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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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他那副倔强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马大哈抽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冷静地道:“说实话,我放自留人,我搞试验,究竟试什么?开始,我也不清楚,现在清楚了,给一个人最大的自由,他会不会向社会主义挑战呢?他能不能脱离集体而生活呢?再清楚点讲,让农民自山地经营生产,会不会改变集体所有制性质?会不会真像我老丈人说的那样,出资本主义呢?就要试验这个问题。”“你看怎么样?”“事实证明,一方两部分农民有可能向背离社会主义的方向走。可是另一方面,社会主义制度在农村扎了根,在庄稼人心里扎了根,谁也离不开这种制度!光棍这号人,走不远,他终究要回来的!”

    “你怎么这样自信?”我惊异地间。

    “哈哈。”他笑了,“连这个也不相信,我还敢搞试验吗?你也像我老丈人一样,以为我要当资本主义带头人吗?”我默不作声,但内心却受到很大震动!如今,社会:许痴人产生“信仰危机”,连我,也常常对正统理论产生怀疑。可是,马大哈,一个普通的生产队长,这样实实在在地、这样坚定地相信社会主义的力量,实在是难得。我感到诧异!他哪来的这种坚定信念呢了

    “教训呢,我有过深刻的教训!”马大哈缓缓地、沉重地道。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决定讲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说服我。

    “怎么?你也闹过单干?你也脱离过社会主义?”我颇感兴趣地追问道。

    “你想挖我的秘密?你来,到底是写自留人传,还是写马大哈传?”他狡黠地眨眨眼睛,然后,竟下炕穿鞋,向门外走去,“该上山干活了,写家同志。”

    “你……”我失望极了。

    他走到门口,又面对我站定了。他撩开黑夹袄,双手叉腰,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脯,眯着细长的眼睛看我。许久,他才说出这样几话来,“你听说过‘井岗山造反队’吗?那是全县最有势力的红卫兵组织。我就是当年威震八方的马司令!”

    我还想听下去,可他闭口不谈了。我知道这是他心灵上的一个伤疤!而这个伤疤对于他的一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他走了。震惊之中,我甚至没有发现,他又穿着我的鞋走了……

    五、马大哈度过危机

    三天过去了。我和马大哈坐在饲养室里参等光棍田福奎来摊牌。隔壁牲口棚传来毛驴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马大哈好像很有兴致,高谈阔论:“这可是鱼死网破的当口啦!他光棍真敢单干,我今天就下台。不过,将来有天我走了官运,当上公社书记,手里真正有权了,我就再把他找来,告诉他:‘上次不算,这回再来!你高兴单干,你敢单干,就单干吧!’我等着看,他三天不回头,等他三个月;三个月不回头,再等他三年!我非看着他灰溜溜地滚回来不可!哈哈哈……”

    马大哈讲得起劲,我心里却很紧张。这家伙,还乐呢?秦书记今天就回来了,他是不会再给马大哈机会了。多可惜,马大哈的探索半途而废了!唉,谁知道他要再剪多少年报纸,才能东山再起啊……

    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我想定是光棍来了。可抬头一看,来者却是个身背药箱的年轻姑娘;她一进门就笑,笑得直不起腰。马大哈再三催问她有什么事,她才说道:“光棍的羊不知得了啥传染病,全不行了!他跑到保健站来求我,好话说了一大车,眼泪鼻涕满地甩,我就是一句话,‘找马大哈去吧!’他立刻往你家跑了。我知道你在这儿,就……”

    马大哈忽地站起来,挥着手道:“你快上黄庵山,快!千万别让羊死了!”

    “怎么?他不显要单干……”

    “快去”马大哈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姑娘走了。马大哈满屋转圈子,着急得很。一会儿,门口走过几个小伙子,马大哈摇摇长胳膊,把他们招呼过来,吩咐:“马上打电话给公社兽医院,就说队上的季得厂传染病,清他们立刻派医生来!”

    我心里却很高兴。这回,马大哈的队长又稳啦!又过了一会儿,光棍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周老耿。马大哈顿时藏起他的焦急,换上悠悠自得的神情。光棍蓬头垢面,两眼失神,破麻绳似的背心,断了一根背带,浪荡在胸前。马大哈走过去,揪揪那根背带,问:“这是咋的?”周老耿嗬嗬地笑起来,他笑得真开心、一边笑还一边摸他的光头。

    “队长!”光棍大叫起来。“我的羊……”

    “要单干,羊归你。”

    “不是……我,我的羊病了,全完了!“完不了,还有羊毛呢!”

    “队长、我来求你,别拿我开心了,快救救羊吧。”

    “让我救?救活了羊,你再单干?你再要我的好看?”“别提那一段啦,我怎么敢单干呢,我这张嘴你还不知道?胡咧咧嘛!我是耍赖,赖掉罚款……羊保住,我就把钱交上!”

    马大哈不说话了。他在板凳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碎烟叶,不紧不慢地卷烟。我看着,不由地笑出声来。

    光棍忽然大哭起来:“我要上吊去啦!为买这群羊,我借了一大笔债……满指望到秋卖羊毛……羊完了,队里也不要我,我去吊死吧!我哪是真心要単干呀?我不敢啊!呜呜。”

    马大哈碾然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走到光棍跟前,轻轻拍看他的脖子道“好了,好,别笑啦,不嫌丢人!你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只看眼前的羊,好气派,谁也比不了你。可你忘了一句老话啦?‘天有不测风云!’起了风云咋办?就得靠集体。因为这个,庄稼人才走社会主义道路。如今搞责任制,灵活经营生产,你以为社会主义所有制就垮台啦?你就成自由人啦?幼稚呀幼稚,你真是一只小鸡!”光棍听了连连点头:“我就是小鸡……可我的羊,快去看看吧!回头我管你骂个够……”“走你的吧!云香早到你的破山庵去了。”马大哈把他往门外一推说。

    “真的?”光棍喜出望外,一阵旋风似地奔门去。

    我们跟在门外,不料碰到了秦书记,他正蹲在墙根下抽烟。看见我们便站起来,笑嗬嗬地说:“我都听见啦!家伙,又叫你躲过一场危机。”

    马大哈笑道:“想单干,老天爷也要罚他!”“碰巧啦!要是光棍的羊没病,他就要单干,你咋办?”老丈人从外边走来插嘴说。

    “要我说,你又吓一跳了。答应他的要求嘛!正好教育教育部些想单干的人!”马大哈侃侃而谈,“碰巧是碰巧啦,不过你再想想:光棍的羊今天不病,明天不病,还能永远不病吗?他还能永远不遭天灾人祸吗?出了事,又治不了,他不还要靠集体?这就叫偶然里面有必然!我说你呀,就是信不过社会主义的力量!”

    “谁信不过?谁信不过?”老丈人发急了。“信得过,你还怕什么?大车结实,还怕道上的屎売螂别争。”紊书记笑着说,“马大哈的想法,我今天是清楚啦!行,有干头!嘿嘿,你看那光棍,多疼能的羊啊,这才叫调动起社员的积极性哩!”周老耿还不服气,咕咯道:“抓这机会,该狠狠整他:教育嘛……这样恨他,我看早晚还得闹事,不保险……”

    马大哈吆喝若往外走:“干活!”

    这场翁婿之争,总算了结了。马大哈没上山干活,领我到大道上等公社来的兽医。我试探若问他:“你真的替光棍着急吗?光棍的羊生病,使你避免了一个尴尬的局面,你心里不偷着高兴吗?”

    马大哈眯缝起细长的眼睛,歪着头看我。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同我,“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你看出来了吗?”

    “什么错误?”“光棍想攒个干草堆冬天喂羊,我是知道这事的、你想,要是我多关心他点,替他患个办法,他会到封山去割草吗?”“不会。”“不惹出这事儿,不同光柱的放,两桩事儿完全可以避免。可是你瞧,我错了这一看,险些满盘输尽!”斗大哈停了停,又道:“我这人要强,不愿在大家面前丢面子。可是我心里清楚,难受着哩!你说,光棍的羊病了,我会高兴吗?”

    我无言可答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我不但要救活他的羊,还要解决羊过冬的饲料问题。我有办法了,年底,他交一笔草钱就行了。还有,我要和队委会商量一下,贷一笔钱给光棍,让他买些花生饼回来,几只母羊快产羊羔了,没精饲料不行。他刚创业,队上应该多扶持他。”

    我感叹道:“你这马大哈,想得真细呀!”

    马大哈双手捧腰,抬起头,朝大道的尽头望去。他说:“搞试验有好处,我又得到一条重要的经验:生产队越关心自留人,就越能显出社会主义的力量。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该离开塔庄了,我搜集到的素材足够写一个短篇小说了。马大哈知道我要走,就说:“我送送你。有一条小路通县城,路途近一半呢!”

    他拿来一根扁担,一头挑我的行李,一头挑他自己的行李。我吃惊地问:“你上哪去?”

    “光棍病了,上破山庵看看!”

    我们走在山路上,说着,笑着。马大哈走在头里,扁担在能的肩上直颤悠,阵阵山风吹来,他那终年不脱的黑夹袄,鹰翼似的向后展开。我望着他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一只山鹰,展开翅膀,向着山顶飞去……

    矫师傅请客

    一

    矫师傅提心吊胆的,因为他要请客。一个退休老师傅,想请请客,有什么提心吊胆的?嗨嗨,那笔请客钱,有点儿“来路不正”一清早,老婆子在地下拉风匣做饭,他悄悄地拉开抽屉,把儿子刚从城里寄来的三十块钱拿到手,塞进口袋里。然后回被窝躺下,眼睛一团,装睡。

    矫师傅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谈。说一句,也就四个字:“嘿嘿嘿嘿!”干这偷偷摸摸的事,他心里真的很紧张。吃早饭时,他老慌神,老婆子问他:“是不是血压又高啦了?”他忙坐正,摸着板刷似的短发茬,嘿嘿笑道:“没事。”

    好容易熬过这一场,矫师傅准备赶车出门了。嘿嘿,老婆子一把抓住车后座,不让走啦!矫师傅一慌,提起自行车,硬要往外搬;可老婆子呢?用力向后。老两口势均力敌,一来一回,好像拉大锯似的。

    “你,你要干什么?”

    “开会。”

    “开啥会?”

    “嗯,群英会。”

    “啊,你还了不起呢!你算哪路英雄好汉?准是又去找那群猫头狗耳朵混!”

    老婆子一边挖苦他,一边把杏篓绑得结结实实。待她一松手,矫师傅把车子一提,两轱辘就溜出了门。

    一个人一个习惯,再怪,再没道理,也是习惯。矫师傅的习惯是:家门口上车,不到达目的地,就不下车。

    他的手艺好:路上遇见熟人说话,前车轱辘一打横,路上一只脚踩住,车不倒,人不摇。淡够了,身子往前一耸,轱辘转啦,照样走路。他的车,可以在集上骑。摇铃、吆喝算不上什么本事,他能伸出一只手,把人往两边扒拉,左扭右规从人缝里钻过去。这号本事,矫师傅有的是。矫师傅骑车,可真有一段历史。解放前,他在雨淋集家农具铺子里当伙计。掌柜的为了揽买卖,包修从他铺子里卖出的货。桥师傅就专门下乡,修理农具。解放后,这家铺子改造成国营的,算公让生产资料门市部。矫师傅顶疗名儿是售货员,干的却还是他的老行当,算个不挂名的技术员吧。社会在发展,农具从双轮双铧犁,发展到抽水机、柴油叽、拖拉叽……矫师傅的手艺,电越来越高明,越来越全面。农村杂事多,布了这么个能人、谁还不找他?什么打机井呀、配农药呀、选良种呀……不行是不是机器的事,都要去找他。他这人勤恳,好学,有求必应,时间一如好像成了万金油,啥病都治。这山区公社的农民都迷信他啦,常常说:“哼,工程师!什么叫工程师?矫师傅才是真的工程师!”

    矫师傅退休三年了,他成天顶着星星出门,找若月亮回家,倒比上班那会儿更忙了。这三年,农村搞责任制,副业、手工业、家庭问罪业,都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庄稼人搞生产,不再址隔靴搔痒痒了!他们要科学,要技术。要得比啥时候都急切。他,矫师傅,是庄稼人的“工程师”嘛,自然事事都要找他。“矫师傅,帮俺改造改造喷雾器吧……矫师傅,思恩办法,叫我的蜜蜂多产些蜜吧!矫师傅,渔村种的白木耳都烂啦,快来治治吧!”……天哪,他就是长若三头六竹,也忙不过来啊,何况他有多少不懂的东西!

    可比他世的“工程师”呀,庄稼人向他讨技术,讨惯了。难道今天他能挂出免战牌:“矫师傅退休了!”把那一双双粗黑的手,一推了事?好,那就蹬车吧!从东村蹬到西醐,从南寨蹬到北屯,整日里忙,忙,忙!

    亏得双石村的支书出点子,叫他心头豁亮。他结交了群碰友,养蜂喂兔,骟猪杀狗,一人一个长处!有些他办不了的事,招呼他们一声,就把困难解决了。长了,他倒像是自己欠人情情,老想报答报答人家。今天请客,就是请这帮朋友。

    老婆子是最看不得这帮朋友的,管他们叫“猫头狗耳朵”。矫师傅退休,一月只拿四十元钱,家境不比一般农民宽裕,常靠儿子捎钱。这次要花儿子的“孝顺钱”,来请“猫头狗耳朵”的客,老婆子怎么会答应呢?申请也没用!不如“自己动手”,来个先斩后奏,请完客再说。反正老夫老妻,放放赖,老婆子也没办法。

    这么着,矫师傅把钱“弄”到手了。车轱辘一转,把老婆子、屋子、村子尽甩到身后,估摸再不会出什么意外了,矫师傅才把心稍稍地安了安。

    二

    大凡说谎的事情,开了头,就难收尾。矫师傅蒙过了老婆子,还要对朋友们说谎。这老实人今天是邪门了:请——顿客,要撒一大串谎哩!这不,一颗心刚安了安,一上大道,又提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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