    有一天,母亲穿着一件金线绣花的天蓝色无袖长袍,头戴一顶缀着珍珠的双角女帽,向外祖父深深地鞠了一躬,问道:

    “漂亮吗,父亲大人?”

    外祖父像鸭子叫似的干咳了一声,浑身上下都好像放射出光彩来,他摊开双手,抖动着手指,绕着母亲走了一圈,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哎哟,瓦里娅,假如你有大把大把的钱,倘若你周围都是一些好人……”

    现在,母亲住在楼房前半部的两个房间里,她那里常有客人进进出出,最常来的是马克西莫夫兄弟俩:一个叫彼得,他是一位身体魁梧、英俊漂亮的军官,留着浅色大胡子,长着一双蓝眼睛;另一个叫耶甫盖尼,身材也很高大,两条腿又细又长,面孔白净,留着黑黑的尖胡子。耶甫盖尼那双大眼睛就像李子一般大,穿着缀有金光闪闪的铜纽扣的浅绿色制服,窄窄的肩膀上缀着金光闪闪的姓名缩写花体字。他常常动作潇洒地把头一甩,将一绺绺波浪式的长发从又宽又平的脑门上甩开,接着便露出宽容的微笑,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什么,他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来开头:

    “要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母亲眯着眼睛听他说话,微微一笑,常常打断他:

    “耶甫盖尼·马克西莫夫,您还是一个孩子呢……”

    那位军官用宽大的手掌拍着膝盖说:

    “就是一个孩子嘛……”

    圣诞节期间过得热闹而愉快,母亲房间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一些衣着漂亮的人进进出出,她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和客人们一块儿出去。

    每当她和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人们走出大门以后,房屋便像沉入地下一般,变得特别寂静,令人感到不安和寂寞。外祖母像只老母鹅似的忙来忙去,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外祖父背靠着炕炉上的瓷砖,自言自语地说:

    “嗯。好,那好吧……咱们看看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圣诞节过去以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去上学。不久以前,萨沙的父亲又结了婚,继母不喜欢这个前妻的儿子,常常打他,在外祖母的一再要求下,外祖父把萨沙接到了自己身边。我们上了一个来月的学,在学校里学的那些知识中,我只记得这样一点,当人家问:

    “你姓什么?”绝不能简单地回答“彼什科夫”,而要回答,“我姓彼什科夫。”

    也不能对老师说:

    “你呀,老兄,别大声嚷嚷,我不怕你……”

    我马上就不喜欢学校了,表哥头几天倒是很满意,因为他比较容易就找到了伙伴,可是有一天上课时他睡着了,他在睡梦中突然大声喊起来:

    “我不敢了……”

    他被唤醒以后,请求老师准许他到教室外面去透透气,为此受到了大家的冷嘲热讽。第二天,我们上学时,刚走到干草市场附近的那个山沟,他便停下脚步,说: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我想去玩一会儿。”

    他蹲下身去,急急忙忙把书包埋在雪堆里,就走了。当时正是一月里的大晴天,到处闪耀着银白色的阳光,我很羡慕表哥,但我狠了狠心,上学去了,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生气。

    萨沙埋起来的书包当然没有找到,第二天他更有充分的理由不去上学了,到了第三天,他逃学的事被外祖父知道了。

    我们受到了审问,在厨房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外祖父、外祖母和我母亲,我还记得,萨沙在回答外祖父的问话时,他的回答是多么滑稽可笑。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萨沙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外祖父,不慌不忙地回答:

    “忘记学校在哪儿了。”

    “忘记了?”

    “是的。我找了老半天……”

    “你跟阿廖沙一块儿走呀,他记得!”

    “我把他弄丢了。”

    “把阿廖沙弄丢了。”

    “是的。”

    “怎么弄丢的?”

    萨沙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

    “当时正刮着暴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笑了,因为,那一天没有风,天气晴朗。萨沙也谨慎地微微一笑,外祖父却龇着牙,尖刻地问道:

    “你不会拉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腰带走吗?”

    “我拽来着,可是大风把我们吹散了。”萨沙解释说。

    他懒洋洋地回答着,他拙笨的谎言使我感到特别不舒服,我对他的任性脾气感到十分惊讶。

    我们俩挨了一顿打,外祖父又给我们雇了一个护送人,这是一个当过消防队员的断了一只胳膊的老头,他的任务就是保证萨沙在上学的途中不会迷失方向。但这也没什么用。就在第二天,我们走到山沟的时候,表哥突然弯下腰,把脚上的毡靴脱掉,远远地扔出去,接着又脱掉另一只,扔到另一个方向,他只穿着一双袜子,一溜烟向广场那边跑去。那个老头“哼呀哼呀”地跑着去找靴子,然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

    整整一天,外祖父、外祖母和我母亲走遍全城,去寻找失踪的孩子,直到傍晚才在寺院附近的奇尔科夫酒馆找到萨沙,当时他正在那里摇摇摆摆地跳舞,供人们取乐呢。他被领回家以后,甚至没有挨打,大家都对这个孩子的执拗脾气和沉默寡言感到困惑不解。

    晚上,他和我一起躺在吊床上。他向上翘着腿,脚掌蹭着天花板,小声说:

    “后娘不爱我,父亲也不爱我,祖父也不爱我,让我怎么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这就去问问祖母,强盗在什么地方,我要投奔他们去,到时候,你们会打听到我的下落的……咱们一块儿跑吧?”

    我不能和他一块儿跑,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我的任务——我决心当一名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为此就必须学习。我把这个计划讲给表哥听,他想了想,表示同意我的计划:

    “这样也好。将来你当军官,我当强盗首领,你会去捉拿我,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不过,我绝不会杀死你的。”

    “我也不会杀你。”

    我们这样决定了,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浑身都是红斑点,开始出天花了。家里的人把我安置在后面的顶楼上,用很宽的绷带将我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紧紧地绑起来。我就整天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老是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其中一个噩梦差点断送了我的性命。

    在我生病期间,只有外祖母常到我这里来,一边像喂婴儿一样用调羹喂我饭吃,一边讲着没完没了的但总是很新鲜的童话故事。一天晚上,外祖母不知因为什么事比平时晚来了一些时间,所以使我感到有些焦虑不安。突然间,我看见了她:她躺在顶楼门外的防尘脚垫上,脚朝下,摊开双手,她的脖子被人割断了一半,就像彼得大伯的脖子一样。有一只大猫,贪婪地瞪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我“霍”地从床上跳起来,用脚踢,用肩膀撞,打破了两扇窗框,一下子就跳到院中的雪堆里。那天晚上,母亲那里有客人,谁也没有发现我从楼上掉下来,我在雪堆里躺了很长时间。我倒没有摔坏什么地方,只是两条腿不能动弹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来月,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我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客人们嘈杂的吵闹声、暴风雪的呼啸声和乌鸦的长鸣,我的身心在寂寞中一点儿一点儿的成长。后来,胆小的春天,开始怯生生地、悄悄地来到我身边,猫儿开始唱歌,冰柱断裂,融雪成水,嘀嗒有声,客人的马车的铃铛声也比冬天响得更频繁了。

    外祖母常来看我,她说话时,嘴里的酒味越来越浓,后来,她干脆把一个很大的盛满伏特加酒的白茶壶藏在我的床铺下,她挤挤眼睛对我说:

    “你呀,我亲爱的孩子,千万不要对你外祖父那个老家伙说!”

    “你为什么喝酒?”

    “别多嘴!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她对着壶嘴喝了几口,用袖口擦擦嘴,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问我:

    “好啦,我的小爷子,昨天我给你讲什么来着?”

    “讲我父亲的事。”

    “讲到什么地方了?”

    我告诉了她,于是,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话题。

    关于我父亲的故事,是她主动讲给我的。有一天,她来了以后,没有喝酒,郁郁不乐,她说:

    “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好像在田野里走着,手里拄着一根桃木棍子,吹着口哨,有一条花毛狗跟在他后面跑,吐着舌头。不知怎的,我最近常常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看来,他的灵魂总也得不到安宁,还在到处飘荡……”

    她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讲我父亲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像她讲过的其他故事一样有趣。

    我父亲是一个军官的儿子,后来祖父因为残酷毒打部下,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某地出生的。他从小就生活得很苦,常常从家里逃跑。有一天,祖父带着狗在森林里像寻找兔子似的到处找他;还有一次,把他找到以后,开始狠狠地揍他,多亏邻居们把他夺走,藏了起来。

    “小孩总是挨打吗?”我问道。外祖母心平气和地回答:

    “经常挨打。”

    我的祖母死得很早,在父亲9岁那年,祖父也死了,那个当木匠的教父收养了他,并教他做木匠活。可是父亲从他那里逃跑了,在集市上给盲人领路。他16岁时来到下新城,开始在一位包工头手下干木匠活。他20出头就已经是一个手艺相当不错的装饰匠了。他干活的那个作坊就在铁匠街上,与外祖父的房屋相毗邻。

    “围墙不高人胆大,”外祖母格格地笑着说,“有一天,我和瓦里娅正在花园里采红枣,突然你父亲从围墙上跳下来,他这是求婚来了!我以前也见过他,他常从窗户外面经过,我一看见他,心里就想:嘿!真是一个好小伙子!等他走到跟前,我问他:‘你呀,年轻人,为什么不走正道,而要翻墙头?’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我整个人以及我全部的感情都在您面前,瓦里娅也在这里,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帮助帮助我们吧,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一听就愣了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哎哟,你们这两个鬼东西,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你呀,瓦里娅,是不是发疯了?这位年轻人,你也好好想一想:你配折这枝花吗?’那阵子你外公是个富翁,孩子们还没有分家,声名显赫,颇为骄傲。这时,你父亲说:‘我知道,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是不会爽快地让瓦里娅嫁给我的,他要是不答应,我就把她偷走,不过,你可要帮我们一把呀!’让我帮他们一把!我扬起手来准备打他一顿,可是他却不闪开,说:‘你就是用石头砸我,我也不躲开,只求得到你的帮助,反正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这时,瓦里娅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们早在5月里就结婚了,我们现在只需要在教堂举行一下结婚典礼。’我一听,吓得差点晕过去,我的天哪!”

    外祖母讲到这里,就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打哆嗦,然后嗅了一下鼻烟,高兴地叹了口气,又继续讲起来:

    “你现在还不晓得什么叫结婚,什么叫在教堂举行婚礼,不过你应该知道,一个姑娘要是不举行婚礼就生孩子,这可是一件可怕的灾祸。你要记住我的话,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引诱姑娘干这种事情,要不然,你就会犯下弥天大罪,你要好生记住这一点!你长大以后,要可怜女人,要真心实意地爱她,不要只图一时的快乐,拿女人来开心,我给你讲的这些可都是金玉良言啊!”

    她沉思起来,在椅子上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起精神,继续讲起来:

    “哎,这究竟该怎么办呢?我用手指头在马克西姆的脑门上戳了几下,用手揪了揪瓦里娅的辫子,他却很理智地对我说:‘光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说:‘您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办,然后再打也不迟!’于是我问他:‘你手里有钱吗?’他说:‘有,不过我用那些钱给瓦里娅买了一个戒指。’我说:‘这么说,你手头顶多也只有几个卢布喽?’他说:‘不,还有100来卢布。’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面了,把戒指卖掉也成!’嘿,完全是两个天真幼稚的小孩子!不过,我们左商量右商量,最后总算谈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让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神甫的事也由我去和他交涉。”

    “我心惊胆战的,生怕你外祖父知道。可这件事被你外祖父的一个仇人知道了,那家伙暗中监视,早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到了结婚那一天,我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尽量打扮得漂漂亮亮,领着她走出大门,看她坐上马车,马克西姆吹了一声口哨就走了。我噙着眼泪走回家去,突然,那个坏蛋迎面向我走来,他说:‘给我50个卢布,万事大吉,否则……’我气坏了,告诉他我没有钱,他一转身就向你外祖父报告去了!”

    她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你外祖父知道了,大发雷霆,像个野兽似的嗥叫起来。他以前可是常说要把瓦里娅嫁给一位贵族,嫁给一位地主老爷的!他把雅科夫和米哈伊尔都叫了出来,吩咐马车夫克里姆赶快套车,拿着火枪,一起去追。我们的马都是好马,跑得快,马车也是轻便马车,嘿,我心里想,他们一定会赶上的!这时,瓦里娅的保护天使提醒了我,我找到一把小刀,在车辕的皮带上割了一个口子,我嘴里不说,心里知道,准会在半道上翻车的!果然,车在半道上松脱了,险些儿把他们给摔死!等他们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的婚礼已经举行完了,真是谢天谢地!”

    “他们几个人冲上去就要动手打马克西姆,可是他是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力气特别大!他把米哈伊尔从台阶上推下来,摔伤了一只胳膊,其他人看到这情景也都害怕了。”

    “马克西姆在发怒时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对你外祖父说:‘扔掉你手中的家伙吧,我是个老实人,我所得到的,只是上帝赐予我的那一份,谁也别想抢走,除此以外,我再也不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你外祖父坐上马车,喊道:‘永别了,瓦里娅,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了。你活着也好,饿死也好,都和我没关系。他回到家以后,又是打我,又是骂我,我一句话也不说,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烂稀饭了。后来他对我说:‘喂,阿库林娜,当心,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你就记住我这句话吧!’我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哼!怨恨如同冰块,遇到热就会融化!”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在她讲的故事中,有几个地方和外祖父讲的不一样。按照外祖父的说法,母亲的婚礼并不是偷偷举行的,他也去教堂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但我不想去询问外祖母,他们俩谁讲得更准确,因为外祖母讲的故事更美,更令我喜欢。她讲述时,身体一直不停地摇晃着,就像在小船上坐着一样。她常常半闭着眼睛,皱纹纵横的面颊上流露出一种盲人般的微笑,两道浓眉微微颤动着。

    “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她打发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把他们的地址告诉了我。我等到星期六,假装去做晚祷,就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了!他们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到处都是垃圾,又脏又乱,可是他们却一点也不在乎,快乐得像一对欢蹦乱跳的猫似的。我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给他们带去了,还有一点钱——那些钱是从你外祖父那里偷来的。只要不是为自己,偷一点钱也没什么!你父亲开始说什么也不要,我把他训斥了一顿:‘你这个傻小子,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丈母娘呀!你们还能让我生气吗?老娘要是在地上受气,圣母就会在天上痛哭!’嘿,这下他接受了,还把我抱起来在屋里到处走,一边走,还一边跳舞!瓦里娅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似的走来走去,不住口地夸奖丈夫,就像夸奖新买来的洋娃娃一样,那副认真劲儿,真叫人看着可笑!”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到了你快出生的时候,你外祖父还是对他们的事不闻不问。这个老家伙脾气犟极了!我偷偷去看他们,这事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却装作不知道。他禁止家里的人谈论瓦里娅的事,大家都沉默不语,我也不作声,可我心里有数——父母没有不关心孩子的。终于有一天,你外祖父开口了。他突然问:‘他们过得怎么样?’

    ‘可以,他们日子过得挺好。’

    ‘我这是在问谁呀?’

    ‘你是在问你女儿瓦里娅和女婿马克西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问他们?’

    ‘得了吧,老爷子,别装糊涂了,别再玩这种把戏了!’他唉声叹气地说:‘哎呀,你们这些鬼东西,你们这些灰色的鬼……’我一声不吭,等他骂累了,我说:‘你最好自己去看看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过得很不错哩。’

    ‘那太抬举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来吧……’我听到这句话,高兴得都要哭了。”

    “果然,你母亲和你父亲来了,两个人身材都很高大,穿的衣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马克西姆站在你外祖父面前说道:‘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认为我是来向你讨嫁妆的,不是的,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你外祖父很喜欢这句话,咧开嘴笑着说:‘瞧你这个傻大个,强盗!好啦,别说傻话啦,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后来,他和你母亲住在花园里的一间厢房里,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唉,我非常喜欢你父亲,他也很爱我,有时候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瓦里娅可不干了,我们追打着嬉闹起来……”

    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讲:

    “你那两个舅舅却不喜欢你父亲,因为他会出各种鬼主意。那些鬼主意后来让你的舅舅们吃尽了苦头!有一天,外面刮着大风,忽然,整个房子都“嗡嗡”地响起来,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大家都吓得目瞪口呆,这是闹什么鬼啊?你外祖父吓坏了,吩咐把各处的长明灯都点上,他边跑边喊:‘快去祈祷!’可是那种声音突然又不响了,大伙害怕得更厉害了。你雅科夫舅舅猜着了,他说:‘这准是马克西姆搞的鬼!’后来他自己也承认了,他把各式各样的瓶子绑在天窗上,瓶口一灌进风,那些瓶子便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你外祖父吓唬他说:‘马克西姆,你以后要是再开这种玩笑,就把你送回西伯利亚去!’”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旷野里的狼往城里跑,吃人吃牲口,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不得安宁!你父亲每天夜里都拿着枪出去,每次都拖回一两只狼来。他把狼皮剥下来,把里头掏空,给它安上两个玻璃眼珠,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有一天夜里,你米哈伊尔舅舅到门洞去解手,忽然他拔腿就往回跑,裤子都掉了,还摔了一跤,耳语似的说:‘狼!’大伙顺手抓个东西,举着灯,向门洞里冲去,果然看见一只狼,一阵乱打乱射,可那狼不躲不闪,一动不动!人们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狼皮,假的!你外祖父见识了马克西姆的鬼把戏,气得不得了,这回他可恨透马克西姆了。”

    “你的两个舅舅也怀恨在心,他们制定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在入冬时节,他们去别人家做客回来,同路的有4个人: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和一个教堂执事。他们从驿站大街回来,把马克西姆诱骗到久可夫池塘,说是去溜冰。他们把他诱骗到那里以后,就把他推进了冰窟窿里——这件事,我已经对你讲过了。”

    “两个舅舅为什么这样心狠手毒?”

    “他们不是心狠手毒,”外祖母闻了一下鼻烟,心平气和地说,“他们只不过是愚蠢罢了!米哈伊尔又狡猾又愚蠢,雅科夫倒没什么,是个迷迷糊糊的傻小子……唉,他们把他推到冰窟窿里,他从水里钻了出来,用手抓住冰的边缘,他们用脚踩他的手指,10个手指头全被踩破了。后来,他们心想,让他自己沉到水里去吧,就走了。马克西姆爬了出来,被警察发现并送回了家,人家问:‘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外祖母划了一个十字,感激涕零地说:

    “主啊,让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和他的虔诚圣徒们在天堂安息吧,他配得上这一点!没想到,他居然向警察局隐瞒了这件事的真相,他说:‘是我自己闯的祸,我喝醉了,迷迷糊糊走到池塘,就掉进了冰窟窿里。’警官说:‘不对,你没有喝醉!’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把警官哄住了。他是一个好好先生!‘喂,当心点儿,你们家以后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就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谁犯的罪。’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你外祖父走到马克西姆跟前说:‘这可得多谢你了,要是别人处在你的位置上,是不会这样干的,这一点我心里明白!也谢谢你,我的女儿,你给父亲家里带来一个好人!’你这个外祖父呀,他要是想说,他说的可好听啦,只是后来变了,才把心灵的大门关上了。剩下我们娘儿仨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痛哭起来,他像说梦话似的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你母亲把上衣的扣子全扯掉了,她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像是刚刚打过一场架似的,吼叫道:‘咱们走,马克西姆!两个兄弟都是咱们的冤家对头,我怕他们,咱们离开这里!’我大声呵斥她:‘你别火上浇油了,家里已经够乱的了!’这时,你外祖父打发两个混蛋来道歉了,她跑上去,照着米哈伊尔的脸狠狠地扇了两耳光——这就算是原谅了!好歹总算让他们和解了。你父亲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大约7个星期,他时不时地说:‘哎呀,妈,你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住吧。这儿闷得慌!’时过不久,他们果然到阿斯特拉罕去了。那里夏天准备迎接皇帝,你父亲被指派去建造一座凯旋门。他们乘坐头班轮船就走了,我和他们分别时,就像跟自己的灵魂分别似的……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了,我全讲完了……”

    她喝了一口伏特加酒,闻了闻鼻烟,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说道:

    “是啊,你父亲并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们却是一条心……”

    在外祖母讲故事的时候,外祖父有时走进来,他仰起他那张黄鼠狼般的脸,东闻西嗅的,听一会儿她讲故事,便嘟嘟囔囔地说:

    “瞎说,瞎说……”

    有时,他突然问我:

    “阿廖沙,她刚才喝酒了吧?”

    “没有。”

    “你撒谎,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他犹豫不决地走了。

    外祖母冲着他的背影挤挤眼,笑了。

    有一次,他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瞅着地板,小声问道:

    “老婆子?”

    “嗯?”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呀?”

    “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老爷子!你还记得吗,你不是经常说要把她嫁给一个贵族吗?”

    “是呀。”

    “他就是一个贵族。”

    “一个穷光蛋!”

    “咳,这是她自己的事!”

    外祖父走后,我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妙,便问外祖母:

    “你们在谈什么?”

    “你什么都想知道。”她一边揉着我的腿,一边气呼呼地说,说完,她摇晃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哎呀呀,老爷子,老爷子,在上帝眼里,你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灰尘!阿廖沙,我给你讲一件事,你可不许往外说!你外祖父马上就要倾家荡产了!他借给一个地主老爷一大笔款子,可是那位老爷破产了……”

    说完,她又沉思起来,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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