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A卷-长大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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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温暖长得过时光

    文/邱兆奇。

    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是清晨。

    颠簸了一夜的大巴,在暮色里穿行了许久,终于在天边微亮的时候,把我和程霜丢了下来。

    售票员麻利地把我们的行李丢到草地上,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个正眼都没看一眼,就关上了车门。

    程霜在一旁叉着腰瞪着眼,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汽车匆忙离开的背影叫嚷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我随手扶起倒在草丛里的箱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想她再留下来跟你聊会?”

    程霜扭头瞪我,我看她精神出奇得好,浑然没了在车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拉起箱子径直朝前走去,她只好跟在后面,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哼了几声。

    虽然早已经入夏了,但这里是半山腰,走在沥青的公路上还能感受到潮潮的湿气。不同于城市里的逼仄,走在山间的路上,自然的气息使心绪更能平稳。

    我回头再看程霜的时候,她已经从背包里换上了长袖,一张小嘴高高地噘着,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她看见我回头看她,又立刻瞪圆了眼睛:“程霖,干吗非要带我来这个破地方!我要回家!回家!”

    我哼了一声:“不行,既然来了,待几天再走吧!”

    “你在这里早已经支教完了,还回来干什么?就算你恋恋不舍地想回来,那你带我来又是什么意思?”程霜着急地说道。

    我加快了步子,受不了程霜喋喋不休地质问,她却跑了两步追了上来,喘着粗气说道:“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收住脚转身面对她,说道:“汽车把我们丢在了爬山公路上,要想进村,还得再徒步走一段路。”

    程霜张嘴又想说话,我提起箱子就向前跑去。随即她的怪叫声就在平静的山上好似一声惊雷炸了开来,声音极其刺耳。我想这半山腰上肯定没有飞禽,否则一定会被她的叫声惊得四处乱窜。

    “程霖你个浑蛋!浑蛋!”我不回头看都能猜到她的样子:跺着双脚,噘着小嘴,瞪着大眼。

    我实在不想再跟她解释,这些问题她问了一路我都没有回话。反正她被我连拉带拽地上了车,就别想轻易回去了。

    因为在这里支教过两年,所以我来这里算是故地重游了,可程霜是第一次来,她从小被我奶奶带大,脾气骄纵易怒。我知道以她大小姐的性子是根本不会来的,所以我就骗了她,说要一起去旅游。

    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东西一闪而过,被我迅猛地捕捉到了。她迟疑了一小会儿,半推半就地答应道:“就两天!”

    我没有轻易地相信她,因为她的聪明我是领教过的,自小她就是孩子王,带着小区里的一群孩子上蹿下跳,处处搞破坏,鬼点子更是层出不穷。

    我为了让她不心生猜忌,装模作样地在网上订好了车票。我专门挑选了一辆没有标目的地的大巴,连哄带骗地带她上了车。

    不过当大巴行驶了一段路以后,她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终于在快要上高速的时候,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龇着牙冲我咧嘴,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问我:“这是要去哪?”

    我装作没有听见,不理她。她有些恼羞成怒了,声音高了八度:“不是订的车票吗?”

    前面有在打盹的乘客猛地抽动了一下,从座位上瞬间弹了起来。这一举动又吓着了前面的孩子,“哇哇”地哭出声来。

    我使劲拧出一副笑脸,笑嘻嘻地告诉她:“退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两只腮帮子鼓起来像是一条滑稽的鲶鱼,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内已经乱糟糟的吵成一团,不少从梦中惊醒的人站起来瞪着程霜,她一一又瞪了回去,恐怕要比眼睛大小,程霜从来没有输过。

    程霜瞪了一圈后停在我的脸上,目露凶光。我冲她眨了眨眼睛,云淡风轻地说道:“岚县。”

    程霜看我没有再搭理她,识趣地又跟了上来。清晨的阳光擦亮了夜色,皮箱在地上滑动的声音莫名地给我安稳。

    沿着公路走了许久,我们又转到土路上,程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出门时画的眼影也晕开了,给人一种落难到此的感觉。

    “程霜”,我开口喊她,她低下头不看我,我拉着箱子走到她面前,忽然发现她已经哭了。

    她才十八,却打扮得像个精明老练的职场女孩,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校园气一点都找不到,精致的妆容掩住了她的瑕疵,也抬升了她的气场,让人浑然不觉她只是一个高中学生。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丝歉意,这样骗她或许并不好。我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等我一会,我先进村去借辆车子?”

    她不说话,我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尴尬。“程霜,别哭啊!”

    她抬头看我时眼角还有些湿润,浓浓的鼻音里带着几分不情愿:“我想回家,你骗我!我还要照看奶奶。”

    我的心口重重一沉,感觉嗓子忽然被堵住,因为我尽可能地想好了一切回绝她的理由,自以为她所有的借口我都能从容解决,但是唯独这个理由,让我哑口无言。

    程霜自小是在奶奶的照顾下长大的,平心而论,我与她情分不多,甚至她都有恨我的理由。我比她大了七岁,便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我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而程霜却是在年迈的奶奶照顾下长大。同为子女,不同待遇,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隐隐约约的纱,全然没有别的兄妹之间的亲近。

    我思量许久,对她解释道:“程霜,就待七天,好不好?咱妈会去照顾奶奶的!”

    程霜的眼睛猛地瞪大,声嘶力竭地对我喊道:“我从小就没妈,那是你妈!

    你少跟我提她!我是死是活她都从来没管过,你还指望她去照顾奶奶?”程霜的嘴角往后一咧,扯出一声冷哼,眼神里多了一分偏执:“程霖,你说好去旅游,我信了;你说好待两天,我还是信了。可你竟然骗我!你带我来这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你知道吗?咱爸咱妈要离婚了。”

    程霜一愣,随即冷笑道:“程霖你不会是傻了吧!他们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爸妈!他们跟我没关系!没半点关系!”程霜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你胡说什么!他们不是你爸妈,那你哪来的奶奶!”我的声音比她还大,可再大的声音,也掩盖不了我心虚的事实。

    程霜想不出反驳我的理由,干脆坐到土路旁的草丛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

    我伸手想拉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好受一些,仿佛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对她都是一种伤害。就算不是因为我,她本该有的东西,的的确确地都得不到了。

    从小程霜就羡慕我,我跟她在一起玩的时候,她总问我:“哥,爸妈不是说把我放在奶奶家只待一段时间吗?怎么还不来接我?”

    那时我的生活多自在,独生子的优越是与生俱来的,万千宠爱加在身上总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小时候的我总是自私地想:爸妈永远都不来接她才好!

    结果我的小心愿,如愿了,而程霜问了一遍又一遍,都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也终于放弃了。她渐渐地也适应了这种生活,有妈不能喊,有爸看不见。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一直等到太阳升到半空。我把皮箱随意地倒在地上,丧气地坐在草地上。

    程霜把脸埋在臂弯里,渐渐地也没了哭声。我抬头看着天上奇形怪状的流云,心里早已一团乱麻,没了思绪。

    不知又过了多久,程霜站了起来,她脸上的眼影晕染在洁白的袖子上,像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她喊我:“哥,咱们走吧,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这回我听你的,就当是体验生活了。”

    我盯着看她脸上的表情,为她的妥协感到讶异。

    她冲我笑了笑:“不要笑我,妆花了不好看。”

    我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程霜是谁,即便妆花了,也一定……”

    我语气一转,“比她哥好看。”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一切还好,都在朝我的计划迈进。

    当我们进村的时候,已经正午了。程霜一路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

    我们穿过村子里的老槐树,有村子里的老人坐在树下纳凉,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热情地寒暄。

    程霜站在我的旁边插不上话,老人们穿着发黄的白褂子,手上还拿着闪着火星的烟斗,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吐烟圈,程霜皱着眉毛抿着嘴站在一旁。

    我偷偷看了一眼程霜的表情,知道这位脾气骄纵的小姐会受不了,所以匆忙说了几句便急忙告别。

    走在村里的土路上,程霜好奇地问我:“村里不修水泥路吗?这坑坑洼洼的让人怎么走?条件比我想的还要差。”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没一会儿,我们便到了一户农房旁。普通的砖瓦房,小小的农家院,不远处还有两排鸡窝。

    程霜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问我:“程霖,这空气里是什么味?”

    我撇了撇嘴,干脆地答道:“鸡粪。”我不敢等她的反应,拉着皮箱率先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条黑狗,瘦得皮包骨头,它一眼就认出了我,冲我兴奋地摇着尾巴。

    我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有些心疼地说道:“黑子,你怎么又瘦了。”

    屋子里听到了声音,一个小姑娘打开房门快步跑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稍有褪色的蓝色T恤,一条打着补丁的牛仔裤。看到我的时候,她晒得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绚烂的笑容。

    “程哥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她拉着我的手使劲把我往屋里拽。

    我对着院门外喊道:“程霜,你还不进来?”

    果儿收住马上迈进门的脚,不解地看着我:“程哥哥你喊谁?”

    我指了指门外:“我还带了我妹妹。”

    果儿有些愣,我摇了摇她的手,“怎么了?不开心吗?”

    她的小脸局促地笑了笑,辩解道:“没有,没有”又低下头小声地说:“就是不好意思见生人。”

    程霜一步一挪地迈过了大门槛,站在门板后一脸茫然。黑子从角落里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汪”的一声吓懵了程霜。

    果儿急忙跑过去拽过围着程霜转的黑子,我笑嘻嘻地凑到程霜面前,取笑道:

    “我刚刚真应该照张照片,你不知道你的表情有多好笑。”

    程霜瞪了我一样,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好你个程霖,你还敢取笑我,看来我真不该跟你来受这个罪。”

    果儿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我大大咧咧地拽着程霜进了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小扇窗户,明亮的光洒在这么一方黑漆漆的小天地里,带来一丝光亮和暖意。

    程霜四处张望,我牵着程霜的手到了床边。

    床上坐着一位老人,皱纹密布的脸上满含笑意。她伸着手向我打招呼,嘴里含糊得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

    我上前凑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喊她:“奶奶,我回来看你了!”

    她张着嘴傻笑,嘴里没有一颗牙,她的目光总是柔和亲切的,仿佛从一个眼神里就能读到一个长辈发自于心的慈爱。

    程霜傻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老人没有说话。我和她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回过神来。

    程霜挤出一抹笑,张口喊:“奶奶,你好。”奶奶坐在床上,没有回应她,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转头对程霜解释道:“她年纪大了,听不太清我们说话了,不要介意。”

    程霜轻轻地点点头,小声地抽泣起来。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掉下的泪,但我知道她一定哭了。相似至极的境遇,让她心里压抑许久的憋闷找到了一个出口。

    果儿站在门槛上,轻声地问:“谁哭了?是姐姐吗?”

    程霜没有答复,转身走出门去。果儿小心翼翼地跑到我的面前,问我:“哥哥,刚刚怎么了,你们想吃饭吗?”

    我想了想:“没事,你给姐姐准备一点吧。我还不饿。”果儿欲言又止,随即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老人坐在床上。一直笑着,时不时含糊不清地说几句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一直点头,不发一言。因为我知道,她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只要我陪着她,就是快乐的。

    院子里的程霜和果儿很快聊到了一起,程霜的笑声干净又纯粹。

    等到晚上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烛火的光亮,只能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老人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抽出被紧握着的手,轻声地下地穿鞋。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摆设,避过一张小桌子,便到了门口。

    程霜和果儿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聊天,院子里的槐树叶沙沙作响,阴沉的行云借着风的助力,急匆匆地划过天边。

    程霜坐在台阶上手舞足蹈地讲着她的所见所闻,那些在我们看来平凡琐碎的日常所见,却在这大山深处显得稀罕无比,仿佛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果儿双手抱在胸前,尽管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身体还微微点着点头。

    “程霜,”我轻声喊她,“天阴了,回去吧。”

    果儿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台阶上站起:“我去拿蜡烛吧。”

    我点了点头:“拿一根就好。”程霜的表情有些讶异,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果儿一眼。

    果儿快步进了屋子,程霜走到我面前低声说:“难道还要点蜡吗?没有电吗?”

    我苦笑一声,心里有些难受:“不光是没有电,连蜡烛都只能省着用。”

    程霜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说话。

    屋子里亮起了火光,屋外的风吹进了屋子,摇摇晃晃的火光明灭不定,时亮时暗。果儿手里握着蜡烛,缓步前行,烛光把她的影子映到墙上,程霜小声地问我:“哥,咱们今晚睡在这儿吗?”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一间黑漆漆的小房子:“就这间,唯一的一间柴房。”

    程霜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我在这里支教的这些日子,就是睡在这个简陋的柴房里。因为我住了进去,果儿只能在院子里烧火做饭。

    程霜迟疑了半晌,嗫嚅着说:“哥,我饿了。”

    我问她:“中午的饭你吃了没?”

    程霜急忙答道:“吃了,吃了一些。”

    我笑了笑,这里吃的野菜常常是没有油水的,甚至连盐都舍不得放。最多只能在烧得不开的水里煮一煮,我刚来这里的前三天,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因为除了苦得难以下咽的野菜,只有硬得几乎咬不动的干饼子。这里的生活,难以想象。

    Chapter5果儿从院子里端来两碗野菜,递给我一碗:“哥,你和姐姐吃一碗吧。我去照顾奶奶吃一些。”“好,你不用管我们了。天黑了,吃一些赶紧睡吧,明早起来咱们再聊。”

    黑暗中果儿点了点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声音却干脆明亮:“桌子上有蜡和火柴,你们点一根进屋吧!姐,实在不好意思,没屋子住人了,你们两个只好挤一挤了。”

    程霜急忙点头:“没事,没事,你忙吧。”

    我摸索了半天,借着屋子里微弱的光亮,向前伸手,脚下的凳子绊了我一个趔趄,直接扑倒在了桌子上。

    程霜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哥,你扮个盲人还挺像的。”

    我拿起桌子上的蜡烛和火柴,避开脚下的凳子,凑到她面前,趁机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还敢笑话我!”

    程霜拿出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真笨,手机可以照明啊。”

    我摇摇头:“这里没有电,等手机没电了你会后悔的,赶紧关机吧。”

    程霜的笑脸僵住了,我拿着点着的蜡烛在她眼前晃悠,她瞪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屋子的一面墙上有个洞,呼呼的风从洞里传过来,又穿出门外,我伸出一只手护住颤颤巍巍的烛火,和程霜一起慢慢挪到柴房里。

    小小的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程霜指着靠在墙角的一张小床,又瞪着眼睛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把蜡烛放在拿砖头垒砌的灶台上,转身拍了拍床上的土,扬起一阵灰尘夹着柴火味。

    程霜抚了抚胸口,不可置信地问我:“这么小的床怎么睡?”我伸出手比画了一番,嬉皮笑脸地说:“挤一挤,反正是夏天,大不了我睡地上。”

    程霜压着嗓子低声叫道:“你来的时候怎么不拿个被子!是不是故意的!”

    我举起一只手:“你哥哥我保证,绝对不是故意。一来这里没多余的床可以铺被子,二来带被子你会怀疑我,会露馅的!”

    程霜叹了口气,不问我了:“你真是奸诈。”我苦笑两声:“哪有这样说哥哥的?”

    程霜拍了拍土,坐在床上,语气恶劣地问道:“那你说,带我来是想干什么?”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容不得我说假话,态度也咄咄逼人:“难道就是为了看这对和我一样的孤儿寡母?”

    听到她说孤儿寡母,我心里窜起一股火气:“你说话好听些!什么是孤儿寡母!

    我是觉得你和她们很相似,所以带你来看看他们。”我放缓语气,“其实果儿是有爸妈的,只是他们在外打工,回不来罢了,他们其实很爱这个家的。”

    程霜冷笑一声:“你不要在为你爸你妈说好话了,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他们,也就是你爸,你妈,我是不可能原谅的!”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他们呢?他们也很爱你啊!当初把你送到奶奶家,他们是有苦衷的!”喉头有些哽咽,一些话卡在嘴间,说不出来。

    程霜扭过头,不再看我,声音冰冷地说道:“他们有什么苦衷?养我十六年,管过我没有?我从小被人笑话没爹没妈的时候,他们在哪?他们送你来奶奶家,躲躲闪闪不愿意见我的时候,他们心里想过我没有?”

    程霜回头瞪我,一行泪从眼角滑下来:“不就是重男轻女吗!那他们生我干什么!”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哥,我真是投错胎了!”

    她这句话说的我猛地一震,我抬起右手作势要打,可她止不住的眼泪看得我刺眼,让我右手悬空,滞在那里。

    我低声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哀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骄纵,你说的话很伤人的!”

    程霜又冷笑了一声:“骄纵,放养大的孩子谁来骄纵我!你想打我?呵呵,我喊你一声哥是给你面子!你以为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仿佛一支箭,一支一支的刺向我的心口。我的眼眶里也蕴满了水汽,我眨了眨眼睛,它们就不争气得流了下来。

    程霜不再理我,转身一躺,睡在了墙角。我站了一会儿,也躺在了她的旁边。

    老化的床板发出“吱吱”的响声,扰得我心里一阵烦乱。

    小床上刚好能挤下两人,我们侧卧着躺在一起,背对着背。程霜小声地啜泣着,我们彼此不说话,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呼呼风声,等待着一场山雨。

    Chapter6在昏昏沉沉中睡过去了,僵硬的木板上只铺着两层薄薄的褥子,我迷迷糊糊中翻转了几次身。灶台上的烛火早就被风吹灭了,柴房也没有门,院子里的风就这么拐了个弯,吹了进来。

    夜深的时候,我被天上轰隆隆的雷声骤然惊醒。我缓慢地坐了起来,屋檐上滴答的雨声由小渐大。冰凉的雨水滴落到脸上,我抬头看了看房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又有两滴水落到了脸上。

    我在这里待过一年,每到下雨时便是我最头疼的时候。

    果儿还小,上不去房顶,漏雨时只能找人上去盖上塑料布。我在这里的时候,一定是我上房顶,而当我离开的时候,果儿就只能置之不理,等雨停的时候再把水扫出去,所以屋里的东西都很潮湿。

    我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这场雨会等到明天再下,可是它半夜就来了,恐怕今夜很难睡觉了。

    我悄悄地穿上鞋,在黑暗中向院子里摸索。果儿已经起来了,她穿着白天那件短袖,拿着蜡烛站在门口,我刚出柴房的门就看见了她小小的身影。她努力把身子探出去,又急忙缩回来。

    我喊她:“果儿,过来照一下路。”果儿回头看见是我,手捧着蜡烛向我走来。

    我三步作两步走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不怕,有哥在,哥回来了就好了。”

    果儿懂事地点点头,轻声说道:“可是哥,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雨太大了!”

    我往外看了看,黑暗中溅起的水汽迎面扑在脸上,冰凉的湿意让我心头一个机灵,可是无论如何也要上房顶。因为不去看我也知道,奶奶的床上肯定在落雨水。

    我把上衣脱了,递给果儿,光着脚就要往外走,身后忽然有人喊我,我回头看过去,程霜正站在屋子里。

    夹着水汽的风骤然吹了进来,把果儿手中的蜡烛吹灭了。我匆忙擦亮了一根火柴,一眨眼的工夫,程霜站在了我的身边。

    “哥,我也出去帮你。”程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躲闪着没有看我。

    我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房檐并不高,我一个人就上去了!”

    程霜皱起了眉头,着急地问道:“那这么黑你能看见吗?连个手电都没有!”

    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果儿在旁边小声说道:“还是不要上去了吧,明天我把水扫出去就好了!”

    我摇摇头:“奶奶年纪大了,屋子里平常又进不来光,这么潮湿的环境对她身体不好。”

    程霜向屋里看了看,低下头没有再说话。我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冲了出去。

    山雨又急又猛,院子里早已被冲刷出了一条窄窄的河道,哗啦啦地从墙角的洞口流了出去。

    我赤着脚跑到墙根处,豆大的雨滴砸得我睁不开眼,雨水落在脸上生生的疼。

    我拿手抹了一下脸,轻轻一蹦,坐到了墙头上。

    由于这山里穷,所以连盖房的砖都是能省就省,不到一米多高的院墙轻轻松松便能跃上去。空气里本该是泥土的清香,可我坐在墙头上,分明闻到了刺鼻的鸡粪味。这时天上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刺啦的响声像是扯开一匹黑色的幕布,天地间有了一瞬间的明亮。

    我借着短暂的光亮,迅速地上了房顶。亮光很快就消失了,我压低身子在房顶摸索,按照记忆中上房顶的经历指引,一步步挪动。

    没有穿鞋的脚底被瓦片硌得生疼,我咬着牙闭着眼睛,只能坚持。瓦缝间有连日的阴雨生出的青苔,我无意间踩在了上面,脚下一滑,我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差点滚了下去。

    几乎在我惊叫的同时,院子里惊叫了一声,我在房顶边缘稳住身子,喘着粗气,吞咽着雨水。

    “哥,你没事吧!”程霜的声音从房顶下方传了上来,一帘雨幕的遮挡让我听不太清,但是她的声音独一无二。我心中有些惊讶,不过更多的是满满的感动。

    我没有说话,小心地在房顶上移动,不时有闪电划过的亮光,助我看清了脚下的瓦片。

    房顶就有压好的油布,我一一压好后,才放心地下来。

    Chapter7我下来的时候,程霜站在墙头下等我,我用力一跳,溅了她一身泥水。我正想得意地笑话她,脚下的泥泞又让我摔了一跤。

    程霜咧开一张大嘴,笑得有些像月黑风高之夜图财害命的盗匪。我假装哼哼了两声,在泥里打了一个滚,程霜就止住了笑。

    她拽着我的胳膊往起拉,无可奈何地服了软:“行了,怕了你了!”

    程霜在屋子里偷偷摸摸地换下了湿衣服,可她半天不进来,我有些放心不下。

    她正站在门口看着门外黑漆漆的雨幕,回头看了看我还穿在身上的泥裤子,扑哧一声就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她就哭了。我站在原地不说话,静静地听她讲。

    程霜说:“哥啊,你知道吗?”她指了指门外的大雨:“我小时候也是像果儿一样,对待这些突如其来的灾难永远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观望,心里默默承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像别人一样,有父母撑腰。欺负我的人,底气都足,天不怕,地不怕。可我呢?我只有一个年老到连院门都很少出的奶奶!”

    我的愧疚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屋檐上密集的雨声,仿佛砸在我的心口。

    我的嗓子忽然有些沙哑:“不是的,他们真的……”

    程霜歇斯底里地对我吼了出来,打断了我的话:“够了!你少在这假仁假义地装仁慈!你从小高高在上,集荣宠于一身,你过的日子永远都是我羡慕的。”她悄悄地补了一句,好似呢喃:“可又得不到的!”

    我坐在床头抬起头看她,闪烁的火光照着她的半边脸,一滴一滴泪水往下滚落。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如今他们要离婚,真是报应!”

    我瞪了她一眼,心中积蓄已久的怒火顷刻间战胜了理智:“他们不爱你,你的日子会这么好过吗!你的吃穿不都是他们在承担吗?你身上的衣服难道花的不是他们的钱吗?是你!一次次冷眼相待,他们笑脸相迎,你都弃之不理!”

    程霜的嘴角高高地扬了起来:“他们真虚伪!我从小过着寄宿的日子,在学校里受尽了白眼和嘲笑!他们笑脸相迎又有几分是真心!”程霜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

    “三年级的时候开家长会,老师问你爸,‘这是你家的孩子?’你猜他怎么说?

    呵呵,他几乎连一分钟的迟疑都没有,脱口而出一句,‘不是,是抱养的!’”

    程霜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我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这是她藏在心底多少年的秘密,我从来都不知道。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程霜站在原地,通红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我思量了许久才开口,如果不告诉她,仇恨会扭曲了她的善良:“其实,你不知道。咱妈生你那一年,你本不该出生,那时查得严,一旦被人发现,爸妈的稳定工作就都没了。

    可是他们还是坚持生了你,给了你生命。”

    “他们不是不爱你,天下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啊,你在奶奶家他们常常会去看你,可是你每次都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他们真的回答不上来。

    所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他们也心存愧疚,不敢再去看你。别人问起,他们只能说是捡来的孩子。”

    程霜盯着我看,眼里是震惊和猜疑。

    我接着说道:“你知道果儿吗?她的爸妈在她三岁时就出山去打工了,可是外面的灯红酒绿远胜于这里的落后村子,于是她妈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在这里支教的时候,除夕夜是跟他们一起过的,三十的晚上,果儿他爸才到家。”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吗?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只有笑容,全然看不出在外面承受的凄风苦雨,即便对于奶奶的药费无能为力,对于这个残破的家束手无策,也依然忍着到吃完饭后,才敢坐在院子里悄悄地哭。我问他,‘你这么坚持累不累啊?’他害羞地笑了笑,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累什么,为的是自己的家人,我自己愿意!’”

    “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就走了,果儿抱着他在门口哇哇地哭,问他:‘妈妈呢?

    我的妈妈呢,明年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带她回来。我好久没见她了。’”我说不下去了,声音颤抖的控制不住。

    程霜的眼泪又开始流了,她蹲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落到手背上。

    我平复了情绪,哀求地说道:“你就跟我回家,劝劝他们。如果你原谅了他们,他们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一定会和好如初的!他们毕竟是你的血亲啊!是对你不离不弃的父母啊”

    我期待地看着她,她双手遮着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时间过一秒,失落感多一分。

    过了好久,程霜的声音传了出来:“好!”

    一块大石落地,我紧绷着的神经得以放松。我看了看屋外的大雨,有些感叹它来的不早不晚。

    一个轻巧的字让爸妈等了十六年,他们心中的失落和愧疚从程霜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就像是一粒种子,在心底深埋。每一次失落,每一次误会,都像是瓢泼的雨水,把这粒黑暗的种子催发出新叶。

    如今心结打开了,她体谅了爸妈的苦衷,释怀了深藏已久的积怨,终于云开雾散了。

    心和心之间没了隔阂,那么回家的日子就近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家的温暖是经久不变的,最爱你的人一直都在守候着你。不必怀疑他们的爱会悄悄变质,因为不管时光怎么冲刷,误会如何牵绊,这一份温暖一定会陪伴你走过一生。

    不必艳羡烟花焰火的绚丽璀璨,人烟稀少的长街也会有属于你的灯火阑珊。

    只是你常常闭着眼,走过了万水千山。

    有朝一日你回头看看,爱你的人从未走远。

    无论寒夜有多长,相信总有温暖长得过时光。

    突然好想你

    文/蓝天雨。

    中心小学旁边的大排档是九筒镇的晚上最热闹的地方,这种热闹可以给卑微的人心一点归属,给寡淡的胃脏些许慰藉。这里号称是我赵海洋人生中的第一个交际场,小学的时候周大凯在这里跟我借钱去打老虎机,现在他已经有了个卖猪肉的稳定职业了,他还要在这里跟我借钱去给他妈治病。可能他唯一进步的地方就是已经学会找一个打死我也不相信的借口来骗骗我。

    周大凯这个人的酒量就跟他的头发一样可怜,两瓶啤酒下肚就不跟我说人话了,可能是真喝多了也可能是文化程度实在太低,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也没觉得我是在骂他。他拍了拍我肩膀,就和白天下刀子之前拍他的猪肉的动作一样:“胖子不是我说你啊,你有的时候真的还不如女人讲义气,我要是跟杨朵借钱她肯定二话不说扔票子给我,哪像你啊……”

    “你说谁?”

    “杨朵啊。”

    “我呸。”

    我是早就该晓得,不能跟女人讲义气。

    当杨朵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摆摆手,对我说:“死胖子回见啊”,我还翻了个白眼:“哎呦喂谁要和你回见”,心里想着明天把她喊出来,赶紧把斗地主时欠她的一顿大排档给还了。我还不知道我是真见不到她了,我还不知道电话这一头的“死丫头出来吃饭”

    只能换回电话那一头没完没了的忙音。而且再到后来,忙音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声音挺好听的姑娘跟我假惺惺地说“对不起,说我拨的号码已暂停业务”。

    再也不见,原本是我和杨朵共同期盼了九年的事情。当我小学一年级把她的白色球鞋带绑在桌腿上,导致她穿着校服小裙子摔倒并且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走光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就摆出了泼妇的架势第一次对我喊出了“赵海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这样的“美好愿望”,只可惜她那时候还不会说脏话,不然全班同学都可以见识一下她是有多大的本事,可以把九筒镇方言运用得多么精彩,简直鬼斧神工。

    而在第二天她领着她爸到我家“鼓励”我妈揍了我一顿之后,我决心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疯子。九年来,我们一直向着共同的愿望努力前进着,作弊、翘课、说谎、闹事,这姑娘是真豁得出去。说好了散伙的时候要好好聚一次。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不讲义气,当愿望终于达成的时候,她居然都不跟我庆祝一下,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就这样离开了。

    我就知道没良心的人只想着自己偷着乐,对吧。

    我承认这话说得酸了,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会对一个四五年不见的小姑娘念念不忘。言情小说里痴情的、穿着白衬衫的男主角手机里存着那一个烂熟于心却从未拨出的号码,像是最难忘的旅行之后留下的最痛的纪念品。但是想象一下如果换成我这穿着凉拖、大裤衩的真汉子形象,那真对不住了。

    杨朵的号码在第三次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业务”的时候被我删掉了,小灵通橘黄色的屏幕闪了两下,打了一个钩,告诉我已删除。这之后我不停地告诉我自己:赵海洋你删了杨朵的电话号码你一点都不后悔,你一点都不想她,这世界上比杨朵漂亮的姑娘多的是,比她温柔会撒娇的姑娘多的是——你只不过是认识她太久了,都没有发现其实她的质量并不那么好,不,你是发现了,但是你也习惯了。

    同样中了邪一样对杨朵的缺点自动屏蔽、优点无限放大的不止我一个,毕竟她有着数量可观的前男友们,我认识她九年,她的男友从一号编排至九号,有的人她连名字都忘记了,但是总还是能把人脸和数字对上号——“嘿,胖子你看,那边买烤鱿鱼的是六号哎!”“妈呀二号怎么换了一个这么难看的小对象,出来喝奶茶还戴红领巾哪。”我开玩笑说:“你加把劲,初三毕业之前赶紧突破到十个。”她那圆圆的杏眼不屑地瞥了瞥:“已经十个了呀,你会数数吗。”“啥?”“你是零号啊。”

    周大凯讽刺我是最经久耐用的备胎,九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折磨下我依然质量良好。我知道他是嫉妒我,他这个秃瓢连当备胎的机会都没有,每次他跟杨朵借个五十一百块然后乐滋滋地去赌,却老是拎不清到底是杨朵对他格外大方还是她从来不把那些公子哥的钱当钱。我记得杨朵和中心小学孙校长家的大公子分手的时候,扔了一个棕色的大麻袋给我,还跟我说“去去去拿去泡妞去”,当时我还没明白那两个交叉在一起的C是什么玩意,所以便慷慨大方地让我妈拿去买菜的时候用,结果我妈买完菜一脸疑惑地回家问我:“哎呦要死了你晓得吧,今天孙校长他老婆看到我哦,盯着我的包看了好久噢,还说什么‘呀这个A货仿得多真喏,我家有个真的不过被我儿子要走了’,哎呦那个表情就跟看神经病一样的噢,我不就是在里面装了个大白菜嘛。”

    有人说只有那些有钱的和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才体会过青春期的疯狂、胡闹、发神经、后悔、酸涩和回忆。果真如此,那么或许我应该谢谢杨朵,让我有底气有资格证明这句话纯粹扯淡。

    如果杨朵不再回来,那么或许以后我可以把她当笑话讲给我儿子听,然后教育他,千万不要搭上这样的姑娘,不然就算哪一天她转身就走,不再把你当人看,光是那几年的记忆就足够折磨你一辈子。

    可我知道我是低估她了,她一定是存心的。

    “喂,你哪位?”

    “胖子快点开着你的保时捷来接我。”

    “杨朵?”

    “废话。”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拿着表面光鲜的现实相互揶揄、相互攀比、相互证明“你看我有多不在乎你”以及“离开你我过得多快活”。

    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弥补遗憾,似乎只有这样,那个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疯、那么热烈的曾经就显得不那么可惜。

    五年,意料之中,她变漂亮了,和电视上、杂志上那些女人没有区别的那种漂亮。

    现在的杨朵穿着小黑裙和细高跟鞋,两手拎着两大塑料袋的啤酒站在我家门口的台阶前,皱着眉头问我:“哎死胖子,你不是开的保时捷吗”的样子,就和五年前那个故意在宽大的运动校服里穿低胸小背心、偷偷涂了口红和睫毛膏、责问我凭什么看她男朋友不爽的那个姑娘一模一样。

    “我是帮老板开车。你要坐保时捷你自己找大款去。知道你有那本事。”我接过她手里的啤酒然后在台阶上坐下,啪,易拉罐打开的声响。她撇撇嘴在我旁边坐下,拿过我手里的啤酒过去喝:“难道您这五年白混了,到现在还是帮人家开车。

    还不如当初一起上高中去。”

    “如你的意,你不是早就不想见到我了吗。”

    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一种怨气,那种很恶俗的、只有怨妇才有的那种不甘与委屈的怨气。是,她早就不想见到我了,她还回来干吗。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可以说一句“其实我很想你”,或者,“其实我没有不想见你”。哪怕是一点点的柔软和让步,哪怕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给过我的她的那种温柔。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是啊。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她用着她一贯说笑话的口气:“我妈让我回来看一下以前的旧房子,可能是要卖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和杨朵重逢的情景,我想象自己会是多么成功、多么坚强, 我想象自己可以变得强势,可以有压倒她的气场。我以为当我可以做到不在乎她的时候,就可以换成她在乎我了。我知道其实我是那么想让她在乎我,我也知道我异想天开,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怎么样,大学过得好不好?”

    “嗯。挺好的。”

    “男朋友呢?”

    “死了。”

    有些话听起来很耳熟,原来是因为很多年之前真的听过。

    我开门发现是穿着毛衣和裙子的杨朵,她脸色冻得发白,没有化妆,看起来像一张被揉坏了的白纸,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突然很想明知故问:“干吗,你的八号呢?”

    “死了。”

    她用牙缝挤出这两个字,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冻的。我惊讶的是我居然自私地得意起来,我好想让她疼一次,她疼一次或许就可以离开那些男生了。“活该”这两个字,以及那个摔门的动作,三秒钟内在我心中翻腾、重复预演了许多遍——杨朵你活该,你滚,你别来找我,这一口压抑了八年的脾气,已经在喉口了,却又生生被她一个眼神给逼了回去、不忍心——她的疲惫、孤单、委屈,她的渴求温暖,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欠她了,我输给她。我又输给她。

    我在旧汗衫外面套了一件羽绒服,和她走在一月底大半夜冷得操蛋的马路上。

    她抬着头,脖颈暴露在冷风之下,她总喜欢狼狈地维持着她可笑的自尊心和所谓的骄傲。

    她的手机终于响了,打破寂静的那一刻就是她理智崩溃的那一刻,你可以看到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路灯下,一个骂着令人皱眉的脏话、眼眶红透了眼泪花了一脸还非要冲着电话那头喊“老娘打死都不哭”、最后摔了自己的手机的女疯子、神经病。可是我多么想冲上去抱住这个神经病,然后骂她、吻她、告诉她我爱她。

    不过,嗯,你猜对了,我没有。

    周大凯喝多了的时候才有胆子骂我没出息,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杨朵面前我的的确确是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人。我对自己说,当你真正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你会发现,出息、面子、自尊心,都算个屁。好像这样说,我就可以舒服一点了。

    我向来无法理解杨朵的爱情观,她总说,“是,我爱他,但是我更爱我的自尊心”,我试图反驳她,我试图告诉她她其实并不爱他们,但往往回复我的是一罐迎面砸来的啤酒或者一句“死胖子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有资格教育我”

    我想说,我是没吃过猪肉,可我都已经看猪跑了九年了。

    穿着小黑裙的杨朵歪过头对我笑笑:“怎么,又想教育我?”

    “不敢,我没那个资格。”我说完才发现我再一次在她面前变得弱势,想收回那句话但是已经没有办法,我都懒得再嫌弃我自己。

    “你没资格,是因为你不敢。”她笑了,就像是小学二年级,她在我家发现我偷偷藏了很久的那个她丢掉的兔子橡皮,看着我的窘迫、脸红、搞笑地解释的时候,露出的那种笑。很好看,但又让我很想抽她。

    不,不是想抽她,我是想吻她。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这似乎是十四年的记忆给我的回潮,失望、愤怒、压抑、怨恨,快乐和痛苦,冲动和克制,甘心和不甘心,那些已经过了太久而懒得再问出口的“为什么”、“凭什么”、“我到底算什么”,那些明明都已经忘记或者我以为已经忘记的感受全部涌了上来。我想我是喝多了。

    “喂,死胖子。”杨朵拍拍我的肩,她脸红,估计是喝酒喝的,可是我也知道,她是那种看上去醉得不行了、其实意识比谁都清醒的人,她掏出我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然后输了一串号码:“哪,给你了。明天一起看房子去。”

    她站起身,稳稳当当地踩着她的小细高跟。

    我问她:“这就走了吗。”

    她撇嘴笑了笑:“嗯,走了。死胖子明天见啊。”

    我像挨了一拳,那个大晚上重复出现在我梦境里的画面再一次上演了,可是这一次它是真实的——五年前,她摆摆手,“死胖子回见啊。”

    我该说什么好呢,我明明知道,她家的那幢老房子,在她离开的那一年就已经被她妈妈卖掉了;我明明知道,在这里生活了九年的人,不会不记得这个麻雀大的小镇里一成不变的道路。

    我是不是应该拆穿她、逼她看清、逼她承认,到底是谁不敢了。这整整十四年,在乎的、想念的、受折磨的人明明就他妈不止我一个。

    可是我早就习惯纵容那个最喜欢说谎的人了。

    我说:“哎呦喂,谁要跟你明天见啊。”我想我应该是笑着的。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还是走了。

    身后的啤酒易拉罐一片狼藉,在昏暗的天色下,明晃晃的手机屏显得刺眼,那个“已删除”的钩号在五年的记忆里重叠,然后变得滚烫。

    最怕此生已经决定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长大之前

    文/秀伟君。

    人厌恶某种物件,推到一边即是。可是如果人厌恶一个爱护自己的人呢?

    林语堂这句话是把人推到了一个角落,他等待的答案或许只有故事里的你我才能解答。

    成长,老生常谈,大抵是在父母口中“人家的孩子比你成绩好”“人家的孩子多会体谅父母”诸多比较中渐渐被搁浅,湮没在了一泓海湾里。少年们在蔚蓝中游荡,在“仍是孩子”和“变成大人”的海平面露出湿漉漉的头颅。

    我和泽显因为一场暴风雨结识,我借给他雨伞,二人偕行至小区门口,才发现原来彼此的家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家住在相邻的楼道,加之又分别位于相邻的班级,此后二人逐渐熟悉起来。

    十几岁的少年身体里总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一同溜进网吧,似乎将我们之间的默契无限扩大。每当网吧里来了片警查未成年人的时候,泽显总会很熟练地叫我先从他找好的通道溜走,我看到了他游戏里还没打完的怪物,之后在网吧外祈祷他快点出来,往常在我 买回两瓶可乐的时间便已能看见他斜靠在柳树下面等我。

    但并不是总那么走运。

    “这次的怪物比较难打。”说着摆出无所谓和遗憾的表情,我看着我妈从警察局里把泽显带了出来后,一脸疲惫地他对我悄悄地说。

    因为害怕自己的父母会怪罪,我只好拜托自己的妈妈到警局里假扮泽显的家长。这一出戏演得还算成功,母亲在路上对着我俩唠叨了很久,看着泽显走进自己家的楼道,我心里的石头顿时落地。

    回家后,母亲自然给了我颜色看。从这,我妈认识了这个叫作泽显的少年。

    小区是医院的家属区,所以小区里所有的长辈几乎都从医。骨科大夫爸爸和护士妈妈的组合,让从小顽皮的我在重重紧缚下却变得越发叛逆。

    不过母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并没有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意外而“认清”泽显的本质,因此没有限制我和泽显再成为朋友。

    因为父母的工作过于繁忙无暇顾及,偶尔会邀请泽显到家里来共享我新买的游戏机或连载漫画,我和泽显依旧会干那些在家长眼里会归类到不良少年的事情。

    真正的“危机”开始于一次晚饭。母亲主动叫我邀请泽显到家中做客。

    整个过程算是和和睦睦,只是母亲有意无意地强调“泽显一定要多帮助柏宇的功课”“泽显平常要多和柏宇玩啊”之类的话。后来才知道这顿晚餐的缘由是泽显的爸爸刚刚在父母所在的医院里被提拔成了副院长。

    大人们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像是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再以后,泽显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母亲老是嘱咐我要和泽显搞好关系。对于大人们这种一套又一套意味深长的道理,我只是走马观花。

    年少时的脑袋里装着这个年纪的无所事事,于是我们在空白的年岁中,经历过分离,痛苦过误解,孤单过冷战,热血过理想。

    无所事事的脑袋里逐渐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意义重大的词语,从此肩膀变得宽阔,嘴巴变得牢靠。

    泽显的完美丝毫不会因为他去网吧之类的历史记录而变得有所瑕疵。

    中考过后,幸运地升到同一所高中,文理分科又很巧妙地分到同一个班级。

    我们成了最佳组合,默契在彼此陪伴成长的年纪里越加娴熟。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罅隙。

    在任何人眼中,泽显的文化课成绩的永远稳居年级第一名,三分球百发百中。

    班主任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对整个班级充满希望,周围的人会因为他的存在而觉得这个世界永远温暖美好。

    起初并没有因为这些单一的差距而觉得我不可能和他成为同一级别的人,“人人平等”这种神圣的准则更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无差别。

    没有考验的友情就像一块海绵,用力一压,所有真纯涵养的汁液都瞬间迸裂。

    我渐渐开始疲惫。因为母亲天天对我唠叨艳羡泽显家有一个听话懂事有出息的儿子,因为老师在面谈的时候那“你和泽显那么要好,为什么却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赤裸裸的鄙视,因为每天围在他身旁永不疲倦永远渴望他的光芒的人。

    这种疲倦在身体久久酝酿,越久越深刻。我开始以一种嫉妒的眼光打量他,逐渐意识到我们的友情明明千疮百孔,却还在欺骗自己我们明明很铁很要好。

    因为文化课成绩太烂而只好选择艺考这条道路,我仰望并窥视着泽显,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刺痛我脆弱的神经。就这样,他的笑在我眼中被镀上了“嘲讽”

    的含义,他的慰藉在我眼中掺杂了“虚假”的成分。

    曾经的我无数次觉得我们之间横亘了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流,河道里堆积了满满的泥沙,河岸轻易就会决堤。

    艺考的那段期间,这种情绪扩张到无限大。泽显时常发来问候的短信,我一一未读就删除,偷偷换了手机号,让他找不到我。母亲陪着我走遍大江南北,为了那零星的考上大学的概率。母亲每天在耳边反复重复我与泽显的比较,我变得更加躁动,争吵过后甚至选择出走。

    在离家几百公里外陌生的城市,我第一次拨打那个恨透了的号码。

    “你觉得交我这个朋友值吗?”我在寒风中有些发抖地问他。

    “是柏宇?你终于知道给我打电话了,你换号了?”还是那个声音,变声期一直埋怨难听死了的声音。

    “回答我,你觉得值吗?”我又一次重申了我的问题。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就这样我挂了电话,然后推开手机盖,把SIM卡掰断扔下了高架桥。

    男生似乎会把兄弟这个角色看的非常重要。

    少男的心里往往也会因为这些感情变化而滋长出难以表达的情绪。少男如同患上了一种不分就里的疾病,变得浮躁,变得多愁善感。

    我们在误解中在背弃中堆砌起一堵又一堵的心墙,却未想到这无声无息的隔阂会让我们之间越来越远。

    艺考结束,回到学校,开始忙碌地补习文化课。母亲提出要泽显帮我补习,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

    母亲自然不了解我的心思,在每次我的反抗过后都会加上几句“自己什么层次,还不虚心向别人请教”的话,更是让我反感泽显。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潜移默化的比较总是给我以最刺骨的伤害,我习惯兀自难受,却忘记了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

    泽显欢迎我的回归而请我吃饭,我没有拒绝。

    深夜十点半,刚下晚自习的我们在小超市买了几瓶啤酒。谁也没有提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我们干杯,喝醉了疯言疯语说将来的我们会是怎样。

    我搀着已经烂醉的他步行回家,昏暗的路灯下仿佛又找回曾经一同放学在马路边买臭豆腐吃的感觉。

    这一刻,我放下了所有我的不满和妒忌。只是扶他一步一步爬上楼梯,然后帮他按响门铃。

    温软下来的心绪被风一一抚平,少男病的狂热和不解烟消云散,剩下的或是 独自一人在云深处高歌,或是一个人埋在沙漠里用眼泪滋养仙人掌。

    我的懦弱正像我妈说的那样,分分秒秒的自我斗争最终都是一盘散沙,颠簸几下便消弭。

    泽显的自主招生确认函寄到学校的那个下午,泽显因为病假没来上学,因为情况比较紧急,所以班主任只好要我代替填写泽显的相关信息。

    班主任的不信任在“一定要填对哦,你一向毛毛糙糙粗心大意,出了问题你可担不起,这可是泽显的前程”这样的话里被展露得淋漓尽致,我忍耐着所有不满的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完了所有的信息。

    班主任自己核对完了之后,突然出门接电话。

    那短短的十五秒,我又拿起笔把考生号中的数字“1”改成了“4”,班主任回来,将确认函装进信封,粘好了封口。

    那辆邮政车装着这封信逐渐加快了速度,我看着它逐渐变成了绿色的圆点。

    从小到大从未做过贼的自己,却像小偷似的整日惴惴不安。我看着依旧在我身边微笑的阳光少年,越加怨恨自己的恶毒。

    可是一切为时已晚。

    高考结束,我还算满意地升入了一所艺术院校,而泽显却考得不尽如人意。

    “听我们同事说肖泽显自招出了问题?他今年这分如果算上自主招生的加分上个好学校应该没问题,真是可惜了。”

    当从我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世界像被一颗原子弹侵蚀了一般只剩下断壁残垣。

    后来在我妈的逼迫下我去找过泽显,在他的面前,我安慰人的技巧和他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看着他依然坚强的模样,我再一次觉得从前的自己那样的卑微渺小。

    “我想好了,再复读一年,到时候你就是我学长了,怎么样满意了吧。”泽显一口喝完了一瓶啤酒,只是这一次我们再也没有一饮而尽不醉不休的兴致。

    泽显并没有提起自主招生的事情,而是选择外市的一所复读学校早早开始了“高四”生活。送行的那天又是瓢泼大雨,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的凛冽。

    “记得当时你借给我伞的时候,我真觉得你太伟大了。”站台上泽显对我说。

    “只是看你都变成落汤鸡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嬉笑着,“明年高考一定得给我考个清华北大,要不然我可不见你了。”

    车鸣声渐近,我看着他走进车厢,竟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痒。

    再次见面的时候又是一年高考发榜,他考上了北大。

    这次我一下买了一捆啤酒,看着他诧异的眼神,我下定决心。

    我告诉了他一切事实,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直视他,气氛既尴尬又沉默,我心里的那颗石子再一次重重砸地。

    “一年前我就知道了,之后学校将出错的信函又寄给我。”

    石子变成炸弹在心里的旷野顿时炸裂,无数层心墙顿时土崩瓦解。

    “我不怪你,没有原因,如果非要原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哥们。”

    一切又回到起点,记忆里的少年,和我溜出网吧拼命狂奔,我们会一起联机打游戏,打赌输了就请对方吃一次麻辣涮。

    无数个泛着微光的片段一一从脑海中闪过,把这几载年华钩织成一件绵软的袍子。

    我们终究还是回到曾经,一起度过了大学时光。

    我一直思考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答案有很多。是嫉妒,是包容,是误解,是原谅。

    不过幸好在我们真正长大之前,一切都雨后转晴。

    泽显的一句话一直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里。

    ——交我这个朋友值吗?

    ——我觉得你好像另一个我,从一开始你向我撑起伞我就这么觉得了。

    最是橙黄橘绿时

    文/潘云贵。

    小时候最喜欢吃橘子,没有长熟、皮还是青的那种。

    咬在嘴里,会酸到骨子里,多吃几瓣,舌头便麻了,仿佛是对味觉的一种惩罚。

    但我就是喜欢,任凭大人们怎么劝阻,我就是对小青橘情有独钟。

    如同年少时脾性稚嫩而固执的自己,总做出跟大人们想法不一的事情。

    如同习惯黑夜,迷恋孤独,独自哭闹,看影子在月光下,攀着竹藤一点点变长。

    长成现在的自己。

    我一直都喜欢看花。

    在二月的鹭岛,盯着垂垂而下的凌霄,总看不腻。那些金黄色的花,细小如昼日的星,点点缀在春的裙角边,风一吹起,淡香扑鼻。

    像极了奶奶曾经擦在脸上的“百雀羚”,只轻轻一吸,无数老掉的时光仿佛都能回来。

    可惜,只是仿佛。

    花热热闹闹地开了,开成小岛上的海。

    已经不似去年。

    c开始买洗面奶和爽肤水,用爸爸的剃须刀,看电视上的婚恋节目,声音一点一点像生锈一样,接近唐老鸭。

    开始不听被同龄的朋友鄙视的卡通音乐,不吃棉花糖和麦粒素,不排斥电影里接吻的镜头,对任何意见和建议不加辩驳。

    好像有点冷漠,有点残酷,有点麻木,变成大人的面目。

    渐渐习惯这个世界。

    因为,长大。

    青春真是一件来得太过匆匆的礼物,在我们还没想好要不要收下的时候,它就从时间的那端递来,光一样迅速,穿过阴霾或云端。

    忽如一夜春风来,我没有看见千树的梨花,只看到自己的手掌长出了爸爸一样沉默的茧。

    我知道这个茧里永远没有蝴蝶。有的只是一种机械的重复,没有止尽的道路,和岁月老去的乔木。

    村上春树在《舞,舞,舞》里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

    没有做好准备,也要匍匐向前,这是成长。

    但这不是小时候的自己日夜设想过的时代吗?

    去过大人的时代。

    没有闹钟,没有作业,没有竹鞭子,没有老师告状,没有妈妈的责骂。

    不用注意爸爸的脸色,不用管今天是星期一还是星期日,不用被人说成“调皮鬼”、“捣蛋鬼”、“天真”、“幼稚”,不用单元考、期末考、中考、高考。

    可以整天抱着电脑,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李宁”、“耐克”,可以大声哭,大声笑,大胆地谈恋爱。

    仿佛自己在雨水里都能发光,在微风中都能飞翔。

    想要的自由,没有边际和一丝阻挠。

    小安说,这是童话中的大人,不是现实中的大人,我们终究是要变成后者。

    认识小安的时候,我和她都坐在初中教学楼的天台上吹风。风吹着白衬衫,吹着杨树的叶子,沙沙沙,吹着吹着,吹过了好些年。

    最后一次和小安坐在一起,是我们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沉默。

    她给我看我们初中时的毕业照,一排排衣着整齐的少年,轮廓清晰,眼眸莹亮,瘦而羞涩。而现在却惶恐,忧伤,倦怠又不舍。

    那天刮着风,蜻蜓向着日落的河边飞去,远处的天空有断线的风筝,一只只散佚在风中,无人认领。

    好像我们。

    “小安,我们可以不变成大人吗?”

    “不行,那样世界不会饶恕我们。”

    童话的源头,来自人与世界无法和解的矛盾。

    在雨夜里,总会一个人静静地在房间里听《青春无悔》。

    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后悔。

    后悔当初那样傻,只爱谈天和微笑,后悔表白咽于心底不曾吐露过,后悔没有及时挽住谁的手,而任她悄悄走。

    后悔贴错了标签,信错了人,后悔走错了巷子,看错了花,后悔自己对待一切, 就像一个傻瓜。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不仓皇的眼,等岁月改变,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h青春不是最美好的时光吗?为什么会这样无助、难受、仿佛自己苍老了一样?

    荒草淹没过的原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岁月冰封的河流上,跑过一群一群犄角鲜红的鹿。

    像一串一串的孤独。

    我从梦里醒来,哀愁仿若黑夜鼓满衣襟。

    如果你还在身边,请你不要松手。

    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未来,是我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的光芒。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什么色调的青春,都有着不可错过的风景。

    如果你忘记,我会再念一遍。

    关怀与梦想

    文/沈佳英。

    少年时读杰克·凯鲁亚克、菲茨杰拉德的时候听到了美国梦。那个时候我好幻想,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样耽于做梦,我刚刚看到了世界,看到了美国,欧洲,看到巴黎伦敦布拉格伊斯坦布尔,我看到的尽是些名城。我开始梦想远游。我也是这时才看到了人生,人生像刚刚被太阳照射到的画卷那样慢慢开始铺展,我看不到更远,我意识到这上面更多的风景是要我自己去涂抹颜料。

    我像所有青春期思维萌动的少年那样意识到了祖国。我和所有十几岁的他们一样不容置疑地带着最炽烈的情怀注目于她。我所有的梦想归根到底生于她的土。

    那个时候我知道如何去完成这些心愿。辛勤与奋斗是自然学会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我愚笨,不知道竭力奋斗是不是只用于美国梦。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不是该叫作中国梦。

    其实我想过,杰克与斯科特他们写的是已经破碎的美国梦。而我读着“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心里涌着热烈而无畏的光。我想我在这片土地上的梦想叫作中国梦。

    我终于成长。而四五年一晃而逝。我又和他们,那些在时光里或者发光或者庸碌的曾经的少年一样,在心里询问过那些梦想的下落。

    我看到踪迹已远的做过的梦。以淹没为可耻的少年,突然想原谅所有平凡的人生。生活催促的脚步像真理一样躺在路上绊人,他们没有错,他们和我一样,是曾经怀揣中国梦的少年。

    都相信过。生活犯了错,而我们只不过是,组成了生活。

    幸好,也终于去懂,人生的意义,或者不在于轰烈或淹没,甚或是,不在于梦想是否照进现实。而是我们还在路上,我们的心里,还照得进一束光。它会照亮心里尘埃覆盖的角落,就又能照面,未死的梦。就再去走,再去付出力气,会相信来得及,相信回报。我们还会相信,经过那些困难以后,那颗粗糙的心,它还会柔软,还会为感动的事落泪。而这片土地,她也会随着所有人的行走,而向着与我们同样的方向,迈着同样的步子。毕竟,我们都是扎根在她身上的一颗麦子,依赖她的肥料,结她的果实。

    而二十出头的年纪上,我依然不知道直截了当的正确在哪里。我疑惑并且不信那些高尚而明亮的姿势。我相信梦想和口号无关。我相信我们对这片土地不曾熄灭的感情不仅仅是我们为她欢呼的时候,也不仅仅是众志成城地反抗灾祸的时候。

    也在于我们我们因她而生的遗憾。毕竟,我们在错综复杂的观念里浪迹的时刻,却从未选择过与她相反的方向去行走。

    我们毕竟还相信。就像古老的血脉流传的容颜,让我们在这颗蓝色星球可以辨认相依的气息。我们共享这份归属感,才承担得起失败,才能分享荣耀。

    我说过,我不知道唯一的正确在哪里。我不说明亮无尘的高尚。我只是在跌跌撞撞的路上,用眼睛记录了年代里发生的事情。我回过头去看,记忆四面漏风,但我也看到了,所有的事无外乎遗憾与温情。

    而我希望,在更多眼睛与眼睛的碰撞中,我们从彼此身上看到的,是理解与关怀。

    我想说的是关怀。

    我盼望当有人在平台上因不堪生活的责难而欲用失重来抛弃这生命的时候,我们不会围观在高楼前扮着笑脸。我们会愿意想想每个人承担的生活截然不同,我们会同情他的不幸,并尊重他的承担。我们会愿意说我懂。我能够体会你,在黑暗 的深渊里找不到出路的感觉,但是尽头或许会有窗。我们再往下走。

    我盼望没有衣着破旧的老人、残疾人在校门前,在熙攘街道上,在繁华餐厅前乞讨。而很多的我们陌路而过。我盼望我们总是能够停下来看看他们,我盼望我们都能分享我们用度的一部分,能与他们分享我们的享用。我盼望他们都有安定温暖的住处一如大多的我们。我盼望这个社会能够保障生于这片土地的他们。我更盼望我们能体会他们承担的不幸,理解他们的隐衷。

    我盼望那些在异乡打工挣生活的人,他们的生活能得到保障。我盼望他们的子女和所有的孩子坐在同样的学堂。我盼望他们看待彼此的眼光从不会不同。我盼望当建筑工人的爸爸和当教授的爸爸一样令人骄傲。我盼望那些小小的少年,不要早早地学会了叹息。

    我盼望那些在城市里四处躲避着城管的人不用那么仓皇地生活。我盼望我们都能尊重他们面对生活不得不随时奔离的姿态。我盼望我们都能够想起,他们也有自己的中国梦。我盼望他们在路上奔走的时候,能够记得自己的中国梦。我盼望通过辛勤奋斗,他们的梦想也会实现。

    ……我盼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能够互相安慰,互相理解。

    我盼望在风雨与阳光并行而伴的人生道路上。有人与你分享喜悦,也有人扶你走过一程。他们或者是亲友。或者,只是路上的行人。

    我盼望温情弥漫你的眼。

    于是不再畏惧跌倒与迷失,而去追逐这梦想。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他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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