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农民老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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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葛平站在父亲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走了。”

    “唔。”老头子连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葛平有一肚子话要对父亲说,可是看看父亲脸上冷漠的表情,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去了。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返回大道。

    葛平骑着自行车,慢慢地蹬着。大道向南弯去,拐了弯就再也望不见葛家庄了。他多么希望再看父亲一眼啊!葛平跳下车子,立在拐弯口,向田野里望去。他看见,父亲拄着铲子,正在朝他望,那目光是热切的——不仅是对一个儿子,也是对党的一个干部!

    父亲的背后,是一片广阔的耕地。老头子站在那里,更显得矮小。但是葛平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敬意,他觉得父亲非常高大,只是把自己的一双脚埋在土里,埋得很深很深……

    好人难当

    傍晌。岚柳村供销点门口,来了一大群老娘儿们,尖着嗓门朝一个胖子吵吵。邓胖子正慌里慌张地锁门,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连头也不敢回。

    他是岚柳村的代销员郝文庆。今头晌公社采购站老王来电话,告诉他公社要送一批猪,岚柳村可以有两头出圈,没想到隔墙有耳,不一会招来这一大群老娘儿们。

    老郝一边磨磨蹭蹭地锁上门,一边在心里想退兵之计。几个月前公社就不收猪了,据说冷库里都满了,城市猪肉也要减价。猪压在圈里,庄稼人的日子就不好过,谁能不着急呢?她们围着诉说自己的难处,威胁着老郝。老郝且战且退,竖起两个指头吆喝:“只有两个名额,要党支部批准,我说了不算!”然后找个空子挤出去,领着他心爱的小巴狗儿颠颠地跑了。

    老郝这人,处世为人最讲究和气,连小孩儿也不肯得罪。他以前在四队当副队长,四队那么乱,干部走马灯似地换,他却稳坐龙登,一连十几年没挪窝。怎么回事?他的外号“漏壶”最能说明问题。“四清”那年,工作组和田茂一伙整老队长周老耿,队委干部整天开会、表态,老郝怕得罪人,每次轮到他发言了就溜号。回来后,工作组王同志问他哪去了,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撒泡尿。”有一次,王同志火了,指着他鼻子说:“开会就撒尿,今天你尿了十二泡!怎么的,你是把漏壶吗?”这一来,老郝就有了一个很不雅观的外号。不过,老郝就凭这一招,平平安安躲过了许多矛盾,得到了“老好人”的美誉。

    前年秋,老郝在石坑崩石头,不慎让石头砸伤了腿。他歇不住,就拄着拐杖上党支部要求工作。支书打发他上代销点当代销员,这一下全村的男女老小可乐坏了。老郝开始不肯干,怕得罪人。可又拗不过众人的情面,只得干了。一上手,他就干得很好:货架拾掇得干净整齐,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就是关了门以后有人来买东西,他也随叫随到,从无怨言。最可贵的是他那老少无欺的笑脸,赢得了村里人的一致好评。

    去年冬,国家提高了生猪收购价格,农民养一头猪,得好几十元。谁不愿把日子过得红火些?家家户户,大养其猪,生猪产量直线上升。国家的冷藏仓库一个个都装得满满的,生产队的猪就送不出去了。社员们害愁,老郝更害愁。今天来了两个“名额”,怕的是“好人难当”了。

    刚才打完电话之后,老郝摸出小本,在那上面写下了周老耿、郝文庆两个名字。周老耿家那头猪,总有四百斤重,早就该送了;可是他好几次把“名额”让给别人,倒把这样一头肥猪压在圈里。老郝早就下决心,就是豁上得罪人,也要把老队长家的猪送走。至于他自己,却是不得已去争这个“名额”的。他老婆常常扬言:要是他不把圈里那头巴克夏送走,她就要把他赶到猪圈里去,晚上叫他跟巴克夏睡。老郝的老婆可厉害了,治他最有办法,这一次他怕得罪老姜,“私心”占了上风,就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到底是有点儿心亏,就在他离开代销点后,总还有点惊魂难定。他的小巴狗儿最通人性,仿佛也了解送猪内幕,一边跟在主人后面跑,一边挠头搔耳,东张西望。

    才拐进一条胡同,老郝就劈头挨了一棍:又瘦又长的田大花,叉开两腿挡住了他的去路。没等他醒过神来,田大花的“机关枪”就开火了:“你站住!老实给我句明白话,我圈里那两头猪:你打算送出几头? ”老郝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所有的汗毛孔都出汗了。这个田大花,不但养猪是能手,骂街更在行。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厉害,老郝吃的苦头最多。田大花骂人又两种式子,一种是花瓶式:双脚并拢,两手插腰,昂着脖子朝天骂。再一种是茶壶式:一手插腰(壶把),一手前伸(壶嘴),点着你的鼻子骂。老郝最熟悉这把“茶壶”,有多少回啊,“壶嘴”顶在他的鼻尖上,迫使他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当茶水喝到肚子里去。

    “大妹子,别上火嘛,我哪敢不送你的猪?这回…… ”老郝用上全身功夫,使他的笑脸尽可能动人些。

    小巴狗儿也明白,这是主人遇到难关了。为了替主人解围,它主动凑到田大花跟前,趴下前肢,拼命摇晃那根小尾巴。田大花飞起一脚,把小巴狗儿踢得翻了好几个滚儿。然后点着老郝的鼻子说:“好,说话要算数!你要是和我玩你那把漏壶,看我怎么拾掇你! ”

    小巴狗儿紧紧地夹起尾巴呜咽着跑了。老郝也脚板抹油,跟着狗去几走出小胡同,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浑身的肉直往下坠。他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裤兜里的小本子,硌得他大腿怪难受的,倒叫他想起,那两个名额最好重新考虑。老婆固然厉害,比起田大花来,还算小巫见大巫。只要把田大花旗号一亮,不怕老婆不让步。再说,让出名额给田大花,村里就没人说闲话了。对,就这么办!老郝摸出小本,往四下看看,见没人,迅速地打开,用钢笔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了两条杠,又把田大花的名字写上去。

    “老郝,在这儿划拉什么呀?”有人在他身后说了一句。

    老郝大惊,赶忙回过头看看是谁在说话。这一看不打紧,他屁股底下好像安上了弹簧,那么重的身子,腾地弹了起来。原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一党支部分管副业、代销工作的委员田洛海。

    “啊,哈……”老郝不知所措,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田洛海打着哈哈说:“听说公社要两头猪,这下你代销员可掌大权啦!”

    “哪里,哪里……”

    “眼下,社员们都急着送猪呀!就拿我来说,猪养得不多,只一头,却也有三百来斤重了。三伏天谁喂它?我又正好急着用钱……咳,不说自家难处了。你要把这桩工作做好,按政策办事,省得让群众上支部来反映。”“啊,那是!那是!”

    “天晌了,好回家吃饭了。”田洛海从树杈上拿下汗背心,往身上一搭。顺着田垅走了。

    老郝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呆呆地立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半响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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