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瘟神”有个太太,和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温柔可爱,对人如同五月里的春风一般。凡是被他丈夫粗暴地得罪了的人,她常常用和善的言辞和温和的目光使他们言归于好。对于穷人,她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或最可怕的暴风雪中,也不辞劳苦地走下陡峭的山坡,去看望穷人或生病的孩子们,伯爵如果在路上遇见她,就要板着僵硬的脸孔说:“我知道,蠢驴。”说完,骑着马就走了。
要是别的女人,可能早被他这种乖戾的举动吓坏了。她也许会暗忖:既然我丈夫认为这些穷人都是些蠢驴,我管他们干什么?她也许会产生不满或厌倦,对于这么一个乖戾的丈夫,但佐伦家的赫德维希太太却不是这样。她始终爱他,而且尊敬他。总想用她美丽、洁白的手抚去他的黑色脑门上的皱纹。
时光流逝,转眼间,他们结婚一年了。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他们一个小伯爵,伯爵夫人一方面要对儿子尽一个慈母的责任,一方面对丈夫尽一个贤妻的责任。三年过去了。佐伦伯爵只是每星期天饭后看看他的儿子。这时乳母给他把儿子抱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几句什么话,就递回乳母手里。到了孩子能叫爸爸的时候,伯爵送给乳母一个金币,对孩子却没有露出过更加快活的脸色。
在小伯爵第三周的那天,伯爵给他穿上漂亮的天鹅绒和丝绸衣服。他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一手提着当当响的马刺走下楼,然后命令仆人把他的大黑马和另一匹骏马牵出来。赫德维希太太看见他这样做,大吃一惊。平时伯爵出门,她从不问他上哪儿去,但这次事关她的孩子,便开口问道:“您骑马出去吗,伯爵大人?”但伯爵并没有回答。“为什么带小孩?”
她继续问,“库诺要和我去散步。”
“知道了!”佐伦回答,照走不误。到了院内,他抓住男孩的小脚,很快把他举到马鞍上,用一块布把他牢牢地绑在一匹马上,然后他翻身上了另一匹马,骑出宫门,把缰绳交到他儿子的手里。
小伯爵开始对能与父亲一起下山好像感到很高兴,拍着双手,边笑边用手摇晃着马鬃,催马快跑。伯爵见此情景,高兴地叫道:“不愧为佐伦家的男儿!”但是,当他们进入平原以后,伯爵不再让马缓慢行走了,而是奔驰,小孩便不知所措了,开始时,还是斯斯文文地请求父亲放慢点。后来,速度越来越快,风猛烈地打在小库诺的脸上,这一切都令他害怕极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别吵,蠢驴!”伯爵大声骂道,“年轻人第一次骑马就会哭。住嘴,不听就——”他正要用威胁来鼓舞儿子的勇气,他的马却直立起来,另一匹的缰绳也挣脱了。他拼命控制他的马。等他把马驯服后,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寻找那匹马时,他看见那匹马向着城堡狂奔,马背上已没有了他的儿子。
佐伦伯爵即使是一个多么残酷、凶恶的人,可现在见了这种情形,他的心也软了下来。
他认为儿子一定会被摔死的。他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痛不欲生。可是,虽然他走了很远的路,却仍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他心里想,准是那匹受了惊的马把他抛入路旁的水沟里了。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背后有一个孩子在叫他的名字。他赶快回过身来——天哪,路旁不远的一棵树荫下面坐着一个老婆子,将孩子抱在膝盖上摇。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孩子的,老巫婆?”伯爵怒气冲冲地叫道,“快把他还给我!”
“不要这么急,老爷!”年老的丑妇笑着说,”您骑的马恐怕也出事了吧!您问我是怎样找到孩子的?告诉您吧,他的马到处乱窜,他已倒挂下来,只有一只脚还绑在马身上,头发差点就碰着了地面,多亏我将他救了下来。”
“我知道!”佐伦老爷很不耐烦地叫道,“现在把他递上来,我是不能下马的。这马的性子很暴躁,可能会踢到你!”
“给我一个希施古尔敦吧!”妇人低声下气地请求说。
“蠢驴!”伯爵叫道,扔给她几芬尼。
“就这么几个芬尼,我是要一个希施古尔敦,何况,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继续坚持道。
“希施古尔敦!你自己还值不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哩!”伯爵火了,“赶紧把孩子递上来,否则,我就叫狗咬你!”
“什么?我连一个希施古尔敦也不值?”她以嘲笑的口吻回答,“好吧,走着瞧,倒要看看您的遗产中哪件东西值一个希施古尔敦。这几个芬尼您还是留着!”说话间,她把那三枚铜钱扔给伯爵,老太婆扔得不偏不倚,三个钱恰好落入伯爵拿在手里的小羊皮钱包里面。
好完美的功夫!伯爵惊奇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惊奇还是变成了愤怒。
他端起手枪,扣住扳机,瞄准老太婆。老太婆泰然自若,把小伯爵抱在胸前,虚情假意地亲吻他。如果佐伦开枪,必会先将他的儿子打死。“你是个善良、虔诚的小伙子,”老太婆对小伯爵说,“就这样,别动,他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说完,她把他放在地下,指着伯爵骂:“佐伦,佐伦,那个希施古尔敦您还没有还我!”她一面说,一面扶着一根黄木拐杖,走进森林里去了,伯爵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跟班们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把小主人抱上马鞍,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背后,跟着主人回山上去了。
“佐伦家的瘟神”这是第一次带库诺出去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当马奔跑起来的时候,他又哭又叫,佐伦认为他和女孩子一样软弱,将来没什么大出息,也看他很不顺眼。但是这孩子衷心爱他的父亲,亲亲热热地来到他跟前,而他却总是摆摆手,要他走开,并且喝道:
“走开,蠢驴!”
伯爵夫人赫德维希总是逆来顺受,对丈夫一切厌恶的情绪毫无怨言,但是丈夫对孩子的粗暴态度,却使她非常伤心。孩子只要有一点轻微的过错,狠心的父亲就要严厉地惩罚他。
她时常为此担惊受怕,最后竟因此死去。家里的仆婢和附近的居民没有不痛哭流涕的,尤其是库诺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以后,伯爵更不关心库诺了。他把孩子交给乳母和家庭牧师教养,完全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后来,他又和一个有钱的小姐结了婚,一年之后添了一对双胞胎。
库诺最喜欢散步到曾经救过他性命的那个老太婆那里去。她每次都告诉他许多关于他已故的母亲的事情,告诉他,他母亲为她做过很多好事。侍者和使女们经常提醒他,要他不要去那里。他们称老太婆为费尔德海姆林夫人。
因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巫婆。但库诺不怕,因为宫廷牧师教导他,世上并没有巫婆,那些关于某某女子会妖术,某某女子骑火钳腾云驾雾、飞上布罗肯山的传说,全是杜撰的,在费尔德海姆林夫人那里,他确实看到种种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对她干净利落地把三个芬尼扔进父亲钱包的绝招,一直记忆犹新。她还会制作能给人治病的软膏和药水。有人传说,她有一只气象锅,把它悬吊在火上,就会雷雨交加,十分可怕。实际上,这只是谣传。她教给小伯爵一些有用的东西,例如治病马的药、治狂犬病的药、鱼诱饵等等。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很快成了他惟一的伙伴,因为他的奶妈去世了,继母不关心他。
随着他两个弟弟的逐渐长大,库诺的生活越来越悲惨。两个双胞胎很幸运,第一次骑马没有从马上掉下,佐伦因此认为他们是聪明有用的小伙子,非常喜欢他们,每天带他们出去,把他懂得的十八般武艺全部教给他们。不过,他们学得很差劲,由于他本人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两位小伯爵当然也就不在这方面下功夫。他们和伯爵没什么两样,恶狠狠地骂人,到处吵架,互相勾心斗角,只有在对付库诺的时候才结为朋友。
他的母亲对于这种情况毫不在意,因为她认为年轻人爱斗是健康、勇敢的象征。
有一天,一个家人对老伯爵提到这一点。虽然他回答说:“我知道,蠢驴。”但他还是决定想个办法,使他的孩子们以后不再同室操戈。因为他心目中认定费尔德海姆林夫人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老巫婆,而且,她最后的几句威胁,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萦绕。
有一天,他在城堡附近打猎,两座山峰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特别适合在上面建筑城堡。
他马上决定在上面开工修建。他在一个山峰上造了沙尔克斯贝格宫,是按孪生子中的弟弟命名的,因为这孩子惯耍各种恶毒的花招,他父亲很早就叫他“小沙尔克”。他建造的另一所城堡,起初想命名为费尔德海姆林堡,借以嘲讽那个巫婆,因为她认为他的遗产会连一个希施古尔敦都不值。后来他采用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名字:希施贝格。而且这两座山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凡是到阿尔卑斯山旅行的人,都可以观赏到它们。
“佐伦家的瘟神”原本打算在遗嘱上把佐伦宫留给大儿子,把沙尔克斯贝格宫留给小沙尔克,把希施贝格宫留给另外那个儿子。可是他第二个妻子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修改遗嘱。“愚蠢的库诺”,这是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称呼,因为库诺不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撒野、任性,“傻库诺从他母亲手里继承的财产已经够多的了,还要那座美丽、豪华的佐伦宫?
而我的两个儿子只得到两座城堡,那里除了森林以外,一无所有。”
伯爵对她说,库诺的长子权是不能被剥夺的。她却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佐伦从不许别人干涉他,但为了求得安宁,只好在遗嘱中让步,把沙尔克斯贝格城堡给小沙尔克,把佐伦宫给孪生子中的长子沃尔夫,即“狼”,把希施贝格及其小镇巴林根改写在库诺的名下。“希施”意指善良的鹿。遗嘱定稿后不久,他就因患重病去世。临终前,医生对他说,他必死无疑。他对医生说:“知道了。”家庭牧师提醒他,准备虔诚地结束他的一生。他回答:“傻瓜。”然后他破口大骂,诅咒不已。这个粗暴蛮横的家伙,至死都没有觉悟,彻头彻尾一个大罪人。
他尸骨未寒,他妻子就拿着遗嘱对库诺说,他现在可以显示他的博学多才了。
她话语里充满着对库诺的嘲笑。她要库诺亲自看遗嘱中写的内容,让库诺明白,他与佐伦宫再无丝毫瓜葛了。她和她的儿子们为得到了这一大笔财产和从长子手里夺来的两座宫殿而高兴。
库诺对父亲的遗嘱毫无怨言。他含泪告别了他出生的城堡。这里埋葬着他善良的母亲,住着仁慈的宫廷牧师,近处还有他惟一的、年老的朋友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希施贝格虽然是一座美丽的、庄严的建筑,但是他觉得住在那里太孤独,很快就会因为思念佐伦宫而生病。
一天傍晚,伯爵夫人和年满十八岁的孪生兄弟坐在凉台上,俯瞰城堡下面的风光。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骑马上来,后面跟着一乘大轿和好几个仆人。轿子由两匹骡子驮着,他们猜来猜去,不知道来者是何人。后来,小沙尔克喊道:“天啊!那不是希施贝格傻大哥吗?”
“傻库诺?”伯爵夫人惊讶不已,“对,他是来孝敬我们,邀请我们去作客的。他给我送来了漂亮的轿子,来接我到希施贝格去。绝对不可能吧,傻库诺什么时候开始通晓人情世故了。礼多人不怪,我们也下山,到宫殿大门口去迎接他吧,做出友好的姿态,他也许还会送给我们希施贝格的东西,给你两匹马,给你一副凯甲。我对他母亲的首饰可是念念不忘的。”
“我不喜欢傻库诺的礼物,”沃尔夫说,“我也不对他做出友好的姿态。不过,他可以为了我的缘故,很快跟随我们的父亲大人去极乐世界。那时,我们将继承希施贝格及其所属的一切,而您,母亲大人,我们可以把那些首饰便宜卖给您。”
“什么,你这小坏蛋?”母亲发怒道,“难道我得向你们买首饰。我替你们把佐伦堡争到手,你们就是这样感谢我吗?小沙尔克,你说是不是,首饰我应当白得!”
“只有死亡才是可以白得的,母亲大人!”儿子哈哈大笑道,“如果这件首饰真像许多城堡一样贵重,那么我们肯定不会当傻子,把它挂在您的脖子上。库诺一闭眼,我们就赶去分了他的家。我把我那一份首饰卖掉。如果您出价比犹太人的价钱还高,您完全可以得到它了。”
母子三人边走边谈,来到了城堡门口。伯爵夫人勉强压住关于首饰话题的愤怒,因为这时库诺伯爵正好骑着马走过吊桥来了。他一看见继母和两个弟弟,就勒住马,一跃而下,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问好。他认为他们虽然作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但终归是他的弟弟,至于这个狠毒的恶妇,毕竟是他父亲的女人。
“哎哟,好极了,大少爷也来看我们了。”伯爵夫人说道,声音柔和,面上带着非常慈爱的微笑,“希施贝格情况怎么样?在那边住得惯吗?还带来一顶轿子?哎哟,真漂亮,皇后坐了也不会感到不体面。或许不久就要娶少奶奶了吧,那她可以坐着轿子在乡间往来了。
”
“仁惠的夫人,”库诺答道,“我想请个人到希施贝格去聊聊,因此才备了这顶轿子。
”
“哎哟,您的心真好,想得真周到。”这女人打断他的话,一面点头微笑。
“因为他不能再骑马了,”库诺非常从容地接着说,“我指的是教父约瑟夫——宫廷牧师。我想请他到我那里去,他是我的老教师。这事是我离开佐伦宫的时候谈妥的。我还想把山下的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起接走。亲爱的上帝!她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第一次与先父一起骑马的时候,她救过我的命。再说,希施贝格有空房间,她可以在那里安度晚年。”他说完,就走进院子去接那宫廷牧师。
沃尔夫气得咬牙切齿,伯爵夫人气得脸色发黄,小沙尔克哈哈大笑。“您答应要他送马给我,东西在哪里?”他说,“沃尔夫兄弟,如果没有,您就得把他送给您的凯甲给我!哈哈!他要把教父和巫婆接去?这可真是绝配。他上午跟牧师学希腊语,下午跟费尔德海姆林老巫婆学巫术。哎哟,这个傻库诺可真好笑!”
“这个庸俗可恶的家伙!”伯爵夫人接着说,“别再笑了,小沙尔克,这是我们全家的耻辱。如果传出去,说佐伦伯爵用豪华的轿子和骡子,把那个老巫婆费尔德海姆林接去,还要住在那里,我们一定会被周围的人羞死。这是与他母亲一脉相承的,他母亲就特别爱接近病人和不三不四的人。唉,他父亲死而有知,在棺材里一定会骂不绝口的。”
“是呀,”小沙尔克加上一句,“父亲还可能会在坟里说:‘我知道,蠢驴!’”“一点也不错!他和牧师来了,还用胳膊搀扶着他,真是没脸没皮,”伯爵夫人很震惊地说,“走吧,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三人避到树丛中,库诺陪着他的老教父走到轿前,亲手扶他上了轿。到了山下面后,他在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茅屋前面停下来,看见她已收拾完毕,除了她那根小黄杨木拐杖外,还带了一些瓶瓶罐罐。
事实证明,佐伦伯爵夫人在气头上作的预言完全错了。在邻近地区,人们对于库诺不但没大惊小怪,反而认为他肯让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愉快地度过残年,是一件高尚的、值得赞美的行为。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教父约瑟夫接到他的城堡里去了。只有他的两个弟弟和继母是惟一憎恨他、诽谤他的人。但这只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因为大家对拥有丑恶灵魂的母子三人感到愤怒。而且,他们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很不融洽,经常吵架。他们兄弟两人也互斗心机,而且不遗余力。真是报应不爽!
希施贝格的库诺伯爵作了许多努力,想和他的两个弟弟取得和解。他认为,他们时常从他的城堡前经过,却从来不进去坐一坐,甚至三兄弟在森林或田野碰见时,他们也不过是冷冷地打个招呼而已,实在是很难堪的。可是,他的努力又没有得到结果,反而受到他们二人的讥笑。有一天,他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以为用它可以赢得他们的心,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
在这三座城堡的中心,有一口池塘,几乎处于正中央的地方,但稍微偏了一点,属于库诺的管区。这口池塘出产附近一带最好的梭鱼和鲤鱼。两个孪生兄弟很喜欢钓鱼,他们非常生气常常咒骂父亲把池塘划归给他所有。他们又很骄傲,没有事先让哥哥知道就不肯去钓鱼,可是又不愿向哥哥说句好话,请求哥哥的允许。库诺知道他这两个弟弟念念不忘这口池塘,有一天就邀请他们一块到池塘上来。
在春天里的一个美丽的早晨,三兄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三个城堡出发到达池塘边。“喂,哎哟,”小沙尔克叫道,“真凑巧!我是七点整从城堡出发的。”
“我也是。”——“我也是。”他的另两个兄弟回答说。
“那么这口池塘必然在正中央了,”小沙尔克继续说,“这池水可真清哩。”
“是啊,我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邀你们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很喜欢钓鱼。
虽然我有时候也喜欢钓鱼,不过,即使三个堡里的人全来钓鱼,也完全有地方钓。所以我愿意从今天起,把这口池塘算作我们共同的产业,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对它拥有同样的权利。”
“哎,大哥的好意真令人万分感激,”小沙尔克讥笑说,“给了我们不下六亩水塘和几千条鱼!不过,我们得回赠一点什么呢?因为只有死亡是可以白得的!”
“你们真地可以白得它,”库诺说,“唉!我不过想偶尔在池塘上见见你们,和你们谈谈天罢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总是一个血脉呀!”
“不!”沙尔克说,“这行不通。因为在一起钓鱼,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人总是会把另一个人的鱼赶跑。我们要把日子分开,比如星期一、星期四归你库诺,星期二、星期五归沃尔夫,星期三、星期六归我,我觉得这样是最公平的。”
“我觉得不妥,”阴险的沃尔夫喊叫着,“我不要别人送的东西,也不和别人瓜分。你说得对,库诺,你把池塘交给我们,因为我们三人对它本来都是有同等权力的。让我们抽签吧,看谁将拥有它。如果我的运气好些,那么,今后你们每次就先问问我,我决定你们是否可以钓鱼。”
“我不抽签。”库诺回答,他对他弟弟的野蛮阴毒感到万分痛心。
“当然不能抽,”小沙尔克笑道,“哥哥大人是虔诚的,敬畏神灵的,认为抽签是该死的罪过。我想向你们提个不同的建议。照这个建议办,连最虔诚的修士也不会觉得脸红。我们去取钓线和鱼钩来,同时开始,到佐伦宫钟楼上的钟敲12响为止,谁钓的鱼最多,谁就占有这个池塘。”
“我确实很傻,”库诺说,“跟别人去争我已经合法继承到了的东西。但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确实是想分享池塘。我愿意去拿鱼具。”
于是,三个人立刻骑马回宫。孪生兄弟十万火急地派人到各处长期堆积着的烂泥碎石中寻找蚯蚓,作为到池塘垂钓的鱼饵。库诺拿的是他平时用的钓具和诱饵,诱饵是以前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教给他配制的,所以他第一个重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当双胞胎回来以后,他让他们选择了最好的、最舒服的位置,自己才下钓杆。有趣的是,鱼儿好像认识池塘主人似的,鲤鱼和梭鱼成群结队地游过来,围着他的钓钩转,最老的和最大的鱼把小鱼挤到一边去,他每一杆都钓一条上来。他每次把钓杆甩到水里,都有二、三十尾鱼张开嘴咬他锋利的鱼钩。两个小时不到,他身边的地上已经摆满了最好的鱼。他不再钓了,便去看两个弟弟的收获。小沙尔克钓到了一条小鲤鱼和两条可怜的鲫鱼。沃尔夫钓了三条鲢鱼和两条鲫鱼。两人满脸贪婪地看着池塘,他们从他们的位子上看到库诺钓了那么一大堆鱼。当库诺来到沃尔夫弟弟身边时,沃尔夫没好气地跳起来,扯断钓线,折断钓杆,把它们扔进池里,“我决不相信你每次都能钓到鱼,”他喊道,“正常情况根本不是这样,你那是魔法和妖术。库诺,你在一个小时内钓的鱼比我一年钓的还多。你是怎么搞的?”
“天哪,我们上当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小沙尔克接着说,“他跟费尔德海姆林,那个贱妖婆学过钓鱼。我们傻了,不该跟他比钓鱼。他很快要成为妖术大师了。”“你们这两个小人,”库诺气愤地回答,“今天早晨,我花了足够的时间,看清了你们的贪婪、无耻、粗野的真面目。现在,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在我看来,你们的灵魂只要有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半虔诚,就很了不起了。你们还称她为妖婆,难道不脸红吗?”
“不对,她还不够妖婆的资格!”沙尔克嘲笑说,“那些够资格的女人能够预言未来,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谈不上是预言家,好比鹅不能变成天鹅一样。她对父亲说过,人们拿一个希施古尔敦就可以买到他的一大笔遗产。其意思是,他将倾家荡产。可是他去世的时候,从佐伦城堡的顶端望去,在视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一切都还是属于他的!得了吧,费尔德海姆林太太充其量只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婆,而你,是傻库诺。”弟弟讲完这番话,急急忙忙走了,他怕他哥哥强有力的胳膊。沃尔夫也跟着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些跟父亲学的骂人的话。
回到家后,库诺没有说话,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他很伤心,他现在明白了一切,他的弟弟们根本无意与他和睦相处。他们那些恶毒的咒语使他难以忘怀。第二天他就气病了,靠尊敬的教父约瑟夫的安慰和费尔德海姆林太太的高效药水,他才得以幸免于死。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们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后不但不担心去看望,反而高兴得大摆宴席,趁着酒兴,互诉衷肠:只要傻库诺一死,首先听到死讯的就先放响炮,给另一个报道消息;谁第一个放炮,谁就可以捷足先登,取走库诺酒窖里那桶最好的佳酿。从此,沃尔夫总是派一个仆人在希施贝格附近值勤,打听虚实。小沙尔克甚至花了许多钱,想买通库诺的一个仆人,要他在主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迅速报讯。
然而面对沙尔克斯贝格伯爵诱人的钱财,仆人并没有动心,仍忠于他那宽厚仁慈的主人。一天晚上,他关切地向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打听主人的健康状况。老太太告诉他,主人身体很好。他便将两个弟弟如何定计,如何打算等库诺伯爵一死就放响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老太太听了非常气愤,马上转告伯爵。伯爵不大相信弟弟们会这样绝情。老太太劝他不妨试一试,放出风声,说他死了。这样就可以马上听到,他们放不放炮。伯爵把被他弟弟收买的那个仆人叫到跟前,再次问清了情况,便命令他骑马去沙尔克斯贝格那儿透露他临终的信息。
仆人飞速赶往沙尔克斯贝格,刚下马,沃尔夫佐伦伯爵的仆人看见他,就把他挡住,问他为何如此匆忙。“哎呀,”他说,“我的主人活不过今夜了,大家都在为他做最后的准备。”
“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惊叫着,跑到马身边,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奔向佐伦堡宫殿山。他下马扑到大门口,他自己只喊了一声“库诺伯爵死了”,就晕了过去。于是,霍亨佐伦堡上响起了隆隆炮声。沃尔夫伯爵和他的母亲想着将能够得到那桶美酒、那份遗产、池塘和首饰,他们听到大炮的回声而欣喜若狂。可是,他们听到的回声,却是沙尔克斯贝格发出的炮声。沃尔夫笑着对母亲说:“这小子也有一个探子,酒和其他遗产都只好平分了。”说完,他便上马,因为他疑心沙尔克会抢先赶去,也许会在他之前把死者的一些财宝拿走。
就在鱼塘边,两兄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期而遇,气氛很尴尬。他们并肩前进,都只字不谈库诺,而是兄弟般地讨论如何管理,希施贝格归谁等问题。可是,当他们骑马过了宫殿前的吊桥后,看见哥哥精神饱满,身体健康,正从窗口伸出头来张望,只是眼里冒着怒火。两个弟弟看到这种情况,都傻了,开始以为是见到鬼了,都在胸前画十字。又定睛看,真是有血有肉的人,沃尔夫喊道:“哎哟,真是活见鬼!傻瓜,我以为你死了。”
“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事罢了。”小弟弟说,用恶毒的眼光看着他的哥哥。哥哥用雷霆般的声音说:“从此时此刻起,我们之间的亲属关系一刀两断。我领教了你们的礼炮,但你们看清楚,我的庭院里也有五门远射程炮。我已经派人装好了弹药,准备回敬。快滚出我的射程之外去,否则,你们将知道,希施贝格大炮是怎样射击的。”
他们基于对他的信任,就不待他说些什么而抢先向山下奔去。他们的哥哥朝他们发了一炮。炮弹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两人都不得不及时地对哥哥作一次深深的、礼貌的鞠躬。他只是想吓唬一下他们而并没有伤害之意。“你为什么开炮?”小沙尔克气愤地问,“你还问我呢,我是看你发炮,才决定发炮的。”
“你完全讲反了,不信去问母亲!”沃尔夫回答,“你是第一个开炮的,我们这次受辱皆你所为,小杂种。”
小弟不肯服输,少不了回敬了他一个雅号。当他们来到池塘边时,还把从“佐伦家的老瘟神”,他们的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咒骂都尽量利用起来,互相攻击,最后怀着敌意和憎恨分手了。
库诺于第二天便立下了遗嘱。对此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她曾对教父说,库诺绝不会给放炮的人留下任何东西,但这毕竟是猜测。这个秘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一年之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就去世了,她的灵药再也帮不上忙,因为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老死的——即使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到头来也要被九十九岁高龄所击倒。库诺伯爵以待他母亲的礼节而不是以一个贫妇的礼节埋葬了她。从此他感到城镇里非常寂寞,特别是此后不久,教父约瑟夫也步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后尘,离开了人世。
可是这种寂寞他并没有忍受多长时间。善良的库诺在三十几岁上就盛年而亡。心怀感念的人都声称,他是被小沙尔克害死的。
但就在他离开人世的不大工夫,他的两个弟弟就各自放了二十五下炮响,“这一次他真的是完蛋了!”他们在路上碰见的时候,小沙尔克如是说。
“是呀,”沃尔夫回答说,“如果他再一次站起来,像上次那样从窗口辱骂我们,我特地带了一只枪,这玩意儿也会叫他立刻变得有礼貌并保持沉默。”
在他们两人快要到达宫殿山的时候,一位骑士及其他的随从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以为是他们哥哥的朋友,是来帮助料理丧事的。因此,他们做出很悲伤的姿态,在他面前夸奖死者,对其早逝表示惋惜,小沙尔克甚至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骑士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从希施贝格的侧面上山。“好啦,我们现在可以舒舒服服了,拿酒来,管家,拿最好的!”沃尔夫一下马就叫嚷。他们走上螺旋形楼梯,进入大殿,默不作声的骑士尾随于后。这对双胞胎满不在乎地坐到桌子旁边,骑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往石板桌子上一扔,银币晃了几圈,叮叮当当地躺在桌面上,那人说:“情况是这样:这是你们的遗产,是完全合法的,这遗产就是一个希施古尔敦。”两兄弟大吃一惊,互相对视后,哈哈大笑,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骑士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盖了好几个图章。傻库诺把弟弟们在他一生中对他的敌视行为一一记录在案,在末尾作了如下安排和声明:除已故母亲大人的首饰以外,他的全部遗产、财物和田庄,在他死后全部卖给符腾堡,而且只卖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但那些首饰要用来在巴林根镇建一所贫民院。
两兄弟又吃了一惊,但不笑了,咬牙切齿,因为他们对符腾堡无可奈何。那可爱的庄园、森林、田地、巴林根小镇,甚至——那池塘,都没他们的份了。除了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继承到。沃尔夫傲慢地把羊皮纸塞进自己的紧身衣里,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把帽子在头上一扣,连招呼也不打,一跃上马,回佐伦宫去了。
当朝阳再次升起划破黑暗射出万道光芒时,因为母亲絮絮叨叨地埋怨他,说他们粗心大意,把庄园和首饰统统弄丢了,他就骑上马去找沙尔克:“我们是把这笔遗产赌干净呢还是喝干净?”
“当然是喝干净,”沙尔克说,“这等于说我们两人都胜了。虽然我们丢了巴林根这座小镇很没面子,但这次我们偏偏到那里去走一趟,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挣回面子。”
“拉姆酒家有红酒卖,皇帝喝的也不过如此。”沃尔夫补充了一句。
于是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地来到巴林根的拉姆酒家,要了几升红酒。他们互相干杯,喝了一希施古尔敦才住口。沃尔夫接着站了起来,从紧身衣里取出那枚铸有鹿的银币,扔在桌上说道:“这是一希施古尔敦,够付账了吧?”
老板拿起那枚希施古尔敦,左看看,右看看,笑嘻嘻地说道:“是呀,但是希施古尔敦却不行,昨天晚上斯图加特那边已派了人来,今天早上就以符腾堡伯爵——这座小城现在是他的——的名义通知,希施古尔敦停止通用了,请你们另外付钱吧!”
听到这话,两兄弟都愣住了。
“付钱吧。”一个说。
“你没带铜币?”另一个说。
简单一句话,他们得欠巴林根的拉姆酒家一个希施古尔敦了。他们动身回家,一路思前想后,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来到通向各自城堡的十字路口时,沙尔克忽然说道:“怎么办?我们现在继承到的东西甚至比零还少了,而且,那里的酒也不象样子。”
“是呀,”他的兄弟说,“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说过的话应验了:为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当心你的遗产有多少保留得住!现在我们用它甚至连一升酒也买不到了。”
“我知道!”沙尔克回答说。
“蠢驴。”沃尔夫说,怀着对自己和对全世界的不满,催马而去……第一章赛德的苦难
哈隆·拉希德是巴格达的君主,当时巴士拉有个富人名叫贝乃查,他只是依靠自己的家产过着舒适的生活,就是后来他的儿子出生以后,他仍然不拿出钱来做生意。
“我年纪已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去为商为贾谋那些蝇头小利,”他对他的邻居说,“以便运气好便可以给我儿子赛德多留下一千金币,不好就少留下一千金币呢?俗话说:两人的饭食总够三人吃。只要他将来成为一个良好的青年,就不会缺衣少食。”贝乃查总是这么说。他仍然不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不叫儿子去做生意,或学习经营,却始终不懈地教导儿子念哲理书籍。在他看来,一个青年除了必须具备渊博的学问和对老年人的尊敬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有熟练的武艺和勇气,因此,他很早就叫儿子学习各种枪法。赛德很快成了一个勇猛的武士,不但在他的同年人中,甚至在比他年长的青年中,也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在骑马和游泳方面更令其他人忘尘莫及。
他一满十八岁,父亲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信仰,让他到麦加去朝见先知的陵墓,学习宗教礼仪。
贝乃查在赛德临走前,先把儿子的品德赞扬了一番,又意味深长地给他讲了一些道理,让他带上足够的钱。随后又说:“赛德,我的儿子,我还有几句话!我这人一向不相信世俗的成见。我很喜欢听别人讲仙女和魔法的故事,因为我认为那是消遣的妙法;但是我绝不像那些没有知识的人,相信这些故事都是真的,认为神仙可以影响人的生命和行动。可是你那已经死去十二年的母亲,她像相信古兰经一样相信这些故事。真的,有一次闲着无事,她要我先向她起誓,除了儿子之外,不把她的话告诉任何人,接着她很神秘地告诉我,说她自从怀上你以后,经常遇到一个仙女。我当时嘲笑了她一番。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赛德,你诞生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天一直黑得不点灯便不能看书。下午四点钟,有人告诉我说你母亲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我想马上跑到你母亲房间里去,看看我的孩子,并给他祝福。谁知许多侍女都站在房门口,对我说,现在一个人都不许进房去。你母亲查米拉叫她们都出来,她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敲了敲门,但是没有用,门锁得牢牢的。
“我心里很不高兴,只得和侍女们一同站在门外,这时,天空突然晴朗起来,出现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景,原来,只有在我们住宅上空是一片澄净的蓝天,四周依旧堆着黑沉沉的乌云,电光还在闪烁。正在我面对这片奇景,心里感到奇怪的时候,太太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我叫女仆们仍旧留在外面,自己单独进去,问你母亲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一进门,就有一股醉人的清香扑鼻而来,有玫瑰香、紫丁香、信风子香,差点没把我醉倒。你母亲就把你抱给我看,同时指着一支银笛,这支银笛吊在一个像丝绸一样光洁的金项圈上面,金项圈套在你的脖子上。你母亲说:‘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善良的女子刚才到过这里,这个项圈是她送给你儿子的。’我不相信地笑着说:‘就是那个使天气变好的女妖,留下了这种玫瑰和丁香的香味?但她应该还可以送些比这支银笛更好的东西,例如装满金子的钱包、马匹什么的!’你母亲向我发誓,绝对不是玩笑。因为仙女很容易被激怒,会把幸福变成不幸。我只好依着她的性子,没有吭声,因为她病了。六年中,我们没有谈过这件奇怪的事情。
后来,她觉得,她虽然年纪轻轻,但不得不很快离开人世,便把那支银笛给了我,吩咐我,一定要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才转交给你。在这之前,哪怕是前一个小时,也不能让你离开我。她死了,这就是那件礼物。”
贝乃查一边把一支吊在一个金项圈上的小银笛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出来,一边接着说:“我在你十八岁,而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就把它给了你,因为你要出远门,而我,也许在你回来之前,可能要去和你母亲相会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一定要按照你多心的母亲所希望的那样,让你在家里再耽搁两年。你是个品学兼优,而又有智慧的孩子,又精通武艺,比一个二十四岁的人都强,因此,我可以当你已经年满二十岁,今天就宣布你成年。现在你安心上路吧,将来无论幸与不幸,你都要坚强地去面对,但愿上天保佑你平安。”
贝乃查在打发儿子出门时说了这番话。赛德满怀信心地辞别了父亲,把金项圈套在脖子上,小银笛别在腰带里,翻身上马,向着前往麦加的商队集合地驰去。不久之后,聚集了大约八十匹骆驼和几百个骑士,商队就起程了。赛德出了城门,他将与自己的故乡分别一段时间了,甚至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这样一次旅行的新鲜感觉,以及涌现在他眼前的许许多多的从来没看见过的事物,起初让他很开心。但当他们来到沙漠附近,周围越来越荒凉寂寞时,他就想起了许多的心事,他父亲打发他出门时说的那番话,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把小笛子抽出来,反复细看,最后把它放到嘴边试了一试,看看能不能发出清越悠扬的声音来。谁知它吹不响。他吹得两颊鼓起,使尽吃奶的力气,还是发不出音来,他便把这小笛子插在腰带里,心里对这件不中用的礼物很不满意。可是一会儿,他的念头又集中到他母亲所说的那些神秘的话上来了。他也听到过人家讲仙女的故事,却从没有听见过巴士拉城里有哪家遇到过神仙,这类神怪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就是发生在古代,所以他认为今天已经没有这种现象了,现在那些仙女已经不到人间来干预人间的事务了。不过他尽管这样想,有时候还难免想到,他母亲所遇到的总还是一件神秘的怪事吧。他整天就像做梦一样骑在马上,不跟别人交谈,对他们的歌唱和笑声也听而不闻。
赛德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眼睛显出勇敢的神色,嘴角则流露着一丝温柔,年纪轻轻,就全身充满威严。在他这种年龄,确实少见。他骑在马上轻松稳健,全副武士打扮。这种派头引起了一些旅伴的注意。一位老人骑着马跟在他身边,对他颇有好感,试图提出一些问题来考察他的智力。赛德对老人一向尊敬,回答得很谦虚,而且机智又周到。老人非常喜欢他,但这个年轻人整天只想着一件事情,以致出现一种情况,即话题很快就转到仙女们的神秘国度。后来,赛德直率地问老人,仙女是不是有好坏之分,是保护人类,还是迫害人类。
老人摸摸胡须,摇摇头说:“否定是不行的,这种故事发生过。尽管不论矮人精灵还是巨人精灵,不论魔王还是仙女,我至今都没有亲眼见过。”老人给这个年轻人讲了许多神奇的故事,使得他心驰神往,满脑子是他出生时的情景,想天气的那种变化、甜蜜的玫瑰和信风子的芳香,这都是预示着崇高和幸福的现象。他自己处在一位伟大而慈善的仙女的特殊保护之下,这支小笛子是她送给他的,让他在危难的时候吹。他整夜都在做王宫、神仙等等的梦,在仙女的世界里遨游。
不过这种体验到第二天醒来时就不见了,因为所有的梦毕竟都是虚幻的。当大家看到,在沙漠的尽头有一团黑影时,商队已慢慢走了大半天,赛德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旅伴。有些人认为这团黑影是沙丘,另一些人认为是雪,还有一些人认为是另一支商队。只有这个老人出过许多次门,经验丰富,高声喊大家提防,因为这是一群阿拉伯强盗来了。于是男人们拿起武器,把妇女和货物围在当中,准备应付强盗的进攻。那一团黑压压的阴影向沙漠这边慢慢移动,看起来好像一大群乌鸦在慢慢飞近。他们渐渐加快了步伐,旅客们还来不及分清人和枪,他们已经风驰电掣般向商队冲杀了过来。灾难来临了。
男人们奋勇抵抗,但是强盗有四百多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强盗先射死了许多人,接着便用长枪发动进攻。在这紧急关头,始终在前面奋勇厮杀的赛德突然想起那支笛子,他赶快拔出来,放在嘴上吹了吹——但是他又懊丧地拿了下来,因为一点点声音都吹不出来。他由于苦恼和失望,愤怒极了,便瞄准一个衣服特别华丽的阿拉伯人一箭射去,射穿了那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晃了几晃,就倒了下来。
“啊呀!这下你可闯祸了,年轻人!”老人在他身边叫了起来,“这下我们都完了。”
事情也的确是这样;因为那些强盗一看见那人战死,就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喊,疯狂地冲杀上来,原来还没有受伤的人纷纷倒下,赛德也被五、六个人围困住。他把枪使得神出鬼没,没有人能够近身;有人弯弓搭箭,对他瞄准,刚想发射,另一个人上去制止了。赛德正想重新奋力厮杀,冷不防有个阿拉伯人向他头上掷来一道活索,他想把绳子扯断,可哪里能行,那活索越扣越紧,赛德只能束手就擒。
商队中除了被杀死的人,其余的全成了俘虏。这些强盗也不是一个部落的人,他们把俘虏和物品瓜分后,就分别向南方和东方进发。赛德被身边四个手拿武器的人骑马押送,这四个人经常恶狠狠地瞪着他,嘴里一个劲地骂。他注意到,被他杀死的这个人或许是个头面人物,甚至是王子。他料想自己必沦为奴隶,这比死还要残酷,因此希望全体强盗的怒火都在自己身上燃烧,到了大本营,就把自己杀了。这样就可以免受羞辱之苦。
那四个人监视着他的一切行动。他每次回头张望,他们就用枪恐吓他。可是有一次,一个喽罗的座骑失蹄,他乘机赶快转过头来,却看见了那年老的旅伴。他非常高兴,本来他还以为这个老人也被杀了呢。
不久,人们看到了远处的树木和帐篷。到了近处,一大群儿童和妇女迎着他们跑来。这些人还没有和强盗们交谈几句,就怒吼起来,声音很恐怖,所有的眼睛都瞪着赛德,一个个举起拳头对着他挥舞。“就是这个兔崽子,”他们叫喊道,“就是他杀死了伟大的阿尔曼索尔,所有的男子汉中最勇敢的人。一定要处死他。我们要拿他的肉去喂沙漠里的秃鹰。”
他们手持木棍、石头和随便在地上捡到的东西,凶狠地朝赛德冲来,强盗们不得不出面阻挡。“走开,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走开,你们这些女人们!”他们喊道,用枪把他们赶散,“他在打仗的时候杀死了伟大的阿尔曼索尔,当然要把他处死,但他不能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得叫他死在一个勇士的剑下。”
当走到一块空地的时候,强盗们纷纷下马,把战利品搬进帐篷里,把其他的俘虏聚集到一块儿,但却单独留下了赛德,并将他带进一座帐篷里。那里坐着一个服饰华丽的老人,他那种严肃、傲慢的神气足以说明他是这群强盗的首领。那些把赛德带进帐篷的强盗都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女人们的呼喊声已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那位庄严的老人挨个儿打量着那些强盗,“你们的神态又证实了这件事——是阿尔曼索尔战死了吧?““阿尔曼索尔战死了,”那些强盗中的其中一个回答道,“您好,泽林,沙漠里的大王,那就是凶手,我们把他带来了,请你发落,该怎样处死他!我们该把他射死,还是用乱枪刺死呢;用绳子绞死,还是用五马来分尸好呢?”
“你是谁?”泽林问道,凄惨地看着这个俘虏。赛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勇敢地站在泽林面前。
赛德简单、坦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是怎么杀死我儿子的?你是从后面一箭射死他还是一枪刺死他的?”
“不是的,老爷!”赛德回答说,“我是当我们的队伍从前面受到攻击时,在公开的战斗中把他打死的,因为他已当着我的面刺杀了我的八个同伴。”
“他说的是实情吗?”泽林问其他的人。
“是的,老爷,他是在公开的战斗中把阿尔曼索尔杀死的。”被问人之一说。
“那么他所作的事,就是我们自己也会作的,”泽林说,“他的敌人要剥夺他的自由和生命,他以身抵抗,才把敌人杀死。因此,快给他松绑!”
强盗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们却不能不照泽林的话去做,只好很不情愿地给赛德松了绑。有一个人恶狠狠地瞪了赛德一眼,对泽林说:“杀死你儿子——英勇的阿尔曼索尔的凶手,难道不应该处死吗?我们最好马上把他处死!”
“他不应该死,”泽林叫喊说,“我要把他放在我自己的帐篷里,他是我应该分到的一份战利品,我要叫他做我的仆人。”
赛德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泽林才好;那几个人怒气冲冲地走出帐篷。他们把老泽林的决定告诉在外边等候处死赛德的妇女和孩子,那些人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怒吼。他们叫喊说即使他的亲生父亲不肯报这血海深仇,他们也要替阿尔曼索尔报仇。
别的俘虏都分给了各个强盗,另外,他们还释放了几个俘虏,让他们回去替有钱的俘虏索取赎金。俘虏被派去充当看守牛羊的牧奴,有些从前有十来个佣仆侍候的有钱人,如今也不得不干最低贱的劳役。
赛德却没有受到这种虐待。是因为他少年英俊,勇敢坚强,还是有善良仙女的魔法秘诀,使得泽林对他另眼相看?对此,大家众说纷纭。不管怎么说,他在帐中与其说是仆人,还不如说是儿子。老人对他怀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偏爱。这引起其他仆人的敌视。他到处遇到敌视的眼光。他单独经过营地的时候,都能够听到周围一片谩骂和诅咒声。更有甚者,好多次有显然是瞄准他的暗箭从他胸前飞过。箭之所以射不中他,要归功于那支神秘的银笛,他一直把它带在胸前,就是这支笛子一直保护着他。
他把这种情况告诉泽林,但泽林抓不到凶手作案的证据,因为整个部落看来在对待这个备受青睐的外来青年的问题上,意见是不一致的。有一天,泽林对他说:“我本来希望你有朝一日会取代我那死于你手下的儿子的地位。这一点看来是做不到了。这不是你和我的过错。所有的人都不遗余力地反对你。就连我将来也可能保护不了你。如果他们把你暗杀了,即使抓到凶手又有什么益处?因此,等强盗们从外地抢劫回来,我就宣布,你父亲寄来了赎金,我将派几个心腹领你走出沙漠。”
“除了你以外,我能相信谁呢?”赛德惶恐不安地问,“他们会不会在半路上杀死我?
”
“我让他们出发前对我发誓,这种誓言会保护你的。从来没有过违背这种誓言的强盗。
”泽林非常镇定地回答。几天以后,强盗们返回了营地。泽林恪守诺言。他送给这个年轻人武器、衣服和一匹马,把愤愤不平的强盗们召集起来,挑选五个作为赛德的陪同,让他们写下可怕的誓言,发誓不杀死他,并且在送到以后把他放走。然后他与赛德挥泪告别。
五个强盗和赛德一起骑马而行,一路上对他怒目而视,看得出来,他们担任这个差使,心里是多么不愿意,其中有两个还是杀死阿尔曼索尔时在场的呢,因此他更加忧心忡忡。他们走了八小时之后,赛德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脸色比以前更加阴险。他留神倾听,他们说的是强盗秘密勾当时用的黑话。泽林原先想留赛德在自己的帐篷里,因此教过他这种黑话。
这些话证实了他所担心的事情。
“就在这儿,”一个男子说,“我们当时就在这儿攻击了那个商队,想不到我们最最英勇的好汉竟死在一个孩子手里。”
“风把他的马蹄印吹没了,”另一个人说,“可我没有忘记印在这儿的那些蹄印。”
“说来惭愧!杀死他的人却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自在,没受一点惩罚!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当父亲的不替自己的独生子报仇?泽林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
“既然当老子的不管,”第四个人说,“当朋友的就有责任替死者报仇。让我们在这个地方砍死他吧。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们当着老头子发过誓,”第五个人说道,“我们是不能杀他的,我们不能违背誓言。”
“是的,”其余的人说,“我们发过誓,这个凶手得从他敌人的手中白白被释放了。”
“且慢!”这些人中间最滑头的那个人说,“老泽林是个聪明人!但还没有聪明到像大家所说的那种程度,不错,我们是对他发过誓,但是我们发誓要把这小子送到哪里去吗?没有,他从我们的誓言中得到一条命。这命,我们可以送给他。但是火辣辣的太阳和野兽锋利的牙齿将代替我们完成复仇任务。我们要把他绑起来扔在这个地方。”
那个强盗还未说完,赛德已经提早几分钟作好了准备,以防患于未然。那人话音刚落,他就把马向旁边一拐,猛地就是一鞭,马像鸟一样向平原飞过去。五个强盗愣了一下,也奋起直追,分两路包抄。他们比较懂得在沙漠上骑马的方式方法,没多久,就有两个人赶上了逃亡者,然后拨马迂回到他的前面。赛德正想向侧面逃跑,发现那边也有两个敌人,第五个人已经到达背后。他们因为发誓不杀他,便放弃使用手中的武器,向他头上抛来一个套圈,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然后捆住他的手脚,扔到炽热的沙漠上。
赛德苦苦哀求,并向他们承诺会付给他们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他们冷笑几声,拨转马头走了。他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后来终于完全消失。他绝望了,想到父亲如果知道儿子再也不能回到家中,不晓得有怎样悲伤;想到他自己遭此厄运,年纪轻轻就得死去,不免流下泪来。他认为自己在这火热的沙土上,不是晒死渴死,也会被豺狼吃掉。
火辣辣的太阳升起来了,晒得他头上直冒汗,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身子动了一下,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身上的小笛子由于他的挣扎,从衣服里掉出来。他又使了不少劲,想用嘴去衔笛子;最后总算嘴唇碰到了笛子,他想吹它,谁知在这危难的时候,那笛子还是吹不响。他失望地垂下了头,最后,火辣辣的烈日使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赛德被身旁一种声响闹醒了;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便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认定除了豺狼来咬他之外,不会有别的情况。后来他的两只脚也被抓住了,这时他才发觉,抓他的不是野兽的爪子,而是人手,这人小心翼翼地弄醒他,同时在和两三个人谈话:“他活了,可他以为我们是敌人呢!”
赛德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短胖的人弯着腰看着他。一双充满笑意的小眼睛,长长的胡子,说话声音柔和,见他醒了,这个人就把他扶起来,并给他递上一些食物。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后,这个人告诉他说,他是巴格达的商人,名叫卡隆·贝克,贩卖女人用的围巾和面纱。他出外做了一趟买卖,现在正回家去,看见他可怜地躺在沙漠上已经不省人事。他华丽的服装和他短剑上灿烂的宝石引起他的注意,他尽力救他,总算成功了。赛德感激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深深地认识到,若非此人,他早就死去了。现在,他因为没有钱逃难,又不愿意一个人在沙漠中跋涉,于是就很感激地在商人的一匹满载货物的骆驼上占了一个座位,决定先和他到巴格达去,或许在那儿能搭伴前往巴士拉。
在行进途中,卡隆·贝克把他们的君主、信徒们伟大的首领哈隆·拉希德的事迹讲给赛德听。他讲到他伸张正义,思维敏捷,讲到他用简单而巧妙的方法办理极其疑难的案件,讲到织绳人的故事、橄榄锅的故事。这些故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但赛德觉得非常离奇。“我们的主,信徒的统治者,”商人接着说,“是一位奇人。如果您以为他睡觉与常人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只在早晨睡两三个钟头。他的第一内侍梅索是我的表兄。他对外人守口如瓶,只字不谈他主人的秘闻。但是对于关系好的亲戚,如果看得出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会透露一星半点。深更半夜,别人都睡觉了,这位哈里发便悄悄地走上大街小巷,很少有一个星期不冒险的。您一定知道橄榄锅的故事吧。它真实得像先知的预言一样。故事说的是,他出巡时,不带卫兵,不骑马,不穿朝服,不带上百名手持火炬的随从,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心血来潮的时候,他还装扮成商人、水手、士兵、僧侣,东瞧瞧,西看看,调查有没有不公正的事,有没有不正常的事。因此,在巴格达出现一些别的城市所没有的情况,即使是深更半夜碰到一个傻瓜,人们也会彬彬有礼,因为就算是一个貌似来自沙漠的脏阿拉伯人,也很可能是哈里发。何况,那里树木很多,巴格达城内外每个居民都不难找到一根讨饭棍。”
商人说了这些。赛德虽然想念他的父亲,心里常常感到悲痛,但也很高兴能够见到巴格达和著名的哈隆·拉希德。
十天后,他们来到了巴格达。当时正是巴格达最繁华的时期,赛德面对着这美丽的都市景象,又是惊奇,又是赞羡。商人邀他一同到他家里去。赛德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看到这里的景象后,他想起这儿除了空气、底格里斯河水以及可作睡处的教堂台阶之外,大概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钱的。
第二天,他穿戴整齐,自以为凭这一身华丽的斗士装束,能够在巴格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时商人走进房间来,脸带狡诈的微笑,他望望这个美丽的少年,还捋了捋胡须,这才说:“打扮得倒很好看,年轻的先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是个大梦想家,根本不考虑以后日子怎样过;难道你身边带着许多钱,可以像你这样打扮起来过阔气的生活吗?”
“尊敬的卡隆·贝克先生!”少年红着脸狼狈地说,“钱,我确实没有,不过你是否能够先借给我一点,让我回家去;我父亲一定会如数归还你的。”
“你父亲来还,孩子?”商人高声大笑叫喊说,“我看太阳把你晒傻了吧。你以为,你在沙漠里讲给我听的那一套话,什么父亲是巴士拉的有钱人,什么你是他的独生子,什么你被阿拉伯人打劫,什么你在强盗窝里生活等等一套鬼话,我真的会相信你吗?我那时候对你那番话已经有所怀疑了。我知道,所有巴士拉的有钱人都是商人,我和他们都有过交易,只要你父亲有6000托曼的财产,我还会不知道一个名叫贝乃查的人?因此,不是你胡说八道冒充巴士拉地方的人,就是你父亲穷得很,对你这样一个穷人的流浪儿,我是一个铜板都不肯借的。你还讲什么沙漠里的抢劫!自从英明的国王拉希德保障沙漠里经商道路畅通以来,哪里还有强盗敢抢劫一个商队,并且把人掳去?就算有这种事,大家都会知道,可我一路上从没听说过,到了这个世界上各地客商云集的巴格达,更没有任何人谈起此事。这是第二个谎言。小伙子,你是不是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番话把赛德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想让这个刻薄的商人闭嘴。但是这人叫得比他响,并且指手划脚。“还有第三个谎言。你这个无耻的骗子讲的,泽林营地的故事。泽林的名字是众所周知的,凡是见过阿拉伯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泽林是以最凶狠、最残酷的强盗而闻名的。你敢讲你杀死过他的儿子而没有被剁成肉泥,你把这种无耻谎言也吹得太过分了,竟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泽林保护你不受强盗伤害,把你接到他的帐篷里,不交任何赎金就放你出来,没有把你吊死在最近最好的那棵树上。他经常把旅客吊死,只是为了看看,人们被吊起后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唉,你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赛德说,“只能以我的灵魂和先知的圣须起誓,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什么?你想以你的灵魂起誓?”商人叫道,“以你那乌黑的、欺诈的灵魂起誓?谁会相信?你自己一根胡子也没有,也想以先知的圣须起誓?谁会相信你?”
“我当然没有证人,”赛德继续说,“可是您碰见我时,我不是正被绑着奄奄一息吗?
”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他说,“你穿这身服装就像一个大强盗,可能是你抢劫一个比你更强的人,被他捉住绑起来了吧?”
赛德回答说:“那些把我打倒和捆绑起来的人,要不是从后面丢一个活索套在我头上,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打败,你一个商人当然不知道,使用武器的人会有多大的本领。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是很感谢你的,你现在究竟要怎样对待我?如果你不可怜我,那么我只有讨饭去,我不想向普通人那样乞讨,我想去求见国王。”
“是吗?”商人冷笑着说,“你不想找别人,只想找我们最爱戴的国王吗?你这个要饭的倒很阔气!唉,唉!可是你想一想,年轻的阔气先生啊,要见国王先得经过我的表兄梅索点头,我只要说一句话,叫那位侍从长对你的胡说八道多多注意就行了。实不相瞒,赛德,我可怜你这个青年。你还可以改邪归正,那样你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作为。我要把你留在我市场上的帐篷里,你在那边干一年活,到时候不愿意再留下,我就把工钱算给你,让你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阿勒颇、麦地纳、斯坦波尔、巴士拉或者不信真主的地方都可以去。我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你愿意就好,如果不愿意,我就按照最便宜的价钱计算你的旅费和骑骆驼的费用,用你的衣服和身上所有的一切抵押给我,并把你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你再去向国王、向僧侣讨饭,到清真寺或市场上乞讨吧!”
说完这些话以后,这个恶人冷笑着出去了。赛德对他表示蔑视,对这个人的恶劣行径感到愤慨。这个人把他带来,带到家里,是别有用心的,是为了控制他。他试了试,看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的房间装了铁格窗,门反锁着。经过长时间反复思索,他决定还是先接受商人的建议,在他的店里干活。他看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他就算逃走了,没有钱还是回不了巴士拉。不过,他决意尽快寻求哈里发本人的保护。
第二天,卡隆·贝克将赛德带到他在市场上的店里,把他经营的头巾、面纱和其他的商品介绍给他的新伙计,分配给他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赛德不能再穿武土的服装,而要穿商人的服装,一手拿一条头巾,一手拿一块漂亮的面纱,站在店门口,向从门前经过的男男女女吆喝,展示给他们看,报出价格,请他们进店买货。
赛德现在终于明白了,卡隆·贝克为什么要他来干这个活。他本人是一个矮小、丑陋的老人,如果亲自站在店门口吆喝,邻近的和过路的人会说风凉话,儿童们会讽刺他,妇女们会称他稻草人。但是,任何人都乐意看这个年轻、苗条的赛德,他彬彬有礼地与顾客说话,又懂得灵巧、优美地展示头巾和面纱。
自从赛德来到卡隆·贝克的店里干活以来,店子的生意日益红火了起来。他见到这种情况后,对这个青年的态度变得和蔼了些,供给他的伙食也渐渐丰盛起来,并打算让他永远穿着华丽的衣服。但赛德并不怎样受他主人流露出来的这种较为温和的态度所感动。他一天到晚,甚至在梦中都在盘算,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回到故乡去。
一天,商店里做了一笔大买卖,上门送货的脚夫全都派出去了,这时恰巧一个妇人走进店里还要买些东西。她很快把货物挑好,愿出一点酒钱要一个人替他送到家。“半小时之内可以全部给您送到,”卡隆·贝克说,“不过您最好再等一会儿,要不然您另找一个脚夫吧。”
“您是一个商人,怎么会叫您的主顾另找陌生的脚夫呢?”妇人叫道,“这个小伙子难道不能在关键时刻把我这包东西送去?而且叫我去找谁呢?不,根据市场的规矩,您有责任派人把我这包东西送到家,我可以要,也一定要您派人送。”
“只不过再等半个小时,亲爱的太太!”商人说着,显得有些焦躁,“我所有的脚夫都派出了——”
“一个商店连常备的脚夫都没有,就不是一个好商店,”这个恶妇说,“不过那儿还站着一个那么年轻的懒鬼呢,来,来,小伙子,扛着这包东西跟我走吧。”
“别忙,别忙!”卡隆·贝克喊道,“那是我的招牌,我的叫卖员,我的一块磁铁!他不能离开门槛一步!”
“这有什么关系!”老太太说道,毫不客气地把包裹塞在赛德手中,“一个蹩脚的商人和破烂货才不能自己招徕顾客,才需要这样一个懒惰的顽童作招牌。走,走,小伙子,今天让你赚一点酒钱。”
“好了,去吧,去吧!”卡隆·贝克向他的磁铁恨恨地说道,“快去快回。如果我再不答应,这个老巫婆会在整个市场上败坏我的名誉的。”
赛德随着那妇人穿过几条街道,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丝毫不显老态。
她在一幢华丽的房子前面站住脚,敲了敲门,两扇大门便开了,她踏上白石的台阶,招招手,叫他跟着进去。他们走进一个偌大的厅堂,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是赛德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妇人到了厅堂里,就在一个软垫上坐下来,显得很疲乏的样子,吩咐赛德把包裹放下,递给他一小块银币,便打发他回去。
他刚走到门口,只听到有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叫“赛德!”,他很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美丽的妇人坐在刚才那老太婆坐的软垫上,周围有许多男女仆人。赛德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交叉了两只臂膀,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赛德,我可怜的孩子,”那妇人亲切地说,“真难为你受这么多灾难,这些灾难把你引到了巴格达来,不过这都是你的命运里早就注定了的,因为你在二十岁以前离开老家,要在这里才能解除你的厄运。赛德,你的小笛子还在身上吗?”
“当然在啦!”他高高兴兴地叫道,同时抽出那支银笛。“我生下来的时候,一个善良的仙女送我这支银笛作贺礼,您就是那个善良的仙女吧?”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仙女回答说,“只要你还是好孩子,我也是你的朋友。唉!你父亲真是一个大意人!他要是听从我的话就好了,你也不致于遭受这么多痛苦了。”
“看来,命运是不可抗拒的,”赛德答道,“最仁慈的仙女,让一阵强劲的东北风驾起您的祥运之车,把我接到上面,花几分钟,送我到巴士拉我父亲身边去吧。我将在那里再等半年,耐心地坚持到二十岁。”
仙女笑了笑。“你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跟我谈谈话,”她回答,“但是,可怜的赛德!要我送你回家,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不能把你送到你父亲的地方,为你做出奇迹来。
我绝对不能把你从卡隆·贝克的控制中解救出来。保护他的是你最强劲的女敌人。”
“这么说,我不仅仅只有一个善良的女朋友?”赛德问,“还有一个女敌人?确实,我相信她已经多次对我产生影响。可是,您总可以给我一些启示,帮我一下忙吧?我是不是应当去见见君主,请求他的保护呢?他是一个英明的人,会保护我不受卡隆·贝克的迫害的。
”
“不错,拉希德是一个贤明的人!”仙女回答说,“可惜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他相信他的侍从长梅索,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这方面他做得也很对,因为他已经试过梅索,证明他是忠实的。但是这梅索相信你的主人卡隆·贝克也像他相信自己一样,这方面他就做得不对了。因为卡隆虽然是梅索的亲戚,却是个坏人。而且卡隆很狡猾,他一到这里,就对他的表兄侍从长捏造了一套关于你的鬼话,那侍从长又把这话报告了国王,所以你即使现在立刻到哈里发的宫里去,也一定会受到冷遇,因为他不会相信你。但是,另外有接近他的途径和方法,星象表明,你应该得到他的恩惠。”
“这倒难了,”赛德听到这些觉得很难过。“那我只得再替那个可恶的卡隆·贝克做一阵伙计了。可是尊敬的仙女,你能不能为我做点好事。我从小就学习武艺,我最喜欢的事是比武,用枪、弓、钝剑狠斗。本城的世家子弟每星期都举行这种武会,但只有身着华服的人才许入场,而且要是自由人才行,市场上的奴仆尤其排除在外。如果您能让我每星期有一匹马,并得到服装和武器,使我的真面目不易显露出来——”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才能想出的办法,”仙女说,“你母亲的父亲是叙利亚最勇敢的人。看来,他的精神遗传到你身上来了。你记住这所房子的特征,可以每个星期在这里得到一匹马、一套盔甲,还有衣服和兵器。另外,我有一种洗面水,洗了以后谁也认不出你。好吧,赛德,再见!坚韧不拔,勤动脑筋,道德高尚,希望你坚持下去!六个月后,你的小笛就可以吹响了。祖利玛将会听到它发出的声音。”
年轻人怀着感激和尊敬的心情告别了他的女保护神。他在返回市场的途中,把这所房子的特征和街道路线牢牢记在心里。
赛德回到店子,正是时候,他支持和救助了他的主人和师傅。卡隆·贝克的商店前面挤满了人,孩子们围着商人蹦蹦跳跳,嘲笑他,老人们则哈哈大笑。他本人站在店门前面,气得发抖,狼狈不堪,一手拿着头巾,一手拿着面纱。这个特殊的场面是有一个序幕的。那序幕是赛德走后演出的。卡隆代替他的漂亮仆人站到店门前吆喝,但是没有人愿意向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买东西。这时,进来两个男子,要给他们的妻子买礼物。他们事先来来回回看过一些店子,正好路过这里。
卡隆·贝克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叫喊:“到这里来,先生们,这里!您找什么?漂亮的头巾,还是面纱?”
“老头儿,”其中一个回答说,“你的货物可能很不坏,可是我们的妻子脾气古怪,除了向漂亮的店员赛德购买外,不要别人的面纱,这也是城里的风气。我们已跑了半个钟头,到处找他也找不到。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可以碰见他,我们下一次就来向你买。”
“赞美属于安拉,”卡隆·贝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先知把你们领到正确的门上来了。你们是要向漂亮的店员买面纱吗?那就进来吧,这就是他的铺子。”
其中一个人看到卡隆这样一个又矮又丑的人物,竟然自称是那个漂亮的伙计,便笑了起来。另一个人认为卡隆在拿他们开玩笑,觉得非把他痛骂一顿不可,否则不能解气。卡隆·贝克也非常生气,唤邻人来作证,证明他的铺子确实就是那个有漂亮伙计的铺子;谁知邻人因为近来生意都让他抢跑了,早就心存妒忌,不肯作证,于是那两个人就说他是老骗子,并将他痛打了一顿。
卡隆一边反抗,一边高声叫骂,吸引了许多人来到他的商店前。城里的人一大半都知道他是一个吝啬和卑鄙的小人,看到他挨打都非常高兴。那两个男人有一个去抓他的胡子,却不料被人抓住臂膀,并把他一下摔倒在地上,头巾落了下来,鞋子也飞到了远处。
围观的人原是来看卡隆·贝克挨打的,因此纷纷指责这个抱打不平的人。另一个男人看见竟有人胆敢把他朋友打倒在地,正想上去和他拼命,定神一看那人原来是一个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又高大又壮实的青年,就不敢动手了。这时,卡隆像突然见到了救星,指着这两个男人骂道:“好,你们现在还要怎样?他不是就站在那儿吗,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那就是漂亮的店员赛德。”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卡隆·贝克方才遭了冤屈。被打倒在地的人怪难为情地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和他的朋友走了,他们都没有买头巾,也没有买面纱,只留下一丝怨恨的目光。
“啊,你是所有店员的明星,你是市场的王冠了!”卡隆把他的仆人带回到商店里面以后,高声地说,“说实话,你来得可正是时候,刚才可真是太险了。那个小伙子躺在地上,就好像从没有站起来过一样,而我,如果你再晚来两分钟,我就再也活不成了。”刚才由于一时的冲动和出于义愤,才使赛德出手救了他。现在,这种感情一旦消失,他就有点后悔,不该免去对这个恶棍的那顿好打。他想,少一打胡须,也许可以使他驯服十二天的。不过他还是抓住时机,趁商人对他正有好感,请求他每星期给他一个晚上自由支配,散散步,或者干点私事。卡隆答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被迫为奴的人很有自尊心,不会没有钱、没有漂亮的衣服就逃跑的。
赛德不久就如愿以偿了。下一个星期三,是豪门贵族的青年子弟聚集在城里比武的日子。到了这一天,他向卡隆说,当天晚上他要自由支配。得到卡隆的允许后,他就来到仙女居住的那条街道上,轻轻敲了敲门,门就开了。使女们似乎在他来到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她们连他的来意都没有问一声,就领着他走上台阶,来到一个美丽的房间里。先递给他一点易容药水。他把药水擦在整个脸上,又擦了擦脸,照照铜镜子,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的脸变成了褐色,胡子变成了黑色,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来岁。
接着她们又带着他走进第二间屋子,里面放着一身华丽的服装,这身服装就算巴格达国王在检阅军队时穿在身上也会感到自豪。有一块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头巾,上面饰有钻石和长长的白鹭羽毛,有一件上面饰有银花的红绸战袍,还有一件用银环结成的胸甲,做工也非常细致,无论身体怎样转动,它都能紧贴在身上,另外胸甲坚固异常,无论长枪短剑都不能刺透。屋里还有一把宝剑,剑鞘精美,剑柄上镶着珍贵的宝石,可以使那身装束更加完美无缺。赛德装束停当,快要出门时,有一个仆人递上一块绸巾,说是女主人吩咐交给他的,他只要用这块绸巾在脸上一抹,脸色和胡子的颜色就会恢复原样。
院子里有三匹骏马,赛德跨上最好的一匹,仆人骑上另外两匹。之后他便耀武扬威地向武场缓缓驰去。当他走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圈时,他那身华丽的衣服和精良的武器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人们感到惊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是巴格达城最英武、最高贵的青年集会的场所;国王的几个弟兄也常在这里骑上骏马挥动长枪。赛德走进圈子,尽管没人认得他,还是有一个大臣的儿子带着他的几个朋友骑马向他走来,彬彬有礼地招呼他,请他参加比赛,并且询问他的姓名和原籍。赛德自称来自开罗,名叫阿尔曼索尔,因为旅途中,听说巴格达青年英勇无比、武艺高强,所以特来见识见识。阿尔曼索尔的仪态和英勇气概,使所有青年极为心仪,于是有人递给他一杆枪,让他选择一边参加,因为在场的人已经分成两边,准备一个对一个单打或双方混战。
如果说赛德的外表已经足够引人注目的话,那么他那精湛的武艺现在更使大家惊异起来。他的马跑得比飞鸟还快;他的剑舞得呼呼生风,神妙无比;他的枪随手一掷就是老远,而且每发必中,就像从一只神弓上射出的箭一般。他打败了对方最勇敢的战士,比赛快结束时大家都承认他是一个胜利者。这一来,哈里发的一个兄弟和宰相的儿子本来与他是一边的,现在也请求和他切蹉一下。结果,哈里发的弟弟阿里被他战胜了,可是宰相的儿子那么英勇地抵抗他,与他打了个平分秋色,两人都认为最好再比赛一次。
通过这次比赛,整个巴格达城都轰动了,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个英勇、富贵的外地小伙子。所有看见过他的人,甚至被他打败的人,都为他那贵族风度所倾倒。他在卡隆·贝克的店子里亲耳听到对他的议论。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何处。第二次,他在仙女家里找到了一套更漂亮的衣服和更贵重的兵器。半个巴格达城的居民蜂拥而来。哈里发本人也在阳台上观阵。他对这个外地人阿尔曼索尔很赏识。比武结束后,他把一根金项链挂到他的脖子上,项链上吊着一枚金质奖章,以表示对他的钦佩。第二次胜利,也是更辉煌的胜利,引起了巴格达青年们的妒忌。“难道让一个外地人,”他们相互说,“到巴格达来,夺走我们的名望、声誉和胜利吗?他会不会到别处吹嘘他打遍巴格达无敌手呢?”他们议论后,决定在下次比武中五、六个对付他一个,而且不能让别人瞧出破绽。
这种可疑的迹象没有逃过赛德敏锐的眼光。他看见他们在角落里碰头,窃窃私语,对他露出凶狠的脸色。他知道,除了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以外,没有人对他真正抱有好感,就是这两个人也很使他厌烦,老是问他:到哪儿去找他呀,现在干什么事呀,他喜欢巴格达的什么东西呀等等。
尤其凑巧的是,这些年轻人中用恶狠狠目光看赛德,对他最敌视的人,恰恰是那个不久前在卡隆·贝克店子里被他打倒在地的男子。那时,这个男子正要把那个卑鄙的商人的胡须扯下来。这个男子一直注视地、妒忌地观察着他。赛德虽然几次战胜过他,但这不应是构成如此仇恨的理由。赛德担心那人从他的身材或声音认出他是卡隆·贝克的店员。这个发现可能使他受到这些年轻人的嘲笑和报复。
赛德处处提防,英勇无畏。加上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对他的爱护,妒忌者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两个人看见至少有五、六个人围攻赛德,企图把他打下马或想解除他的武装,便冲过去,将他们撵出了赛场。在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赛德就这样考验着自己的勇气,受到了整个巴格达的认可,人们对他的崇拜达到了狂热的程度。
有一天夜里,当他从比武场回去时,突然听到耳旁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前面有四条汉子慢慢地走着,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事情。赛德悄悄地走近他们,听见他们讲的是泽林强盗们在沙漠里讲的那种黑话。他知道,这四个人大概是要搞一次抢劫活动。开始,他想避开这四个人。不过他又想到,他还可能阻止一件坏事发生时,就挨近他们,偷偷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守门的卫兵说得很明确,就是市场右边那条街,”一个说,“他今晚上肯定会和宰相从那儿经过。”
“好,”另一个回答说,“宰相我不怕,他上了年纪,也不是太精通武艺。不过据说哈里发舞得一手好剑,我不大放心他。而且必定还有十来个卫士暗中跟着他们。”
“没有跟随者,”第三个向他说,“夜里看见他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总是单独和宰相或内侍长一起。今晚上他必然落入我们手里,不过最好别伤害他。”
“照我看,”第一个说,“我们最好还是向他头上抛一条套绳。杀死他并不是目的,因为他们不会出许多钱来赎他的尸首。而且我们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得到赎金。”
“那就在半夜前一个钟头吧!”他们一同说道,东一个西一个地走开了。
赛德听到这个恶毒的计划大吃一惊。他决定立刻进宫去报告国王,让他知道面临的危险。可是他走过几条街之后,忽然想起仙女对他讲过的话,国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想,人家可能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认为他在向巴格达君主讨好。于是他就站住了,觉得不如靠自己精湛的武艺,把国王从强盗手里救出来。
因此他没有回卡隆·贝克的家里去,却坐在一座教堂前面的台阶上,等到夜深。随后他就穿过市场,来到强盗提到的那条街上,躲在一座房子的凸出部分后面。他在那边将近等了一个钟头,听到有两个人慢慢走来。赛德起初以为那是国王和大臣,谁知其中一个人拍起手来,立刻就另有两个人蹑手蹑脚从市场上走到这条街上来。他们低声耳语一阵后,又四散开去。三个人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在街上来回走动。那时夜色很浓,四周一片寂静,赛德只能靠灵敏的听觉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市场那边传来了脚步声。街上那个强盗似乎也听到了,他轻轻经过赛德面前向市场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赛德已经看到朦胧的人影,强盗拍了几下掌,立刻就有三个人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那两个受到袭击的人想必也带有武器,赛德听到了刀剑相击的格斗声。
他拔剑在手,便向前冲便怒喝着:“打倒哈里发的敌人!”他一下就把一个强盗刺倒在地,又转身向另外两个强盗逼近,那两个强盗已经把一个男人用绳子套住,正想缴获他的武器。赛德连忙朝绳子剁去,想把它割断,不料猛砍在一个强盗的臂膀上,把他的手都砍了下来。那强盗狂叫一声,跌倒在地。
第四个强盗原来是和另一个人交手,现在转过身来进攻赛德。这时赛德正和第三个强盗狠斗。被绳子套住的人一脱身,马上拔出短剑,从旁边一剑刺进一个强盗的胸口,剩下来的一个眼见大势已去,抛下他的马刀仓皇而逃。
赛德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救的是谁,因为两个人中较高的那个向他走过来说:“第一件事与第二件事都很奇怪。第一件事是对我的生命和自由的袭击。第二件事是莫名其妙的救助。
您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人会来袭击我?”
“信徒的统治者,”赛德回答,“我敢肯定你就是信徒的统治者。我今天晚上经过埃尔马勒克大街,前面有几个男人,他们说的是陌生的黑话,不过我曾学过。他们说要逮住你,杀死这位受尊敬的人,你的宰相。因为天色已晚,时间紧迫,来不及向你发出警报,便决定直接到他们要谋害你的现场,助你一臂之力。”
“我非常感谢你,”哈隆说,“不过这个地方不便久留,你把这只戒指拿去吧,明天带着它到我的宫中来,那时我们再详细谈谈你的情况以及我该怎样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走吧,宰相,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恐怕他们要卷土重来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一个戒指递给赛德,随后便想带宰相一同离开。宰相请求他再呆一小会儿,转身把一个沉重的钱包交给这个没有思想准备的年轻人。“年轻人,”他说,“我的主,哈里发,可以使你成为你理想中的自己,甚至成为我的接班人。我本人已经做不了什么大事。我现在还能够做的事情,晚一天做不如早一天做。因此,你把这个包拿去!我的意思并不是用它来酬谢。如果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放心来找我!”
赛德完全被这巨大的幸福陶醉了。但是他回家以后,却遇到了麻烦。最初,卡隆·贝克对他长时间外出很不满意,转而又担心起来,因为他想,弄不好,他很容易失去商店的这块漂亮招牌。他一见到他就破口大骂,疯狂叫喊。但是赛德往钱包里面看一眼,发现全是金币,便想,没有哈里发的恩赐,他现在也能够返回家乡了。哈里发的恩赐肯定不会少于这笔钱。因此,他毫不让步地对卡隆·贝克顶撞说,他一小时也不愿意在他这里多呆了。卡隆·贝克开始时还感到吃惊,但后来他笑了,说:“你这流氓,穷光蛋!我要是不帮你,看你能活几天?你到哪儿要得到一餐中饭,到哪儿找得到住宿?”
“这就不敢有劳您了,卡隆·贝克先生,”赛德傲然地回答说,“好好为人吧,您不会再看见我了。”
他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卡隆·贝克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第二天早上,他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下,就派出他的脚夫到处去寻找这个逃走的人,找了好久也没有踪影。最后,一个脚夫回来说,他看见赛德从一所大教堂里出来,走入一所商队旅舍中去了。不过,他的装束已完全改变,穿一身漂亮的衣服,腰挎一柄短剑和一把马刀,裹着一张华丽的头巾。
卡隆·贝克听说之后,赌咒说:“他一定是偷了我的钱才有这身打扮的。哦,我受了骗啦!”于是他马上跑到城防指挥官那里去,城防指挥官知道他是侍从长的亲戚,得罪不得,所以他很容易就向城防指挥官要了几名士兵,去拘捕赛德。赛德正坐在客栈门前,很悠闲地和一个商人谈天,跟他商量回故乡巴士拉的事情。突然间,有几个男子向赛德猛扑过来,没让他反抗就绑了起来。赛德责问那几个人为什么对他这样粗暴。他们却回答说,他们是以法官的名义,根据他合法东家卡隆·贝克的要求拘捕他的。这时那个丑陋的矮老头也来了,他一边讥笑赛德,一边伸手到赛德的口袋里去摸,摸出来一只装满金币的钱袋。周围的人都感到很惊异,他却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
“你们都看到了!这么多钱,都是他一天天从我那里偷去的,这个坏蛋!”他叫道,围观的人也都用轻蔑的目光望着被捕的人。他们跟着叫喊:“真想不到!这样年轻,长得这样漂亮,竟是个十足的坏蛋!快送法庭,快送法庭,让他尝尝打脚底的味道。”人们不由分说拖着他走,一大群人都在后面看热闹。他们都在喊:“看哪,市场上最最漂亮的店伙计,偷了他东家的钱想逃走。一偷就是一百块金币!”
城防指挥官威严地看着这个可恶的小偷。赛德想说话,但是官员命令他保持沉默,只听那个矮商人的话。他们给他看钱包,问他,这些钱是不是赛德偷的,卡隆·贝克发誓说是的。他的伪誓虽然帮他获得了这些金币,但是没有获得这位漂亮的店员,这个店员在他眼中值一千金币。法官说:“根据我全能的主哈里发前几天颁布的法律,凡偷窃数量超过一百金币。并且是在市场上作案者,处以终身流放荒岛徒刑。这个盗窃犯抓得正是时候,他正好把数字凑成整整一百。明天就把他们送出海。”
赛德感到了绝望,他边发誓边恳求这位法官,允许他申诉一下,让他只和哈里发说一句话。但是他没有得到恩准。卡隆·贝克现在对自己所作的伪誓有些后悔,反而帮他说话。但是法官回答:“你拿到了金币,可以满意了,回去吧,放安静点,否则,每反驳一句罚十枚金币。”卡隆吓得闭住了嘴,可怜的赛德被带走了。
他被他们粗暴地推进一间阴森、潮湿的牢房里。十九名罪犯横七竖八地躺在干草上,欢迎他这位朋友,粗鲁地大笑,咒骂法官和哈里发。尽管他面对的命运很可怕,尽管一想到被流放到荒岛上就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些安慰,总觉得第二天可以离开这座可怕的监狱了。他以为到了船上情况会好一些,可是他大错特错了。这二十个囚犯是被扔进最下面的一个舱房里,连腰都挺不直,大家在里面你推我一掌,我打你一拳,抢占着好地方。
他们感觉到船在晃动,已经启程了。这船是要把他们送到远离祖国的地方去的,赛德不觉伤心痛哭起来。他们每天只有一次分到一点点面包和水果,还有一口淡水。船舱里是那么黑暗,囚犯开饭时才会点一盏灯。几乎每两三天就会发现一个囚犯死掉。这座水上监狱里的空气是那么污浊,赛德要不是年纪轻,身体壮,恐怕早就窒息而亡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航行了两个星期。有一天,灾难来临了——海水卷起了奔腾的怒涛,船上立刻乱哄哄地骚动起来。
赛德想到可能是遇到风暴了,但他已了无生念,反而觉得就这么死了倒干净些。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砰的一声,船就不动了。呼喊声,夹杂着飓风的怒吼声,从甲板上传来。最后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有一个囚犯发觉舱里正在进水。他们敲敲舱门,竟没有人答复。等到水势猛涨,他们只得合力把门撞开。
他们走上甲板,上面已经空无一人。船员早已坐上小艇逃生去了。囚犯们陷于绝境;飓风还在肆虐,船体嘎嘎作响,眼看就要沉没了。他们在甲板上又呆了几个小时,船上储藏的食物已经找到。他们正在享用最后的晚餐时,风暴又突然厉害起来,把这只本来搁浅在暗礁上的船卷走,打得四分五裂。
在船破碎的一刹那,赛德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桅杆。浪把他打过来,打过去,但他用脚划水,始终保持在水面上。他在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连续游了半个小时,系在金项圈上的银笛又从衣服里掉了出来。他想试试笛子响不响,便用一只手牢牢抱住桅杆,另一只手把笛子放到嘴边吹,一阵清脆的、明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刹时间,风平浪静,水面像浇上了一层油一样光滑。他刚刚松一小口气,看看四周是否有一块陆地,身子下面的桅杆就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膨胀并运动起来。他见自己骑的不是木头,而是一只大海豚。他大吃一惊,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就平静下来。因为虽然海豚游得很快,却很平稳,令人放心地在它的航道上游。他知道,他这次奇迹般地得救,要归功于这支小银笛和善良的仙女,便对着天空大声表达他的谢意。
他骑着他的坐骑乘风破浪,像箭一样飞驰,天黑以前就看到了陆地。他认出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海豚立即游进这条河,并逆流而上。赛德为了不挨饿,回忆起一个古老的、神奇的故事中讲的魔法,掏出小银笛,热情地、响亮地吹了几下,并希望得到一顿丰盛的食物。海豚立刻停止行驶,同时从水里涌出一张桌子,并不怎么湿,好像已经在太阳下晒了七八天似的。桌子上摆满山珍海味。赛德放开肚子狼吞虎咽,因为他在被监禁的时期饮食又少又坏。
吃饱后他道了谢,桌子就钻下水去了。他一夹海豚的肚子,海豚立即又往上游游动起来。
黄昏的时候,远处落日余辉中一座城市映入眼帘,教堂的塔尖很像巴格达的塔尖。一想到那是巴格达,他心里不大高兴。不过他深信仙女,不会再叫他落在那个不要脸的卡隆·贝克手里去了。他在距离城市约一里的地方,望见河边有一所富丽堂皇的别墅。海豚向那幢房子游去,使他十分惊奇。
那幢房子的平台上,站着好几个穿着华丽服装的男子,赛德还看见岸上站着一大群仆人。大家都在看他,面带惊讶,鼓着掌。海豚游到水边停在行宫的白石台阶前面。赛德刚踏上台阶,海豚就消失了。这时有几个仆人匆匆跑下台阶,以他们主公的名义,请他上去,并且让他换上了干衣服。
仆人带着他顺着楼梯走上平台,赛德发现有三个男人站在上面,中间的一个最高大,也长得最英俊。他友好地向赛德走近。他说:“欢迎你,奇异的客人!你能驾驭海里的海豚,随意叫它左转右转好像出色的骑士坐在战马上一样。你是位魔法师呢,还是一位和我们一样的人?”
“先生!”赛德回答说,“两星期前我遭到了一场不白之冤,如果您对它感兴趣的话,我就讲给您听听。”
于是他开始把他的故事,从他离开故乡说起,一直到这次奇妙的得救为止,原原本本地向这三个人讲起来,好几次都被他们惊异的表情打断。他讲完后,殷勤接待他的房主说道:
“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赛德。不过你对我们说过,你在比武时赢得一条金链,并说哈里发给了你一枚戒指,你能不能拿给我们看看?”
“就在这里,在我的胸口上,这两件东西我都保存着,”年轻人说,“只有命丢了,这两件贵重的礼物才会交出去。因为我认为,我把哈里发从刺客手中救下来是一件最光荣、最高尚的事迹。”他一面说,一面取出金链和戒指递给那几个人。
“当着先知的圣须起誓。就是这个人,这正是我的戒指!”这个雄伟、漂亮的人叫道。
“宰相,我们应该拥抱他,因为是他救了我们俩的命,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当这两个人将他拥抱在怀里时,赛德仿佛在做梦一般。可他马上就跪倒在地,说道:“饶恕我吧,忠信之人的君主,我刚才竟在你面前这样说话,因为你不是别人,就是哈隆·拉希德,巴格达伟大的哈里发。”
“我就是此人,而且是你的朋友!”哈里发回答,“从此时此刻起,你所有的悲惨遭遇都过去了。和我到巴格达去吧,就留在我的身边,当我是信得过的官员。说实话,你在那天夜间表明,哈里发对你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最忠实的仆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这种考验!”
赛德向哈里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他答应他,永远留在他身边,只要求让他在此之前回家一次,看望父亲,父亲肯定是特别挂念他的。哈里发认为这样做合情合理。他们赶紧上马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了巴格达。哈里发把宫殿的一长排装饰华丽的房间拨给赛德,还答应给他建造一幢房子。
赛德比武场上的好朋友、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首先听到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们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的救命恩人,拥抱他,请求他和他们交个朋友。但是当他讲话的时候,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我早就是你们的朋友了!”他把第二次比武获胜的奖品金项链拿出来给他们看,要他们回忆这个,回忆那个。他们过去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黑面孔,留长胡须。赛德告诉他们,他如何化的装,为什么化装,并拿出那把钝剑,当场舞给他们看,使他们相信自己是那个勇士阿尔曼索尔。讲完后,他们欢呼雀跃,再次拥抱,庆幸他们交到了英雄。
有一天,赛德正和宰相坐在哈里发旁边闲谈,内侍长梅索进来说:“忠信者的主宰,如果你允许,我有一件事要请求你的恩典。”
“我先听听是什么。”哈隆回答说。
“我有一个嫡亲表弟,名叫卡隆·贝克,他是市场上一个有名望的商人,”梅索说,“他和一个从巴士拉来的男人有一场特别的官司。那男人的儿子曾经在卡隆·贝克那里帮过工,后来偷钱逃走,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现在帮工的父亲来问卡隆要儿子,卡隆却交不出人来。他希望能恳求你,凭着你的明察和智慧,在他和这个巴士拉男人之间作一公断。
”
“让我来公断,”哈里发说,“半个小时之内叫令表弟和他的对手到裁判厅上来。”
梅索谢恩退了出去,哈隆说:“赛德,那个男人不是别人,一定就是你的父亲,我现在幸亏把前后经过都弄清楚了,我可以像所罗门一样地审理案子。赛德,你先躲在我宝座的幕后,等我唤你再出来。宰相,请你马上去把那个坏法官唤来。我审讯的时候用得着他。”
赛德和宰相依计行事。赛德看到父亲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摇摇晃晃走进大堂,心里无比地难过。他还看到卡隆·贝克在跟侍从长低声说话,一脸奸笑,好像这场官司必赢无疑。
赛德怒气直冲,真想跑出幕后向他扑去。他所受的许多痛苦,不都是这个坏蛋一手制造的吗?
大堂上听国王审案的人非常多,等巴格达君主升上宝座,便叫大家肃静下来。接着他说,谁是原告,可以站到他的主公前面来。
卡隆·贝克恬不知耻地站出来说:“几天前,我站在市场上我的商店的门口,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钱包,与现在正站在他旁边的这个人一起从一个一个店铺门前走过,叫喊着:‘谁提供有关来自巴士拉的赛德的信息,这个钱包就给谁。’赛德曾在我的店子里做过事,因此我喊道:‘过来,朋友!我可以赚到这个钱包。’这个人,当时很友好地走过来,问我知道什么。我回答:‘您大概就是贝乃查、赛德的父亲吧?’他高兴地承认了。我便告诉他,我怎么从沙漠中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救了他的命,照料了他,把他带回了巴格达。他心里很高兴,把那个钱包送给了我。不过,要请你们听听这个胡搅蛮缠的人接下来是怎么做的。我接着对他说,他的儿子在我这里做过事,偷了我的钱,已经逃跑了。他硬是不信,这几天一直跟我吵吵嚷嚷,要我归还他的儿子和钱。这两样我都不能给,因为钱是我提供了信息后他理所当然要给我的,而那个屡教不改的小子,我更没有办法找到。”
接着哈里发又让贝乃查发言。他说他的儿子如何高尚,品行如何端正,决不会做出偷盗的事情来。他请求哈里发严格审问。
“照我看,”哈隆说,“因为责任所在,你一定已经告发了这件盗窃案吧,卡隆·贝克?”
“那当然了,”他得意地说道,“我把他送到首席大法官那里去了。”
“带法官来!”哈里发下命令说。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法官马上就带来了,好像用魔术拘来的一般。哈里发问他记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坦白地说是有这案子。
“你审问过那个青年吗?他承认自己偷盗吗?”哈隆问道。
“没有,他是个屡教不改的小无赖,除了您之外,对谁都不肯承认。”法官说。
“可是我并不记得见过他。”哈里发说。
“哎,何必如此呢!那我每天都得给您送来一大堆流氓了,他们都是要见您的。”
“您知道我的耳朵对谁都是敞开着的,”哈里发回答说,“也许偷盗的证据非常确凿,没有必要把那个青年带来见我吧。你一定有证据证明偷的钱是属于你的吧,卡隆?”
“证据?”卡隆显然有点儿慌乱,说道,“没有,证据我没有。您当然知道,忠信者的主宰,一个金币和其他的金币是相同的。我到哪儿找证据,证明我钱柜里不见了这一百块呢?”
“那么你凭什么看出这些钱是你的呢?”
“凭装金币的钱袋。”卡隆说。
“钱袋你带来了吗?”哈隆追问道。
“在这儿。”商人说,同时取出一只钱袋递给宰相,宰相仔细看过之后交给哈里发。
宰相故意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叫道:“先知的圣须呀!这只钱袋会是你的,你这狗头?——这只钱袋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了一个勇敢的青年,里面装着一百块金币,因为他救我躲过了一场大难。”
“你敢赌咒说是你的吗?”哈里发问法官。
“没有错,正如我将来会升入天堂一样,”宰相回答说,“因为这个钱袋是我女儿亲手做的。”
“啊!”哈隆叫道,“这么说来,有人在你面前撒谎了,法官?你凭什么相信这只钱袋是这个商人的呢?”
“他发过誓。”法官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你竟发了假誓?”哈利发向商人大发脾气。商人吓得面无人色,站在他面前索索发抖。
“安拉,安拉!”他喊道,“我当然不愿说什么来反驳宰相大人,他是值得我们信任的。不过,唉!钱袋确实是我的,被卑鄙的赛德偷了。如果现在他在这里,我出一千金币也行。”“你到底是怎样处置这个赛德的?”哈里发问道,“快说,应当派人到哪儿去找他回来?当着我的面供认!”
“我把他发配到一个荒岛上去了。”法官说。
“啊,赛德,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可怜的父亲叫道,同时哭了起来。
“那么他已经招认了吗?”哈里发问道。
法官面容失色。他把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的。”
“这么说来,你也不很清楚?”哈里发用可怕的声音问,“那么,我们就问问他本人吧。走出来,赛德。卡隆·贝克,你首先交出一千块金币来,因为现在他正在这里。”
卡隆和法官如同鬼魂附体一般,扑身跪倒大叫:“饶命,饶命!”贝乃查高兴得几乎昏了过去,急忙扑到他几乎失去的儿子怀抱中。哈里发这时非常严厉地问道:“法官,赛德现在这儿,他招认了吗?”
“没有,没有!”法官哭丧着脸道,“我只是听了卡隆的话,因为他是一个体面的绅士。”
“我命你去为百姓伸张正义,难道就是让你去专门听有面子的人说的话吗?”哈隆·拉希德勃然大怒,“我把你放逐到荒岛上去住十年,你在那边可以思考思考什么叫正义。至于你这个可恶的商人,你救活一个快死的人,不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是想把他沦为你的奴隶,刚才已经说过,你应该付一千块金币,因为你自己说过只要赛德出来作证,你就答应付这笔钱的。”
卡隆心里还觉得很庆幸,因为他想这场倒霉的官司能够这样了结还是便宜的。他正准备向仁慈的国王道谢。哈里发却接着说:“对那一百块金币你起了假誓,应该罚打一百记脚掌。此外,赛德有权在下面两个办法里作出选择:或者把整个商店接管过来,并把你当脚夫使用,或者你以每天十枚金币的报酬支付他以前的工资。懂了吗?”
“让这恶棍滚蛋吧,哈里发!”赛德厌恶地说道,“他的东西我也不要!”
“不,”哈隆回答说,“我要叫你得到补偿。我已经决定了十枚金币一天,你可以计算计算,在他的魔掌下一共呆了多少日子。现在马上给我惩罚这些恶棍。”
他们被带走了,哈里发领着贝乃查和赛德到另外一个大厅,向他讲述由于赛德,他奇迹般得救的故事,他的讲述仅仅偶尔被卡隆·贝克的嚎叫打断。人们正在院子里用脚跟数着他那一百枚沉重的金币。
哈里发向贝乃查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和儿子一起陪在自己身边,住在巴格达城中。他欣然同意,又回家去了一趟,取来了他的大笔财富。赛德像一位王侯一样,住在哈里发赏赐给他的宫殿里,他与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成了好伙伴。
从此,在巴格达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但愿我的儿子能像贝乃查的儿子赛德那样善良和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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