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窝窝老汉呀，受了一辈子穷！庄稼人吃饭靠天爷爷，忙病了腿，累断3”筋，天爷爷一变脸，还要饿肚皮。还有一靠，得靠上级——上级政策好，庄稼人吃得饱上级政策孬，庄稼人把荒逃。窝窝老汉逃过荒，挨过饿，他知道什么也靠不住。他羡慕工人，究竟羡慕什么？是四十块钱吗？不，是保险！不管天早天涝，不管“文化大革命”怎么闹，人家工人还不是月月拿工资？好好干吧！熬过五年，窝窝老汉也有铁饭碗啦！他把存折塞回枕头里，吹熄灯，睡觉。躺了不一会儿，又一骨碌爬起来，伏在炕上吹谷糠。等吹尽了枕头里漏出来的谷糠，他才安心躺下。——可得小心，孩子们不是要闹分家吗！
三
秋来了。秋风掠过田野，田野里一片金黄秋风吹过由岗，山上的苹果、柿子泛出诱人的红色……多美的季节呀！
窝窝老汉却过得不美，他平生第一次没有享受丰收的喜悦。粮食有啥用？是集体的，分不到手，折不成钱。猪卖了，羊卖了，菜园子也刚种上白菜，一天半日还没指望。可是，初五依然紧紧地追他，这个鬼影子，半步也不肯放松！钱啊钱！再上哪去弄钱？
村上有几个大胆青年，偷偷地骑自行车上海边去贩鱼。跑么一趟，可以挣个二、三十元。这事情叫窝窝老汉知道了，他眼睛一亮！决定跟青年们去贩鱼。
窝窝老汉胆子小，不敢做违法的事。他一贯的处世哲学是，宁可蹲一蹲，不肯争一争。贩鱼，半夜两点就要上路，赶一百里地才到海边。买鱼的时候，常常碰到市场管理所的人检查！要叫大队干部知道了，批评得你吃不了兜着走！窝窝老汉要干的，就是这种事情。
三星正亮，田野里一片秋虫鸣叫声。窝窝老汉推着自行车，跟在那伙小青年后面，偷偷摸摸地出了村一上大道，青年们跨上车子，飞一般地向前奔去，窝窝老汉独自落在后面。大道两边都是尚未收割的苞米，黑魁魅，阴森森，风一吹，刷刷地响。窝窝老汉害怕了，小腿直打颤。
到了海边，天已不早。几只渔船刚靠岸，鱼贩子们蜂拥而上。窝窝老汉提着一只大桶，夹在人群里。可怜他个小老头，被人推过来，挤过去，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挣扎到船边上，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又拉他一把，挤到他前边去了。那家伙，像堵墙似的，把瘦小的老汉挡在后面。窝窝老汉急了，红眼了！他举起干桔的拳头，疯狂地擂面前的“墙”，可汉子动也不动。窝窝老汉捏住汉子的大腿肉，使劲拧，大汉怪叫一声，转过身来找人算账，窝窝老汉却利用他闪出的缝隙，钻到了前边，抓住船帮，尖声叫喊：“给我一百五十斤！一百五十斤！”
窝窝老汉带着鱼，歪歪扭扭地蹬车回家，一路盘算着，赚到三十块，就凑上一百了。明天是初五，要去储蓄所……
四
窝窝老汉卖了鱼，回到村上，天已黄昏。西山尖尖挑着片火烧云，染得山水红彤彤的。田野里，社员们推着车，挑着担，将丰收的庄稼搬运回村。他们披着红光，又说又笑，看上去人人兴奋，个个愉快。
窝窝老汉却避开众人，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巷，推车回家。他不敢见人，见人脸上就发烧，这可真是第一次！
“老窝！”背后有人叫。
窝窝老汉回头一瞧，是赶车的周大脚。周大脚长得魁梧，猛了一看，挺像被窝窝老汉掐过大腿的那条汉子。这倒叫老汉吃了一惊。好在大脚扛着鞭子，一瞧鞭子，他的心就放下了。周大脚比窝窝老汉小十来岁，两人却很有交情。二十多年前困难时期，窝窝老汉给过周大脚一块地瓜，周大脚就一直对他好。窝窝老汉呢？只要人家对他好，他就对人家好。
周大脚快步赶上来，道“你上哪去啦！我找你一过晌。”“啊，啊……”“嗨，人倒霉咸盐也招蛆，正忙着运庄稼呢，老婆又病了！小病小灾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得个什么肾炎！还要住医院。”周大脚拧着浓眉毛，粗声大气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窝窝老汉最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见大脚不再追问，便先安了心。又听说大脚媳妇住院了，不觉由衷地同情起来：“唉，真是的！唉，真是的……”周大脚低下头不说话，鞭梢缠绕在鞭杆上。窝窝老汉也不吭声了，两人默默地走着。到了门口，要分手了。窝窝老汉搬起车子准备进院，只听见周大脚在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老窝哥……”
窝窝老汉扭回头：“嗯？”周大脚吭吭哧哧地说出一句话“我想跟你借一百块钱。”
窝窝老汉脑子里炸响一个雷，手一松，自行车歪倒在门坎上。
“老婆住院了，手头没钱，我想……”
周大脚的声音很低。窝窝老汉眼前出现了船边抢鱼的情景，混乱的人群、嘈杂的人声、壮汉的脊背、失望的咒骂……
“啊，我没钱。”窝窝老汉叫了起来，“我没钱！”
大脚吃了一惊，眼睛瞪得老大，疑惑地望着窝窝老汉。慢慢地，他那四方大脸涨红了，涨得血红。又过一会儿，他沉重地垂下了眼皮，头也跟着垂下来，转过身去，走了。
“我，我没有钱……”窝窝老汉惶恐了，他喃喃地重复着，那声音，像乞求。
周大脚回过头看他一眼，目光里是失望、沮丧和伤心。他走了，大脚板落在地上，显得那么沉重。
窝窝老汉把自行车推进棚子，锁好。棚子里黑暗，潮湿，蚊子成团地飞，叫得特别响。可是窝窝老汉站在那里，看着门外的天空发愣。他想起过去的穷日子，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生活片断——
那时候，窝窝老汉正当中年，周大脚还是个毛头小伙。有一天，大脚打门前走过，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酒。窝窝老汉想，这是饿的呀！怕挺不住啦！他赶快跑到门前去看，果然，周大脚一头栽倒在院墙根下，窝窝老汉心里一抽抽的，赶忙跑回屋，翻出一个地瓜：掰了一半，又跑到街上。大脚不能自己吃东西了，窝窝老汉就嚼烂了地瓜喂他。那地瓜！香甜，窝窝老汉肚子里咕呐呐乱响，真舍不得吐出来。他咽了又咽，毕竞还是吐出来了。周大脚咽完地瓜，睁开了浮肿的眼皮，叫了一声：“爹……”他爬起来，扶着躺，慢慢地走了。走几步，他回过头，瞥了窝窝老汉一眼。这是怎样的一瞥啊！眼睛里含着泪水！目光是感激——不，岂止是感激？是要来世报恩！这种铭心刻骨的感激，根本无法形容！这一瞥啊，使窝窝老汉顿时觉得天地开阔起来，他不再是窝窝囊囊胆小怕事的老窝窝了，他不再是小头小脑、下巴不长胡子的老窝窝了。他第一次尝到做英雄的滋味，那滋味可真不错！
要是把一百块钱借给大脚，他会不会再这样替他一眼呢？
窝窝老汉尝到那个夏夜所尝过的滋味了：空，心里空得厉害。哟哟，这可是世上最难受的滋味！他觉得，有一只手从心里拿走一块东西多上次拿走一块，这次又拿走一块。一块比一块大。这样拿下去，他就要变得不是自己了！
窝窝老汉的枕头里，已经有十张存折了。不好拿出来看看，安慰安慰自己吗？不，这次他不想拿了，没有用。窝窝老汉在心底深处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一边在存钱，一边在欠债。
不过，窝窝老汉暂时还不会这样思考问题：怎么了结这件事情呢？
五
窝窝老汉病了。早晨起来，他一个劲儿咳嗽：头轰轰地疼，浑身滚烫，是感冒了。
窝窝老汉治感冒很简单：一口气吃上几个红辣椒，大汗一出，马上就好。这偏方在没钱买药的日子里，特别管用。现在他还是相信辣椒。
“给我两毛钱吧，我买辣椒吃。”窝窝老汉细声细气地对老婆说。
老婆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不是有钱吗？还和我要！”
“我那都是整票子，得去存上。我就要两毛，花不上我还你……”
老婆子摸摸他滚烫的额头，没说话，从衣袋里摸出两毛钱来。窝窝老汉接过钱，放在烟荷包里。他背起钱褡子出了门，那钱褡子里面有整整一百块钱。
秋天的太阳暖烘烘，窝窝老汉耷拉着头，步履蹒跚地在道上走。现在，他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觉得脑袋轰轰的，懵懵懂懂的。这倒是件好事情，省得心里发空。不过，说没心事也有点心事，他的手用劲提住钱褡子口，一刻也不敢松。若是这笔钱叫人偷去，他就活不成啦！
这念头引导着他，径直走向储蓄所，存上钱，就一点心事也没有啦！这次，他没有享受到存款的乐趣！外甥媳妇羡慕、恭维，玻璃门咯吱一响，他全没在意。人病了嘛！
上了集市，看见一溜两排的菜摊子，看见菜摊上鲜亮鲜亮的红辣椒，窝窝老汉倒是精神一振，眼睛也清了许多。他站住脚，解开烟荷包，摸出那张真正属于他的两毛钱，捏在手心里。他走到头一个菜摊子跟前，蹲了下来。
“辣椒怎么卖？”
“两毛钱一斤。”“这么贵？”
“货色好哩。你尝尝，咬一口，辣得你满地走！”
一个红辣椒递到窝窝老汉眼前，辣椒尖尖朝下一勾，差点触到老汉的鼻尖上。多诱人啊，多馋人啊！窝窝老汉拿过辣椒，连肉带籽咬了一大口。真过瘾！辣出了汗，辣出了泪，辣得老汉直咳嗽。辣椒吃完了，好货。买吧？窝窝老汉又犹豫起来。过瘾了，还买它干啥！做买卖是先尝的，吃了不买也不算错。窝窝老汉使劲攥住两毛钱，怎么也舍不得松开手。“怎么样？”“不辣！不辣！”窝窝老汉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卖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老哥，这辣椒还不辣？”窝窝老汉固执地摇着头，离开了这个菜摊，走到第二个菜摊子他的眼睛又盯住了一堆红辣椒。嗨！既然尝了二个，为啥不能尝第二个呢？他要治感冒，要出一身大汗，只吃个辣椒是不行的。于是，他又在菜摊前蹲下，讲了一阵价钱，要了个辣椒尝尝。结果，辣椒自然又是不辣。走过一个又一个菜摊，尝了一个又一个辣椒，窝窝老汉只是那句话：“不辣！不辣！”还说不辣呢，瞧瞧他那模样吧！满是灰尘的脸上，汗冲出道道痕迹；清鼻水抹到不长胡厂的下巴上咳嗽咳得弯下腰，像只对虾似的……可是，直到走出菜市，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两毛钱，都被汗水泡湿了。
离开集市，走在大道上，窝窝老汉忽然委屈起来：我就花上那两毛钱怎么了？过去再穷病了不是也买辣椒吃吗？如今我怎么这样主贱？唉，我对不起乡亲，对不起家人，就连自己，我也对不起呀！……大概是辣椒还在起作用，他想着想着，竞流下泪来。
窝窝老汉流着眼泪，默默地向前走，他好像受了欺侮。谁欺侮他呢？不知道，反正他很委屈。但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年，他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了啦！
昧心的辣椒吃不得。窝窝老汉没像往日那样，吃了几个辣椒，出一讨大汗，病顿时好了；这次没用，头还是轰轰响，疼得像要裂开似的，脚架灌了铅拖都拖不动。咳嗽倒加刷了，咳得胸痛，气急。他迷迷糊糊地摸到了一棵哪树，一屁股坐了下来……
以后的动作，窝窝老汉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一屁股没坐稳，身子往后一种，就着劲滚进道沟里去了。
窝窝老汉做了个梦——他忙碌地劳动，造出一枚老钱，样子屋外圈内方，和他小时候用过的清末小钱一样。不过，那不是铜的，是纯金的。老钱见风就长，眨眼就长成一个巨大的金轮子。他高兴死了，打算用它做许多事情，不想那钱的方心里面飞出一条绳子，套在老汉脖子上。金轮子滚起来，拖着老汉满地跑。于是，窝窝老汉做出许多不想做的事情：拿家人买衣服的钱、掐别人的大腿、赶走周大脚、硬着脸皮吃不花钱的辣椒……金轮子越长越大，越滚越决，窝窝老汉要被拖死了。他大声叫略“停！你是我造的！”金轮子嗡嗡作答：“现在是我管着你！”窝窝老汉哭了，他不想跑，但也不行了……
窝窝老汉梦里终于知道是谁在欺侮他了。
六
周大脚赶着大车回村。他是上公社送公粮的，顺便把老婆送进医院。医生说，肾炎分几种，他老婆患的那种肾炎是急件的，来势猛，好得也快。周大脚一听放了心，送进医院了，还怕它猛？只要好得快就行。周大脚走到三株柳这地方，道边有样东西跳入眼角。他转过头扫一眼，看见一个人躺在道沟中，身子蜷缩着，手指插在泥里，竟是窝窝老汉。周大脚大吃惊，跳下沟去把窝窝老汉抱在怀里。“老窝窝！老窝哥！”……周大脚叫他，叫也叫不应。他身子微微颤抖，烫得吓人。周大脚情知不好，一步跨出沟去，把窝窝老汉抱到大车上。
周大脚赶着大车一路飞跑，一直跑到医院门前，又背着他挂号，看病，最后把他背到病床上——大夫说他患了肺炎，也是来势猛、好得快的一种。
这些事情，窝窝老汉是不知道的。他醒过来，终于弄清自己是在哪儿了。他感到害怕：自己怎么到医院里来啦？是那只金轮子把他拖来的吗？他扭着小脑袋，朝四下看看，一下子看见了竖在墙边的鞭子。他心里刷的一下，清醒了许多——周大脚也在这里。
门开了，周大脚端着一碗菜，拿着两个大馒头走进来。他惊喜地叫嚷道：“啊哈，你醒啦！你这老窝窝，真把人吓死啦！怎么会跑到道沟里去睡觉……来，来，先吃饭，我替你把饭领来啦。”
窝窝老汉呆呆地望着周大脚。他明白了，是周大脚救了他。瞧那大脚，笑得多憨厚！话说得多真诚！他心里没介意借钱的事，他是真心望着窝窝老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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