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再回外祖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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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又搬回到外祖父家里。

    “你又来了,小强盗?”他迎着我说,一边用手指着桌子,“那好吧,现在我不能养活你了,让你外祖母养活你吧!”

    “我养就我养,”外祖母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

    “那你就养吧!”外祖父喊道,但立即又平静下来,对我解释说,

    “我和她完全分开过了,现在我们是各过各的……”

    外祖母坐在窗户下,迅速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滚动着,铜针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外祖母一点也没有变!外祖父却更加干瘦了,脸上布满皱纹,他那棕红色的胡子变成了灰白色,一双绿眼睛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外祖母以嘲笑的口吻向我讲述了好多外祖父分家的事情。他把所有的锅碗瓢勺、破盆破罐都给了她,还说:

    “这些都是你的,你别想再向我要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把她所有的老式衣服、物品,还有一件狐皮女大衣,都拿走了,卖了700卢布,并把买来的钱借给了他的教子——一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他简直完全失掉了廉耻之心:他开始走访亲朋故友,向人家抱怨诉苦,说孩子们把他弄得破产了,向人家哭穷,要钱。他利用别人对他的尊重,骗到很多的钱。外祖父拿着这些钞票在外祖母鼻尖下晃来晃去,夸口说大话,像逗弄小孩似的逗弄她说:

    “看见了吧,傻瓜?人家连这个数目的百分之一也不会给你!”

    他把收集来的钱借给了他的一堆新朋友——一个身材很高、秃脑门、在村镇上诨名叫做“皮鞭”的熟皮匠去生利息;还向那个人的姐姐放债——她是一个店铺的老板娘。

    家中的一切都是严格分开的:今天是外祖母出门买东西做饭,明天就该外祖父拿钱买食品和面包。轮到外祖父买的时候,午饭就要差些;外祖母买的全是好肉。茶叶和糖也是各人保存各人的,但他们在一个茶壶里煮茶,外祖父总是心神不宁地说:

    “等一等,让我看看,你放了多少茶叶?”

    他把茶叶放在手掌上,认认真真地数着,说道:

    “你的茶叶比我的碎,所以我应该少放些,我的茶叶片大,煮出来的茶色也更浓。”

    他格外注意外祖母倒给自己和倒给他的茶是不是浓度一样,倒在两个茶杯里的分量也要一般多。

    在共同生活了五十年以后,居然干出这种事来!

    我看着外祖父的这些鬼把戏,觉得又可笑又可恨,而外祖母只觉得可笑。

    “你呀,得了吧!”她安慰我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老头子老了,越来越糊涂了!他已经活了80岁,也往后倒退了八十年!就让他糊涂下去吧,看谁倒霉?我来挣咱们两个人的面包,别怕!”

    我也开始挣钱了:每逢节假日,一大清早,我就背着口袋走遍大街小巷,挨门挨户去捡牛骨头、破布、碎纸、钉子。把这堆东西卖给收破烂儿的,可以得到20戈比。平时放学回家,我也干这玩意儿,一到星期六,就把捡来的各种废品卖掉,可以得到30戈比,甚至50戈比,要是运气好,卖得更多。外祖母拿到我挣来的钱,急忙塞到衣裙口袋里,垂下眼皮,夸奖我说:

    “谢谢你,我的好孩子!咱们两个人完全能够养活自己。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次,我偷偷看见,她把我交给她的几个戈比放在手心上,默默地瞧着它们哭了,一滴浑浊的眼泪挂在她那像泡沫岩似的大鼻孔尖儿上。

    比卖破烂儿收入更多的营生,是到奥卡河岸上的木材场或彼斯基去偷木柴和板条。彼斯基是一个岛的名称,每到集市季节,人们就在这个岛上搭起一些歪歪斜斜的临时木板棚,做打铁、卖铁器的生意。集市结束以后,那些临时的木板棚就被拆掉,木杆子和薄木板在那个岛上堆积成山,几乎一直存放到春汛期到来。一块好的木板条卖给小市民房主,可以得到10戈比,一天可以偷两三块。不过,干这件事儿得在坏天气里进行,因为只有这时看守人才会躲进他的小屋子里。

    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结成一伙,准备去偷木板。有贫苦的莫尔德瓦女人的10岁的儿子萨尼卡·维亚希里,这是一个性情温和、讨人喜欢的男孩子;没有父母的科斯特罗马,他头发卷曲,骨瘦如柴,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后来13岁时,由于偷了人家的一对鸽子,被送到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里上吊死了;鞑靼小孩哈比,是一个12岁的大力士,他为人忠厚而且善良;扁鼻子雅兹,看墓人的儿子,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不大爱说话,患有羊痫风;年纪最大的是女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是一个明白事理、主持公道的人,也是拳击的狂热爱好者。我们这群孩子都住在一条街上。

    在这个镇子上,偷窃并不算罪恶,对于那些半饥不饱的人来说,已经成为他们谋生的唯一手段。大人们的目标是货船,在伏尔加河上寻找机会。

    每逢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述自己的经历,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边听边学。

    孩子们常常偷木工的工具,偷客车马车夫的扳子,偷运货马车夫的轮轴或木轴,而我们这伙人不干这种事。丘尔卡有一次坚决地说:

    “偷东西,我可不干,妈妈不让我干。”

    “我也怕偷东西!”哈比说。

    科斯特罗马对小偷有一种厌恶情绪,他在说到“小偷”这两个字时,声调非常尖刻粗暴;他一看见陌生的小孩抢劫醉汉,就把那些小孩赶跑,要是抓住一个,就狠狠地揍他一顿。维亚希里确信:偷窃,是一种罪恶。

    不过,从彼斯基岛上偷拿木板条或木杆,可不算罪恶,我们都很愿意干这件事儿。一到晚上,天黑以后,或者在刮风下雨天,维亚希里和雅兹就从河湾一带的冰面上向波斯基岛进发。他们大模大样地走着,竭力把看守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身上,我们另外4个人便分散开来,悄悄地溜过去,用一个带绳子的大铁钩,钩住木板条或木杆,在雪地和冰面上拖着跑。看守人大概从来不会发现我们,即使发现了,也追赶不上。我们把拖回来的东西卖掉,把卖来的钱分成6份,每人能分到5戈比,有时还能分到7戈比。

    用这些钱满可以吃一天饱饭,但这些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途。维亚希里必须每天给他母亲带回二两或半瓶伏特加酒,否则就会挨揍;科斯特罗马把钱攒起来,希望将来能饲养鸽子;丘尔卡的母亲有病,他也想尽量多挣些钱;哈比也在攒钱,为的是能够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城市去。他是被他舅舅带出来的,他舅舅来到下诺夫哥罗德后不久,就淹死在河里了。哈比忘记了他出生的那个城市的名字,只记得它在卡马河岸上,离伏尔加河不远。

    与偷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捡破布和骨头。在积雪开始融化后,如果一场大雨把空荡荡的集市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件事儿就更有意思了。在集市上的水沟里,常可以抢到许多钉子和铁块,有时还能捡到一些钱。不过,为了不让看守货摊的人赶走我们,夺走我们的口袋,必须付给他们两戈比,或者向他们打躬作揖,苦苦哀求他们半天。一般说来,我们挣这点钱并不容易,但我们相处得很友好,虽然有时也争吵几句,但我们从来没有打过架。

    维亚希里是我们的和事佬,他总是在别人吵架时,说:

    “哎,这有什么必要呢?”于是,我们清楚地看出——的确没有必要!

    他管自己的母亲叫“我的莫尔德瓦女人”。

    “昨天,我的莫尔德瓦女人回家时,又喝得烂醉如泥!”他笑嘻嘻地讲述着,两只金黄色的圆眼睛闪闪发光,“她‘砰’的一声把门推开,坐在门槛上唱个没完。这只老母鸡!”

    一向认真的丘尔卡问道;

    “她唱什么呀?”

    维亚希里用手轻轻地拍着膝盖,尖着嗓门学他母亲唱起歌来:

    年轻的牧人沿街走,

    皮鞭碰到地上“喀喀”响。

    他用皮鞭去敲窗口,

    我们赶快跑到大街上!

    这个牧人名叫鲍尔卡,

    像夜猫子一样到处逛,

    他芦笛吹得震天响——

    吹得全村入梦乡!

    他熟悉许多这样欢快活泼的歌曲,而且唱得很流畅。他接下去说,“她就这样在门槛上睡着了,弄得屋里冷飕飕的,真要命!我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差一点没冻死,把她往屋里拖吧,又拖不动。今天早晨我对她说:‘你怎么醉得这样厉害?’她却说:‘没什么,你就再忍耐一点吧,反正我也快死了!’”

    丘尔卡一本正经地证实说:

    “她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可怜?”维亚希里惊讶地说,“要知道,她可是我的好妈妈啊!”

    我们大伙都知道,维亚希里的那位莫尔德瓦女人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揍他一顿,但我们还是相信她是一个好女人。碰到不走运的日子,丘尔卡便建议说:

    “咱们每人凑一个戈比给维亚希里的母亲买酒喝吧,不然她会揍他的!”

    维亚希里非常羡慕我和丘尔卡,因为我们这伙人中只有我俩认识字。他揪着自己那耗子般的尖耳朵,像鸽子叫似的“咕咕”说道:

    “等我埋了我的莫尔德瓦女人之后,我也要去上学,我要跪在老师脚下,请求他收留我。学成以后,我就去求大主教雇我当园丁,要不就去直接求教皇!”

    那一年春天,莫尔德瓦女人死了,举止稳重的丘尔卡对维亚希里说:

    “你搬到我们家去住吧,让我妈妈教你认字……”

    过了一段时间,维亚希里便能高高兴兴地昂着头,念起招牌上的字来:

    “杂品食货店……”

    丘尔卡纠正他:

    “是食品杂货店,你这个怪人!”

    “我看得见,可是我把字母念颠倒了。”

    “那就错了!”

    “它们老是欢蹦乱跳的,似乎乐意让人们念它们似的!”

    维亚希里对树木和青草的爱护,令我们大伙都觉得他特别可笑。

    我们当中要是有谁坐在了草地上,维亚希里就气呼呼地嘟哝着说:

    “喂,干吗要糟蹋青草呢?坐在旁边沙土上不也一样吗?”

    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弄断一个柳枝,折断一根正在开花的接骨木,或者砍下一根柳条子,要是被他看见,他会一耸肩膀,说:

    “你们干吗要毁坏草木?真是活见鬼!”一看到他那吃惊的样子,大家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每逢星期六,我们都要组织一次开心的游戏。为了准备这次游戏,我们得花费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把街道上的破草鞋收集起来,堆放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等星期六傍晚,当一群码头搬运夫从西伯利亚码头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在十字街头附近的某个地方占据好阵地,向他们投掷破草鞋。

    那些搬运工起初对我们很恼火,到处追赶我们、骂我们,可是没过多久,他们自己也对这种游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们也随身携带着许多破草鞋,出现在战场上。不仅如此,他们还窥探到我们藏“军火”的地方,不止一次地偷光了我们储存的“武器”。

    我们对他们抱怨说:

    “这算什么游戏呀!”

    于是,他们把破草鞋分给我们一半,一场快乐的战斗就开始了。他们经常在开阔地带摆好阵势,我们尖声喊叫着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向他们投掷草鞋,他们也号叫着向我们投掷。当我们中间某个人被他们准确掷过来的草鞋打中,一头栽倒在沙土里的时候,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游戏往往要激烈地进行很长时间,有时会一直持续到天黑。这时候,就会有一些小市民也从墙角扒头往外观看,大声嚷嚷着要我们规矩一点,别到处乱掷东西。

    战斗结束后,这些年轻的搬运工人们就带我们到工会去,他们请我们吃味道鲜美的马肉,和一些香甜的核桃仁甜点心。我们非常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的鞑靼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被人理解的孩子般的稚气,特别使我惊诧不已的,是他们坚强不屈的性格,还有他们那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而又严肃认真的态度。

    每逢刮风下雨,我们便到雅兹父亲的看坟小屋里去聚会。这个人全身的骨头都是弯曲的,两只手很长,浑身脏乎乎的,让人看了就想躲得远远的。他常笑嘻嘻地眯缝着一双黄眼睛,像说顺口溜似的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说:

    “上帝保佑我,可别让我睡不着!”

    我们去的时候,就带上一点点茶叶、糖、几个面包,当然,还要给雅兹的父亲买少半瓶伏特加酒。丘尔卡把雅兹的父亲叫做“废物”,他严肃地吩咐他说:

    “废物,把茶炊生起来!”

    废物咧开嘴傻笑着,把一个白铁制的茶炊放好。我们在等茶的当儿,讨论起自己的事情来,他给我们出主意说:

    “你们要注意,后天特鲁索夫家要举行大祭,将有盛大的宴会。你们要想捡骨头,就到那里去!”

    “特鲁索夫家的骨头有厨娘在收集。”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道。

    维亚希里望着窗外的墓地,幻想着说:

    “我们很快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真是太美了!”

    雅兹总是默不作声,用毫无神采的目光打量着所有的人,他一声不响地把他的玩具拿给我们看——从垃圾坑里捡来的木雕士兵、瘸腿马、破铜片、扣子。

    雅兹的父亲喝完他那份酒,便爬到炕炉上,低声嘟哝着:

    “噢,你们怎么也不死啊?你们其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噢,你们这些小偷。上帝保佑我,可别让我睡不着!”

    维亚希里对他说:

    “我们根本不是小偷!”

    “嗬,不是小偷也是贼娃子……”

    当雅兹的父亲使我们感到厌烦的时候,丘尔卡就气哼哼地呵斥他:

    “别说了,废物!”

    当这个人掰着手指头数着哪家有病人,哪个村民快要死了的时候,我、维亚希里和丘尔卡都很不高兴。当他看出我们对他的话感到不悦时,他便故意逗弄我们说:

    “噢,你们害怕了吧,小鬼头?好哇!有个胖子快死了,他得好久才能烂掉!”

    我们阻止他,可是他仍喋喋不休地说:

    “你们早晚也得死,生活在垃圾堆里,是不会活多久的!”

    “哼,死就死呗,”维亚希里说,“我们死后会当天使……”

    “你们?”雅兹的父亲惊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说你们……要当天使?”

    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故意逗弄我们,讲起了这里被埋在坟墓里的人和事。

    几乎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知道。他仿佛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让我们看见了他们的生活情况,感受到了一种严肃而又重要的东西。他能从白天讲到黑夜,再从天黑讲到天明。可是当看守小屋刚一发暗,暮色降临的时候,丘尔卡便从桌旁站起来说:

    “我要回家了,不然妈妈会害怕的。谁和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雅兹把我们送到墓地围墙边,锁上门,把自己那张闷闷不乐、瘦骨嶙峋的面孔紧贴在篱笆上,低声说:

    “再见!”

    我们也向他喊一声,“再见!”

    把他一个人留在墓地上,我们总觉得不是滋味。科斯特罗马有一次回头看了看,说:

    “瞧吧,明天咱们一醒来,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任何人过得都苦。”丘尔卡常常说。

    维亚希里总是反驳道:

    “我们过得一点也不苦……”

    在我看来,我们的生活并不苦。我很喜爱这种独立自主的街头流浪生活,也很喜欢那些伙伴们。他们在我身上唤起一种强烈的感情,我总是焦虑不安地想为他们做点好事情。

    我在学校的处境又变得困难起来,同学们都管我叫捡破烂儿的。有一次吵过嘴以后,他们向老师告状说,我身上有一股臭垃圾的气味,因而无法和我坐在一起。我记得,我被这种告状深深地激怒了,在发生这件事以后,我就不想再去上学了。这种告状完全是恶意的捏造!因为我每天早晨都要仔细地把身体洗干净,然后换上上学时才穿的干净外套。

    我终于通过了三年级考试,老师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带硬书皮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书名看不懂的小书,还发给我一张奖状。当我把这些奖品拿回家的时候,外祖父非常高兴,他说这些东西必须很好地保存起来,他要把它们锁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外祖母已经病倒好几天了,她没有钱,几乎没吃的了。外祖父总是唉声叹气地尖声喊道:

    “你们都把我吃光喝光了,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把书卖了55戈比,把钱交给外祖母,至于那张奖状,我在上面胡乱写了一些字,弄脏以后,才把它交给外祖父。他没有打开,就把它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的恶作剧。

    离开了学校以后,我又过起了街头流浪生活。现在大街上更好了,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能挣到很多很多的钱。一到星期日,我们这伙人一大清早就到野外松树林中去,很晚才回到镇上来,虽然很疲累,但心里很舒畅,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但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继父被开除了,母亲带着小弟弟尼古拉,又搬到外祖父家里来,我成了保姆。外祖母到城里去了,住在一个有钱的商人家里,给人家绣棺罩。

    母亲干瘦干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他患有淋巴结核病,踝骨上有溃疡,身体虚弱得连大声哭都哭不出来,要是饿了,他就浑身哆嗦着,吃饱了就打瞌睡,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外祖父认真地摸摸他,说道:

    “得好好给他吃点东西,可是我的饭又不够你们大家吃的……”

    母亲坐在墙角的床铺上,用嘶哑的声音叹息道:

    “他吃不了多少……”

    “这个吃不多,那个吃不多,加在一起就多了……”

    他挥了挥手,转过脸来对我说:

    “你把尼古拉抱到院里去晒晒太阳,把他靠在土堆里……”

    这个小孩很喜欢坐在土堆里,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笑眯眯地瞧着我,闪闪发亮。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对蓝色的瞳仁,瞳仁周围是明亮的圆圈。

    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弟弟。我好像觉得,我头脑里在想什么,他全都清楚。我和他一起躺在窗下的沙土堆上时,外祖父尖刻的说话声从窗口传进我们的耳朵:

    “死,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应当坚持活下去!”

    母亲不停地咳嗽着……

    中午,外祖父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

    “吃午饭啦!”

    他亲自喂小孩吃饭,他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嚼烂一口土豆或面包后,再用弯曲的手指送进尼古拉的小嘴里,弄脏了他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颏。刚喂几口,外祖父便撩起小孩的衬衫,用手摸摸他那鼓胀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吃够了吧?还要再来点吧?”

    从房门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不是明明看见他还在伸手要面包吗?”

    “小孩不懂事!他哪里知道吃多少才是够……”

    他又嚼了一口面包,塞进尼古拉的嘴里。看着他这样小气地喂孩子,我感到喉咙里有一样东西堵着,直想呕吐。

    “嗯,好啦!”外祖父最后说,“接过去,把他抱给他母亲吧。”

    我抱起尼古拉,把他递给母亲,她伸出像树枝一样细的胳膊把孩子接了过去。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哑人,整天都一声不吭地躺在昏暗的角落里,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快死了,这我是能够感觉到,也是清楚的。我最讨厌外祖父总是不断地讲到死,特别是在傍晚,一股股像熟羊皮似的很浓的腐朽味从窗口飘进来的时候。

    他躺在角落里,在昏暗中长时间地嘟哝着:

    “瞧,死期到了。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上帝啊?对他说什么呢?我们也忙碌了一辈子……落了个什么下场啊?”

    母亲是在八月里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死去的。那时继父刚刚从外地回来,又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带着尼古拉搬到他那里去了,住在车站附近的一所洁净的住宅里,母亲本来也打算一两天之内就搬过去。

    她死的那天早晨,曾小声对我说:

    “你到耶甫盖尼·马克西莫夫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我请他来一下!”

    她从床上欠起身来,用一只手扶着墙,坐下以后,又补充说:

    “快点跑着去!”

    我飞快地跑去了,告诉了他。外祖母打发我到一个开小铺的犹太女人那里去买鼻烟,不巧那里没有现成的烟丝,我只好等着小铺老板娘把烟叶搓碎,然后再给外祖母送去。

    我回到外祖父家时,母亲正在桌旁坐着,穿一身淡紫色的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挺好看,像从前一样端庄。

    “你好些吗?”我问道,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恐惧。

    她用一双吓人的眼睛瞧着我,说:

    “过来!你到哪里闲逛去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用锯条改做的很柔韧的长刀子,使劲打了我几下,刀子从她手中掉落下来。

    “拾起来!给我……”

    我拾起刀子,把它扔在桌子上,母亲把我推开,慢吞吞地挪到自己的角落里。

    “给我点水……”

    我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她费力地抬起头,喝了几口,用一只冰凉的手把我的手推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她朝墙角的圣像望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我,动了动嘴唇,苦笑了一下,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脸上出现了一层阴影,渐渐罩住了整个脸庞,焦黄的脸皮绷紧了,鼻子也变尖了,嘴令人惊异地张开了,却听不见呼吸。

    我手里端着碗,在母亲床头站了很久,一直看着她的脸渐渐变僵,呈现出灰色。

    外祖父走进来,我对他说:

    “母亲死了……”

    他往床上看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呀!”

    他走到炕炉前,往外取馅饼,把炉门盖和烤盘弄得“叮当”作响。我一直望着他,因为我期待着他也能明白这一点——母亲死了。

    不一会儿,继父来了,他穿着帆布短大衣,戴着白色制帽。他悄悄地端起一把椅子,把它放在母亲的床铺前,突然,他把椅子往地板上一扔,像铜号似的大喊一声:

    “她死了,你们看……”

    外祖父瞪大两只眼睛,手里拿着炉门盖,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当人们开始往母亲的棺材上撒土的时候,外祖母像个瞎子似的在坟地里乱撞,她撞在一个十字架上,碰破了脸。雅兹的父亲把她领到守墓人小屋,趁她洗脸的工夫,他悄悄地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噢,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管穷还是富,早晚都得进坟墓……”

    说完,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霍”地跳起来,从小屋里跑出去,但立刻又和维亚希里一同回来了。

    “你瞧,”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说道,“你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是我和维亚希里送给你的。”

    “你撒谎!”维亚希里气呼呼地小声说。雅兹的父亲一边在我面前蹦跳着,一边对维亚希里挤挤眼说:

    “好吧,不是我,是他送给你的,是他……”

    外祖母洗完脸,用围巾把肿得发黑的脸裹上,叫我跟她一块儿回家,我没有回家,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追悼宴上准要喝酒,也许还会吵架。米哈伊尔舅舅在教堂里的时候就一边叹息着,一边对雅科夫舅舅说:

    “咱们今天一定要喝它几杯,好吗?”

    我不想见到他们。

    维亚希里竭力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下巴颏上,伸着舌头去舔马刺上的小齿轮。雅兹的父亲故意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声喊道:

    “你瞧,你瞧他在干什么?”当他看出这一切都不能使我愉快时,便一本正经地说,“得啦,你也清醒清醒吧!谁都得死,连鸟儿都得死。我给你母亲坟上铺一层草皮,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到田野里去,咱们铲一些草土块,把坟墓好好装饰一番!”

    这件事倒是令我很高兴,于是,我们就到田野里去了。

    埋葬过母亲几天以后,外祖父对我说:

    “喂,阿廖沙,你呀,也不是一枚奖章,我脖子上也不是挂你的地方,你到人间去吧……”

    就这样,我走向了人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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