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快乐的画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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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纸条,我精神一振,觉得腰杆壮了,阔步踏进肉铺大门。我喊了一声:“老张!”柜台后就有人答应。隔着玻璃,我看见一个肉头肉脑的汉子,不长胡子,眼眉稀少,胖脸上闪着油光。他围着一条黑色胶皮长套,手操一把尺长利刃,正眯着细眼朝我笑,笑得那么腻人!

    “这儿有一张给您的条子呢!”我把纸条递进小窗口。老张接过条子,展开,一字一字地读起来。读完,他沉吟一会儿,把纸条慢慢地团成个蛋蛋,对我笑道:“你真会赶巧,小老弟,剩下一桂水油刚让人提走。”

    有什么话说?只怪我口福不到。我悻悻地走到门口,又听见老张唤我。我走回去,老张笑眯眯地对我说:“小老弟,以后买水油你自己来。再拿什么条子我就……”他把尺长利刃往案上一墩,刀尖插进老深,两手拄着刀把,鼓圆了没毛的腮帮朝我吹气——这可不是友好的表示,据说死猪就是吹起来剥皮的!

    我狼狈地跑出肉店,不时伸出一根手指头推推眼镜,心中暗骂:“这个肉包子!”

    一会儿,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提着老长的一挂水油。

    三遍老范

    《坟茔风波》接近尾声,我却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了!

    我二妈要盖房子,张罗着推石头。我是她侄子,自然也算一个劳力。天呀,我可干过那活儿!几块大石头往车上摞,就有七八百斤重,过大河,爬小坡,二三里地须一溜烟地跑。好汉子一天推二十趟,我这等草包也少不得十五六趟。有一次,我累得腿抽筋,小腿肚转到前腿骨上去了;队长急了眼,用劲一掰,才又把它掰回来!我心中有数:等我推出四间房的石头,该到矫家老坟里去完成《坟茔风波》了!我得走!这样下去要误事的。一天清早,我逃跑了,背着我的黄书包,在大道子溜达。上哪去呢?必须找个地方住两天,写完小说,才能上文化馆去。我想呵想呵,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老范!对,上他那儿混几顿饭吃,是用不着开条子的。

    到辛庄有二十多里路。天过午了还没走到,肚里那个饿呀,只觉得手指发麻,嘴唇发麻,牙根也发麻。我心里感叹道:人到落魄时,才真懂得饮食的金贵。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辛庄,打听了一路,来到老范家门口。他家的院子很窄巴,有厢房,有猪圈,剩下的空地只好走走路。但窗下种着一棵眉豆,嫩绿的须藤攀着有线广播的地线,蜷蜷地伸向天空,为这小院增添了一点喜色。我揣度,老范的日子过得还行。

    老范见了我,一番热情自不必说。我也顾不得客气,先把肚皮问题提了出来。老范一听我到这时还没吃饭,心疼极了。他取出家中最珍贵的食物——挂面,下到锅里,又打上几个鸡蛋。这期间,他怕我饿极(猜得正中),又泡了一碗桃酥让我先喝。我喝桃酥,吃面条,真是感激涕零!感激之余,心中又生出一丝庆幸:老范家境不错(桃酥、挂面就是证明),我在这儿住两天不成问题了。

    美餐接近尾声,我才将脸从碗口仰起,找几句闲话说。我问起那个美术小组,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告诉我:公社管宣传的刘常委找他谈话了,命令他立刻停止“小团体活动”。老范很吃惊,可是争辩不得。

    “有一件事扰得我很苦。”老范愁闷地说,“刘常委怎么会那样清楚底细?我说的话他都好像亲耳听见,连你那天在场他也知道……”

    我浑身一震,眼前浮出庄明那张精明的脸来。我说:“有内奸,八成是庄明!”

    老范慌忙摇手:“不好乱说,不好乱说”

    我不顾一切地说下去:“完全可能!庄明是公社的文艺骨干,刘常委为什么不安排他打进来呢?那样他掌握你多方便!”

    “我们是老交情,都是搞艺术的……人家那样敬重我……”

    敬重!我立刻想起老李揶揄的笑容,还有那个可憎的肉包子朝我吹气的情景……我真想大叫一声:“你知道人家心里是怎样看待你的吗?”但我没有叫出声来,我实在不愿伤这个好人的心。

    老范像农民那样蹲在椅子上,双手抱住头。很久很久,他说了两个字,声音里包含着很深重的痛苦:“人呢……”

    这时候,厢房门一响,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老范介绍说:“这是我父亲。”我赶紧站起来,老头却唯唯诺诺地朝我哈腰,倒退着走到墙角,挑起一担粪桶,出门去了。我心中很不是滋味。老范也朝我苦笑一下,再不说话。我们都不愿触及一个话题:正是这个小老头,连累全家落到这步田地。

    我放下碗筷,老范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屋里很静,却有一种压抑的气氛。我力图摆脱这种气氛,脑子里想起“猪八戒背媳妇”的趣事,便问:“嫂子呢了我还没见过她哩……”似乎是回答我的问话,厢房里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歌声中有一种病态的颤音,令人听了不由毛骨悚然。我大骇,惊望老范。老范洗碗的手颤抖起来,碗边磕着铁锅,发出刺耳的声响。

    突然,厢房门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探出头来词我痴笑。我惶惶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老范扔碗筷,跑到厢房门口,抱住女人的腰就往里拖。可是女人不肯屈从,脚离了地,双手还死死地扒住门框,伸长脖子朝我吃吃笑……我的心紧缩起来!

    门终于关上了。厢院里传出老范的吼叫和低低的哀求。不知过了多久,风波才算平息了。老范扣住啢房门,蹒跚着走进正屋。这时候,我感到他突然衰老许多:身材更加瘦小,脊背驼得厉害,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

    “这,这是……怎么了?”

    老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的蓝天,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说出的话那样朦胧,那样遥远:“……那天,我该去找她家里的人可我不知道在山村一个男人不许随便背一个女人……淳朴的乡风啊,我应该随从;可我不知道她有那种病……”

    我听着,想像着,明白了老范婚姻的不幸。我站起来,捏住他一只手,想安慰他,可是他倒安慰起我来:“她不犯病的时候,对我还好,还好……也满能干……”这个苦命的人呵,他把生活看成诗,看成画,却不知道生活里有多少磨难!

    我要走了,我不能住在这儿写作。老范却抓住我的手:“等等,你到我自己的天地去看看!”

    他把“自己的”三个字说得很重,眼睛里放出光来。我跟着他,推开两扇薄薄的房门,走进里屋。他把两只手一摊,口气带点自豪地说,“瞧,我的画室!”

    画室?这就是画家的画室?厢房的山墙正好挡住了窗,屋子里那么暗。房梁上挂着一串串苞米,一不小心就会碰着头。炕的大半叫两个地瓜干囤子只是在角落里安着一张炕桌。笔筒、墨盒、颜料堆在窗合上,满满的一溜儿……老实说,这间“画室”并不能使我摆脱沮丧的情绪。我爬上炕,看看摊开在炕桌上的一张大白纸,那上面画着尚未完工的两匹骏马。我虽不做画,却也知道那马画得并不特别好……

    阳光爬过厢房的屋脊,投射在油画上。院子里,一只母鸡在咯咯地叫。我们互相依偎着,谁也不说话,只是久久地看着面前的油画。我们仿佛走进了艺术圣殿,一种高尚的、纯洁的情调,在心中久久地回荡。尘世间的且恶、庸俗暂时离去了,留在这儿的是理想、光明、美!身处这样的境界中,我不由想起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两句歌词,在我耳畔反复回响——

    您的力量能使找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您光辉照理下人人团结称兄弟!

    我们终于要分手了。老范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飞吧,你有前途!我扶你一把,也算都是搞艺术的人。”说完,他掏出小本撕下一张纸条来,郑重其事地写道——

    于馆长:

    今介绍我的朋友——一位作家来找你。他的创作遇到困难:需要文化馆帮助解决。我把此事托给你办,望君一定办好为荷!

    切切!

    友老范于即日

    厢房里的女人又唱开了,老范却一字一字地写行,专心、严肃、一丝不苟。我望着那双干瘦的手,心中涌起一阵很强的酸楚!世道太不公平,人情太冷漠了,老范的一腔热情,竞显得滑稽可笑,如此不值钱!但我敬重他,敬重这张纸条。我把纸条叠得方方正正,贴胸藏好,然后向老范告别。

    老范直送我到院门口。临别握手时,老范握得我很紧,捏了又捏,仿佛暗示我们永远心贴着心。我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去,最后望了望斜倚在门框上的老范,望了望攀蜷在广播地线上的青蔓绿叶……

    我来到崖子集上,想找个地方,写完我的《坟茔风波》,溜达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一家饭店,那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吗?我抓了靠窗口的一张桌子,把碗盘搬走,把猪骨鱼刺抹尽,便坐下铺开了稿纸。周围的桌子都有人喝酒,有的喝得文静,有的喝得张狂。杯盅相碰,猜拳行令,一片喧闹声。然而,我居然感到心特别宁静。我一行一行地写着,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前只有人物在活动,场景在变幻。透过活动的人,变幻的景。我还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幅油画。它淡淡的,淡淡的,衬在我小说的背后,就像舞台深处的天幕——马车在走,她,那美丽的无名女郎,坐在那么高的地方,给予我匆匆的但又是永生难忘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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