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复洲
安愿扣下扳机以前,我思绪万千,想起自己近来睡得不好,时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和安愿刚刚认识的时候,她站在台上唱歌,我从幕布后面看过去,看得到她袒露的大片后背。我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我总是记得自己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这女人碰不得,惹不起,提醒自己别爱上她。
后来我想,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她了吧。
她唱《似是故人来》的那个画面,在之后的很多时候常常如梦。梦境里我肆无忌惮,早已同她翻云覆雨几次。最初沉迷的是她年轻漂亮,与其他人不同,我到底也是庸俗男人,美人关不好过,这一点我不否认,也不给自己开脱。
可我从不为女人心烦,她倒是第一个。
看得到得不到的时候,烦。想象她穿着裙子走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男学生也要把目光黏在她的大腿上。又担心在我之前早有人捷足先登,一起唱歌的黄毛小子是不是也牵过她的手。这些画面若是细想,真是要人命。我分明没得到她,心里却像是野兽般将她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
看透她想勾引我的那一点小心思的时候,烦。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轻易受小姑娘撩拨。可是从没有人敢跟我用那样的语气说话,从没有人敢从我嘴里拿走我没抽完的烟。怎么会有姑娘长那样一张脸,风情与清冷并存的眼角眉梢,却自带一把沙哑嗓子。我每每看过去都要想,她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被我压在身下是什么样子,这想法折磨着我,鼓楼里所有的女人都显得愚蠢没味道。我也试过找别人,梨花也好,兰晓也罢,世界上安愿倒真的独一无二,我爱的可能也就是这份独一无二。
把她送到我继父床上去的时候,烦。知道她不是矫情女人,却也没想到自己原来能做到这个份上。那时候我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我不过就是不忍心碰好人家的姑娘而已,现在她手上沾血了,便跟我成了同路人。借她之手除掉了我继父,怎样算都不亏。
想想最开始认识安愿的时候,也不是看不透她的目的,之所以纵容她,是因为她跟最开始的我真的很像,小牛犊一样的性格,认准了什么事就一门心思去做。我当然知道她想接近我,这女孩终究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至少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做起来倒是一点不怵。我很少遇见不怕我的人了,尤其是女人,等到时间久了,千篇一律地顺从面孔总令人生厌。可她从来不怕我,跟我顶嘴的时候也一点不含糊,我想我最初是有点喜欢她的,这喜欢升华不成爱,只是男人遇见新鲜猎物而已。我不介意她伸着爪子悄悄挑衅我,不介意她跟我玩欲擒故纵的那一套把戏,时间和金钱我都有,男女之间的游戏我本身也有参与的兴趣。但不是没有给她玩脱的时候,至少在把兰晓带进鼓楼的时候,我是真心想丢弃安愿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的。
可惜兰晓不是她,年轻女孩原来也都不一样,无趣者居多。于是我纵容安愿继续伸着爪子来到我身边,我看到她书包里的那本《乐理基础》,她在上面写她喜欢我。
我哪里敢信,我一个烂人。可是这颗心啊,终究没听我的话。
遣散鼓楼是为她,心里那一块仅剩的温柔地,也张开怀抱将她纳进去。我从未奢望安稳,灵魂到底自私,将她视为所有物的同时,也拉她一起下地狱。我不干净,她也杀了人,谁也逃不掉,别妄想全身而退。大概爱情让人失智,不到最后,却已经被她狠狠摆了一道。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别人心底的仇恨,她原来这样恨我。我于是知道浓情蜜意是假,只有我冲进薛老房间看到的她是真实的。我不惊讶女人骗我,不惊讶她目的不纯,可我不能接受她在我求婚那一刻还要算计我,不能接受她把我送出去的戒指就那么扔在我面前。
在出租屋找到她的时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有回来,我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幻想自己要怎样杀死她。要怎样才能让她尝到我当时的锥心之痛,把我经历的痛苦都百倍偿还在她身上。可当我真的看到她,当我的枪口真的对准她,我又不忍心,我把左轮手枪里的子弹都偷偷换掉,我说你赌一赌,看看老天会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只有我知道那是一把空枪,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晕过去,我想问问自己这是何苦,世界上女人千万,任我挑选的就更多。可是除却她,又觉得旁人索然无味,我还想再跟她纠缠几年。
那之后的日子,真的是很煎熬。锁一个不爱你的人在身边,每天承担她的恨意,是一件太消耗人的事。我本可以不这样折磨自己,可是我不甘心,大概人在爱情里大部分的执念,都有几分不甘心。她那样一个单薄的小姑娘,我不信她凭自己本事就可以做到这个份上,我怀疑我身边有内鬼,我留着她是为了捉出那个内鬼。
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留着她只是为了捉出那个内鬼。
涛子临死之前,我便看到过他和安愿私下联系,我不愿相信,最后却不得不在涛子和周凛之间做选择。荆冉站在我身边哭,她小时候身体便不好,我不忍心再看她哭下去。女人都麻烦,荆冉和安愿都是能要我半条命的女人。我没有办法,从来没有。
唯一看见希望的一次,是得知安愿怀孕。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我爱她会爱到那个地步。童年何其艰难,我曾发誓这辈子不要孩子,因我不喜欢我自己,觉得自己连同骨子里的基因都是脏的。贩毒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背后牵涉的东西太多,毁掉的岂止是吸毒那几个人渣。可除了这条路,我无路可走,但凡可以选择,我何苦做个坏人。
我以为我这辈子坐拥金山银山,也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活下去了,却不想,安愿有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最神奇的事,我才知道我那样爱她,想到这世界将有个小家伙由我们两个共同抚育,便觉得自己前半生的颠沛都值得了。
我终究也成了旁人眼中的孩子奴,他尚未出生,我走到哪里已经开始惦记着给他买礼物。男孩子穿蓝色,女孩子穿粉色,了解下来,只觉得小孩子的东西怎么都设计得这样可爱粉嫩,真想把整个商店都搬回家去。那天回家时兴致勃勃,迎接我的却是安愿的眼泪,她说的真简单啊,孩子没有了。
我从未相信过她一个字,但孩子没有了这句话,我却是信的。
我想问问她,“安愿,你是否是真的,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从未那样惊慌,拥抱她的时候都唯恐被她发现脆弱,我配合她的眼泪给她安慰,配合她的难过给她拥抱,可我装不下去,我想起那满满一整个行李箱的小孩子衣服,好像角落里有人在嘲笑我,笑我的软弱和天真。
也是那天,我看到那部手机,原来安愿从来没停止过恨我,也没停止过想从我身边逃走。
你问我这一生最后悔错信了谁,不是安愿,却是周凛。
而那层悔恨里最多的,是我心疼我的姐姐。
生命最后来临之前,我并不觉得我会死在这里,这样的场景在我人生中出现多次,每一次我都死里逃生。可是我忘记了周凛,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便也想起了泪眼婆娑的荆冉。我在警察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心如刀绞。
这样想来,这一生似乎没一件事是我能自己选择的。童年时候自不必说,后来的每一步,也都是走在被逼无奈的路上。
一步错,步步错。
死亡成为王牌,成为我最后的选择。我把枪给安愿,我知道她会开枪的,安愿可以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心软,唯独不会对我。
说来好笑,这一辈子,好像只有这么一次选择是我自己做了并且甘之如饴的。
可是到底遗憾,遗憾她是否爱我。
直到我听到那首熟悉的《天涯歌女》。
好像就回到了那时候的电影院,我欲吻她,最终却没忍心强迫。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车里,丝巾飘在车窗外,她的后脑勺都可爱得紧。她说,“汤唯躺在梁朝伟怀里唱歌,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爱上他了。”
我好久没有流过眼泪,这么多年来,腥风血雨都走过。我自问还能给她什么,给她什么能让她快乐,能让她永远记得我。
我真希望她永远记得我,哪怕是恨,也总该让我在她心里留下点痕迹。这首歌,是她骗我也好,哄我也罢,我信,我永远信。这一条命,她想要,便拿去吧,心里竟也庆幸,一辈子到头,还能最后宠她一回。
我听见她的手轻轻搭在扳机上。
我亲爱的小姑娘啊。
闭上眼睛,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想我是带着笑的,在爱你这件事上,我温柔过,努力过,也孤注一掷过。我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这样圆满。
子弹贯穿我的胸膛,灵魂好像脱离身体,飞上高空,想最后看你一眼。
再见了,我亲爱的小姑娘啊。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