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房就像一座孤独的坟丘,在黑暗中毫无声息地趴伏。附近低矮的老式楼房早已被拆得千疮百孔,透过那些毫无规则的缺口或者孔洞,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天际一闪一闪的灯火和缓缓掠过的拉成长条形状的幽蓝色浮云。二青踏着一路残砖断瓦走到木板房前,伸手推了推潮湿的木门,门被推出一条很大的缝隙,却没有推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打着火,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啪嗒”一声打开木门上沉重的铁锁。木板门上巨大的“拆”字在打火机微弱的光亮下忽隐忽现,左右飘摇,宋体的“拆”字上套一个白色的圆圈,那圆圈就像灵堂里的花圈,或者书页上的放大镜。他感觉那个“拆”字被越放越大,木板房被压得“吱嘎嘎”响,逐渐歪斜,然后坍塌。
他挤进屋子,一股腐臭气息迎面扑来。他在黑暗里站了几秒钟,伸手摸到左手墙上的灯绳,拉一下,眼前没有反应,再拉一下,仍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电被断了。要拆的房子,连老鼠都搬了家,怎么还会有电呢?他再一次打着打火机,从摞在屋角的几块空心砖上找到一截淡黄色的带有螺旋花纹的生日措烛。那措烛肯定是大庆拿到这里来的,春天时胜利和大庆他们过生日,曾经凑钱买过一个生日蛋糕。胜利和大庆的生日相差两天,他们将就了一下,凑在中间那天过了,所以那天,其实谁的生日也不是。屋子里的一切迅速浸洇在蜡烛的昏黄光圈里,就像稀薄的墨汁滴上发黄变脆的宣纸。屋角摆一张床,臭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他被床上的人吓了一跳,几乎跌倒。
床上躺着胜利,他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使仰着脖子,下巴高高抬起,给人的感觉是脑袋倒悬在窄窄的肩膀上,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他散乱缀渺的目光越过眉骨,越过额头,越过头发,虚无地落到他的脸上。他古怪的姿势让他的喉结变得很大,抬头纹更加密集。他的喉结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半天不眨。他盯着二青的脸看了很久,喉结终于动了动。“是生日措烛。”他说。
二青走到床边,弯下身子。“奸点了吗?”他问,“大庆呢?”
胜利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二青的脸,那是两点萤火虫一样微蓝的冷光。“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我怎么还没死?我今天好像死不了了。”他把目光拉平,抬头纹却依然拥挤。那些抬头纹里填满了灰褐色的尘土,那些尘土也许来自遥远的乡下,它们一路飘浮,最终在他的额头上找到心满意足的归宿。
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大庆偏着身子挤进屋子。他提着一瓶白酒和一个方便袋,方便袋里有一包面包、一包咸菜、四根火腿肠和一包五香花生。他把这些东西堆在屋角的空心砖上,问二青:“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二青给胜利掖了掖被角。被角上沾满唾液和断发,那上面画着很多个向日葵和很多面小红旗。
大庆从二青身后挤过来,两手撑着床头,盯住胜利的脸。“能不能少吃点?”他问胜利,“硬撑着少吃点。”
“吃不下。”胜利气若游丝,“想喝点水。”
二青在床边找到一个很大的搪瓷缸,看看,里面没有一滴水。他提起旁边的热水瓶,晃晃,仍然是空的。他拿着搪瓷缸走出屋子,在门口粗声粗气地喊:“大庆你出来一下。”他走向五十米外的一个水槽,那里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他希望那个水龙头现在还能放出水来。
扭开水龙头,却没有水。水管发出“嘶嘶”的声音,它像一位老人干渴的喉晚。二青弓下身子,嘴巴含住水龙头,猛吸一口,然后迅速把将手里的搪瓷缸接上去。水龙头流出水来,尽管只是细细一涓,却把缸底击出很大的声音。大庆在他身后问他:“什么事?”
只接了小半缸水,水流就断了。二青再一次弯下腰,再一次猛吸水龙水。这次他没有成功,似乎连那“嘶嘶”声都被他吸进肚子里。他小心地把搪瓷缸放到水槽上,回过头看看大庆,冷不丁照他的头顶就是一巴掌。“不是让你守着他吗?”他的脸憋得通红,“你他娘就酒没有喝够!”
“下午有人在门上刷字。”大庆忙不迭地辩解着,“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刷字关你屁事?你他娘偷了还是抢了?”他抬起脚,猛踹大庆的小腹。大庆被他端倒,又急忙爬起来,讨好地嘿嘿笑着,“看到刷字的人远远地来了,我就锁了门回了一趟工棚。”大庆说,“我回工棚的时候,医院的人刚走。”
“他们说什么了?”
“当然是说我们逃了。说我们不道德。说我们逃掉的一万多块钱,得他们科里的医生和护士均摊。说他们以后得把医院的后门钉上。说我们会遭报应的。说有可能的话,他们会报案。”
二青端起搪瓷缸往回走。“报个屁案?如果他们不乱下病危通知,我们还至于逃?”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真他娘的!”他骂,“好好的庄稼地,说盖楼就盖楼了;好好的大楼,说拆就给拆了。我就在东城盖楼,你就在西城拆楼。真他娘瞎折腾!”
他端着搪瓷缸喂胜利喝水,把胜利呛得连连咳嗽。喝完水以后胜利闭着眼睛休息了很久,然后重新睁起眼睛,对二春和大庆说:“我好像今天死不了了。”
“死不了就接着治。”二青说,“明天换一家医院。我就不信他们敢见死不救?”
“别去了。活着难受,死了好。”胜利的胸膛开始起伏,“火车票买好了吗?明天就送我回家吧。你们俩抬我上火车。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乘警我就要死了。你们就说我睡着了。你们就说我喝醉了。我在半路上死了,也不要说。你们一直把我送回家。”
“你死不了。”二青拍拍他的脸说,“我先出去一趟,想办法借点钱。明天咱们先上医院。”
胜利侧过脸,看那截即将燃尽的蜡烛。他叹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是生日蜡烛。”他说。
二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片废墟,走上大街,拐进街边的一个商店。今天整整一天,他一分钱都没有借到。城市里他只认识两类人:盖楼的和拆楼的。盖楼的是他和胜利的工友,拆楼的是大庆的工友。他们像他一样穷。他们甚至比他还穷。现在他要给胜利的婆娘打一个电话,这是他最后的办法。
他点着一根烟,站在一部黑色的话机前慢慢地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拨通了电话。他对着电话说:“是三叔吗?我是二青。你帮我去喊—下胜利弟妹。二十分钟后我再打来。”说完,想挂。
那边却大着声音要他别急挂。“她去县里卖西瓜了。早上刚走。”
二青张大嘴巴,将话筒重新贴上耳朵。“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说:“不清楚。怎么也得两天吧!满满一车西瓜,她自己开的三轮车。秋妮放假了,跟她一起去了。你找她有事?”
二青急忙说:“没事。胜利让我问她个好。”
“胜利自己怎么不打?”
“他忙着玩牌。”
“哦。”那边停了停,突然说,“二青你知道吗?老虎死了。”
“老虎死了?”二青吃了一惊。
“死了。在广州死了。在工地上干活,上面的电焊工不小心,把一保温筒的电焊条全部撒下来。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焊条。老虎等于被乱箭射死。听说他死得像只剌猬。脑袋上,肩膀上,脖子上,腰上,大腿上,插满了焊条。当时没死。他在医院里号了两天两宿。”
“虎婶见他了吗?”
“没有。死以前没敢告诉她。死当天就烧了。想运尸回来,不让。说尸体不能运。还说怕传染病。能有啥传染病呢?有传染病也是城里的传染病。最后只运回来个骨灰匣……听说烧到一半时,老虎猛然在炉子里坐起来,敲打着炉子门。据说声音很大,据说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听到了。说是因为死人的肌肉在高温下会收缩,所以能坐起来。可是我想不是。我想是因为他想家。他想家,他想回来。他不想在城里被烧成灰。他敲了敲炉子门。”
二青攥着话筒,浑身发冷。老虎是村子里最早外出打工的一个。他强壮得像一只老虎。
“胜利真没事吗?”那边突然问。
“他打牌呢。”二青说。这时香烟烧到了指尖,他把烟头扔掉,又摸出—支点上,大口大口地吸。“没事挂了吧三叔。电话费挺贵的。”
他付了钱,神情恍惚地往门口走,脑袋险些撞上一个高髙的保鲜柜。保鲜柜里满满地挤着啤酒、可乐、冰茶、酸奶……可是在一个角落里,堆着几块切好的西瓜。那几块西瓜大小不一,有的是四分之一个西瓜,有的是八分之一个西瓜,有的还要更小。红色的瓜瓤上贴着透明的保鲜膜,墨绿色的瓜皮薄得像一张纸。他知道这是上等的好瓜。
他打开保鲜柜,取出一小块瓜,看了看,问老板:“哪的瓜?”老板反问道:“什么哪的瓜?”他问:“青石岭的?”老板说:“不知道。”他接着问:“多少钱一斤?”老板说:“不是有标价吗?”他说:“这上面只写了这块瓜多少钱,我想知道多少钱一斤。”老板说:“两块钱一斤。要吗?”他说:“要。”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递给老板,说:“再来一把西瓜刀。要最长的。”老板就笑了。
老板边笑边说:“这么一小块瓜,两口就啃完了,还用得着西瓜刀?”
他揣好刀子,步出超市,重新走上大街。天已经很晚,街道上飘浮着淡淡的紫红色雾气。他来到一个垃圾箱旁,仔细揭掉覆盖在西瓜上的保鲜膜。他把保鲜膜揉成一团,小心地扔进垃圾箱,然后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啃起西瓜。的确是好瓜,放到嘴边,连鼻子都可以嗅到甜。牙齿碰上去,连牙齿都可以感到甜。又凉又沙的瓜肉含在嘴里,用不着嚼,直接融化成蜜,淌进咽喉。他认真地啃着西瓜,嘴里“呱呱”响着,直到把西瓜啃剩一张薄薄的墨绿色皮。那瓜皮几乎可以透过灯影,甚至能够随风飘扬。这时从他对面走过来一位高挑的女孩,路灯下的女孩有着温婉的眉眼,有着染得金黄的头发,有着短短的皮裙和皮裙下面小巧但丰满的屁股。女孩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缕淡淡的馨香。他的心猛跳起来。他扔掉手里的瓜皮,悄悄跟上了女孩。
女孩走得快,目不斜视,高跟鞋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清脆且有节奏。偶尔会有一辆汽车经过,车上的人摇开车窗,不怀好意地冲女孩吹起口哨。女孩一直安静地往前走,对周围的一切不屑一顾。她走到一个站牌前,抬腕看看手表,皱皱眉头,又横穿了马路。她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出租车招停点站下来,再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将斜挎的鼓鼓的坤包移到同样鼓鼓的胸前。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坤包,跺着脚,眉毛眼睛鼻子焦急地挤到一起。这时她发现了二青。
二青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馒头柳下,舌头轻轻顶着腮帮。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不要回避和闪躲。那把西瓜刀就别在后腰。现在刀蹦跳起来,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屁股。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孩。
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几秒钟以后女孩厌恶地将目光移开,去看花坛里的一棵雪松。半分钟后她把目光移回来,发现那个陌生人仍然盯着自己。女孩有了些愠怒,再—次把目光移向远处。
远处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驶了过来。
女孩在这时发出了叫声。声音嘶哑并且尖锐,高亢并且愤怒。似乎她受了天大的惊吓和委屈;“臭流氓!”女孩冲他大声叫嚷,“还他妈看?”
他撒腿就跑。他的鼻子碰到身边的树干,他的裤子被伸出花坛的荆枝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淡紫色紧贴着地面的稀薄雾气被他激出波浪,趟开沟隙。好像他在城市的街道上浮水,浑身都被湿透。刀子随着他的奔跑不停地蹦跳,刀锋急切地敲击着他的屁股和大腿,他跑得越快,敲击的节奏和频率越快。仿佛那是一只鞭子,仿佛那鞭子永远不能够停下来。他一口气跑出好几个街区,现在他已经远离了那片将拆的老式楼房和老式楼房中间那栋破旧的四面透风的木板房。终于他停下来,他对自己的狼则奔逃大为恼火。他问自己是他娘的偷了还是他娘的抢了?没偷没抢你他娘的跑什么?他开始转身往回走,一步一步走得很快,在马路中央,昂首挺胸,姿势很是夸张。一只猫突然从路边的冬青丛里蹿出,幽灵一般在他面前闪过,他蹦起来,发出一声短暂的惨叫。那只猫离他很远。那只猫更没有碰到他。可是给人的感觉,好像他就是那只猫,好像他被人狠狠地踩住了尾巴。
他继续前行,穿越一个“丫”字形街口。过了这个街口,再过一个街口,有一条左拐的通往一片工地和一片旧住宅楼的柏油路。顺着柏油路大约步行十分钟,就会回到那个木板房。现在他的速度慢下来,昂首挺胸的样子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形—胸脯逐渐回缩,身体慢慢变矮。他学着女孩的样子横穿马路。他听到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可怕尖锐的声音。转头看,一辆黑色轿车近在咫尺。他看不到车子里面的人,他认为无论车子里面是什么人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回过头,继续走他的路。
“你他妈的!”车窗里探出一位中年男人的脑袋,“找死啊你!”
这时他已经走到马路的另一侧。他再一次回过头,看着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脸。他没有说话,那把刀子再一次蹦跳起来。
“看什么看?”男人推开车门,大步向他走来,“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男人比他高出整整一头。他站在二青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还看?”男人吐出嘴里的口香糖,“过马路不知道等绿灯?”
二青掏出了刀子。马路边光线昏暗,他的刀子散着蓝幽幽的寒光。眨眼间他闪到男人身后,一只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刀锋逼近脖子上一根凸起如蚂蟥的青筋。他踮着脚尖,那姿势让他非常吃力。
“钱交出来。”二青说。声音颤抖得厉害。
“去你妈的!”男人说。可是声音还没有完全发出来,又被他吞咽回去。刀锋挫开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脖子上多出一丝冰凉。
“钱交出来。”二青重复着颠抖。
男人没有挣扎。他非常配合地掏出钱包。他把头抬得很高,身体努力后仰,试图躲避并不锋利的刀锋。没有开刃的西瓜刀跟上他的动作,再一次在他的脖子上来回挫动,二青叫:“还有!”
男人说:“没有了。”
二青接过钱包。他想把钱包揣进口袋,可是那个钱包又宽又长,试了两次都没揣进去。他松开男人的脖子,退后一步,命令男人:“跪下!”男人就在马路边跪了下来。
“脸贴着地!”
男人把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数数!从一数到一百!不准抬头。”
男人就开始数:“一,二,三……”
二青转过身,迅速走进旁边的花坛。花坛里有一条卵石小径,他知道那条小径一直通到下一个路口。他一手攥着刀子一手拿着钱包。这次他没有跑。他走得比跑还快。
他听到男人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抢劫啦——”
二青什么也没有想,转身返回。男人巳经爬起来,正逃向自己的车子。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号叫和求救,他的号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二青认为整个城市的人都能见得到他的叫声。他追上去,握住刀子的手指在刹那间抽筋,僵硬不能弯曲。刀子捅进男人后腰的霎时间二青后悔了,所以他飞快地抽出了刀子。刀子依然闪着蓝青色的光芒,那上面没有一滴鲜血。男人轻哼一声,再一次跪倒在地,牙齿亲吻了肮脏潮湿的柏油路面。二青扔掉刀子,问男人:“你没事吧?”男人跪着在地上爬行两步,再—次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奔向他的车子。他奔跑的样子怪异可笑,像蒙古式摔咬选手赛前的热身,只有摇摆的幅度却没有向前的速度。他的号叫和呼救声再一次响起,那声音将二青的五脏六腑震得粉碎。二青拾起丢掉的刀子,再一次追上男人,照着他的后背一顿猛刺。每刺一下,男人都会惨叫一声“妈啊!”他跪在地上,慢慢向前爬行,一寸一寸接近他的车子。终于他抱住了轮胎,抱住轮胎的他抬起头,将身体定格不动,喉咙里继续发出一连串高低起伏的惨号。他号了很久,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够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气管里发出的急促的“嘶嘶”声,那声音就像几小时前废墟上那个生了铁绣的水龙口。二青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用刀子胡乱地扎着男人的后背。每一次,他都会很快地拔出来。拔出来,又很快扎进去。扎进去。扎进去。扎进去……
每扎一下,二青都会轻轻地对男人说:“别喊了。别喊了。别喊了……”
二青在飘浮着紫红色雾气的街道上可怜巴巴地恳求着趴伏在脚边的男人。二青说:“求求你,别喊了。”
二青慢慢地走到第二条街口,他感觉四肢无力,犹如大病初愈。他重新看到那个绿色的垃圾箱,两个多小时以前,他在这里啃掉一块又沙又甜的西瓜。他在路边坐下来,打开手里的钱包,却只翻找到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可以买到三张回村子的火车票;或者,运气好的话,可以当成胜利住院的押金。
他在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是一张合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男人浅浅地笑着,显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女人长得非常好看,眼睛又弯又长,又黑又亮。小女孩依偎在女人怀里,歪着头,两条可爱的小辫子高高翘起。忽然二青觉得那女人长得和胜利的女人有些像,那个小女孩长得和胜利的女儿秋妮有些像。这个发现让他吃惊不小,于是他死盯着照片看,结果越看越像。如果胜利的女人和女儿来到城里住上几年,肯定就是照片上的样子;或者把照片上的女人和女孩送到乡下晒几天太阳再换一身破衣烂衫,就会完全变成胜利的女人和女儿。再细看,那男人和胜利长得更像。如果胜利不是病倒,如果他刮去络腮胡子再穿上一件干净体面的衬衫,简直与照片上的男人难分彼此。二青端详着照片,心里有些害怕。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那张照片,又觉得照片上的男人非常像他自己,照片上的女人和女孩非常像他的女人和女儿。仿佛他在一个未来的深夜里回到了现在,亲手用一把西瓜刀刺死已经在城里扎下根的胜利或者自己。二青把眼睛闭上很久,然后猛然睁开。他发现,照片上的三个人竟突然变了表情!他们仍然在冲他笑,只不过换成一种恶狠狠的狞笑或者意味深长的诡笑。二青惊恐地大叫一声,将钱包扔进垃圾箱。
这才发现双手沾满鲜血。
他从垃圾箱的旁边找到那块被他丢弃的西瓜皮,使劲地擦了擦手。西瓜皮很快被染成红色,就像那上面重新长出甜丝丝的瓜輒。他脱下衣服,将湿漉漉的两手擦干净,将衣服也扔进垃圾箱。他揣好五百块钱,扶着垃圾箱站起来,再一次看到照片上的三个人。他慌忙闭上眼睛。他闭着眼睛往前走。他走得摇摇晃晃。
路在前方再一次变成“丫”字形。往左拐,会到达一间即将拆掉的木板房;往右拐,会来到下午已经去过一次的火车站。他告诉自己说,往左。却踏上了往右的那条路。他对自己说:“往左!”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来到火车站广场,迈上广场台阶,走进售票厅。现在已是第二天凌晨,售票厅里人不是很多,他直奔窗口,隔着窗口上几根银亮的钢管问售票员:“今天有经过青石岭的火车吗?”
售票员头也没抬,“有。”
他怔住了。“昨天下午我来的时候,你们告诉我五天之内的火车票全部卖空了。”
“有人退了两张票,”售票员仍然低着头,“要吗?”
“只有两张?”
“两张。要吗?”
他没有回答。两张票。大庆,胜利,他。三种可能。三十种可能。三百种可能。无限种可能。他呆立在窗口不动。
“买不买了?”后面的男人推推他,隔着他的身体冲窗口里的售票员喊,“去太原的票有吗?”
他往旁边让让,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五百块钱似乎燃烧起来,将他的大腿烤出水泡。现在他不想买票了,他想回去,回到那个木板屋,看看即将死去或者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胜利,再和大庆喝点酒、唱首歌。
突然有人抱住他的腿,猛然向后抽拉。他的身体往前倒去,两只手在霎时间抓住窗口上的两根钢管。抱住他的人将他的两条腿使劲往后拽,他的身体于是悬空并且被抻得很长。空中的他向窗里的售票员大声喊:“两张!我要!”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售票员跳起来,缩到屋角。
“快给我票。我要!”他冲售票员大声叫嚷。他松开紧握钢管的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我要票!”他喊得歇斯底里。
又有几个人冲上来。有人往后拽他的腿,有人掰开他紧抓钢管的手。他的手被辦开,身体往下跌落。他的脑袋撞上坚硬的大理石窗台,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几个人将他摁倒在地,他像一只疯狂的野兽或者将杀的狗般挣扎。他把头高高昂起,冲窗口不停地叫喊:“我要票!”有人把他的手小心地从口袋里移出来,那手里,紧紧地攥着五百块钱。
戴上手铐时,他终于变得安静。他抬头冲一位警察笑笑,说:“西瓜涨价了。”
顿了顿,又说:“是生日蜡烛。”
第二节 吃烟
胶东乡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把抽烟说成“吃烟”。一个“吃”字,形象地描绘出抽烟时的贪婪以及烟在生命中的不可替代。老黑年纪不算太大,也把抽烟说成“吃烟”。烟荷包天天拴在腰带上,口袋里总是揣着儿子北京用过的作业本,什么时候想抽烟了,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两指宽四指长的窄条,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末,在纸条上撒均,认真地卷出一个喇叭状的烟炮。然后他用火柴或者火绳点上火,深吸一口,让烟的浓香充满整个肺部。独特的舒适感觉迅速渗到老黑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每一个细胞,老黑眯着眼,尽量让这种美妙的感觉延长。多年后老黑对自己的儿子北京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烟瘾大的人,都喜欢享受。他的话让北京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北京三岁那年,老黑的媳妇桂莲得了一场大病。老黑推着地拱车,将她送到乡医院,几天后又把她送到县医院,热热闹闹地治了一个多月,病仍然没有治好。没有治好,却也死不了,天天歪在炕头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呻吟。那呻吟很有节奏,贯穿整个村子,村里人完全可以用她的呻吟声当时钟。老黑的日子本来就紧巴,让她这一搞,更是雪上加霜。猪圈里的肥猪,鸡窝里的鸡蛋,打下的粮食,挖到的山货,全都变成一副一副的草药,让她的生命可以一天天延续下去。手里没有了闲钱,老黑抽烟就开始限量。最初他把烟荷包扔在家里,下地干活时硬撑着不抽,等回了家,手不洗水不喝,先卷上一炮烟“吃”。后来烟荷包越来越瘪,终于彻底变得空空荡荡。空了,他就不再去装。他把烟荷包翻过来,用指甲刮净上面的烟末,卷起最后一炮烟。那炮烟小得可怜,点上火,就烧到了手指;挪开手指,又烧到了嘴唇。老黑贪婪地吞吸着最后一口烟,直到把嘴唇烫出一个三角形的白色水泡。
偶尔下地,村里人会递给他一支烟。卷烟。老黑接过来,用最快的速度点上火,用最猛烈的节奏吞食。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火柴,尽管这盒火柴能够用上的机会很少。老黑抽卷烟时,一定要把烟头朝下,拇指和食指捏紧靠近烟头的位置。青灰色的烟呛上来,两根手指于是被熏黄,烟味深深地渗进皮肤。晚上睡觉时,老黑一遍遍把两根手指放在鼻子上闻,闻到后半夜,仍然睡不着。老黑低低地骂一句:“这他娘过的什么日子?”披了衣服,来到院子。他就着月光,把院角的干冬瓜蔓折成香烟的长短,回炕头坐下,点燃一段,深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病怏怏的桂莲被呛醒,呻吟两声后,突然开始了破口大骂:“抽抽抽,你抽死算了!”骂两句后,就不再吱声。老黑掀了被子,见她满脸是泪,月亮下晶室一片。
把冬瓜蔓当烟抽,是胶东乡下的孩子们常玩的游戏。秋后农民们摘光冬瓜,将冬瓜蔓割下,随便堆在墙角,当成做饭的柴火,便有顽皮的孩子将干冬瓜蔓折下一段,点着火,吸一口,从鼻孔喷出白色的烟,很有些抽烟并且是抽卷烟的样子。老黑自从断烟,就天天抽它,在夜里,偷偷摸摸,像做着亏心事。有时桂莲被他呛醒,他忙说:“我能从冬瓜蔓里吃到香喷喷的烟味。”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抽冬瓜蔓的时候竟不再咳。他眯着眼,大口吞吐,真有了非常享受的样子。后来他不断试验,抽麦秸管,抽松柴油,抽辣椒叶,抽地瓜蔓……他抽过乡下所有能够点着的东西,甚至包括干燥的牛羊马粪。最后他得出结论,只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真正的烟,一是冬瓜蔓,一是辣椒叶。“冬瓜蔓劲小,烟滑,有香味;辣椒叶劲大,烟硬,不过不香。”老黑笑着对桂莲说。于是桂莲在呻吟的间隙里哭着骂他,说他再这么抽下去,肯定会死在自己前面。骂两句后,又把头扎进被子。
可那些毕竟是冬瓜蔓和辣椒叶,代替不了真正的烟。馋极了,老黑就出去串门。老黑常去的是老七婆家>>老七婆有一杆长达两尺三寸的旱烟袋。旱烟袋紫铜烟锅,白玉烟嘴,刷着紫红色油漆的细细的竹烟杆。它倚在炕头,就像一杆威力强劲的枪。这杆烟袋让老黑羡慕不已,他常常对桂莲说,如果能用这杆烟袋美美地吃够烟,少活个三两年,都值。旱烟袋是老七爷生前的专用,他死后,这东西就成了老七婆的宝贝。老黑来了,坐在炕沿上,大着声音和老七婆说话。老七婆的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那气味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腐烂发霉,又像在她的被窝里藏着—只死去多日的肥硕的老鼠。可是当老黑为老七婆点上一铜锅旱烟,屋子里便立刻充满了诱人的浓香。老黑的脑袋扎在烟雾中,两眼一点一点地闪着光芒。老七婆说:“大侄来两口?”老黑说:“好!”——心里早盼着这句话。老七婆把烟袋递过来,老黑两手接了前端,在老七婆的帮助下,把烟袋划出一个美妙的半圆,然后那玉烟袋嘴儿就被他含在嘴里。老黑抽烟时喜欢眯上或者干脆闭上眼睛,他说只有这样才像享受的样子。有时老七婆会慷慨地给老黑装上满满一锅烟,并帮他点上火。老黑贪婪地吸着,似乎要把长长的烟杆都吞到肚子里。
到北京能干些农活的时候,赶上星期天,老黑就会带着他下地。北京很懂事,他的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完成的,他对老黑说这样可以帮家里省些煤油。有个星期天正赶上镇上大集,早上老黑对北京说:“今天不用你下地了,你去集上拣些烟头回来吧……偷偷拣,别被人看见……”北京不解地问:“怎么能不被别人看见?”老黑说:“你自己想办法吧。”就杠着锄头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腰弯得很低。——最后一次抽烟,还是半个月以前,在老七婆家,满满一铜锅。那锅烟让老黑抽了整整半个钟头,直到把旱烟杆里面黏糊糊的烟油子都吸出来吃掉。白天老黑—遍遍嗔着自己的手指,可是那上面已经没有了一丝烟味。老黑坐在地头,把手指在石头上搓热,再闻,还是闻不到烟味。太阳还没有落山,坐立不安的老黑就杠了锄头回家。老黑在院子里闻到一股烟的浓香,他扔下锄头,急匆匆冲进屋子,就看见灶台上堆着的二三十个小烟头。北京坐在灶间的板凳上,手里擎着烧火棍,嘴里叼一个冒着烟的烟头。见老黑回来,他指指灶台,兴冲冲地说:“看,拣了这么多!”话说的快,嗓子被烟呛了—下,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老黑走到北京面前,一脚将他踹倒。老黑大声吼叫:“谁让你学吃烟?”北京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没吃烟!我只是想尝尝。”嘴里仍然含着那个烟头。老黑上前一步,再一脚把他踹倒。北京的脑袋重重地磕上板凳,殷红的鲜血顺着耳根流徜下来。北京吓傻了,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打他。老黑抓起灶台上那些烟头,填进灶坑。灶坑里的火烧得正旺,那些烟头竞像炮仗一样“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桂莲挪下坑,捂着北京的脑袋,脸色苍白。“你犯什么神经?”她大声骂老黑,“北京像个要饭的一样在镇上给你拣了一天烟头,中饭都没回来吃,你怎么下得了手!”一个遗落的烟头滚到她脚边,她伸出脚将它搓得稀烂。“再让你抽再让你抽!”桂莲骂着烟头,“你抽死算了抽死算了!”老黑不理桂莲和北京,转身去了院子,在一个树墩上坐下。他坐了很久,一滴泪挂在眼角,硬撑着不掉下来。
夜里老黑再一次爬起来,端着萤火般的煤油灯去到灶间,把那个踩烂的烟头仔细地收拾起来。他用那些可怜的烟丝卷成一只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烟炮,在煤油灯上点着火,急急地吸一口。只一口,就烧到了牙齿。烟吸到嘴里,并不吞下去,老黑含着这口烟,重新爬回炕上,闭上眼睛,一丝一丝吝啬地吞咽。一口烟吞了很长时间,老黑从睡梦中醒来,腮帮子仍然是鼓着的。
有时桂莲对老黑说:“我的病别治了。”老黑急忙说:“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呢?”桂莲说:“不治了,你和北京还能过几天好日子。”老黑笑笑说:“等北京初中毕业了,咱俩就轻松了。到时你去大医院,我吃好烟。”桂莲叹一口气,端起碗,喝一口药汤。桂莲的面前雾蒙蒙一片,她盼望北京能够早点初中毕业。
可是北京初中毕业后,又考上了高中。老黑咬咬牙,决定再熬三年。可是北京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欣喜若狂的老黑请了全村人到家中吃饭。那天老黑买了两整条卷烟,全部拆开,一张桌子上扔两盒。老黑说乡村们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他反反复复说着这一句话,说到最后,下巴几乎掉到了腋窝。那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都说老黑有福气。他们听了老黑的吩咐,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待他们离开,老黑只从桌子上收起了小半盒香烟。那几根香烟被老黑塞到枕头底下,一直抽了三+多月。
大二那年暑假,北京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推独轮车,把砖头一块块搬到车上,推到不远处,再一块一块卸下,摞整齐,可以赚三分钱。后来头儿看他干活挺卖力,人又老实,就让他晚上睡在工地上看着工地,一晚上给他七块钱。头儿嘱咐他一定要看好每一包水泥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头每一粒沙子,北京拍拍胸脯说:“您就放心吧。”前两天夜里,工地上安静得很。第三天,正睡着觉的北京突然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忙爬起来,看到两个男人正往他们的拖拉机上装着沙子。北京跑过去,大声喊:“住手!”一个男人停下手里的铁锹,不满地对他说:“你嚷什么嚷?”北京说:“不准偷沙子!”男人就从口袋里摸出两盒香烟递给北京。北京看到烟盒上写着“红塔山”,他知道这是高档烟,可是他不敢接。男人说:“这沙子是你家的?”北京说:“我在这里看工地。”男人不麻烦地说:“我是问你这沙子是不是你家的?”北京说:“那倒不是。”男人说:“这不就对了?既然不是你家的,谁用了不是用?”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位男人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铁锹,一拖拉机河沙很快装满。男人晃晃手里的香烟,问北京:“还要不要了?”说完去取摇把,做了要走的样子。于是北京伸出手,接过那两盒“红塔山”。北京的心怦抨地跳,跟着拖拉机的节奏,一直蹿到很远;他把烟揣进口袋,口袋又眺起来;把烟塞到枕头底下,枕头眺得更快……
寒假时回家过年,北京把这两盒烟捎给了老黑。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老黑接烟时的样子。老黑的手哆嗦着,脸上却是经过夸张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他盯着烟盒上的字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拆开封口,提出一根,让桂莲帮他点上火,慢慢地抽。那个下午他再也没说一句话,那个下午他只抽掉三根烟。晚上他揣着那盒烟去老七婆家。他第一句话就是:“北京给我捎了盒好烟,你也尝尝。”
第一天老黑还端着那盒烟,在村子里到绅逛。碰上人,他就会递上一支,说:“北京给我梢了盒好烟,你尝尝。”有村人抽完,说:“味道不大对。假的吧?”老黑就火了,他说:“就你那鸡屁股能抽出啥叫好烟?”村人不识时务,回了一句:“‘红塔山’我以前抽过,不是这个味。——烟肯定是假的。”老黑就和他争吵起来,到后来越吵越离谱,竟然动起手来。老黑把村人摁倒在雪地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让你再胡说八道!”老黑—边抽他的耳光一边说,“让你再说烟是假的!”
另一盒烟,老黑一直留到了过年。过年他也舍不得全部抽光,大多时他会把一根熄灭的香烟夹在两指间,那只是一种抽烟的象征。他不知道最后一根烟抽完以后,下一次抽烟,会是什么时候。
终于熬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北京最终留在城里,成了城里人。桂莲在他毕业前的一个月里死去,临死前她不停地叫着老黑的名字,叫着北京的名字。桂莲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没能熬到“去大医院”。二十多年来,桂莲按时喝老黑为她熬制的药汤,按时大声地呻吟,按时对老黑展开一轮又一轮声泪倶下的叫骂,却并没有按时死去。那些药汤让她多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多里,她是老黑的希望和累赘。
北京在毕业后的第二年里赁款买了房子,然后通过对老黑的思想工作,把老黑也接进了城。思想工作中的重要一条,就是老黑来他这里住,每天都有两盒香烟抽。北京说到做到,接来老黑当天,他就为老黑买了整整一条香烟。烟是好烟,放在茶几上,老黑随抽随取。那天老黑坐在沙发上整整抽了一天,一根接一根,中间没有停顿。晚上北京回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客厅里腾云驾雾,他几乎是摸到老黑的。“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慢点抽。”北京心痛地说。“我抽得不快。”老黑说着,又点起一根。老黑一边抽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抽。一开始北京以为他是烟抽得太多,没太在意,可是几天过去,老黑的烟抽得不再那么凶,咳嗽反而更加厉害。于是北京跟老黑商量,说领他到去医院检査一下,如果没事,就放心了。老黑一听就慌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他点着一根烟说,“花那些冤枉钱干啥?”
可是老黑还是被北京硬拽去了医院。那是十几天以后,那几天夜里老黑咳嗽得几乎睡不着觉。医生忙了一个下午,然后郑重地对北京说:“只要按时服药,暂时没什么大事。——不过,烟是不能再抽了。”那时老黑就坐在旁边,他急忙对医生说:“家里还有三五盒好烟,等我抽完再戒,行不行?”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如果想多活几年,一根也不能再抽了。一口也不能再抽了。”说完给老黑开了药方,又忙别的去了。北京去窗口抓了药,和老黑坐出租车回家。车上的老黑叹一口气,说:“不让吃烟,多活一千年还有什么意思?”
北京从此不允许老黑再抽一口烟。为示决心,他把家里剩下的烟全都送给了同事。为防止老黑偷偷买烟,他捜光了老黑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对老黑说:“戒烟不难,最多三个月就行了,这三个月,只能让你受点委屈。——真不能再抽烟了爹,真不能再抽了。”老黑在沙发上越缩越小,似乎既是一种无奈的默认,又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老黑把手指凑近鼻子,使劲地喚。北京将一袋硬糖撕开,抓一把给老黑。“想抽烟了就嚼一颗。”他说,“听说都是这样戒烟的。”老黑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再剥开一颗,再塞进嘴里。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两颗糖霎时间滑进喉口龙。
第二天北京领过来一个姑娘。他给老黑介绍说这姑娘是他的女朋友阿芳,要搬过来一起住。老黑把北京悄悄拉到一边,问他:“还没结婚就能住到一起?”北京笑着说没事大家都这样。既然大家都这样,老黑就不好多说。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北京让他的女朋友来住,似乎别有用心。这姑娘白天基本上不出门,就像一位忠实的哨兵。她守在家里看电视,看书,听音乐,给老黑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等北京回来了,她再出去,有时甚至夜里也不回来。老黑问北京:“你是不是怕我偷偷抽烟,找个人来看着我?”北京说她真是我未婚妻。“我知道她真是你未婚妻。她已经开始喊我‘爹’了。”老黑说,“我是说,你是不是想让你的未婚妻来看着我?”北京撇撇嘴。他认为老黑并不理解他的苦衷和孝心。
老黑在屋里闷得难受,就常去楼下小区的凉亭里看别人下象棋。时间久了,跟一群老哥们混得烂熟。有时除了上楼吃顿中饭,他竟在棋摊前泡上整整一天。有一次北京傍晚回家,正碰上老黑的嘴里咬着一根卷烟,表情很是得意。看到北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老黑哆嗦一下,解释说:
“我含着玩呢。”他从嘴里把烟拔出,用两根手指夹着,给北京比划。“没点火呢。”他的话让北京非常难过,眼泪差一点儿流出来。北京匆匆回到家,他的女朋友阿芳正在厨房做着晚饭。北京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脸上轻亲一下。她回头纳闷地看着北京,问:“有什么事求我?”北京说:“亲一下不行?”又说:“刚才我在楼下看见爹的嘴里咬着一根烟。烟没有点着,爹说咬着玩。”阿芳说:“哦。”北京说:“要不,咱就让爹少抽点?”阿芳转过身来,不满地说:“如果你想让爹多活几年的话,就不该说出这种话。我们是为他好,又不是害他北京说:“那倒是。不过见他看到我时紧张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阿芳说:“再让爹坚持几天吧。等彻底把烟戒掉就好了。那时就算你把烟点着了硬往他嘴里塞,他也不会抽……好啦别难受了。下楼叫爹回来吃晚饭吧。”
吃饭的时候,北京偷偷瞅了瞅老黑的右手手指。那些手指没有丝毫被熏黄的痕迹。不知为何,北京的心里竟突然生出一些失望。——抽一支烟,以老黑的速度,两分钟足矣。他认为老黑并不聪明。
几天以后,阿芳给老黑收拾房间,在他的被子底下,发现十几支被机掉了烟丝的香烟。那些香烟排列整齐,只剩下被压得扁平的白色空筒和黄色过滤嘴。她把这些香烟空筒拿给北京看,她的表情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是说爹把这些烟丝生吃了?”北京问她。“肯定是。”阿芳说,“今天早上爹出门的时候,我还看到他的下巴上沾了一粒烟丝,当时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北京想了想,让阿芳把这些空烟筒重新塞回老黑的被子底下,然后眼泪汪汪地说:“我以后,决定不再管爹抽烟了。”阿芳说:“不行!爹不抽烟已经两个多月了,如果现在放弃,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全都白费了?”北京说:“可是咱们这哪里是对爹好?明明是虐待爹啊!”阿芳生气地说:“那你告诉我,是爹的生命重要,还是爹的烟重要?”北京回答不上来,只能拿脑袋往墙上猛撞两下。
晚上趁阿芳不在,北京把一盒烟偷偷塞给老黑。“实在想得紧了,就抽一根吧。”北京对老黑说,“不过千万别抽太多……几天抽一根,应该不会有事。”老黑盯着北京的脸,很久后才说:“我不上你的当。”北京就把烟拆开,抽出一根递给老黑。“现在抽一根吧。”他说,“阿芳今天晚上不会回来。”老黑摆摆手:“偏不上你的当。”北京急了,他把烟咬在嘴里,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把燃着的烟硬往老黑手里塞。“你抽吧爹!”他说,“抽一根没事的。”老黑站起来,喉晚抖动着,脸上却挂着笑。“就不上你的当。”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夜里北京起来,发现茶几上的那盒烟少了一根。第二天早晨,他翻看老黑的被褥,果然,空香烟筒又多出一根。北京就想起老黑前几天吃饭时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老黑说:“我其实,喜欢享受。”
老黑是在半年后的一个下午突然栽倒的。那天是星期天,老黑、北京和阿芳正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老黑说他的胸口闷,让北京扶他去楼下走一走。还没有走下楼梯,老黑就软了身子。他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就闭上了眼睛。北京慌慌张张地喊来阿芳,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老黑送进医院。医院里的老黑不停地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医生们在他身边来往穿梭,将各种各样的管子插进他的身体。终于,一位医生冲北京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却并不悲伤,却非常认真和严肃。老黑在几秒钟以后重新睁开他的眼睛。他看着北京,他的目光像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烟头。
北京号叫着冲出急诊室,奔向医院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他扔下五十块钱,从货架上抓起一盒烟,转身就往回跑。他被一块凸起的地砖绊倒,眼泪在他摔倒的瞬间喷涌而出。电梯停在八楼,北京在电梯口等了三秒钟,又冲向旁边的楼梯。北京“噔噔噔”地上着楼梯,上到二楼时,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打火机,只好又返身跑下楼。他再一次冲进小超市,再一次扔下五十块钱,抓走一个打火机。北京一路狂奔,泪水洒成小河。他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天天呻吟的娘,想起老黑把冬瓜蔓折成一段一段,想起老黑被辣椒叶呛得不停咳嗽,想起老黑把一位村人摁倒在雪地,想起老黑一遍遍地把手指凑近鼻孔,想起老黑咬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香烟,想起老黑被子底下排列整齐的干瘪的香烟空筒,想起老黑对他说:“其实,我喜欢享受。”……北京一脚踹开急诊室的木门。
他飞快地点上一根香烟,塞进老黑嘴里。医生和护士惊恐地冲上前来,试图阻止北京近似疯狂的举动。北京将其中一位护士推倒在地。北京冲他们大声吼叫:“都给我滚开!”老黑歪着脑袋,嘴里含着燃着的香烟,只能吐气不能吸气。那根烟无精打采地燃烧,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北京跪倒在老黑面前,大声叫着:“爹你吸。你往里吸。你吸一口。”老黑看着他,泪光一闪一闪,喉结轻轻抖动。北京站起身,重新点着一支香烟,塞进老黑垂到床边的手里。
老黑紧紧地捏住那支燃烧的香烟。他的手轻轻旋转,使得烟头朝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靠近烟头的位置,一缕青烟升起,熏烤着他的手指,那手指于是变黄变黑。他把烟越捏越紧,越捏越紧,灼烫的烟头烧到皮肤,哔剥作响。
第三节 母亲
母亲背着三贵在正午的山路上狂奔。她宽大的脚板将干燥的路面击起滚滚烟尘,她的夹祅散发出一波又一波暖烘烘甜丝丝的气息。三贵静静地肌伏在母亲背上,身体越缩越小,滚烫成一枚炭核。母亲对三贵说,三儿,别睡觉。她的嗓子里仿佛被安上风箱,两片肺叶熊熊燃烧。三贵轻哼—声,睁开眼,看远处蹦跳的大山和近处颠簸的秃树。后来他固忆说那天他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站在五彩云端,头扎细长的辫子,身穿清朝的马褂。老头塞给他一大把水果硬糖,老头抚摸着他的脑袋不停地笑。一大把水果硬糖,那是年幼的三贵能够想象出来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矮小敦实的母亲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甫庄散在深山,街路歪歪斜斜,栋栋草屋零落。母亲用棉被裹起三贵,背到身上,又嘱大贵拿一根草绳扎紧。母亲对大贵说,看好你妹。大贵擤一把鼻涕,使劲点点头。母亲对二贵说,听你哥话。二贵说,吃糖。母亲揭开锅盖,掰一块玉米饼塞给二贵,就急匆匆出了门。她听到大贵对二贵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二贵滋溜溜吸着鼻涕,说,吃糖……
母亲艰难地解开草绳,将背上的三贵换到怀里。她摸摸三贵的脸,感觉手指被烙出白色的水泡。甫大夫的医疗室是那般神圣,她躲在浓烈芳香的草药气味里不知所措。甫大夫坐在墙根阴影里,用一把剪刀修着自己的指甲。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发烧。旁边的病床上铺了雪白的床单,母亲弯下腰,刚想把脏兮兮的三贵放到床上,甫大夫突然大吼一声,别动!母亲身体一颤,忙又把三贵抱回胸前。甫大夫慢慢站起来,摸摸三贵的额头,看看三贵的舌苔,试试三贵的脉搏,听听三贵的呼吸。然后他撤下病床上的床单和枕头,对母亲说,让他躺床上吧……只是重感冒。甫大夫在床头挂起吊针,重新坐回阴影里,继续用那把大剪刀剪着光秃禿的指甲。屋子里生着煤球炉,甫大夫轻轻地咳。
瘦削高大的甫大夫为三贵开了些药片,母亲忙弯了腰去接。母亲对甫大夫说可是我没有钱。甫大夫立即冷下脸来,说,每次你都这样说3母亲说可是三贵要死了。甫大夫说现在他死不了了。母亲说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甫大夫想了想,说,那你晚上来吧。母亲把药片掖进怀里,重新用棉被包起三贵,又求甫大夫帮她把草绳扎紧。母亲走出暖烘烘的医疗室,外面已经下起大雪,灰色的大山慢慢变白,世界变得单调、纯净、模糊并且零乱。三贵听到母亲的夹祅发出喀铃喷铃的清脆的冰声。
甫大夫说,来之前,洗洗干净。
母亲问大贵你妹听话吗?大贵说她想吃糖。母亲正在灶间做饭,她扯起一棵包米梧,撸去灰黑色的枯叶,递给二贵。她说你哂,你咂咂有没有甜味?二贵接过,®懂地伸到嘴里去嚼,她嚼了很久,直到嚼出满嘴灰白色的草末。二贵失望地说没有,母亲说等来年夏天吧,到夏天,地里的包米梧都是甜的。母亲把熬好的包米糊端一碗上炕,舀起一勺,吹吹凉,小心地喂给三贵。她摸摸三贵的额头,问,还烫吗?三贵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母亲说三儿快睡觉吧,我唱歌给你听: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三贵哭着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他有一大把水果糖。
二贵被玉米秸拉破了嘴角,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母亲从她身边挤过去,到院子担起水桶。母亲用两担水将大缸灌满,然后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刚跳进去母亲就躍出来,她发出得得得的牙齿相撞的声音,她的身体瞬间变成美丽透明的粉红色。大贵坐在炕上听着母亲的动静,他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不用,咬着牙,再一次跳进去。再一次跳进去的母亲再一次願起来——她没有蹦出大缸,她在大缸里做着机械单调的跳跃。母亲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她说大贵我快喘不上气来啦。大贵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大贵,你好好陪你弟你妹睡觉吧。
母亲一直在水缸里蹦,就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兔子或者猴子。她蹦了很久,直到将一缸冷水蹦剩半缸。她的身体由粉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母亲蹲下来,使劲搓洗着粗糙的身子。她的乳房饱满并且哀伤,手指划过去,一道清晰的白色印痕。水缸里蒸气袅袅,母亲渐渐感到火一般的烫。
那夜甫大夫将母亲爱抚并且蹂躏。坚硬清冷的雪光涌进屋子,甫大夫的修长健硕和母亲的墩厚粗短一览无余。甫大夫骑在母亲身上不停伸缩摇摆,宛若一架动力强劲的永远不知疲倦的纺车。母亲静静地躺着,啃着一根小指,想着生病的三贵和馋糖的二贵,感受着甫大夫的温柔和暴烈。很久后甫大夫訇然讲塌,他号叫着,张开嘴,粗野地哨破母亲的嘴唇。母亲默默地躺了很久,然后坐起来穿上衣服,又为甫大夫掖了掖被角。隔壁传来梦呓和咬牙的声音,那里睡着甫大夫的女儿丹砂和儿子当归。
甫大夫看着母亲,问她,怎么还不走?
母亲擦干唇上的血,说,还有塔糖吗?
塔糖不是糖。塔糖是小儿驱虫药。塔糖圆锥形,淡绿色或者粉红色,裹一层薄薄的糖衣。春天时村里分过塔糖,大贵二贵三贵每人分到一颗,大贵和三贵嚼得满嘴香甜,二贵却把那颗塔糖舔了整整一天。二贵猫一般跳动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她眯起眼睛,试图让甜味在嘴里更为长久地存留。
母亲问,还有塔糖吗?眼睛里充满企盼。
甫大夫很不情愿地坐起来。他点亮煤油灯,趿着鞋,来到医疗室,打开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还有两颗塔糖,塔糖装在塑料袋里,一颗淡绿,一颗粉红。甫大夫狭长白晳的脸在灯光里眺跃闪烁,他想起丹砂和当归啃食塔糖的贪婪。
甫大夫锁上木箱,慢慢走回到炕间,他对母亲说没有塔糖了……一颗也没有。母亲没有说话,她再一次帮重新躺好的甫大夫掖了掖被角。外面滴水成冰,母亲缩着身子走出屋子,打一个短促沙哑的喷嚏。
年关临近,锁柱仍然不见回来,母亲决定去镇上找他。
母亲径直来到一个理发店门前,伸长脖子朝里面观望。她一眼就发现了锁柱,锁柱正和一位烫着卷发的姑娘围着煤炉烤火。锁柱把地瓜切成薄片,贴到发红的炉壁上,母亲闻到一股微苦的香甜。锁柱抬了头,看见母亲,微怔一下,朝母亲瞪瞪眼,问,干吗?母亲垂着眼睑,不说话。锁柱说,你想让我回家?母亲点点头,还是不说话。锁柱大吼一声,滚!母亲吓了一跳,却仍然站着不动。锁柱腾地起身,顺手抄起炉勾,冲向母亲,说,信不信我在你脑门上刨两个窟窿?卷发姑娘慌忙拉住他,劝他息怒息怒。被拉住的锁柱仍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旁边的煤筐。母亲矮了身子,转身往回走。她的脚踏进一个结了薄冰的水洼,她似乎毫无知觉。
六岁的二贵坐在门槛上,喀哧嘻哧地啃着一根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冰凌。母亲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就是不甜。母亲说回吧……外面冷。二贵不回,她说她还要再吃一根大的。八岁的大贵站在不远处对付几个哑炮——孩子们在街上放起零星的鞭炮,大贵把哑炮拣回来,折断,露出里面的火药,点上火,然后拿脚去躁。哑炮飲然炸开,声音又脆又响,吓掉二贵手里的冰凌。二贵伤心地哭起来,大贵却兴奋地笑了。他说,你胆子真小。
然后,取一根棍子,踮起脚尖为二贵捅屋檐上差参不齐的冰凌。
那天母亲烧了半锅开水。她把自己泡进热水里,将每一个粗大的毛孔择得干净。暖意透过皮肤,渗进肌肉和骨头,血管和内脏,让母亲幸福得不想出来。她想这样死去也挺好吧?在一缸温水里死去,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如同一块悄悄融化的冰。炕上传来三贵的哭声,尖锐刺耳,像一只猫被踩住了尾巴。没事时三贵总喜欢哭。他的脸上总是湿漉漉的,他的胸前总是亮晶晶一片。
母亲再一次来到甫大夫的医疗室。阴影里,脸色苍白的甫大夫细细地剪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指又细又长,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甫大夫只是赤脚医生,但村里人都唤他甫大夫。甫大夫的老婆三年前患胃癌死去,沉默寡言的甫大夫从此更加沉默寡言。甫大夫抬头看看母亲,又低了头,继续打磨着光秃秃的指甲。
三贵怎么样了?他把剪刀换到另一只手。
好多了。母亲急忙回答。
那你还来?
快过年了……
是快过年了。
家里没钱过年……
谁家都没钱。
我洗了身子……
我也没钱。
母亲怔怔地站着,眼睛瞅着脚尖。她把两只手绞到一起,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滴。她站了很久,转身走进院子。院子里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母亲走进白雪之中,如同雪地里突然开出一朵悄然无声的绚丽的花。
你站住。甫大夫喊。
母亲就站住。
镇上干部,今晚会宿在村子。甫大夫低声说,住在栓子爷家,如果你乐意……
母亲就来到栓子爷家。栓子爷问这么晚了有事吗?母亲挤出笑,盯住栓子爷的西厢。栓子爷说是镇上干部,来咱村考察农民冬闲。母亲说我知道。栓子爷问锁柱还没回来?母亲点点头。栓子爷长叹一口气。栓子爷说天太冷,别耽搁太长。栓子爷闩上门,对母亲说,完事后叫我,我给你开门。
母亲轻拍着厢房的窗户,笃笃笃,笃驾,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不安。里面问,谁啊?母亲颤着声音说,我。里面再问,你是谁啊?母亲想了想,却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母亲继续拍着窗户,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屋里和外边一样冷,干部把自己包得像个蚕蛹。干部打量着母亲,问,你认识我吗?母亲摇摇头。干部纳闷地问,那你找我干什么?母亲说我刚洗了身子。干部问这和我有关系吗?母亲低下头,表情尴尬拘谨。干部问家里过不下去?母亲没有回答。没有回答的母亲开始脱衣服,脱光衣服的母亲就像一只健壮的白色的蚕。干部说你别这样。母亲从干部身边绕过去,将自己平铺上炕。干部咽一口唾沫说妹子有困难你直说,你别这样……
干部脱掉衣服的速度比甫大夫快上一百倍。干部花样百出,敬业并且专业。干部板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这样。母亲就这样。干部又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那样。母亲就那样。干部再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还这样。母亲就还这样。母亲的眼睛里下起大雪,那些雪花未及落地就已经融化。干部低唤着自己的妻子,母亲希望自己真的是那个女人。
干部塞给母亲十块钱。他说我该多给你一些,可是我只揣了十块钱。干部紧拥母亲,说,以后千万不要这样。
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睡着。母亲拿出十块钱仔细地看,边看边笑。后来她把十块钱塞到枕头底下,熄了灯,却睡不着。她重新点亮油灯,推醒熟睡的二贵和三贵。她对两个孩子说明天给你们买冰糖吃。二贵搓着眼眵说夏天还早呢。母亲就笑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在二贵面前晃一晃,说,变。二贵的眼睛就亮了。母亲说明天,你们都能吃上冰糖。三贵抽抽鼻子,三贵说妈你今天好香。
母亲重新熄了灯。她听到二贵和三贵在黑暗里吞咽唾沫的声音。
因为有糖,二贵和三贵起得很早。他们搬了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兴致勃勃地看母亲把苞米秸塞进彤红的灶坑。二贵问吃完饭你就去镇上吗?母亲说吃完早饭我就去镇上。二贵问能带上我吗?母亲说你和你哥你弟在家等我……等我回来,你们就有冰搪吃了。大贵抱一捆苞米括放到母亲身边,蹲下来,看着母亲的脸。大贵说外面好冷……我在家给你烧锅热水,你回来好洗澡。母亲摸摸大贵的头,凄然一笑。母亲说现在我们有十块钱。我们有十块钱,就能过个好年了。
母亲拿水抹顺头发,套上粉红色的对襟小袄。小袄上开满紫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小花,二贵痴痴地盯着那些花儿出神。母亲又包上红色的头巾,那头巾将母亲的脸庞衬托得无比娇艳。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十块钱,用布包好,揣进贴身口袋。母亲就像一位即将远赴疆场的将军,母亲身姿挺拔,表情骄傲。
突然三贵说,爹。
锁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正纳闷地盯着焕然一新的母亲。母亲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身体开始战栗。锁柱上前一步拦住母亲,问,你要去干什么?母亲不答话,身体缩到灶台一角。三贵仰起脸,自豪地说,妈要去镇上买冰糖。
买冰糖?
妈有十块钱,妈说能过个好年。三贵弱智地说。
锁柱猛蹿上来,揪住母亲的头发。母亲拼命挣扎,两手死死地抱住灶台,一张脸憋得通红。锁柱腾出一只手锁住母亲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紧成拳,猛捣母亲的乳房。母亲惨叫一声,身体瘫软下去。锁柱顺势将母亲拖到院子,然后拳变巨掌,猛搧母亲的耳光。母亲被打得晕头转向,她仰躺地上,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她不试图保护自己的脸,恍惚中她紧紧护住的只是自己的口袋。锁柱的巴掌抡成风车,耳光清脆响亮,每一下都扎扎实实。他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双膝抵紧母亲的胸脯,一只手强行伸进母亲的口袋。母亲发出绝望的号叫,忙用双手去挡,指甲抠掉锁柱手背上的—块肉。她的反抗将锁柱再一次激怒,他站起来,瞄准母亲的小腹,一脚一脚狠狠地跺。
三个孩子挤成一团,惊惧地看着父亲的暴行,不敢哭也不敢动。后来大贵壮起胆子冲上去,抱住锁柱的腿。锁柱低头看他,皱皱眉,骂一句去你娘的,将大贵踹向空中。大贵翻两个跟头,重重跌落地上,他抹着额头上的血,坐在地上号哭。大贵说爹别打了,妈要被你打死了。锁柱看着大贵,照母亲的胸口又是一脚。大贵说我们不要吃冰糖了……爹你别打了。
锁柱到底还是从母亲的口袋里翻走那十块钱。他坐在院子里呼哧呼味地喘气,招手要二贵和三贵过来。他问二贵是你要吃冰糖吗?二贵恐惧地摇头。他问三贵那是你?三贵懵懂地看着父亲,表情呆滞。锁柱说你哑巴了?我问是不是你?三贵说,是。锁柱运足气力,啪地赏给三贵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三贵咧开嘴哭,锁柱大吼一声,不准哭!三贵马上没有了动静。他的两边脸不再对称,他的脑袋变成椭圆形。
被抢走了钱的母亲变得温顺并且可怜。她静静地躺在冬日的院子里,看着冻僵的太阳,看着发抖的树梢,看着她的三个孩子。二贵缩在角落里,身如筛糠,两滴眼泪挂在眼角,马上就要滴落下来。母亲想冲她做一个鬼脸,却没有成功。
锁柱从灶台抓了菜刀别在腰间,然后双手揪住母亲的衣领往门口拖,就像拖着一条死狗。母亲的对襟小祅上沾满泥巴,那些花儿灰里土气,不再娇艳。高高的门槛阻挡了母亲的身体,锁柱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就站起来。锁柱照母亲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母亲蓦然倒地,嘴巴磕上门槛,一颗门牙飞起很高。锁柱再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动作稍慢了些,又挨上两记耳光。他押着母亲走上山路,走向甫大夫家。母亲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脸上血迹斑斑。母亲的脚板将雪地犁开两道浅辙,那浅辙弯弯曲曲,这端连着母亲,那端连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锁柱骂你这个婊子!你敢让我做王八!他抽出菜刀,用刀背剁一下母亲的脖子。他猛转回头,冲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咆哮,滚!孩子们立刻魂飞魄散。
锁柱押解着母亲,一直来到甫大夫家门口。对襟小袄上的两粒纽扣早已经脱落,母亲粉红色结实的胸脯一览无余。从门口就可以看到坐在阴影里的甫大夫,甫大夫专心地剪着指甲,用了一把更大的剪刀。锁柱从腰间拔出菜刀,挥舞着砍向甫大夫门前的一株月季。花枝上挂着干枯的叶子和颓萎的花蒂,那天锁柱将那株月季削成一根筷子。锁柱大叫着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下场!没有人理他。母亲看着屋子里的甫大夫,甫大夫看着他的指甲和剪刀。锁柱将菜刀别好,重新将母亲揍了一顿。他像拳击运动员那样晃动着身形移动着脚步,他的嘴巴甚至喊出有节奏的号子。然而这次母亲却没有倒下,她在雨点般的拳头里左躲右闪,就像汪洋中的一棵高粱般仰着卑贱或者高贵的头颜。她嘴角的弧线固执并且坚硬,她的目光如同一把一点一点变得锋利的刀子。锁柱一个扫堂腿,母亲像被伐倒的高梁般訇然倒地。
锁柱再看一眼屋子里的甫大夫和甫大夫手里的剪刀,然后扬长而去。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叫骂,用了天底下最粗俗最恶毒的语言。那个春节锁柱终于没有回家,他搂着镇上理发店里的姑娘在集市上闲逛,又将来此卖艺的外乡人打得落荒而逃。那天甫大夫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剪刀在他的两只手上灵巧地转来转去,他对锁柱的叫骂和母亲的惨叫充耳不闻。
母亲走回了家。她走得很慢。有一段路,她更像是在爬。但她的确走回了家。大贵已经烧好一锅开水,他坐在门槛上,耐心地等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时,他一个人挑起了水桶。每次他只能挑四分之一桶水或者更少,他往返在湿滑的村路上,肩膀被磨挤出一排血泡。母亲在炕梢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为三个孩子做晚饭。大贵摸摸母亲的脸,问,痛吗?母亲笑笑,不说话。二贵蹭到母亲身边,傻呵呵看着母亲肿起很髙的眼眶。很久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问,妈,今天还能吃到冰糖吗?
母亲往灶坑里填一把柴,扭过头,捂紧自己的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锁柱是家里一员。锁柱有时候是家里一员。锁柱的贡献是让一个家不再像家。
那个时代不讲爱情。媒人棉花对母亲说,锁柱人周正,身体又好,嫁过去以后肯定不用受外人欺负。母亲垂着头,红着脸,绞着衣襟,母亲的母亲的却忙不迭地应了。母亲的父亲瘦得像一只病怏怏的老公猴,母亲的母亲希望她的女婿健壮如一头公牛。她在母亲嫁过去的第二年过世,死去的她不会知道,婚后的锁柱将一身蛮力全部变成了拳脚,又将拳脚一点不剩地赏给自己可怜的女儿和外孙。
谁都不知道锁柱对母亲的仇恨因何而来。或许因为他骨子里的暴虐,或许因为镇子上那位理发店姑娘,或许因为他仇恨自己贫困的生活,更或许,因为三贵的降临让他本来就贫困无助的生活更加贫困无助。他对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心生绝望却无处泄恨,母亲便成为他发泄的目标。殴打和虐待母亲变得像一日三餐一样重要,母亲强壮的身体和沉默的态度让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花样一次比一次多。他在母亲头上开过酱油瓶和碎砖头,在母亲背上打折过栗木枝和擀面杖,他把母亲当成驴马骑在胯下,他把母亲的头发一绺一络往下薅,甚至,他曾经用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創开母亲的乳房。那时还有很多村人前来观摩,他们看着豹子一样的锁柱和绵羊一样的母亲,脸上或是漠视或是兴奋或是同情。终有人看不下去,替母亲说句公道话,锁柱却并不理睬,村人再劝他,锁柱就恼了。他盯着村人的太阳穴,眼睛骤然间变成血红。信不信我这就拍一根钉子进去?他说。
农村包干到户,村里人惊惶难安,锁柱却心花怒放。他说他娘的终于不用再种地了!村里人说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收,只不过没有了生产队而已。锁柱说既然没有生产队,我还种个屁地?第二天他就去了镇上,几天以后回来,带走几床被褥,说是去镇上跟老师学理发。母亲问地呢?锁柱说你种。母亲说我一个人哪能忙过来?锁柱说忙不过来就荒着。母亲看着大贵二贵和三贵,说他们怎么办?锁柱翻翻眼睛说饿死一个少一个……最好先饿死三贵,再饿死二贵大贵,最后饿死你。母亲说你可是一家之主。锁柱的拳头马上攥起来,说,所以你得听我的!包干到户让锁柱看到逃出农村逃出土地的希望,可是又懒又馋的他又不敢走得太远。家是他的大本营,他可以随时回来安营扎寨卧薪尝胆尽情捜刮大喊大叫乱打乱砸。
锁柱从此久居镇上,与母亲成为名存实亡的夫妻。有时他会回来住上几天,有他在的日子,三个孩子如同三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他从来没去瞧一眼用他的名字承包下来的土地,他似乎早已不再是甫庄的村民。
所以母亲成了婊子。传闻甫庄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男人与母亲有染。几斤粮食,几棵青菜,几盒火柴,几块钱,都能从母亲那里换取一次。母亲是那般廉价,廉价到要她的那些男人不忍动作不敢动作。多年以后三贵想也许母亲的廉价并非完全因为贫困,还因为她是女人,还因为她要反抗。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她要反抗,真正从肉体上背叛她有名无实恣意妄为的丈夫。可是三贵坚信母亲没有快感。肉体上,或者精神上,都没有快感。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甫大夫偷偷来过一趟。他把母亲叫到院子,塞给母亲一个沉甸甸的敞口塑料罐,又急匆匆离开。母亲把塑料罐抱进屋子,就笑了。罐子里装满了晶莹的冰糖,母亲隔着罐子就能闻到冰糖的甜。母亲把冰糖倒出来,一粒一粒数了三遍,共有一百二十颗。母亲留下三颗,把剩下的冰糖重新装回罐子。母亲叫醒已经睡着的大贵二贵三贵,她托着三粒晶莹剔透的冰糖,看着他们笑。没有人问哪里来的冰糖,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每人含了一颗,无比幸福无限崇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二贵把冰糖转遍口腔的每个角落,尽情感受着甜的美妙。后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开始战栗,终于哇一声哭出声来。
母亲问你哭什么?
二贵说甜……妈,冰糖真甜。
母亲抱出那个塑料罐。她问你们知道咱家有多少冰糖吗?咱家有一百二十颗冰糖。你们每天吃三颗,可以吃上整整四十天。
三个孩子开心地笑了,围着母亲又蹦又跳。外面响起鞭炮声,村子里霎时热闹起来。大贵带三贵到院子里看别家的烟花,二贵仍然坐在炕头上回味她的冰糖。她用小舌头舔着嘴唇,认真地问,妈,你说的这四十天,包括今天吗?
母亲抱起二贵,眼泪蹭上她的脸颊。母亲说二贵,咱们也到院子里看花吧。
第二天一大早,棉花就闯进母亲的院子。那时母亲刚刚起床,正用湿毛巾擦着自己刚刚消肿的脸。棉花剑拔弩张,劈头盖脸地问她,我儿子是不是给你送来一罐冰糖?
母亲慌了起来。
棉花说,你这个贪吃的狐狸精!
母亲折身就往屋子里跑。
棉花动如脱兔,追上来将母亲掀翻。你这个骚货!破鞋!她骂,拿裆里一块烂肉骗我儿子的冰糖!那是你的冰糖吗?那是丹砂和当归的冰糖!她一边说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挠着母亲的脸,她把母亲的脸烧得鲜血淋滴。
母亲爬起来,刚跑出两步,再一次被棉花撞翻。棉花跃过母亲冲进屋子,一眼就发现放在碗柜上加盖了粗棉布的冰糖罐。她跳起来将冰糖罐搂进怀中,然后再一次跃过母亲的身体。她的腿被母亲结结实实地抱住,母亲说这是甫大夫送给我的冰糖啊!这是大贵二贵三贵的冰糖啊!
棉花不理母亲,艰难地往门口走。她的一条腿上挂着母亲,母亲就像长在她腿上的一颗巨大滚圆的果实。甫大夫是你叫的么?她将母亲拖出很远,恶狠狠地说,你这个骚货!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棍子,她说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母亲弓起腿,咬紧牙,把她抱得更紧。棍子从半空中直直抡下,砸中母亲的眉骨,母亲低声惨叫,一只手捂住眼睛。棉花趁机端母亲一脚,母亲被踢开很远,两只手抓向天空。可是她再一次从地上爬起,再一次扑向棉花,喊着不要抢走孩子们的冰糖!棉花却捣开脚,噔噔喧地跑开。跑开很远的棉花转过头来冲母亲啐一口又稠又臭的黏痰,恶狠狠地说,再去找我儿子的话,我就打折你的腿!
三个孩子挤在窗台,骇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二贵最先哭起来,接着是三贵,然后是大贵。二贵伤心欲绝地说妖怪抢走了我们的冰糖,我们没有冰糖过年啦!大贵哭着跳下炕,从灶坑里抓一把草灰,抹上母亲流血的伤口。
母亲坐在炕上,目光杳渺。后来她慢慢放平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母亲在中午时分醒来,洗了脸,换了衣裳,来到栓子爷家。她借来栓子爷的手推子,她说她想给三个孩子剃个头。栓子爷问你会剃吗?母亲答非所问地说,过年,该给他们刹个新头。栓子爷叹一口气,去炕上的笸箩里抓一把水果糖塞进母亲的口袋。母亲朝他笑笑,拿着推子往回走。她听到栓子婆尖着嗓子骂栓子爷,我都舍不得多吃你却给她……这个小骚货给过你这老家伙什么好处?栓子爷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臭嘴!
大年初一的阳光清冷清澈明媚明亮,年轻的母亲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她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母亲把水果硬糖分给他们,每人两颗。还剩下一颗,母亲说剃头时谁最听话我就给谁。大贵说妈我们都听话这颗糖你吃了吧。母亲把糖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还是将它揣进了口袋。母亲让大贵坐上方凳,盯嘱他不要乱动,推子就落上他的脑袋。突然大贵扭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说,妈,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让别人欺负你。母亲点点头,说,那你快点长大吧。推子在大贵的脑瓜上犁开一条浅浅的灰色的渠,母亲自言自语地哼起儿歌: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村子里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带着大山短暂的回音,不时惊起树梢上的麻雀。麻雀们成群结队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它们唧唧喳喳地低语,聆听着母亲的歌谣,空中队形变幻莫测。
那个年让三贵终生难忘。1983年的大年初一,三岁的三贵分到两又三分之一颗水果硬糖,再剃一个难看的秃脑瓢,就算过了年。他还记得冬日阳光下母亲的脸。那张脸伤痕累累。那张脸凄苦悲伤。那张脸骄傲自豪。那张脸娇艳年轻。年轻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三贵,三贵眨一下眼睛,母亲就变老了。
母亲背着三贵在黄昏的山路上狂奔,她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三贵在坑上躺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发起高烧,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他说妈我杀了你,妈我杀了你!母亲用手背试试三贵的额头,那额头湿漉漉的,就像一块不断渗出水珠的炭。母亲试图背起三贵,三贵轻轻挣扎,他说我不去甫大夫那里……我不用你背。母亲说你哥下地还没回来……三儿听话。母亲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又嘱二贵在家做好晚饭,就出了大门。
母亲顺着山路不停地跑,却是只有奔跑的姿势没有奔跑的速度——十二岁的三贵对四十岁的母亲来说,已经太过沉重。
甫大夫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剪着指甲。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这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和灰暗。母亲背着三贵走到他面前,说,甫大夫。甫大夫抬头看看母亲,又隔着母亲的肩膀看看三贵,问,怎么了?母亲说,高烧。甫大夫站起来,撤去病床上面的白色床单和枕头,让母亲将三贵放下。甫大夫一边给三贵号脉一边向母亲询问三贵的病情,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三贵患上急性肠炎。他给三贵挂上吊针,又开了些药,就重新坐回椅子上去了。椅子戳在阴影里,一年四季,甫大夫就像一个操着剪刀的见不得阳光的鬼。
甫大夫一连给三贵打了两个吊针,他对母亲说吊针得连打五个,明天你们再来。母亲问能不能不打吊针?甫大夫思索一番,又给三贵开出一些白色药片。那些药片足有纽扣大小,甫大夫说这是退烧药,一天三次一次半片。母亲从兜里掏出钱,甫大夫伸手接过,数了数,从里面抽出两张递还母亲。用不了这么多。甫大夫看着母亲,轻轻地咳。
母亲背着三贵,艰难地往回走。夜色如墨,猫头鹰们躲在黑暗里不怀好意地笑着,让母亲毛骨悚然。没有一丝风,土路两旁黑漆漆的槐树桦树柳树们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可以将母亲和三贵吞噬。母亲加快脚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母亲的嗓子又干又烫,她感觉不断有金黄色的火星随着她的呼吸猛蹿出来,将黑夜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后背上的三贵说,让我下来走吧。母亲说,三儿,先不要。有一段时间母亲认为自己完全虚脱,身体里的水分和血液全都变成热汗冒出去,山路上行走的,只是一具干瘡的尸体。村子又大又零散,母亲需要走上很远才能见到一栋房子。坟圭们毫无秩序地插在房子之间或者挤在山路两旁,黑暗里深不可测。突然不远处出现几点鬼火,它们悬浮空中,闪着蓝幽幽的光,盯住母亲,一动不动。母亲奔跑起来,鬼火便也奔跑起来。母亲停下来,鬼火便也跟着停下。母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鬼火倏忽不见。母亲再一次奔跑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三贵的腿。她吓出了眼泪,却腾不开手去擦。
母亲坐在路边休息——她实在跑不动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瘫软,她的胸腾里只剩下两片紫色的膨胀的肺叶。三贵靠一棵树坐着,又挣扎着起来,说,我自己走。这次母亲没有坚持。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房子也多了起来。常有村人坐在路口乘凉,母亲知道,三贵害怕自己给他丢脸。三贵总是拒绝母亲,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也不会硬挨到天黑。一只夜栖的大鸟突然从母亲头顶飞起,母亲抬起头,看见远处出现一点手电筒的微小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散出淡黄色的温暖的光晕,然后,从光亮的位置,传来大贵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母亲擦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大贵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大贵,整整高出母亲一个半头。大贵粗胳膊粗腿,有着淡黄色的眼睛和宽阔结实的肩膀。大贵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蛮力。
没有人注意到三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的。他安静地写作业,安静地吃饭,安静地走路,安静地想问题,甚至,他和别人说着话,都给人一种极安静的感觉。那安静还带着两分冷漠,两分躲避,两分逃离,两分反抗以及两分仇恨。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三贵!他抬起头,漠然地看别人一眼,嘴唇轻碰一下,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十二岁的三贵完全没有同龄人的活泼与好动,他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除了功课,似乎世界上可其他事情都吸弓丨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三贵八岁以前,还像其他孩子一样调皮。八岁那年他上了小学一年级,有同学在课堂上偷吃炒花生,被他发现,下了课就跟同学要。同学说你能重复好我的话,我就赏你一颗。三贵举手同意。同学说开始啦——你妈是个婊子!三贵说你妈是个婊子!同学弓起手指给了三贵一个凿粟,他说不是让你一字不差地重复,你得把你妈换成我妈,你明白吗?三贵点点头说,这次明白了。同学说你妈是个婊子!三贵说我妈是个婊子!同学笑,赏给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破鞋!三贵说我妈是个破鞋!同学大笑三声,又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骚货!三贵说我妈是个骚货!同学笑盆了气,再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接着说你妈被一百个汉子压了!三贵听懂了这句话,反驳说你妈才被一百个汉子压了!同学有了怒气,就从三贵手里抢回两颗花生米。他说你没照我要求的去说,我得罚你两颗。
几天以后三贵就从村人嘴巴里弄明白“婊子”和“破鞋”的含义,他感觉受到天大的侮辱,蒙起被子偷偷地哭。侉晚时分他埋伏在放学途中的包米地里,将侮辱他的同学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那个同学又和几个死党埋伏在同样的包米地里,将三贵狠狠地揍了一顿。三贵牙关紧咬,誓死不屈,同学就学着电影上那样用竹签捅他的指甲。每捅一下三贵就号叫一声,每号叫一声同学们就哄堂大笑。他们脱下三贵的裤子反剪三贵的双手,他们脱下三贵的袜子堵住三贵的嘴巴,他们用一根细细的麻线扎紧三贵的小鸡鸡,他们把又长又臊的尿液射上三贵的脸。甚至,他们把一堆大便屙在三贵嘴边,然后一边爆笑一边拽着三贵的脑袋去拱。如果不是栓子爷恰巧路过,那一天他们很有可能将三贵折磨致死。母亲在第二天找到了学校,老师用假冒军警靴把几个欺负三贵的学生像皮球一样在教室里踢过来踢过去,然后拖他们到盛夏正午的阳光下暴晒,直到晒晕过去一个才肯罢休。他的暴行激怒了几个学生的家长,他们如同一群暴躁的狮子在学校里泼皮撒野,又聚集到母亲的门口点着母亲的鼻尖破口大骂。他们说孩子们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骚货?母亲转身往屋子里走,二贵紧跑过去,关门上闩。然一群老娘们仍然不肯罢休,一只只肥胖的巨掌拍得柴门变形扭曲。你个万人压的破鞋,怕骂别干那种事啊!孩子们不懂事理,你这个骚货也不懂事理吗?还有脸告状?你该把脸扎进裆里的骚玩意里藏起来!
三贵躺在炕上,双手拼命捂住耳朵。‘可是叫骂声还是顽强地挤进来,让他无处可藏。也许三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真正恨起母亲,恨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他认为村人和同学对他的态度,全是因了他做着婊子的母亲。
三贵从此成为孩子们的开心果,“婊子”、“破鞋”和“骚货”天天不绝于耳。把三贵惹怒了,也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冲骂他的同学的脑瓜子就是一下。几乎每天都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三贵又打架了,用了拳头铅笔盒书包教鞭木棍土疙瘩石块砖头铅笔刀机关枪手雷原子弹……终于连老师都烦了,他把三贵叫到面前,假冒军警靴一直把他踢出门外。骂两句你这个小兔崽子就受着!老师疾言厉色,头顶上升腾起红色的火苗。再打架就不要来上学啦!他骂,学习再好也没有用!
那天三贵正吃着晚饭,突然摔了碗。大贵问你发什么神经?三贵梗起脖子瞪着大贵,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样子。母亲一言不发,将碎碗收拾起来,又给三贵拿来一个空碗,三贵看也不看,伸手一挡,空碗啪啦一下掉到地上。大贵腾地站起来,却被二贵拦腰抱住。母亲骇惧地盯住三贵,问,三儿,你怎么了?三贵站起来,闷着头往炕间走。他边走边说,骚货!
那一天母亲泪如潮涌。那一天大贵将三贵饱揍一顿。三贵闭着眼睛,迎着大贵的拳脚,始终不肯吭声。后来他睁开眼睛,对近在咫尺的大贵说,如果妈死了,就没有人骂我没有人打我了。
他的话为自己招来更多更疯狂的_脚。那天的大贵心狠手辣,一刀子—筷子,扎扎实实。
都以为三贵只是说说罢了。可是,在某一天里,在一个黄昏,三贵真的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母亲下地回来,灶台上放一碗清水,三贵肌在旁边写作业,眼睛却斜瞥着母亲。母亲问作业还差多少?三贵嘴唇轻碰,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母亲端起碗,喝一口水,马上炸了脸色。她将那口水吐出来,又将碗凑近鼻子,仔细地闻。她问三贵你倒的水?三贵脸上有了惊惧,说,是。母亲撂下空碗,跑进厢房。她看一眼放在墙根的农药瓶,就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慢慢走回屋子,用清水漱了口,又把肥皂抹上空碗,一遍又一遍地刷。母亲盯着三贵,说三儿,我是你妈。三贵抬头看母亲一眼,不说话,继续写作业。母亲说三儿,你就这么恨妈?三贵低下头,嘴唇开始抖动,笔尖在作业本上乱画乱点。母亲将空碗放回碗柜,母亲说三儿,用肥皂洗洗手,帮妈烧火吧!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流泪,豆大的泪珠落进滚烫的铁锅,跌成无数瓣,每一瓣又都兀自蹦跳翻滚,吱吱叫着,越缩越小,终于不见。下地回来的大贵见母亲红着眼睛,问她怎么了,母亲凄楚地一笑,说,心口痛。那天的晚饭,又苦又咸。
晚饭后三贵就不见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半夜里大贵被蚊子咬醒,想去院子里冲凉,却看见仍然端坐的母亲。大贵问妈你怎么还不睡?母亲说三贵还没回来。大贵说他在谁家玩野了吧?妈你先睡觉去吧。母亲说三贵能去谁家玩?他不回来我睡不着。大贵把一盆冷水浇到身上,打两个短暂的激灵,突然转过头来问,白天你怎么了妈?母亲说没怎么……咱们去找找三贵吧!村子里所有的灯都已熄灭,散落的房子们静静地隐在黑夜之中,如同悬垂在山腰间的横七竖八的坟包。母亲在黑暗里走得很快,她轻唤着三儿三儿三儿,声音焦虑不安。大贵将手电筒的光圈射向每一个墙角每一座草燦每一棵树梢毎一块包米地。根本就没有三贵的影子。三贵似乎蒸发到盛夏的热浪里。村头有一口井,母亲机在井口,让大贵把手电筒对准黑漆漆的水面。母亲在井口趴了很久,母亲喃喃自语道三儿三儿,妈不恨你。
三贵根本没有走远。他躲在自家的柴草垛里,身体抖动不止。柴草垛就堆在门口,他甚至可以听见母亲坐在院子里轻轻咳嗽。后来三贵透过一指缝隙看到晃来晃去的淡黄色光晕越来越远,听到母亲低沉沙哑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就偷偷站起来,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三贵不敢回家,他想大贵会像撕扯一只妈蚱那样将他的胳膊和腿从身体上卸下来,然后丢得到处都是。草操里老鼠们低声交谈,它们开起吱吱的玩笑,又敲响锣鼓吹响唢呐,欢天喜地地抬起小巧精美的花轿。后来三贵迷迷瞪瞪地睡去,他梦见—个扎着辫子的白胡子老头站在高高的云端,老头笑着对他说,上来吧我的孩子,这是天上的甫庄。
清晨时二贵操起两齿耧耙到草垛边耙草,却耙出三贵的一只塑料凉鞋。二贵发出一声尖叫,扔掉耧耙,扑上去紧紧抱住三贵。她大声喊着妈,妈妈,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打眼就看到蜷缩在草圾里的三贵。母亲刹住脚步,站在原地,搓着手,跺着脚,又咧开嘴笑。三贵推开二贵,站起来走进院子。他和母亲擦肩而过,却是既没有慢下脚步也没有和母亲说话。他走到木头脸盆架前洗了把脸,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书包。他被大贵拦下,大贵盯着他说,吃完早饭再上学吧。
十几天以后三贵第二次失踪。与第一次的有惊无险不同,这一次是真正彻底的失踪。母亲寻遍村子和山路上的每个角落,二贵每隔十分钟就跑到门口査看柴草燦,大贵气势汹汹地说等三贵回来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
母亲在三贵失踪后的第三天独自来到镇上,没费一点力气就在一个美发厅门前找到了锁柱。那个美发厅就是曾经的理发店,那个曾经清汤寡水的姑娘早已经幻成一位鲜嫩多汁的女人。女人不再亲自理发,她雇了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现在她只管收钱和打台球。六张破旧的浅绿色球台就摆在美发厅门前,那也是女人的生意和财产。锁柱已经公然和女人住到一起,那时候的锁柱还没有被抓进监狱。他眯起一只眼睛,说,着!手里的球杆猛击出去,白球很高,飞出球台,砸中母亲的脚。母亲弯腰捡起球,轻轻放回球台,对锁柱说,三贵不见了。锁柱厌恶地看看母亲,说,快滚回去!母亲说,三贵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他……三贵是你儿子。锁柱抄起球杆扑过来:照母亲的肩膀就是一下。锁柱说他爱是谁儿子是谁儿子……他娘的你再不走我就把你扎成马蜂窝!母亲默默转身,慢慢往回走。她的双脚拖着地面,她的表情可怜哀伤。她说三贵不见了……三贵也许是死了。
镇子里吃软饭的男人远不止锁柱一个,所以那段时间的锁柱其实并不风光。美发厅女人除了锁柱还有别的男人,锁柱虽然危机感强烈却也无可奈何。怙恶不悛的锁柱竟然在女人的勒揹面前服服帖帖,女人常常抻着他的耳朵说老娘随时可以打发你回家!
所以后来,锁柱和几个亡命之徒洗劫了镇上一家旅店并将店老板打伤致残。也许锁柱想借此提高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地位,但结果却是将自己送进了监狱。做为从犯,锁柱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然而他只在里面待够两年就被释放出来。据说锁柱在监狱里让自己患上一种难缠的病然后得到保外就医,据说这一切全都是那个烫着大卷发的女人的安排。
三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她跑到大山里高声唤着三儿三儿三儿,她的声音髙亢凄惨,大山里回荡不止。后来大贵把目标锁定在村头水井,他把一个大铁钩顺进井水里不停晃动。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村人,母亲挤在人缝里,双手掩了恐惧并且哀伤的脸。
三贵仍然在清晨时分走进院子。那是他失踪后的第五天,三贵赤裸上身,显得异常疲惫。大贵和二贵愣愣地看着他,母亲却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不过五天不见,三贵已经瘦成一根鱼排。他的肋骨清晰可见,颧骨变得很高,他的嘴唇乌黑,眼窝深陷。他的裤子上沾满黄褐色的泥巴,两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母亲把脸贴在三贵的脸上摩挲,又捧起三贵的脸仔细地看。母亲说三儿你可吓死妈了你可吓死妈了。她抱紧三贵,再也不敢撒手。她的眼泪几乎是喷射出来的,那些泪水飞溅上三贵的脸,将三贵变成少年包青天。
没有人知道三贵这五天去了哪里。没有人去问,三贵也不说。只是回来后的三贵更加沉默和孤僻,经常一连好几天,他都不肯说上一句话。那是三贵最后一次离家出走,以后的日子里,三贵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时间拿捏得如同一个走时准确的挂钟。几年以后三贵读上初中,住上宿舍,从此很少回家,包括星期天和假期。三贵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一路读下去,离甫庄越来越远。三贵是村子里第—个大学生。村里人背后议论说,想不到这个婊子竟能养出甫庄第一个大学生。
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自豪地笑了。那是纯粹的自豪,真正的自豪,发自内心的自豪。为她的儿子,为她这个婊子。
锁柱没有被抓进监狱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一趟。他回来只有两件事情可做: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钱,然后没深没浅地将母亲暴揍一顿。
大贵没有读过一天书,二贵读完小学年级就辍学在家,有了两个孩子的帮忙,家里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粮食自然是富足的,秋天卖掉余粮,给三贵留了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是不管母亲把钱藏在哪里,锁柱总能准确无误地翻找出来。找出来,在手里啪啪地甩着,命令母亲站到院子里。母亲刚刚站好,他的皮带就抡过来。皮带像一条蛇,空中裹挟着锋利的呜呜风声,狠狠咬上母亲后背。
锁柱说我知道你想离婚……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王八吗?你这个婊子!信不信我这就宰了你?啊?你信不信?宰了你我再宰了大贵二贵三贵!我连甫大夫一块儿宰了!我把甫大夫的鸡巴阉下来当下酒菜!你他娘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你这个婊子竟敢让我当王八……
柴门紧紧地闭着,家里只有可怜的母亲和残暴的锁柱。皮带每一次抽中母亲,母亲都会痛苦地低呼。道道血痕在母亲的后背上交织,又有新的血痕覆盖上去,旧的血痕就会渗出点点血珠,如同一条条缠在母亲身上的哭泣的鳗鱼。后来锁柱打累了,他扔掉皮带,脱下裤子,粗野无耻地骑上母亲的肚腹。母亲把脸扭向一边,尽量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浓烈的酒气。锁柱将母亲的脑袋硬扳过来,她就紧紧地闭上眼睛。锁柱不肯罢休,伸出手指把扒开母亲的眼睛,他说你他娘的嫌我是吗?你他娘的看着我!他啪啦地掴着母亲的耳光,他把母亲的牙齿打得松动,把母亲的耳朵打出血来。母亲的脑子突然钻进去一千只同时鸣叫的夏婵,母亲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感觉锁柱站了起来,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狞笑着将腥臊的污物射向她的脸……
大贵和二贵推开柴门,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锁柱早已经离去,母亲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眼睛里刮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二贵跑过去替她套上裤子,大贵将她背上炕头,又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几分钟以后母亲开始发抖,她缩在被子里穀錬不止,嘴唇变成白色,眼神变得冰凉。二贵握住母亲的手,说不用怕不用怕。母亲看着二贵,连目光都抖动起来。她喃喃地说你要嫁人的话,嫁得越远越好。二贵僭懂地点头,去灶间为母亲端一碗开水,又在碗里冲上一个鸡蛋。那天大贵为母亲烧了整整一锅开水,在母亲终于不再发抖的时候,大贵说,妈,让二贵替你洗洗身子吧。
那年大贵十四岁,二贵十二岁,三贵九岁。那是1989年,秋天,风调雨顺,高梁和苞米将漫山遍野染得红黄相间。母亲第二天就下了地,她包着大红的头巾,穿着翠绿的裤子,把路走得摇摇晃晃。母亲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即使到了隆冬,她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只尖声鸣叫的蝉。
然后,锁柱锒铛入狱。
母亲度过两年平静并且快乐的时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脚步渐渐轻盈。没人的时候,她甚至哼起多年不唱的吕剧。嗓门亮起来,二贵就听傻了眼——母亲的调子比县剧团的女演员还要高上八度。只是她仍然耳鸣,她笑着说等那些蝉叫烦了就会停下来。母亲常常在夜里爬起,电灯下看着一天天蓬勃长大的大贵二贵三贵,一个人舒心地笑。
可是突然有一天,栓子爷告诉母亲,锁柱被提前释放了。
母亲正喝着水,手里的碗啦啦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栓子爷说千真万确,已经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锁柱搂着那个女的,正在打台球。一瞬间母亲六神无主,她愣愣地看着栓子爷,牙关开始轻颤。栓子爷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如果信得过我,你就把家里的钱先放到我家,我替你保管……母亲似乎没有考虑,慌慌地取了钱和存折,塞给栓子爷一似乎锁柱马上就会闯进院子。
几天以启锁柱真的回到甫庄。他没有着急先回家,而是直接把自己像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进栓子爷家的炕间。他逼近栓子爷的脸,问婊子是不是把钱给了你?栓子爷说我不知道谁是婊子。锁柱说老不死的你少装糊涂!又恶狠狠地对栓子婆说,把婊子给你的钱拿出来!栓子婆不理他,从搪瓷缸里取出假牙,戴上,喀叭喀叭地嚼起花生米。锁柱开始翻箱倒柜,他几乎把栓子爷的两间破草房倒过来拍打,却翻不出一分钱。气急败坏的锁柱搬一条长発在炕间坐下,一边拨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对栓子爷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栓子婆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花生米,又指着锁柱的脑门说我们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她顺手抄起放在窗台上的剪刀,她说以我这把年纪拿剪刀插了你政府也没有办法,那是你活该;你再在这里耍赖泼皮,万一我发病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蹲监狱,还是你活该。然后她指指院子里唯哮不止的狗,吩咐栓子爷说,把大黄放了!锁柱悻悻地起身,暴恼地踢翻覚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总有一天把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活埋了!栓子婆大吼一声,快滚!声如巨雷,震得房梁上的灰挂一串一串往下掉。
栓子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递给栓子爷,她说把它锁到最底下的抽屉里,栓子爷说我看还是锁到最上面的抽屉里吧好像锁最上面的抽屉里比较安全……栓子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敢跟我顶嘴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那天锁柱没有在家里找到母亲。那天家里只有大贵。大贵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磨一把锋口雪青的镰刀。锁柱站在他的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你磨镰刀干什么?你想杀我?大贵朝油石上吐一口唾沫,手上动作更快。锁柱进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大摞碗。他走到大贵面前,将那摞碗一个一个摔得粉碎。他挑畔说,我把碗都摔了,你和二贵三贵还有你妈今天没有碗吃饭啦……兔崽子你快拿镰刀砍我啊!大贵皱皱眉头,刀刃划过油石,发出吱吱的声音。锁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狼心兔子胆。他将一口黏痰吐上大贵紧攥着镰刀的手,然后狂笑着甩门而去。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大贵十七岁,二贵十五岁,三贵十二岁。那个夏天母亲四十岁。那个夏天大贵的嗓音开始变粗,二贵的胸前鼓出两朵娇嫩的花苟,三贵患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急性肠炎。那个夏天母亲长出第一根白发。那个夏天雨水很大,蚊绳成群。那个夏天甫大夫突然病倒,村人拉他去县医院走一趟,又原封不动地把他拉回来。当晚村里人就都知道甫大夫活不过秋天了。甫大夫活不了秋天,甫庄从此没有了大夫。
那个夏天深深地烙进母亲的记忆。
甫大夫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自作主张配了些中药去吃,终于没能把自己医好。肿瘤像过节时的鞭炮一样在肚子里炸开,每一个碎屑又都长大成新的鞭炮,再炸开,再长大,直把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甫大夫躺在炕头上,生动形象地给母亲描述。病后的甫大夫话多起来,他的眼睛深陷进去,冃光却变得柔和。十八岁的女儿丹砂为他剪着指甲,指甲屑猛蹦到甫大夫身边,甫大夫看一眼,夸张地赞叹道,这么大一块!十六岁的儿子当归一直在灶间为父亲煎草药,他说爹喝下他熬的草药就能好起来。甫大夫歪了头去看他,他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甫大夫。甫大夫凄切地说,二儿,你想让爹再受半年罪吗?甫大夫医术精湛,医术精湛的甫大夫眼瞅着自己逐渐枯萎的生命却无能为力,感受着气力和时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溜走,常常在无人的时候无声恸哭一一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
甫大夫身体跨得很快,今天与昨天,判若两人。后来他不能够下炕,不能够翻身,外面热浪滚滚,他却缩在被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听着梅兰芳的唱段。他细长灰白的手指露出被角,就像一段被剥掉皮的扔在雪地里的槐树枝。母亲捏起他的手指,塞进被子,那手指却再一次固执地伸出来。
甫大夫说,那罐冰糖,不是我想要回来。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你也别恨她……那年月,谁过得都不易。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还有塔糖……其实还有两颗塔糖,我小气,我想给丹砂和当归留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是母亲第二次来看甫大夫。第一次,甫大夫还能自己走到灶间吃饭,还能绘声绘色地为母亲讲解癌细胞的分裂和转移。然而这一次,甫大夫已经成了大半个死人。
大红大绿的寿衣就摞在坑梢,那是棉花为她唯一的儿子置办的。棉花买回寿衣,悄悄藏进板箱,又对儿子说我刚刚寻到一个偏方,是荷花岘村—个姓何的好心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偏方很管用……甫大夫笑笑说把衣服拿给我看看吧……拿给我看看,我就心安。甫大夫看完摸完,却不准棉花再把寿衣放回去,他说就放在这里吧,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心里舒服一些。又对母亲说,看看,我在那边的穿戴还不错。说完他闭上眼睛,开始喘息。寿衣发出红的光绿的光紫的光蓝的光黄的光橙的光青的光白的光灰的光黑的光。寿衣流光溢彩,绚丽迷人。寿衣温暖柔软,质地精良。寿衣舒适美好,天下难寻。寿衣美妙绝伦,可敬可亲。寿衣寿衣,香气四溢。
很久后甫大夫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母亲问什么对不起?甫大夫说,对不起。母亲再一次捏捏他僵硬的手指,母亲说兄弟,如果你不嫌,夜里我再来。
甫大夫抻长脖子,说,别。却点着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在空中击出粉红色潮湿的颜色。
那天母亲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在热水里撒满芬芳迷人的月季花瓣。那天母亲穿了最漂亮的衣衫,六粒盘花纽扣就像落到她身上的小小花苟。母亲进到甫大夫的炕间,丹砂和当归就躲出去。棉花给母亲倒一杯水,咬着嘴唇说多年前委屈你了。母亲颔首一笑,棉花就起身离开。她轻轻为甫大夫和母亲合上柴门,然后坐上门前石墩,勾了头,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里起了风,又很快刹住。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天空,天气闷热难当。
母亲悄悄上炕。母亲腿去衣衫。母亲拥住甫大夫。母亲炽热滚烫。甫大夫闭上眼睛。甫大夫红了脸腾。甫大夫绷紧成弓。甫大夫身体冰凉。母亲笑一笑,俯下身子,亲吻甫大夫的额头,甫大夫的鼻尖,甫大夫的嘴唇,甫大夫的脖颈、胸膛、小腹、髋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母亲的舌头灵巧地滑行,就像一尾多情的鱼儿。甫大夫渐渐变得松弛,母亲的舌尖落上哪里,哪里立刻就变得暖了,变得热了,变得烫了。甫大夫轻轻呻吟。母亲轻轻呻吟。屋子里飘浮着芳香的草药气味,热浪让那气味变得黏稠,轻轻托起交欢中的母亲和甫大夫。母亲的肩膀发出黑陶的光芒。母亲的肚腹白得耀眼。母亲的乳房饱满鼓胀。母亲的嘴唇艳丽如花。母亲轻坐在甫大夫身上,问,这样好吗?甫大夫说,好。母亲摇动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河面上荡起一叶小舟。母亲。那是母亲。那是四十岁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一生之中唯一主动的一次。母亲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母亲是一只忧伤的河鮮。母亲是一株遗忘在冬天的高粱。母亲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那个夜里母亲重回她的少女时代,那个夜里母亲亢奋并且平静,幸福并且哀伤。母亲问这样累吗?甫大夫说不累。母亲说不,不,我知道你累。母亲顺着甫大夫的方向侧躺下去,和甫大夫面对着面。母亲将身体彻底打开,让甫大夫如同一条水蛭一般缓缓向她的深处推进。母亲感觉到甫大夫的滚烫与颤抖,快乐与哀伤。母亲柔软湿润,柔软湿润的母亲将饱满滚烫的甫大夫紧紧包融。母亲平静如水。母亲起伏难平。母亲轻吻着甫大夫光秃秃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泪水。母亲轻捧了甫大夫的脸颊轻轻抚摸。母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母亲看到甫大夫颀长健壮的腰身和雪白锋利的牙齿。母亲与甫大夫身体相碰,发出根根的木击之音。甫大夫干净整洁的寿衣静静地撂在旁边,摞在一起的寿衣将一铺大炕涂抹上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豆大的雨点击上玻璃,嘭嘭响着,停留片刻,无奈地滑下,新的雨点又拍打上来,迅速急遽,前赴后继,紧锣密鼓。雨越下越大,黑夜变得混浊不安,月季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味被泼得到处都是。院子里有了积水。街上有了积水。半空中有了积水。洪水从山上直扑而下,裹挟着断木残枝与滚滚泥沙,村子变得摇摇晃晃。污水漫上每一条街路每一管小巷,水面上漂起腐败的菜叶和淹死的家猫。甫大夫挣扎在母亲的洪水之上,他高呼一声,战栗着,狠狠地咬破了母亲的嘴唇。甫大夫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鲜血。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血全部吸光。他说他要吃掉母亲。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身体吸到肚子里去。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刮去母亲脸上的汗水,他说但愿我来日变成厉鬼,天天为你看家守院。
三天以后,甫大夫就死了。甫大夫死的那天,母亲没有过去。她静静地守在院子里等候大贵为她带回甫大夫死去的消息。黄昏时大贵回来,为她捎回巴掌大一页纸片。大贵说那是甫大夫咽气之前为她写下的方子,可治耳鸣。
甫大夫死后,村里再有人生病,只能跑去镇上的药店或者医院。他们时常会给母亲带回一些锁柱的消息,那些消息添枝加叶,真假掺半。他们说看到锁柱喝得酩酊大醉,站在美发厅门前和两个小娘们打球耍钱;他们说看到锁柱拎一把菜刀跟镇上人拼命,结果他齐刷刷砍断对方的两根手指;他们说锁柱向他们打听家里的事情,锁柱说那个家还是他的,他随时可以飞回来把她和大贵二贵三贵轰出去。村人的话让母亲心惊肉跳,晚上睡觉时候,闩好门,横上木楗,又顶上粗粗的棍子。母亲把耳朵贴紧枕头,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不已。
可是锁柱还是闯进了院子。
锁柱闯进院子,在夏末一个午后。大贵坐在院门口搓着草绳,二贵和母亲一边择着青菜一边聊着闲天。锁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抬腿就把目瞪口呆的母亲端倒。
母亲爬起来,抿紧嘴唇,护住二贵。
锁柱对母亲说,告诉我甫大夫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婊子老了也不歇停?
母亲没有说话。她推推二贵,示意二贵躲进屋子。
门口站着美发厅的女人。女人斜倚门框,磕着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扔进嘴里,舌头一卷,瓜子皮就蹦出来。然那瓜子皮还是干的,没有沾上一滴口水。
锁柱又一脚将母亲踹倒,然后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中央。他先在母亲的头上跺了两脚,然后从大贵手里抢过草绳,将母亲绑得如同—只粽子。他挥起拳头猛击母亲的乳房和小腹,他说今天我就打废你这个骚货!他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瞅,他说你以为你霸在这里房子就是你的?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啐出一口粉红色的黏痰,那口痰正中锁柱的嘴角,轻轻荡着,硬是不掉下来。那口痰让锁柱愣了至少半分钟,他做梦都想不到一贯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还敢反抗。他的拳头再一次雨点般落上母亲的脑袋,他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婊子打死你这个婊子!倚着门框的女人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两辦完整的瓜子皮,劝锁柱不要再打了,锁柱却不管不顾,拳脚更加疯狂。母亲满脸都是黑血,她的两只眼睛从黑血里面溃出来,直勾勾盯着锁柱。母亲的无畏增加了锁柱的愤怒,他蹲着身子后退一步,以便挥出去的拳头更有力气。锁柱一拳挥偏,紧硬的拳头落上同样坚硬的泥石地面,手背即刻鲜血淋漓。锁柱髙骂三声,从旁边操起了两齿耙耧。他用耙杆狂砍母亲的后背,直到将耙杆打断。他扔掉断成两截的耙耧,原地转着圈子,试图找到一件更结实更厉害的武器。他看到了斜立墙根的铁揪。他对大贵说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别再打了。锁柱说他娘的让你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再打妈就被你打死了。锁柱一脚踹向大贵,大贵步伐跟跄,却没有跌倒。他折身拿了铁锹,攥紧在手。锁柱冲他吼叫,快把铁锹给我!大贵轻哼一声,铁锹斜斜地劈向锁柱。
那一锹正中锁柱膝盖。锁柱像一头大象般重重倒下,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他扶着墙爬起来破口大骂,他说你这个兔崽子竟敢拿铁锹砍我?他一边叫骂一边冲向大贵,他单脚往前蹦着,模样滑稽可笑。大贵后退一步,抬腿猛端他的小腹,脚还没有踢上去,锁柱就倒下了。倒下的锁柱不再动,他瞪着大贵,目光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绝望。他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他的声音尖锐惊骇。他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匹困兽或者琼子里的一只老鼠。
大贵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锁柱。手中的铁揪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起刺目的白光,那白光正中锁柱的眼睛,让锁柱打一个寒噤。
——面前的大贵身髙体壮。面前的大贵就像一位屠夫。
锁柱笑着,你要杀了我?
大贵说知道甫大夫临死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如果我要干掉你,必须赶在十八岁以前。今年我十七岁,杀了你,我也不用坐牢……
锁柱猛蹲起来,扑向大贵手里的铁锹。他仍然紧抓着折断的耙搂杆,他把耙耧杆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墙。他仍然单腿蹦着。他蹦起来就像澳洲袋鼠一样又高又远。那一刻大贵收起铁锹。也许大贵怕了。也许大贵心软了。也许大贵认为用拳头完全可以将他制服。大贵收起铁锹,偏了身子,锁柱的把耧杆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他就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地面。扑在地上的锁柱扬开双臂,两条胳膊像鸡的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可是它们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小并且急促的抽搐。
大贵壮着胆子把锁柱翻过来,他看到锁柱的面门上长出的一截两齿耙耧。耙尖插得很深,像订书机一样把锁柱的脑袋和地面钉到一起。可是锁柱竟还没有死,他从鼻孔里鼓出红色的血泡,他的眼睛冲大贵一个劲地眨,甚至,他冲大贵做起诡异可怕的鬼脸。惊慌失措的大贵听到母亲艰难地说,大儿,快送你爹去医院吧。
阳光黯淡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在锁柱身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贵试图伏下身子背起锁柱,可是他身体僵硬,做不成任何动作。躺在地上的锁柱仍然盯着大贵,仍然挤着鬼脸,表情丰富,变幻难平。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院子悄悄里弥漫开来,女人跪在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
母亲候在山路,手捧一个很大的铝皮饭盒。饭盒里装了大贵最爱吃的红烧茄子和大米白饭,母亲又在外面包上厚厚的花布包袱。长途客车每天都会准时经过这条山路,车上,坐着母亲的大贵。
镇子通往县城的中巴车共有五辆,大贵是其中一辆的司机。镇子到县城,必须经过那条母亲走过千百次的山路,中午时候,母亲便会准时在山路上出现。大贵先是看到一个静止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为苍老的母亲。有风吹起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胡乱地飞舞,胡乱地扫过母亲脸上堆积的皱纹。逢车上人不多时,大贵就会让母亲上来,然后把她拉到镇上汽车站。大贵坐在车子里安静地吃午饭,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大贵吃完,满足地抹抹嘴,说,好吃!把空饭盒递回母亲,就该发动车子,返回县城了。母亲仍然在那条山路上下车,目送着汽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母亲捧着空饭盒往回走,母亲表情轻松,步履轻盈。
县城是中巴车首发站,所以夜里大贵只能宿在县城车老板家。长途车每天往返一次,大贵手扶方向盘,看甫庄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近几年甫庄很多人开起窑厂,自己发达的同时,让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即使加到一起,大贵每年忙于农活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于是他就想找点事干。最初是母亲劝他学车的,母亲说,你不比三贵……你得学一门手艺。
对大贵,母亲一直深怀愧疚。她没有能力供大贵读书,她确信是她耽误了大贵的前程。可是大贵从不这样看,他说就算我去读书也是白费,鲇鱼爬竹竿——上不去!村子里白读几年书的人还少么?现在大贵成了司机,有着一笔固定的收入,母亲的心,才稍稍有了些慰藉。
大贵又黑又壮,浓密的络腮胡子掩住大半个脸,模样很有几分粗野。他的思绪常常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他想其实十七岁的自己在那一天里完全可以保护母亲不受锁柱的任何侵犯。他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感到羞耻,他发誓不会让母亲在晚年里受到一点点委屈。大贵暗地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强壮的身体让这一切变得极为轻松。有一次两个乘客无意间谈到母亲,他们谈论母亲的时候用到了“婊子”。他们并不知道坐在司机位置的大胡子就是母亲的儿子,当说到“婊子”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心地大笑。那时车子正好行驶在那条山路上,大贵隔着玻璃就可以看见翘首以盼的母亲。大贵将车子停在母亲身边,然后走到两个人面前,也不说话,先是啪啪两记耳光,再一手一个将他们抓起,提起来,直接从车厢里扔出去。随后大贵跳下车,冲两个目瞪口呆的乘客说,给我妈跪下!两个人试图反抗,大贵照他们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两个人立即弓下了身子。大贵再将他们提起来站好,然后猛踹他们的膝窝,两个人就朝向母亲齐齐跪倒了。大贵摁着他们的脑袋给母亲磕头,那天两个人的额头都被撞出了血。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大贵打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大贵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凶狠残暴。
母亲跟大贵去了两趟县城,那里住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二贵。二贵十九岁那年进了镇里的乳品厂,那时候乳品厂效益不好,二贵常常三天两头无活可干。后来乳品厂被县里的乳制品公司收购,二贵就被派到县里的乳制品公司工作。她去县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恋爱,她的丈夫刘强是那个乳制品公司的业务员。
二贵第一次带刘强回家,母亲忙昏了头。她烧了一大桌子菜,那些菜他们完全可以吃上三天。做饭时母亲悄悄把二贵拉到一边,问,小伙子脾气怎么样?二贵说挺好的,挺会心疼人。母亲说那就好……不过你得多留心,你爹没结婚以前脾气也挺好的。二贵马上不高兴了,她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提起锁柱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很不吉利。母亲看出她的不满,母亲说还是别恨你爹吧……有什么罪过不能原谅呢?再说人都死了,那些细故,我们还说它做什么呢?
二贵最终嫁到县城,母亲心满意足。可是那一次她去县城看望二贵,却发现二贵的眼角乌青淤血。母亲问怎么了,二贵说没怎么,走路不小心……可是母亲能信吗?母亲肯定不信。那个夜里母亲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她怕刘强成为锁柱,怕二贵成为自己。
母亲把担忧跟大贵说了,大贵当晚就气势汹汹地敲开二贵家的防盗门。他把刘强提在手里,又扔到地上,再提在手里,再扔到地上。他对刘强说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刘强坐在地上,摸着肿痛的屁股,莫名其妙地问二贵,那天我在酒后,真的动手了吗?
刘强绝不是故作姿势,他是真的记不清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慈眉善目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喝点酒以后就变成暴徒变成流氓——刘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大贵说到现在眼角还没消肿呢。刘强更纳闷了,他说你不是说那是骑自行车撞得吗?
那天大贵抱走二贵家中所有的酒。临走前他对刘强说,如果你再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我就真的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大贵的表情让刘强坚信他完全可以说到做到。
二贵和刘强,住在七楼。
其实对于二贵,母亲并非完全放心不下。虽然刘强曾经在酒后向二贵动了手,但毕竟只有那么一次,总得来说,夫妻俩还算恩爱有加。只要走出门家,二贵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手插进刘强的臂弯,让街坊邻居们很是羡慕。回到家,两个人更是打情骂俏,几近肉麻。有一次母亲正在厨房为他们熬汤,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砰的一声,探出头看,见刘强把二贵压在沙发上,一边拱她的嘴一边烧她的胳肢窝。二贵晃着脑袋,表情羞赧,嘴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味哧的笑声。茶几上一个花瓶被二贵碰倒,水洒上地板,两个人竟然全无知觉。母亲偷偷地笑了。她想起年轻时的甫大夫。
——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广州读书的三贵。
那时三贵正读着大学三年级,除了偶尔往家打个电话,三年来三贵没有回家一次。三贵走得那天,母亲和大贵二贵把他送到镇上汽车站,三贵坐在窗口,看一眼母亲,看一眼大贵二贵,再看一眼颓败萧条的甫庄,竟然长舒一口气。三贵没有任何不舍或者痛楚,他为能够离开母亲离开大贵二贵离开甫庄离开自己以前的生活激动不已——尽管他的口袋里,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整整两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是三贵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回避不了。大学里不断有人问起他的故乡,他的父母,他的从前。这些问话随意而又自然,然而每一次,三贵都是躲躲闪闪,面红耳赤。他再一次开始封闭自己,就像在小学、在初中、在高中时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从不轻易在同学面前表露心迹。然而即使这样,三贵也常常与同学闹得不快。
好像那天他们谈论起一部电影,在晚饭后的宿舍里。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沦落红尘,然后浪迹天涯。好像一位舍友对三贵说,那女的不错啊。三贵笑一笑,不说话。另一位舍友接过来说,再不错,也是个婊子。三贵偷偷变了脸色,嘴角轻轻抽动。第一位舍友说,甫三贵,你天天泡图书馆累不累啊……等下了晚自习,我带你出去快乐一番,我知道广州哪里有红灯区……像你这样的处男,姑娘们肯定欢迎。三贵仰躺床上,脑袋枕着胳膊,紧紧闭上眼睛。舍友不识时务,说我刚才说错了,是婊子们肯定欢迎。三贵就从床上蹦起来,对那个满脸堆笑的舍友说,你妈说她今天晚上没空。
于是就打起来。根本拉不住。三贵的拳头又准又狠。当然后来三贵主动跟舍友道了歉,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然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跟三贵开玩笑。他们暗地里说三贵是个怪人,别看平时说话不多,可是脾气暴躁,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话传到三贵耳朵里,三贵暗说怪人就怪人吧。不理我反倒更好,巴不得图个清净。
三贵三年没有回家,母亲想他想到抓心挠肺。她跟大贵商量,说过些日子,想去广州看看他。大贵说三贵他得回来看你才对。母亲说三贵功课忙……母子之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我去看他,一样。大贵把电话打到三贵宿舍,问他过年回不回家,三贵说不打算回了,得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三贵的话并非全是撒谎,大学开销大,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母亲寄他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大贵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和妈可能在春天去看你。三贵忙说不用了路太远了不用来了我在这边能照顾好自己。大贵说这和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没有关系……晚上妈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那边的三贵沉默良久,说,那你和妈看着办吧。
大贵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把车开熟,就跟老板把车子借出来,亲自开车拉你去广州看三贵。那时大贵已经不再给原来的车老板开中巴,而是转给县城一位私营公司的老板开轿车。那个老板看上了大贵魁梧的身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他开玩笑说雇上大贵连保镖都省下了。把中巴车换成轿车,大贵当然喜欢,何况工作变得轻松清闲,工资也比原来高出很多。大贵与那个经理很快成为朋友,车子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轿车开回村子。
于是就出事了。
大贵是下午回到家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二贵和刘强。母亲备好满满一桌子菜,那天大贵和刘强都喝了不少酒。母亲和二贵劝他们少喝点,大贵拍拍胸脯说不怕,有我在这里,妹夫喝再多也不敢耍酒疯。母亲说我是让你少喝点。大贵说我没事,大不了在家里住一晚上。仰脖又是一盅。
可是刚吃完饭,脸色蛇红的大贵就嚷着要回去,说是明天早晨还得去接余老板。母亲说你给他打电话告个假吧,就说你喝多了酒。大贵还想坚持,刘强和二贵一起劝他,说喝这么多酒肯定不能开车。大贵想了想,咧嘴一笑说,那就住下!
然而刚刚睡过去的大贵就被余老板的电话叫醒。问他在哪里,大贵说回了趟乡下,喝了点酒。余老板说明天一大早我得去机场,你能不能赶回来?大贵说没问题。说着话就往身上套羽绒服。余老板说如果你喝太多开不了车就不要逞强,大不了我打个出租……你明天中午前赶回来就行,公司不能没有车子。大贵说我刚才眯一觉,酒早醒了……肯定不能耽误你坐飞机。
可是母亲仍然为他担心。大贵说真的没事妈……捧人家的饭碗,总不能耽误了人家的事情。母亲捧一壶浓茶追出来,他接过来喝掉,冲母亲挥挥手,然后一踩油门,车子就拐上了山路。
尽管天气很冷,大贵还是摇开了玻璃。寒风激到脸上,大贵连打两个喷嚏,脑子逐渐变得清醒。寂寥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大贵还是把车子开得小心谨慎——事实上,大贵有着与他粗犷的脸廓很不相协调的细腻心思。
车子一路向北。土石路变成柏油路。柏油路变得越来越宽。公路两旁亮起整齐淡黄的路灯,县城的模样清晰可辨。大贵分别给余老板和母亲拨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安全返回县城,要他们不用担心。说完挂断电话,掏出香烟,弹出一根,叼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里摸打火机……
然后,他就听到噗噗两声钝响。
声音不大,极沉闷,极短暂。大贵猛然感觉到轻微的颠簸,似乎车轮碾过两大团柔软的棉絮。大贵急踩刹车,他从反光镜里惊骇地看到路面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人一动不动,另一个人拼命挣扎着,似乎想爬起来。他像一只翻壳的乌龟般无奈地划动着自己的四肢,身体在原地旋转着,脖子扭出可怕的限度。
大贵惊恐地跑过去,才发现事情的严重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路面上人倒着一男一女,女人一动不动,鼻子和嘴巴淌出清稀的血。大贵大着胆子试试女人的鼻息,那呼吸极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停止。旁边的男人仍然在挣扎,他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玲啊玲啊的嘶哑的叫声,一边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搬动着自己的脑袋。他肯定想把脑袋搬扭过来,他肯定想看一看近在呀尺的女人。可是他办不到。他的嘴巴几乎可以哨到自己的脊柱。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羽绒服,又把那段柏油路面变成紫黑色。
大贵张皇失措地拨打丨20,可是他一连几次都没有拨对。女人一动不动,男人喀嘻地咬着牙齿,大贵的心脏嗵嗵直跳,竟连发梢都额抖起来。后来他轻轻扶起女人,将她抱起。怀里的女人又瘦又轻,就像一根受伤的流血的羽毛。大贵将女人抱进车子,又返回去背起男人。男人痛苦地呻吟,四肢挂在躯体上轻轻地荡。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大贵听到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发出钢当钢当的令人窒息的脆响。
车子停在县医院大门口,大贵跳下车,手忙脚乱拉开车门,人再一次僵住。男人大睁着双眼,瞳孔放得很大,试试鼻息和脉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再看旁边的女人,仍然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大贵被吓傻了,两条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位老人满脸狐疑地向他靠近,才慌慌张张地关上车门。
大贵开着车,径直来到郊外。他将车子停靠路边,人瘫在驾驶座上抽烟。他一连抽掉五根香烟,每一根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他将最后一个烟蒂摁灭,再一次发动车子,拐上一条更为偏僻和荒凉的土路。他知道土路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即使在白天,那里也很少有人经过。
大贵扛起男人,走向枯井。男人在他的肩膀上荡来荡去,牙齿不断碰击着他的胸膛。大贵倒提起男人,将他扔进枯井。并底深处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大贵想那声音也许可以传到甫庄。大贵擦一把汗,又抱起娇小孱弱的女人。他感觉怀里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变重,他几乎抱不住她。突然女人睁开眼,月光下直直地盯着大贵,又轻轻咳了一声。
大贵嗷一声叫,扔下女人,撒腿就往车子里跑。他缩在车子里紧闭双眼,觳觫不止。他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虚脱,脑子里似乎藏着一百个不停钻凿的铁钎。后来大贵定了定神,再一次来到女人面前,蹲下,将女人重新抱起。女人轻轻呻吟,她盯着大贵粗糙模糊的脸,说,我还没死。
大贵没有停下脚步。他离那口枯井越来越近。
女人说,我还没死。
大贵说不。不,你已经死了。
大贵松开手,女人落进枯井。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在坚硬光滑的井壁上弹来弹去,大贵清晰地听到她的呻吟声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忽高忽低。似乎女人被卡住了,大贵没有听到她落到井底的声音。一股冷飕飕的阴风蓦地从井底升起,大贵连打几个寒噤。
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大贵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他努力回忆,可是他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也许他一直瞅着黑洞洞的闶阆发呆,也许他一直躲在井边的车子里瑟瑟发抖,也许他把车子开进市区开上最繁华的马路,也许他在河边有条不紊地将车子冲刷干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以后的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在他的生命中变成一片空白,他对母亲说,松开女人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然后,他就再也寻找不到自己。他在他的生命里忽然不见,直到苍老的母亲站在面前,他的意识才开始慢慢复苏……
大贵在上午九点多钟逃回甫庄,那时二贵和刘强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中巴。大贵一进屋子就给母亲跪下,大贵哭着说,妈,我杀了人。
他给母亲述说事情的经过,母亲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尽管她扶着一把椅子,可是身体仍然轻轻地晃动,好几次险些摔倒。母亲说儿啊妈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母亲说儿啊你这是丧尽天良啊。母亲说儿啊你去自首吧。母亲说儿啊你犯下的罪够枪毙吗?母亲说儿啊儿啊儿啊。巨大的恐惧和打击让母亲语无伦次,终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警察在下午时分找到了母亲。他们向母亲询问大贵的下落,母亲说上午大贵回来一趟,他说他要去自首。可是瞥察们根本找不到大贵。余老板的车子被抛在河边,车子里血迹斑斑。
大贵失踪了。
大贵失踪了,母亲在几天之内变得更加苍老。她会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即使上街,也是战战兢競地躲闪着偶遇的村人,默默承受着村里人一轮又一轮的攻讦。近年来好不容易摆脱掉村人的视线,现在因为大贵,母亲又不得不成为他们议论和谩骂的焦点。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同情大贵。他们说大贵犯下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说大贵应该五雷轰顶千刀万剐。枪毙一次肯定不够,得反复地枪毙。子弹先击穿大贵的脚跟,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依次往上打,一直排到脑门。他们说这样还不行,最好再把他剁成肉酱喂猪。他们说不是母亲家教很严吗?怎么严来严去,严出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锁柱再狠再毒,也不过打打架,偷偷东西,可是大贵:竟然敢舞人!并且一杀两个一杀一家!作孽啊……
受害者也有母亲。三九寒天里,她寻到母亲的院子,不说话,只是泪飞如雨。她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母亲给她跪下。母亲陪她一起哭。似乎母亲远比她伤心百倍。母亲哭了很久,受害者的母亲终于说起话来。她说撞了人,逃了也就逃了,怎么能把人往井里扔呢?那可是两条命啊!她站在那里不停颤抖,五根手指喀嘻作响。她对母亲说,你过来。母亲就过去。母亲是用膝盖走过去的,她走得很慢,每挪一步,膝盖都钻心地痛。母亲挪到她的面前,抬头看着她,她却抡开胳膊,一边号哭一边狠狠地掴着母亲的耳光。那一幕无比惨烈而又无比凄怆,两位老人面对面哭泣,就像在院子里演起滑稽并且血腥的舞台剧。那个晚上一千只夏蝉再一次飞回母亲的脑子,它们拉起长音,噪叫不休。甫大夫治疗耳鸣的方子,从此再也没能把母亲医好。
二贵想把母亲接到县城,母亲坚决不依。她说住惯了这个窝,不想再挪。二贵回到娘家,想陪母亲住上几天,母亲却把她往外撵。母亲说你身子不方便……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着——那时的二贵,已经有着八个月的身孕。二贵还想坚持,母亲就把她往门口推。母亲说如果你心疼妈,就让我安静一些日子。坐在回去的长途汽车上,二贵一个人偷偷抹起眼泪。她想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一辈子受苦受累受尽磨难,怎么到晚年也不能让她清静一些呢?——她希望大贵现在就被警察抓起来,又希望大贵永远躲在某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那个年是母亲独自呆在甫庄过的。她既没有放起鞭炮,也没有贴上春联。麻雀们唧唧喳喳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空中队形变幻莫测。母亲孤单地坐在院子里,形影相吊。突然她轻轻地哼起童谣:
小叭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
声音慢慢小下来,母亲似乎睡着了。
春天时候,母亲决定去一趟广州。二贵不放心她,说等些日子我和刘强陪你去吧!母亲说不用了,你好好在家养着,等我回来,就该给你侍候月子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更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火车行驶两天两夜,终在上午时分抵达广州站。母亲出了出站口,打一辆出租车,直奔三贵所在的大学。在家时二贵嘱咐过她,说到了广州一定要的打个出租车,这样安全。
母亲拦下一位走出校门的姑娘,问认识甫三贵吗?姑娘笑着摇头。母亲再拦下一位走过来的小伙子,问认识甫三贵吗?小伙子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认识。母亲一连拦下十几个人,终有一位穿着红色T裇衫的小伙子说,甫三贵,那不就是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母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年轻人又瘦又高,脸色苍白,正和一位女孩愉快地说笑。母亲愣了愣神,心想,这就是她的三儿吗?
三贵看到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让女孩等他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面前。他问妈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母亲说我来看看你。他问您一个人来了吗?母亲说我一个人。他问大哥呢?母亲说大贵他出了车祸。三贵说早让他小心些的,偏不听……严重吗?母亲说很严重。三贵问大哥他人没受伤吧?母亲想了想,说,没受伤。三贵说没受伤就好……以后要他小心点开车。然后三贵就沉默起来,似乎再也寻不到可说的话题。母亲说我给你捎来三千块钱。钱不多,你先花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塞给三贵。三贵说您寄来就行了。母亲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三贵问您吃过饭了吗?母亲说在火车上吃过。三贵说我带您去食堂吃饭吧!有小灶的,菜还不错。母亲说不用了……你还好吧?三贵说还好。母亲说你瘦了。三贵说我没瘦,我一直这样。母亲说不,你真的瘦了。母亲伸出手去摸三贵的脸,三贵轻轻躲闪,面露窘态,母亲的手尴尬地落空。母亲说你的脸色也不好……三贵说我真的没有事,我以前就是这样。母亲说以前你可不这样,以前你的脸红扑扑的,看现在都成了啥色?三贵说我还是领你到食堂吃饭吧!母亲说真的不用,我这就回火车站,一会儿有直接回县里的火车……三贵说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我一个人去就行,知道你一会儿还要上课……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三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很谈得来。母亲说这姑娘挺好看……好好待人家,别像在家里一样使性子耍脾气。三贵说知道了……我还是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说完又想去摸三贵的脸,三贵再一次灵巧地闪开。
三贵往回走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知道母亲肯定在看他,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女孩小琪问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三贵说,我妈。小琪略略地笑了。她说真是你妈的话你还会对她那样冷淡?你骗鬼去吧!
那堂课三贵上得心神不宁。他听不下一个字,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抹。还没有下课他就溜出教室,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去火车站送送母亲。他跑出校门,又一次愣在那里。他看见母亲倚坐在墙根,袖着两手,歪着头,竟然睡了过去。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的皱纹里冏亮一片,睡梦中的母亲,甚至打起轻微的鼾。不断有行人驻足观望,他们悄悄谈论着,似乎把母亲当成流落街头的孤寡老人。三贵跑过去摇醒母亲,母亲搓一下眼睛,看着三贵,挺直身子。母亲说,我又做梦了。
三贵问您梦见了谁?
我梦见三贵了。母亲迷迷瞪瞪地说,我梦见给他梢去三千块钱,我梦见三贵长得又高又瘦。三贵还交了女朋友。我梦见三贵了……
我不就是三贵吗?三贵指指自己的鼻子,您没有做梦,您现在是在广州。
哦,我在广州。母亲再搓搓眼睛,骤然打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梦。
三贵蹲下来,心痛地扶起母亲。您怎么睡着了呢?他说,这么冷的天……
母亲说我只想坐下来歇一会儿,想不到就睡着了……你别怪妈,妈不是诚心……妈也不想这么多人看我,妈只是不小心……火车上妈一分钟没敢合眼,妈揣着三千块钱呢。母亲站起来,慢慢扭过身子,说,三贵你回去吧,妈真的走了。母亲的脚步疲沓迟缓,身体僵直如一段朽木。
那天三贵一直把母亲送上火车。他在火车站为母亲买了一袋水果,为二贵买了一面小镜子,又为大贵买了两盒高档香烟。母亲提着这些东西上了火车,坐在靠窗的位子,又扭过头,两只手趴上窗户,鼻子紧贴玻璃,呆呆地看着三贵。母亲的表情让三贵的鼻子酸起来,他说妈,您就摸摸我的脸吧。母亲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三贵大声说,妈您摸摸我的脸吧!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三贵看到母亲的脸在他面前动了起来。母亲站起身,试图打开窗户,可是她总也找不到拉下玻璃的把手。她急切地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旁边的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玻璃拉开很窄的一指缝隙。母亲不顾一切地将一双手伸出窗外,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列车越来越快,车窗外的三贵邈不可见。
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三贵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列车上的母亲一直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喝口水,吃点东西,又沉沉睡去。母亲真的梦见了三贵。三贵三四岁的样子,拖一把大鼻涕,抱着她的腿要塔糖吃。后来三贵又变成身材魁梧的大贵,大贵呵着烟卷,吹着口哨,将汽车开得乂快又飘。突然汽车一头扎向万丈悬崖,大贵叫着妈快救我妈快救我!母亲伸出手,大贵就挂在悬崖上了……
母亲醒来时,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淋透。旁边的人盯着她,问,做噩梦了?母亲说,我好像根本没有睡着。那个人就笑了。他眨眨眼睛说没睡着才可怕——既然你没有睡着,又怎么从噩梦中醒来?
夜里母亲提着水果、小镜和两盒香烟,摁响女儿家的门铃。穿着睡衣的二贵只看母亲一眼,就唾一声哭出声来。她说警察找到大哥了……大哥他终于还是自首了。
母亲在监狱里见过大贵,隔着冷冰冰的长满红锈的斑驳的铁栏。母亲对大贵说,大儿,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是夫妻。他们长期两地分居,刚刚调到一起……大贵说我知道,警察跟我说了。母亲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贵闭紧嘴巴,却从鼻子里发出老虎一般的嗍声。他说妈,我酒后驾车,我撞死了人,我不想被抓进监狱。如果我被抓进来,如果家里没有我,谁能保护你不受欺负呢?母亲问那你为什么要自首?大贵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横竖逃不掉……因为我只有一个妈。
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只有母亲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对二贵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不放心你和三贵,我真想随大贵一起去了。说得二贵捂住脸,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夜里母亲来到厢房,吃力地搬开一个盛粮食的空坛,钻进地窖。那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多年不用的地窖,甚至连二贵和三贵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个地窖。母亲蜷缩在地窖里,看着地上的空酒瓶和空烟壳,又一次流下眼泪。似乎地窖里仍然残留着大贵的气味,似乎满脸大胡子的大贵就坐在母亲面前,揪着自己的头发,掮着自己的耳光,低低地抽泣。
警察们对大贵的审讯很是仔细,可是大贵回答起来却是轻描淡写挂一漏万。他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躲在附近山上,警察要他带他们去,他说连我自己都忘了躲在那里怎么带你们去?一连几次,警察们只好放弃。——毕竟大贵已经自首,毕竟那案子前前后后都是大贵一个人在单枪匹马。也曾也有人怀疑过母亲吧?可是当看到母亲凄側哀伤的脸,所有人又都放弃了深究的打算。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等我到了那边,我就跟锁柱说,说咱们都不恨他,让他也别再恨咱们。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你好好保重,儿不能给你尽孝了。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别忘了清明时,让二贵和三贵给我烧两刀纸。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照顾你。
大贵说,妈,我真的不怕死,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啊。
大贵说,妈啊,我不想死啊……
大贵死去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二贵回到娘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有时她会在母亲那里住上很久,却从不见刘强一个电话。最初母亲以为刘强和二贵可能怕她一个人太过孤寂,可是慢慢地,母亲感觉到事情的蹊跷。
她认为二贵和刘强之间可能出了问题。她没有证据。她凭直觉。再三追问,二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事情真相。她说现在的刘强常常喝醉酒,喝醉酒以后,回到家里就会乱打乱砸。母亲问怎么会这样呢?二贵说因为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母亲问是你猜的吗?二贵说我亲眼所见——刘强并不避人……他是想逼我跟他离婚。母亲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二贵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吧?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母亲不说话了,她的眼神变得漂缈和遥远,她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锁柱。她挪下地,为外孙女甜甜煮一碗鸡蛋羹,又来到院子,镶到椅子上,坐到阳光里,如一尊木雕般久久不动。
晚饭时母亲突然对二贵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离了吧。
二贵的筷子就定在了空中。我也想过,她说,可是我怕我一个人不能照顾好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再说,万一刘强他回心转意呢?
母亲说你爹他也是男人,那时我们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你考虑清楚,不要走我的老路。母亲再一次端起饭碗,不行的话,趁早离了吧。
就离了。房子判给刘强,甜甜判给二贵。二贵再一次回到娘家,母女俩常常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二贵重新回到镇乳品厂上班,那时那个乳品厂已经变成了县乳品公司旗下的一个冰棍厂。冰棍厂经常加班,二贵只好住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母亲经常去看她,抱着或者牵着甜甜,一老一小站在工厂大门外,就等着看二贵一眼,然后匆匆忙忙说上几句话。
女人的美发厅也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层铺面的百货商店。每次母亲经过那里,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女人在锁柱死去以后就离开了镇子,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她一个人去省城打拼下百万身家,也有人说她早已成为县城一位胖老板的二奶,总之她与小镇,从此再无瓜葛。
早晨二贵常去离厂不远的一个馄饨摊上吃早饭,一来二去,就与卖馄饨的大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那位大姐说二贵,给你介绍个男人吧!镇上中学教书的,三十多岁,他爱人不久前刚得一场病去世……他人很老实,又有正式工作,看你们挺般配。抽个空在大姐家见了面,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又在河則边坐到很晚。听着潺潺的水声,谈起逝去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慨然长叹。当天晚上他们就应下来,彼此顺心可意。二贵把男人的境况跟母亲说了,母亲也笑着说这次肯定不会错。怎么会错呢?母亲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母亲对他父亲的了解少多少。
他叫当归。他的父亲叫做甫大夫。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挑个日子将婚事办了,简单而又隆重。后来当归分到房子,他和二贵就将户口落到镇上。再后来他们又从甫庄接来母亲——母亲的那几间破屋,已经变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坍塌。
那也许是母亲的晚年里真正平静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为一家人做好三顿饭,剩下时间里,就坐在客厅里逗甜甜玩。母亲问你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叫甜甜。母亲问你妈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妈叫甫二贵。母亲问你爸叫什么啊?甜甜说我爸叫甫当归。母亲问你姥姥叫什么啊?甜甜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知道姥姥叫什么。母亲问那你小舅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小舅叫甫三贵。突然甜甜挠挠她的小脑袋,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舅。
甜甜从来没有见过三贵。母亲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三贵。三贵八年前从甫庄坐上开往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镇子回到甫庄。八年里母亲只在广州匆匆见他一面,母亲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天,她咒骂火车开得太快,她的感觉恍若隔世,缥渺虚幻。母亲想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她所挂虑的三贵长成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浅笑和表情。母亲背过身子擦一把泪,轻轻咳嗽起来。
母亲鹤发鸡皮。母亲老态龙钟。
二贵和当归常常给三贵打电话,可是每一次,三贵都有拒绝回来的理由,比如他刚刚找到工作,比如他在公司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比如他正在研究一个项目,比如他的项目正在审批,等等。他把回家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拖,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来二贵终于火了,她冲着电话吼你呆在外面不用回来了……就算妈去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那不过是二贵的一句气话,她和三贵都没有当真。然而秋天时候,母亲真的病倒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二贵和当归,胸脯剧烈起伏。不懂事的甜甜抓到一只蝴蝶塞进母亲手里,说姥姥姥姥我们一起玩蝴蝶吧!母亲将手松开,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飞向门口的花坛。母亲拽拽甜甜的小辫,冲她笑笑,又转过脸,对二贵说,二儿,让三贵回来一趟吧!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她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大贵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黯淡无光,它们松松培跨地挂在母亲身上,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混浊无光。母亲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号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而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濛不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二十七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个竹筐里号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赶走狼和秀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做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字。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叭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
第四节 蓝蛇
想不到上午也这般燥热。
是被称为“哑巴日头”的那种天气,阳光仿佛透过城市上空巨大的毛玻璃射下来,一副柔和无力的假象。却毒,直接杀进皮肤和肌肉,骨头和内脏。千牙万齿,一点一点地哨。
臧驰在出站口书报亭买了一份当天的晚报。他把报纸当扇子来回扇动,当遮阳伞遮在头顶,热浪翻腾,他就像一块架在炭炉上的吱吱作响的烤肉。再给汤娜打一个电话,那边说,好像到东站了。声音娇滴滴的,却不嗲,带着疲惫和兴奋。东站到西站,列车还得行驶十多分钟。臧驰无聊地点起一支烟,又捋捋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突然报纸上一个巨大的新闻标题将他吸引:有居民发现奇怪蓝蛇。旁边,配一副清晰的彩色照片。
很小的蛇。圆滚滚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小蛇通体幽蓝,晶莹剔透。它静静地伏在一棵月季花阴里,脑袋微微抬起,直直地盯着臧驰。
臧驰也直直地盯着它。
这时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嗨!
抬起头,就看到背着鼓襄囊的旅行包的汤娜。
臧驰推开病房的木板门,人就僵愣那里。不过三个月不见,谷蕊娟就瘦成一堆骨头。
似乎真是一堆骨头,一堆按女人形状堆列在一起的枯骨。生命早已偷偷逃离,剩下的只是生命的惯性或者骨头的本能。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在枕头上,喉晚深处发出可怕的“咕味咕味”的声音。先前一头秀发早已经不见,那里被稀疏的蜷曲的枯黄的细细的绒毛占据。先前光滑白净的脸也完全变了样子,那上面似乎涂抹了厚厚的没有光泽的石蜡。她的颧骨变得很高很尖,一双无神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那眼睛,几乎看不到光。
床边地上,放一个盛着小半盆水的红色塑料盆。
大军坐在屋角椅子上,一根根拔着自己的手指。手指被拔出喀喀的声音,他的嘴角有节奏地抽动。看见喊驰了,站起来,问:“人接到了?”臧驰点点头,将水果和鲜花放上低矮的床头柜。谷蕊娟侧过脸朝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似乎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笑容勉强挤出来,未及嘴角,就消失殆尽。臧驰轻轻问她:“好些了吗?”食指在她的鼻梁上飞快地刮一下,回头,冲大军坏笑。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希望病房的气氛因他刚才的举动而变得轻松一些。可是他不知道能否掩饰得很好。或许这表演太过夸张和拙劣了吧?或许,这样的故作轻松,只会适得其反。
臧驰给他们讲述他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生活和见闻。大军心不在焉地听,心事重重地点头;谷蕊娟大多时闭着眼睛,偶尔把眼睛睁开一线,看他一眼,又很快闭上。后来她连睁开眼睛都嫌多余,即使护士过来换吊针,也仅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回应。她的鼻孔插着透明的氧气管,似乎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通道。
臧驰和大军去病房外的走廊里抽烟。是正午,毛玻璃般的云层散尽,窗外花园的一切被白晃晃的阳光镀上水银般的轮廓。一株合欢树静静地站着,粉红色绒毛般的合欢花开遍一树。大军为臧驰点上烟,问:“把她安顿好了?”
“住下了。”
“你忙你的,这边你帮不上忙。”
“没事我过来看看。晚上再去宾馆。”
“晚上还得陪她?”
“肯定。”臧驰耸耸肩,“老许这样安排,敢不听?”
“不正合你意?”大军说,“反正你不想回家。”
“那倒也是。”臧驰笑笑说,“有个小姑娘陪着吃饭喝酒,总比回家受气强。”突然他转过脸,盯着大军,“怎么会这样?”
“什么怎样?”话题被突然贫开,大军愣了愣。
“谷蕊娟。怎么变这样?”
“哦,化疗没起作用。”大军在窗台上摁灭烟蒂,“一点作用没起。你走的时候正做第五个疗程吧?大夫说,五个疗程做完,看一看结果,或许会有奇迹。可是五个疗程做完,发现肿瘤还在恶化。再接着做,到第六个疗程,人就受不了了。你知道蕊娟她体质以前就不好,在学校时就是这样……再说也没有用,这样的病,几个疗程都没用……前些日子又査了,癌细胞已经转移,往上,到脑;往下,到骨头,到腰椎。现在不敢乱动,大夫说万一骨折,就得瘫痕……说是癌细胞吃掉了骨膜,骨头很脆……你说他娘的癌细胞是什么呢?怎么能吃掉骨膜?没办法了,熬吧!只能熬了……肺癌很难治。你知道,肺没有神经,不觉痛,发现了,差不多就是晚期……”
“没有办法了吗?”
“有什么办法?”
“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一直以为她还是以前的样子……”
“跟你说有用吗?你能分她一点痛,还是能借我一点钱?”
臧驰不说话了,眼睛盯着一树询烂的合欢花。走廊里逼仄昏暗,空气恶浊,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将烟蒂扔出窗外,烟蒂翻着跟头,砸中墙根的一棵月季。月季在地上映出一个小得可怜的影子,仿佛连那花阴都在燃烧。他再一次想起那条蛇,那条通体幽蓝,有着独特的圆溜溜的小脑袋的蓝蛇。他想这应该是一个骗局吧?有人假装在这座内陆小城发现了奇异的蓝蛇,很多无聊的报纸于是当成难得的新闻争相报道,又有更多无聊的报纸和网站争相转载,于是城市知名度大为提高,于是大批游客蜂拥而至,于是,经济大发展,房价打着滚儿往上翻……
或者,远没有这样复杂。有关蓝蛇,不过是一个恶作剧罢了——恶作剧是一种恶劣的行径,尽管它的制造者也许并无恶意。
病房里传出咳嗽声,突然并且猛烈。两个人急忙跑回病房,见谷蕊娟正半撑了身体,脑袋冲向地上的脸盆。她的嘴张得很大,脸却憋得紫红。她的后背高髙隆起,两手紧攥成拳。她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脖子上根根青筋凸起。她在剧烈地呕吐,似乎即将吐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可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下午臧驰回了趟家,却只呆了半个小时。墙上的石英钟一动不动,三个多月以来,时间没有从它身上流逝过一秒钟。臧驰叹一口气,去洗手间冲凉,发现水龙头还在漏水。卩巴塔,吧嗒,不急不慢。三个月前它就开始漏水,这么长时间,它是家里的另一个时钟。那么,漏水的水龙头,停止的石英钟,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不再把家当回事了?说明妻子不再把家当回事了?说明这个家无论如何,都与他们无关了?臧驰打开喷头,冷水猛激下来,他打一个畅快淋漓的冷战。
给老许拨一个电话,告诉他已经把汤娜接到,住老森林大酒店,下一步该怎么办。老许说这还用问吗?按原计划那样做啊!“反正你早些劝她离开,越早越好。”老许在那边打一个饱嗝,“不好办?你这点本事也没有?——相信老弟,才把事情交给你办。”
的确,这世上假如还有老许能够信任的人,这个人肯定是臧驰;反过来,这世上假如还有臧驰能够信任的人,此人也非老许莫属。两个人是在火车站行李房认识的,装卸工,是一根烟分着抽一瓶啤酒分着喝的好兄弟。是老许先离开行李房的,确切说是失踪,给臧驰留一封信,说要去打拼,如果成功,如果那时臧驰还在这里,就回来拉兄弟一把。三年以后,老许果真回来,果真发达了,臧驰也果真还在那里干装卸工。臧驰能干什么呢?他胆小,木讷,没有文化,又黑又瘦。老许兑现了承诺,把臧驰带到他的公司,分他一个叫做副经理的职务,每月给他一份比装卸工髙十几倍的工资。然后臧驰就开始谈恋爱,又通过贷款买了房子,又结了婚,生活从此翻开薪新的一页。在这个小区,绝不会有人对他直呼其名,都喊他“臧经理”。每到这时臧驰就笑。臧经理?只有他知道这个臧经理的含义。其实就是一个跑腿的,一个跟‘班’一个佣人,甚至,一条狗。当然狗不是随便好当的,因为狗有薪水,有地位。因为兄弟情深,才当得成一条狗。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朝思暮想当一条狗?
这次他出差整整三个月。原计划是一个月,老许在另一个城市开设了分公司,臧驰亲临指导。能指导什么呢?连收拾卫生那个孙老太太的工作能力都远在他之上。然后,一个月过去,他却不愿意回来。他不想回来,老许痛快地答应。“好,就待到你想回来为止!”他在陌生的城市无所事事,每天泡咖啡厅钻动物园,一个人,却不觉孤独。他不回来,也带着一份丰厚的薪水,他认为老许真是善解人意;他不回来,因为他讨厌这座城市,讨厌城市里的那个家。他甚至记不清第一次与妻子吵架是在什么时候了,而现在,他们早已把吵架升级为冷战。回了家,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坐在书房里玩游戏,妻子躲到卧室看韩剧,或者给三岁的女儿讲狼外婆。有时候臧驰觉得女儿肯定把他当成了不怀好意的狼外婆,不然的话,她看他的目光,为何总是躲躲闪闪、战战兢兢,甚至充满妻子一样的冷漠或者仇恨?做人做到这个份上,臧驰认为,真是一种无奈的失败。
老许为他和妻子做过很多事。劝架,讲和,请他们吃饭,请他们去歌厅又在中途偷偷溜掉把他和妻子扔到包厢。可是没有用。和好了,几天后又开始吵,又开始互不理睬,谁看谁都别扭。日子像身上的一层小丘疹,平常捂着,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却痒,又痛,让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总之搭疾彦瘩,不舒服。
屋子里静的可怕,随手打开电视,又看到有关蓝蛇的报道。伏在月季花下的蓝蛇,通体晶莹剔透的蓝蛇,有着炫冃的蓝的蓝蛇。荧屏上的蓝蛇开始爬行,用了灵巧的阿娜的舞蹈般的动作。连它的眼睛都是蓝的,深蓝,清澈,毫不设防。几秒钟以后蓝蛇突然不见,电视上只剩下一棵几乎被烤成灰烬的月季。
那么,就是真有蓝蛇了。一条蓝色的蛇,一个神秘的存在。
臧驰刮了胡子,换一件干净的T裇,出门,招手,打车,直奔老森林大酒店。巳是黄昏,天仍然热得发狂。一辆扎啤车在前面慢悠悠地行驶,险些撞上一位光着膀子的男人。男人回头,朝扎啤车懒倦地一瞥,然后扶着自行车继续面无表情地赶路。
炎炎夏日,所有人都会变得思维迟钝,无精打采吧?
臧驰和汤娜坐在老森林大酒店四楼咖啡厅里喝咖啡。汤娜也许刚洗过操,头发还是湿的,一缕微苦的洗浴液的香味若有若无。她的皮肤很白,一双纤秀的手几乎透明。她说话时喜欢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副羞答答的机灵样子。臧驰想,这样的女孩,老许为什么还要躲着呢?
“你说老许最早大后天回来?”汤娜轻啜一口咖啡。
“他没跟你说吗?”臧驰点一根烟,从烟雾后面看着汤娜,“即使回来也有很多事要做……你是休假吗?”
汤娜笑一笑,似乎臧驰的问题有些愚蠢。“我没有工作她说,“我还读书……老许应该跟你说过。”
“他从来不谈自已的事。”臧驰说,“事实上我和老许除了工作,很少谈别的——当然,工作也很少谈。”
两个人一起笑。汤娜笑起来很好看,露两只可爱的虎牙,鼻翼两侧多出细密的排列整齐的笑纹。臧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时尚杂志,上面说所有长两只虎牙的女孩都是清纯保守的,所有笑起来有鼻纹的女孩都是风流成性的。那么,既有虎牙又有笑纹的女孩汤娜呢?
“我会等他回来的。”汤娜说,“不过他的电话近来常常关机。”
“我也打不通。”臧驰说,“那你可以一边等他一边在这里逛逛。别看内陆城市,发展得还不错。我给你导游——老许交代过的。”
老许交代过的,要陪着汤娜。——其实就是看着汤娜,不让她到处乱走,并将他们的行踪及时向他汇报。臧驰问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老许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女人嘛!”老许意味深长的脸,让臧驰感觉面前的他突然变成一只只有午夜才肯出没的公猫。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聊这个城市的天气,聊那条诡异的蓝蛇,聊超级女声和萨达姆,聊法国葡萄酒和北京奥运会。那天他们共喝掉两杯极品蓝山咖啡、两杯新加坡司令、两杯蓝色玛格丽特、两杯红纯橙汁,吃掉两份干椒牛柳饭,共计消费六百七十二元整。刷卡,老许说那上面最少有十万块钱。
喊驰跟汤娜告别,下楼,挥手打一辆出租车,低声骂一句,一口痰啐出很远。
他想,他骂的是那六百七十二块钱。
午后是谷蕊娟一天里最安静的时间。她静静地躺着,大而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臧驰和大军站在走廊里抽烟,滚滚热浪将合欢花的香甜气息从打开的窗户推进走廊。那香气打一个旋儿,很快消逝到刺鼻的药味之中。
“要断药了。”大军突然说,“今天是最后一天。”
“什么断药?”臧驰惊愕。
“没钱了。”大军低着头,看着脚尖。
“可是医院怎么能……”
“这里是肿瘤医院……天天有得肺癌的人死去……并且都是穷人……能都不要钱么?”
“真借不到了?”臧驰吸一口烟,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他开始紧张,心里对大军,产生出一种极端的愧疚。他能借给大军一些钱吗?可以。虽然不多,但肯定可以。可是他知道,这点钱,对谷蕊娟,对大军,没有丝毫用处。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把谷蕊娟的生命延长几天,或者,不过是我们对于他人生命的一种姿态,一种仪式。大军巳经借了将近二十万块钱,当谷蕊娟离去以后,他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的一种艰难?——每一分钱,都是要还的。
并且,问题的关键的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知道他和妻子将在何时结束他们的婚姻,可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一一他必须攒一点钱,他必须为以后的生活考虑。
“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大军自言自语,“天下只掉下一个雨点,怎么偏偏砸中了我们?蕊娟她还年轻啊!她才二十九岁啊!她早知道自己治不好了……她半个多月没有吃下一口饭了……你知道,肺没有神经,不觉痛,等发现了,就是晚期……肺他娘的没有神经,可是我有神经啊!”顿了顿,又说:“还不如病的是我,一了百了。”声音颤抖得厉害。
病房里传出咳嗽声。比昨天更突然,更猛烈,更撕心裂肺,更让人心惊胆战。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回病房,谷蕊娟正在呕吐。她的呕吐物清稀晶亮,臧驰猜她也许吐出了自己的苦胆。她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都在抽动,手,腿,腰,肩膀,脖子,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头发……她似乎想把肺叶从胸膛里吐出,把每一个病毒从胸膛里吐出。她的脸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她的眼珠高高凸起,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弹子。突然臧驰想起大军说过的那句话。大军说:“癌细胞吃掉了她的骨膜。”
大军轻轻为她拍着后背。束手无策的大军现在每天能做的,只是为她拍拍后背。谷蕊娟吐了很久,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她重新平躺下来,眼睛看看天花板,又侧了头,盯住床脚的一个小小的风车。风车是女儿送给她的,上午,女儿和奶奶匆匆来过一趟,临走前,女儿将这个风车,插到床脚。
“不想让她们在这里太长时间。”谷蕊娟的声音来自胸膛深处,“不想让女儿看着我难受。”
臧驰急忙点头。
“可是我想她啊!”谷蕊娟再一次把眼睛闭上,“应该是看一眼,少一眼了臧驰添添嘴唇,坐立不安。大军起身为谷蕊娟倒一杯温水,说:“别乱说话。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谷蕊娟不动。
大军说:“喝点水吧。”
谷蕊娟仍然不动。
大军只好再重复一遍。“喝点水吧!”他端着杯子,弯着腰,“早晨喝小半碗豆腐脑,没过五分钟全都吐出来。中午喝半杯牛奶,一会儿又吐出来,这样怎么行呢?喝点水吧!”
谷蕊娟闭着眼睛说:“别管我了,你们出去抽烟吧!”
大军愣怔一下,嘴里坚持着:“还是喝一点吧!”
“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喝不进去吗?”闭着眼睛的谷蕊娟突然尖叫起来,声音从喉晚深处撕裂,宛若万枝利箭同时射出,“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喝不进去吗?前天早晨你给我买豆腐脑,昨天早晨你给我买豆腐脑,今天早晨你还给我买豆腐脑,你不知道我吞不下去吗?他妈的豆腐脑是我这样的人吃得下去的吗?你就不能给我换点别的?你不知道那里还有卖豆汁的?每天中午你去打饭,回来往桌子上一放,再给我倒半杯牛奶,就算完事了,你不知道我吃不下去吗?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吃不下去吗?我多长时间没吃饭了?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吃饭了?半个多月啦!你想想是不是半个多月了?我饿死算了!操你妈的我饿死算了!我饿死你再去找一个算了!”声嘶力竭的谷蕊娟突然睁开眼睛,泪水在刹那间喷涌而出。
臧驰被吓傻了。这就是那个谷蕊娟吗?这就是那个他和大军在高中时一起苦苦追求的谷蕊娟吗?那时的谷蕊娟多漂亮多迷人多温柔啊!扎长长的马尾,穿得体的连衣裙,嘴唇像清晨还挂着露珠的花瓣。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你看她一眼,她就低下头浅笑,脸颊落上一朵红霞。听别人说粗话都会脸红半天的谷蕊娟,怎么突然对相依为命的丈夫,说出了这般粗鲁和恶毒的话呢?
臧驰知道,她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已经彻底崩溃。现在她只能把世界强加给她的不公,发泄给自己最爱的人。
大军站在一边不说话,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手里,仍然端着那个水杯。
屋子里刮起一阵风。很轻的风,却让床脚的风车开始旋转。鲜艳明朗的红黄蓝三色风轮越转越快,分不清彼此,三种颜色逐渐融为一体,终于变成模糊的灰黑色调子……
下午汤娜在房间里休息,臧驰抽时间和老许见了一面。是他主动要见老许的,他说得跟老许谈谈汤娜的事。
汤娜什么事也没有。他见老许,是为了谷蕊娟。
他想跟老许借钱。以大军的名义。
他向老许汇报他和汤娜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咖啡;汤娜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抹了什么颜色的口红和指甲油;汤娜都问了哪些问题,他是怎样对答如流;汤娜是怎样急切想见老许,他如何跟汤娜斗智斗勇……老许饶有兴趣地听,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扎啤,末了,摊开手,说:“你看着办。”
“可是她一定要见你。”臧驰说,“我感觉她见不到你是不会回去的。”“见我不可能!”老许说,“你知道八爪鱼吗?”
“那你就跟她说,你们之间结束了。”
“你跟你老婆说过这句话吗?”
“我是下不了决心……”
“总之我的私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老许狡猾地笑笑,“你的任务,就是早些把她劝走。”
又聊了一些别的,关于借钱的事,臧驰仍然开不了口。他也学着老许的样子往嘴里灌扎啤,可是总也灌不醉自己。后来老许夺下他的扎啤杯说:“兄弟不能再喝了。省得喝高了跟汤娜耍流氓。”
“你不是把汤娜甩了吗?”
“哦对,甩了。可是甩了你也不能跟她耍流氓。”老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因为我们是兄弟。是兄弟,你就不能让我难受,我也不能让你难受,对不对?就像借钱,兄弟间可以分钱,就是不能借钱。分钱,是好兄弟;借钱,总会反目成仇。你跟我借过钱吗?没有!所以你是我的好兄弟。女人也是一样,我有两个女人,分你一个,咱们还是好兄弟;我有一个女人,还没有分利索,你就把她上了,你让我心里怎么想?我们之间就完了。是不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臧驰不懂。他认为老许才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可是刚才他提到了借钱,他说兄弟间是不能借钱的。这句话他听了无数遍,电视上,报纸上,街头巷街,甲乙丙丁的嘴里,就是没听老许说过。可是刚才,老许说了,虽然满嘴酒气,不过很认真。那么,现在,他当然不能跟老许借钱。
他还想跟老许做兄弟。
他还想继续当他的副经理。继续当一条幸福的狗。
他知道自己追求过谷蕊娟,他知道自己在追求谷蕊娟的时候曾经拍着胸脯说就算她要他的心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挖出来献给她,他知道谷蕊娟和大军现在多么需要钱多么需要他的帮助。他还知道,假如他现在借些钱给大军,哪怕是一点点,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救活,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的生命延长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他也会是他们一辈子的恩人。可是,他更知道,在现在,在他的生活里,在这座城市里,他需要做的是一条狗,而不是谁的恩人。
他盯着老许张开的嘴巴,盯着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脑袋痛了起来。
晚上,和汤娜喝咖啡的时间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蓝蛇。
是当天的晚报。更清晰的一张照片。据说这一次至少有十几人同时目睹了蓝蛇的芳容。蓝蛇并非全蓝,它的周身爬满浅紫色若隐若现的花纹。蓝蛇有红色分叉的信子,有懒洋洋的性格和迅疾的速度。蓝蛇伏在花丛,突然抬头,摆尾,扭身,倏忽不见。据说蓝蛇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气温,骤然变低。
“你相信吗?”臧驰抬头看看汤娜,又指指报纸上的蓝蛇照片。
汤娜两手搭成屋檐,“你得去问那条蛇。”
两个人一起笑。和昨天同样的咖啡,同样的鸡尾酒,同样的橙汁和同样的干椒牛柳饭。——汤娜胃口很大,却似乎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
“与老许怎么认识的?”臧驰必须寻找话题,把时间熬到十一点半。——熬到十一点半,也是老许的交代。
“我在酒吧喝酒,突然闯进來一个手持砍刀的小伙子。冲着我,没深没浅就是一刀……”
“在哪里?”臧驰吓了一跳。
“在山东威海。当然是在山东威海。我一直在山东威海……这时老许扑过来……”
“老许也在那个酒吧喝酒?”
“是。老许在出差。老许在喝酒。所以说缘分这东西,都是老套的英雄救美……”
“后来呢?”
“后来保安把那个小伙子送进派出所……”
“老许呢?”
“老许后背上,从此多出一个刀疤
哦,那个刀疤。臧驰见过那个半尺多长的刀疤,刀疤斜斜地挂在老许圆滚滚的后背,像一条机在上面无所事事的淡紫色蜈蚣。刀疤的确是老许出差带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喝多了酒就脱光膀子的习惯。刀症在酒后变成深紫色,龇牙咧嘴,常常让臧驰不寒而栗。不过他从没有问起过这个刀疤的来历。他不问,老许也不说。
“那男的……为什么要砍你?”臧驰试探着问。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汤娜抿一口酒,“我把他甩了。”
“甩了就砍人?”臧驰惊怔。
汤娜笑笑,抬腕看看手表。“明天还有几个景点要去,对吧?”
臧驰急忙点头。“是。早点休息吧!”
臧驰在第二天黄昏再一次走进医院的病房。这个时间不适合看望病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整个白天他都在忙,陪汤娜游览一个叫做“大西”的古建筑群,给汤娜打伞,买矿泉水,打出租车,一下一下摁动照相机的快门。天热得发狂,最高气温四十度,阳光里支了炒勺,可以直接炒菜。
这样的天气,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谷蕊娟来说,更是地狱般的日子吧?
其实臧驰害怕见到她,更害怕见到大军,虽然她和大军一直没有开口向他借钱,然而他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盼着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想引起老许的不快。
就像一条狗不想引起主人的不快。
谷蕊娟仍然保持她固定的姿势,脑袋歪在枕头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臧驰给她倒一杯水放到床头,谷蕊娟侧过脸来,递给他一个微笑。
她仍然挂着吊针。这说明关于停药的事情,完全是大军的杞人忧天了。
“我爸过来一趟谷蕊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捎过来一万块钱。”
“你爸人呢?”臧驰问。
“走了。”谷蕊娟低声说,“他住乡下。现在正卖西瓜。他忙。”
“大军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臧驰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早晨给我买了豆浆,陪我喝下,然后说出去有点事,再没有回来。”谷蕊娟歪着头,愣愣地看着臧驰,“好在有护士。我摁一下铃,护士就跑进来……”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他把电话落下了。”谷蕊娟用下巴指指床头柜,“那不是吗?”
“他没说他去哪里?”臧驰看着电话。
“没有。”
“哦。”藏驰坐下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地,一丝一丝地,将自己镶到椅子上。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两条腿却抖动得越来越快。不仅如此,仿佛连手都抖动起来,仿佛连心脏都加快了眺动。“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吧?”臧驰故作轻松,“我帮你去找找他。”
“不用了。”谷蕊娟的声音,似乎真从地狱里传出来。
“真帮你找找他。”臧驰眺起来往外走。他不敢在病房里多呆秒钟。他几乎是冲出病房的。他想谷蕊娟肯定看出了他的不安和愤怒。一出病房他就破口大骂,他骂孙大军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骂完后想起病房里的谷蕊娟,又加一句你他娘的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喝酒吗?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哭了,眼泪很快打湿了脸。
他沿着逼仄的走廊往回走,走得摇摇晃晃。他想,这就是他娘的黄泉路吧?
“明天老许该回来了吧?”汤娜问。咖啡勺在托碟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该回来了吧?”减驰直直身子,“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傍晚时打过。他说没什么事就回来。不过也说不准会有事。有事,或许就延期了。”
“他总是忙。”喊驰喝一口酒,“知道吗?刚才我买了份晚报,上面说,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张完整的蛇蜕。”
“蓝蛇的?”
“蓝蛇的。蓝色的蛇蜕,上面有浅紫色花纹。”
“就是说真有蓝蛇了?”
“没错,真有蓝蛇。”臧驰说,“据说美国就有蓝蛇,人们把它们捕获,剥掉皮,制成昂贵的蛇皮女鞋……看来蓝蛇并非美利坚独有。看来不是恶作剧。”
电话突然响起来。在桌子上,疯了似的叫。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臧驰两道眉毛乍然分开,中间的距离,足足塞得下一个拳头。
“是你吗大军?”臧驰问。
“是我。”声音很小。
“你在哪?”臧驰冲电话吼叫。
“你不用管。”大军说,“我刚下火车。我打电话,是想拜托你……”
“你要把谷蕊娟扔下不管吗?你他娘这叫怎么回事?”
“听我说臧驰,我受不了了。剩下的日子,帮我照顾好蕊娟。当然,她母亲,她父亲,也会照顾她……”
“你他娘给我回来!”
“没有用的臧驰,我回去,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谷蕊娟她在受苦!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叫犯罪你知道吗?你他娘还是个男人吗?你马上给我回来!”臧驰把手里的咖啡杯猛地拍到桌子上,咖啡杯訇然炸裂,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很多人转过头看他,汤娜吓得脸色苍白。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不敢回去。就算我回去,也只能眼睁睁看她死。没有用的臧驰……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个屌?你个狗娘养的马上给我滚回来!”
“臧驰,我要挂了
“你马上滚回来!你他娘听见没有?”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连贯,却有气无力,像大军无可奈何的逃离或者反抗。
臧驰抓着电话,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他奈开的左手鲜血淋滴。一名服务生慌慌张张跑过来,紧张地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臧驰冲服务生大吼一声:“滚!”
“你怎么了?”惊慌失措的汤娜拿起一张纸巾,试图为臧驰的手指止血。
“别烦我!”臧驰烦躁地甩开她的手,两手深抱着头。很久后他站起来,对汤娜说:“我去埋单。”又对仍然傻站在一旁的服务生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对不起。”
臧驰坚信大军三天内没有回来的话,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因何产生这种想法,可是这想法深入骨髓,坚定不可动摇。正是大军失踪的第三天,炎炎烈日下,臧驰和汤娜在最后一个景点乱逛。
昨天下午下了雨。是暴雨,哗一声就从天上浇下来,没有任何预兆。雨霎时将没有打伞的城市淋透,包括来不及躲闪的太阳。那时臧驰和汤娜刚刚步出酒店,两个人站在门口等出租车。臧驰看看天,说,下雨了。汤娜看看臧驰,说,是下雨了。臧驰说要不你回房间休息?汤娜就返身回了酒店。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臧驰的心情稍好一些,他想这城市终于有些凉爽了。并且,因为雨,他可以把时间再熬过一天。
是在熬。他觉得汤娜根本不会听从他的劝告。似乎她已经变成一株顽固的植物,根系深深地扎进酒店地基的深层。老许给汤娜打电话,说他这会儿正在佳木斯办事,一两天内肯定回不去,如果汤娜着急的话,可以先回去,他办完事直飞威海看她。汤娜摇着头说不。“不,我等你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汤娜咬紧银牙,看起来决心百倍,很是壮烈。
臧弛和汤娜坐在遮阳伞下喝可乐。仅仅在那个景点待了十几分钟,两个人就挥汗如雨。天气并没有因为昨天的暴雨而变得凉爽,阳光更加暴烈,直接把汗水泼到每个人的身上。可乐是冰镇好的,握着瓶子,丝丝凉气从手指钻进身体,很是舒坦。据说可乐瓶的形状最初参考了女人的身体,那么,当女人手握几近妩媚的可乐瓶,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我们已经把这个城市逛遍了。”臧驰看看汤娜,“老许回来前这段时间,你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都行。”汤娜甩甩头发,“躺房间里睡觉,去商场乱逛,怎么过都行。总之得把他等回来。”
臧驰点点头,喝一口可乐,牙齿立刻像结了冰。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心里面惴惴不安。万一大军还没有回来呢?他将怎么对谷蕊娟说?前几天他骗她说大军出去跟了趟车,一家工厂的长途货车,大军帮他们押车。可是这谎言还能维持多久呢?或许谷蕊娟早就猜出来了吧?不但谷蕊娟,所有的医生,所有的护士,谷蕊娟和大军的父母,他们的女儿,都知道大军逃了——大军逃了,错在大军,却是谷蕊娟的失败,医生和护士的失败,他们的父母和女儿的失败,臧驰的失败,医学界的失败,整个社会的失败——只是他们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们不说出来,或许他们认为大军还有回来的希望,或许他们不屑去说不齿去说不忍去说不敢去说。也许相信大军还能回来的,只剩下他臧驰一个人了吧?
还有,他编造的有关老许的谎言,可能也早被汤娜识破了吧?她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她想把老许当猴子耍,把臧驰当猴子耍。其实这世上许多谎言到最后都已经真相大白,只剩下谎言的制造者还在自作聪明地掩盖,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出尽丑态。臧驰心想,那可真是一件滑稽和可悲的事情。
汤娜喝着可乐,对臧驰说:“我接着给你讲我和老许的故事吧?我们在酒吧喝酒……”
臧驰说:“冲进来一位手持砍刀的小伙子……”
汤娜说:“他抡起砍刀,没深没浅地劈向老许……”
臧驰说你讲错了,“应该是没深没浅地劈向你。”
汤娜说是劈向老许。
“可是上次你告诉我他目标在你臧驰纠正她说,“是老许替你挡下这一刀。”
汤娜“噗”一声笑了。她说那是第一次。“第一次,老许替我挡下一刀。几天以后,我们还在那个酒吧喝酒,我男朋友再一次冲进来……”“你男朋友可真疯狂……这一次呢?是你替老许挡下一刀吗?”
“是。我扑到老许身上……”
“也砍在后背?”
“是啊!”汤娜笑笑说,“一对情侣疤。”
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难舍难分。这太过离奇,类似香港古惑仔电影里的镜头和情节。可是臧驰相信这是真的。这种事成千上万,这种事成本太低,这种事谁都会做。并且,从汤娜裸露的一段后背上,他真的看到一道伤症。
一道和老许那道疤非常相似的刀疤。
“你以前的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臧驰问道。
“自杀了……用的还是那把刀。”汤娜起身,将空可乐瓶扔进垃圾简,回头,冲臧驰笑。
大军果真没有回来。
臧驰走进病房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他的手里拎一袋水果,他知道这袋水果对谷蕊娟毫无用处。病房里光线昏暗,似乎连日光灯都奄奄一息。谷蕊娟侧卧在床,脑袋深下去,努力做着呕吐的动作和声音。她在挣扎,她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臧驰想她也许连空气都吐不出来。连怨恨和无奈,都吐不出来。
臧驰坐在一边慢慢等,一只手为谷蕊娟轻捶着后背。后来谷蕊娟停止呕吐,抬头,看一眼威驰,笑笑,慢慢放平身子,将眼睛紧闭。接着她开始了激烈的喘息,脸色转眼间变成可怕的黑紫。她的喉味深处像装着一只沙哑的不知疲倦的哨子,合着不连贯的哨声,连她的肩膀都做着徒劳的努力。很久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再睁开眼,再看一眼臧驰,再笑笑,再将眼睛紧闭。臧驰有些手足无措,他弯下腰,说:“货车在路上耽误了吧?我想大军也许明天才会回来。”
谷蕊娟再一次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看臧驰,然后,再一次将眼睛闭上。
“在外面多呆几天也好。能多挣些钱。你们现在正需要钱……”
“我不恨他”谷蕊娟突然说,“他走得好。”
“说什么呢?”臧驰在膝盖上搓搓手,“他只是去押一趟车……”
“我真的不恨他。”谷蕊娟紧闭着眼睛说,“我知道他没有办法……他走了好……”
“可是……”
“你以后不用来了。知道你忙。”谷蕊娟的声音越来越小。
喊驰坐着不动。不走,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话还是应该沉默;他不知道如果应该说话,那么,他应该对可怜的谷蕊娟说些什么。他想都是自己他娘的自私和懦弱,假如那天他大着胆子跟老许提了借钱的事情,或者他自己借一点钱给大军,大军应该不会偷偷跑掉吧?可是现在大军逃走了,逃离了自己的妻子和命运,那么现在,他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听我说,大军会回来的。”臧驰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谷蕊娟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她非常累,似乎她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臧驰站起来往外走。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摸烟。他掏出了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他的手在各个口袋里进进出出,心情变得越来越坏。
“威驰你还在吗?”突然他听到谷蕊娟的声音,“你说大军会回来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臧驰急忙扔掉手里的香烟,重新跑回病房。他听到谷蕊娟小声重复着我想大军我想大军,他听到自己大声重复着他肯定会回来肯定会回来。可是他明明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家像一个冰窖。家永远像一个冰窖。臧驰看不到他与妻子之间的任何希望。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想做任何形式上或者实质上的努力。
回家只有三件事可做:洗澡、睡觉和看两眼电视上的本地新闻。
—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抽烟的时候,看两眼本地新闻。
妻子的眼神永远像一块冰,为这个冰窖增加着无穷无尽的寒冷。又似乎她只有对臧驰才是这样。臧驰在小区花园的甬道上看到她和邻居们打招呼,春风满面兴高采烈。又在晚上听到她在卧室里偷偷打电话,嘻嘻嘻嘻嘻笑个不停。
她的表情,她的笑,让臧驰心烦意乱,心灰意冷。
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有那条蛇。
蓝蛇。
蓝蛇是假的。一个骗局。
……蓝色的蛇蚊被拿到试验室分析,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震惊。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蛇蜕。蛇蜕上的颜色,是涂抹上去的蓝色染料。
就是说,所有有关蓝蛇的报道,都是假的。很多人一起参入到这个巨大的骗局中来,他们拍着胸脯说看到了蓝蛇看到了蓝蛇,其实,全都在撒谎。
这样的事情,本来与臧驰毫不相干。真有蓝蛇或者假有蓝蛇,那些人说了真话或者说了假话,都与他无关。可是当他看到主持人板着脸孔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从沙发上暴跳起来,骂一句去你娘的,冲电视机就是狠狠的一拳。
声音把卧室里的妻子引出来。
她扶着门框,平静地看着臧驰,从头到脚,足足一分多钟,然后,转身,关上门。臧驰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想过的话别过了,不用拿电视机撒气。”
几天以来,这是她对臧驰说的唯一一句话。臧驰愣了半天,才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那就别过了。”臧驰对自己说。说完,发现自己的手指抖个不停。
城市里的所有景点都被臧驰和汤娜转了两遍,老许对汤娜却仍然避而不见。
臧驰査了査那张卡,发现上面只剩三万多块钱。他吓了一跳,他想是不是搞错了?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和汤娜就花掉七万多块钱?然后他开始算,一笔一笔査清楚,发现一分钱都没有搞错。房费每天八百多,咖啡每天八百多,加上吃饭,加上汤娜买些东西,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花销,七万多块钱就转眼不见了。臧驰急忙向老许汇报,老许粗着嗓子说:“接着花!花光了还有!我就不信这个小妖精敢一直住在这里!”
臧驰就觉得很没劲了。这叫干什么呢?赌气?拿十万块钱赌气?那一刻他想起了大军和谷蕊娟。
汤娜在咖啡厅里接着讲她和老许的故事。
“那次老许在威海住了近半年。半年时间里,我们天天呆在一起,聊天,钓鱼,喝茶,或者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多好啊!两个人抱在床上,谁也不见,什么也不想。后来老许要回去,我不让他走,他说他必须得回去。他是有公司的人,怎么能不管自己的生意呢?临走前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红酒。什么红酒我记不清了……然后,老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红色首饰盒,打开,是一枚戒指。铂金戒,有钻石的。戒指闪着蓝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奇异的蓝……老许慢慢把戒指戴上我的手指,我一直看着他。他戴得非常认真,表情郑重。天啊!他送给我一轮太阳……”
“他向你求婚了?”臧驰合上当天的晚报,抬头看着汤娜。
“没有。不过他送给我一枚戒指。”
臧驰皱皱眉头,“他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总之我一定要见他。我会一直等他。我绝对说到做到。就算我睡在大街上,也要把他等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回来?”
“我想向他求婚。”
“你等等!”臧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要向老许求婚?”
“有什么不可以吗?”汤娜笑笑说,“只能男人向女人求婚?”她摸出一枚很小的钻戒扔到桌子上,问臧驰,“漂亮吗?”
“我看你是疯了。”臧驰摇摇头,“闻所未闻。”
汤娜再笑笑,露出她的虎牙,挤出鼻翼两侧的笑纹。她问臧驰:报纸上怎么说?”
“报纸上说,真有蓝蛇。蛇蜕当然是假的,不过真有蓝蛇。据说有人想让更多人相信这个城市有蓝蛇,可是又抓不到真正的蓝蛇,就制造了一个假的蛇蜕……你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吗?有句台词这样说‘虽然我们没有真正的蓝蛇,但是我们有真正的蓝色染料’,就是这个意思。他已经道歉了,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是个恶作剧,是房地产开发商的恶作剧。不过蓝蛇倒是真的,昨天,又有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蓝蛇。你看,这个目击者我认识。”臧驰翻开报纸,手指轻点照片上的一位老人,“是个老教授,住我家楼下,德高望重,从来不说假话,看来真有蓝蛇。没错,有蓝蛇。”然后,臧驰抬起头来,认真地对汤娜说,“你真打算向老许求婚?”汤娜坚定地点点头:“是结婚。在这个城市,和老许。”
臧驰对谷蕊娟说:“你放心,大军就要回来了。”
臧驰对老许说:“你放心。汤娜会走的。”
臧驰对汤娜说:“你放心,老许就要回来了。”
臧驰说:“会回来的。”
臧驰说:“会走的。”
臧驰说:“会回来的。”
喊驰说:“会回来的。会走的。会回来的。”
臧驰仰天长啸:“我操你大爷!”
减驰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妻子,有了外遇。
当然他没有证据,他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充其量,在一次中午回家洗澡的时候,他看到妻子红扑扑的少女般的脸蛋。他熟悉这样的脸蛋,与妻子热恋时,接吻或者做爱以后,妻子的脸蛋就是这样红扑扑的。可是这能够说明什么呢?炎热的夏天,几乎所有人的脸都是红的……再说,从目前他和妻子的状态来说,即使妻子有了他以外的男人,能叫“外遇”吗?倒是没有别的男人,才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心里仍然不舒服。看到大街上手拉手的男女,就想起妻子红扑扑的脸和红扑扑的表情。强迫自己不去想,妻子红扑扑的脸却固执地在他面前晃,晃啊晃啊越晃越大,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讥诮。
心里憋得难受,就跟老许说了。那时老许刚从洗浴城出来,穿着肥大的沙滩裤。“是不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他摸摸臧驰的额头,“没休息好,就胡说八道。”
“可是她的脸红扑扑的……”
“那你看我。”老许把一张大饼脸凑过来,“我的脸红不红?”
的确红。像煮熟的螃蟹壳。连形状都像。臧驰苦笑。老许收回脑袋,拍拍他的肩膀。“如果陪汤娜太累,就找个人替你一下。”
“不用。顶得住。”臧驰说。
“那么老许的大脸再一次凑上来,“求求你早些把她劝走。——三天内,把她劝走。”
“三天内把她劝走。”这应该是老许的最后通牒。也许老许扛不住了吧?他已经崩溃,就像失踪的大军。
与蓝蛇有关的报道,再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蓝蛇确是假的。无中生有。一个骗局。臧驰和汤娜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从挂在墙上的电视上,再一次看到有关蓝蛇的消息。
据说有记者对所有的目击者展开暗中调查。他发现,所有的目击者,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最早看到蓝蛇的人,是制造蓝色蛇蜕那个房地产商的生意伙伴;第二个看到蓝蛇的人,是第一个发现蓝蛇的人的姐夫;第三个看到蓝蛇的人,是第二个目击者的舅舅;第四个和第五个目击者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是第二个目击者的两个儿子……当然也有不存在血缘或者亲属关系的,看起来似乎毫无瓜葛,细査起来,却都是那个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或者职员的邻居亲戚同学战友棋友牌友笔友舞友甚至狱友……至于那个老教授,则是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名誉顾问。似乎蓝蛇至此,终于真相大白。几百人同时虚构出一条诡秘的蓝蛇,然后让更多人兴奋难耐或者忧心忡忡。
可是他们有什么目的呢?仅仅想让城市增加一点知名度吗?仅仅想靠增加起来的知名度炒热几栋商品楼吗?可是,或许对很多人来说,蓝蛇并不完全代表美好和神秘吧?它还是邪恶的,可怕的,冷冰冰的,让人胆寒的……那么,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为了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臧驰想不明白,头痛欲裂。
让臧驰头痛欲裂的,还有酒。他们没有去四楼的咖啡厅喝咖啡,电梯停在四楼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一下,却并不走出去。电梯停在一楼,臧驰说:“去喝点酒?”汤娜咬着牙点头。于是他们走出老森林大酒店,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酒馆,要了几盘凉菜,又要了两杯三斤装扎啤。臧驰说多喝点,我好久没有他娘的醉过了。汤娜说我也是。就开始喝。三斤装扎啤,几口就下了肚。再要两杯,再几口下肚。那哪里还是喝酒,那简直就是牛饮。想到每天晚上装模作样地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喝鸡尾酒,两个人都忍不住笑。笑了,脸红成了猴子的屁股。
“你真该回去了吧?”臧驰不忘他的任务,“我想半年之内,老许不会回来。”
“那我就等他一年。”汤娜大着舌头,打着酒嗝,“我不想回去。”
“求婚的事,电话里跟老许说说就行。”臧驰笑。
“不,必须当面跟他说。”汤娜坚持。
“老许会很感动的。”
“他感动个屁。”汤娜提高了声音,“他感动的话,早该回来了!”
碰杯。面前的汤娜不停地晃。臧驰不知道是汤娜喝醉了,还是自己喝醉了。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和老许结婚吗?”汤娜问。
“因为你爱他。”臧驰说。
“不完全是。”汤娜低下头,看扎啤杯里细腻的泡沫,还因为我讨厌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嫁给老许,我就可以永远告别那个城市。”
“谁都讨厌自己生活的城市。”
“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因为我是做小姐的。”汤娜灌下一口啤酒,“还可以叫做妓女。还可以叫做小兔,鸡,等等。我所从事的工作,警察们叫做卖淫。”臧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妓女?卖淫?这些事怎么能跟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孩扯上关系?并且她还爱上了老许!并且老许还爱上或者曾经爱上过她!这怎么可能?脑袋一阵阵的痛,似乎一把锥子在里面反复地绞,面前的汤娜,五官模糊不清。
“我没有骗你,”汤娜认真地说,“我一直做小姐。高中毕业就开始做,一直做到认识老许。是因为做小姐才认识老许的。小姐爱上了客人,你知道,这太过正常何况老许还替我挨了一刀。在老许之前,我有男朋友的,我告诉过你……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我的职业……后来知道了,就离开我,然后,几个月以后回来,抱着我哭,说他离不开我,求我不要再去做。可是不做小姐我能做什么呢?那时候我需要钱,那时候我的生活—团糟,那时候钱和爱情,我选择前者。再后来他退了一步,他说他不嫌我,我做什么他都不嫌我,但是,我绝不可以再爱上别人。我答应他了。可是后来我竟爱上了老许,莫名其妙义无反顾。这件事被他知道了,就闹,就求我,就打我,就威胁我。他说我不离开老许的话,他会杀了我们。”
“就是说老许替你挨刀并非偶然,那时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是这样。我常常想,我和老许是真心相爱吧?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我真的爱老许。或许老许已经不再爱我了,或许现在我对老许的爱,远不如以前那样强烈,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想结婚。我真的想和老许结婚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衣服,钱,化妆品,甚至牙膏牙刷。我真的不想再做小姐了——事实上自从认识老许以后,我就没有做过小姐。”
“可是如果老许不再爱你——我是说如果——你和他结婚还有什么意义?我相信在你生活的那个城市,肯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我讨厌那个城市。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那个城市吗?因为那个城市太小。只要出了门,无论我去干什么,去美发店,去超级市场,去书店或者去喝咖啡,都能遇到曾经和我睡过的男人。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你肯定理解不了。我做过五年小姐,可是,似乎这一辈子,我都在做小姐。我不可能逃离……”
“你告诉过我,你读书……”
“我骗了你……我不怕丢人,可是我怕给老许丢人。”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喝多了。因为,好像,老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汤娜低下头,一滴泪落进面前的扎啤杯。
“听我说汤娜,先回去吧!如果老许回来,我就打电话给你,你再过来……”臧驰继续着他的努力。
“不!我要等他!”汤娜突然扯开嗓子尖叫,“如果他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他!他娘的就等到我死或者他死!”
似乎一切都看不到尽头。汤娜和老许,大军和谷蕊娟,臧驰和妻子,城市和蓝蛇……
是的,蓝蛇。臧驰从出租车的收音机里再一次听到有关蓝蛇的争论。是一档有听众参与的互动节目,很多市民打过去电话,争相发表对于蓝蛇的看法。多数人的看法是那个记者太过神经质了,这样的小城,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街上随便一个人,就可能是你妻子的同事,或者你丈夫的朋友的同事,或者你妻弟的同学的同学,或者你同学的战友的父母,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怎么能由此判断蓝蛇就是一个骗局呢?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有听众推断,或许蓝蛇真的并不存在,所有有关蓝蛇的消息,都是电视台或者报社凭空捏造出来的。他们拉来一些人,然后编造了蓝蛇,然后辟谣,然后再编造,再辟谣,使得愈来疲软的本地新闻因了蓝蛇而突然坚挺。他们摆出理由一二三四,条理清楚,逻辑极强,不容置疑。臧驰听完,笑笑,皱眉,再笑笑,再皱眉。看来他永远不可能搞明白这个城市到底有没有蓝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蓝蛇。就像他永远不可能搞明白汤娜对老许以及老许对汤娜的感情,大军对谷蕊娟以及谷蕊娟对大军的感情,他对妻子以及妻子对他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都在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所操纵,所掌控,混沌不安又吊诡无序。你想逃离,想进入,想搞明白,想放弃,根本没有可能。
他习惯性地买一份晚报。瞟一眼,没有看到蓝蛇。头版头条被一桩凶杀案所占据,说是在老森林大酒店不远处的垃圾箱里发现一具女尸,女尸生前没有被强暴的迹象,却寻不到他随身协带的任何物品。警察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空的坤包,坤包上印有这个女子的指纹。警方由此推断这也许是一起抢劫凶杀案,希望群众踊跃提供线索。并且,这个死去的女人,似乎不是本市人。
臧驰的汗就流下来了。昨天和汤娜喝酒到很晚,他要送她回去,汤娜坚决不肯。她说她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回去,她说她要好好看看眼前这座城市——这么多天,只顾想老许了。
拨汤娜的电话,谢天谢地,很快通了。突然间臧驰想把一切都告诉汤娜,他要告诉她,老许就待在这个城市,可是他不想见到她,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他知道这样说无论对老许还是汤娜都太过残忍,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想就这样吧!跟她说,现在就跟她说。那一刻臧驰认为,一个女孩子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他问汤娜你没事吧,汤娜说我当然没事,他问你还在房间里睡觉吗?昨天喝得太多……汤娜说不。“不,我现在在火车站。”
“你在火车站?”
“是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个出门就能遇见和我睡过的男人的城市。我把所有的东西再带回去,衣服,钱,化妆品,牙膏牙刷……”
藏驰的膜惊绝不亚于汤娜被人刺死然后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昨天她还发誓要等到老许,说这些的时候,她牙关紧咬拳头紧握,可是今天,她竟然不声不响离开?这怎么可能?
“我突然发觉这样做毫无意义。就算我把老许的钱全都花光又能怎样呢?我的报复没有任何[意义。”汤娜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一直在骗我。你和老许都一直在骗我。他根本没有出差,他躲着我,因为他不再爱我了。或许我也不再爱他了。我来找他,和他结婚,只因为我想永远离开那个城市。”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来之前我就有预感。”
“那你什么时候确信老许就待在这个城市?”
“来后第二天。第二天早晨我给他打电话,我听到了奇异的钟声。是那种布谷鸟叫声一样的钟声,和他说话的时候,那钟声一个劲地响。下午和你出去经过汽车站,那钟声正好又响起来……”
“全世界都有那样的钟……”
“可是老许一直躲在这个城市。你和他合伙在骗我,你敢否认吗?”
喊驰握着电话,眼睛盯着二楼的病房。他站在那棵合欢树下,树荫遮住他半张脸。在二楼的那个病房,他知道,孤零零的谷蕊娟正在挣扎。她和自己的身体抗争,和即来的死亡抗争,可是她注定是一位失败者。就像汤娜。汤娜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败给了老许,败给了这座城市,败给了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败给了她曾经从事的职业,败给了她自己。
“可是你完全可以继续赖在这个城市,死也赖在这个城市。老许终有一天会扛不住的。”臧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我真的要走了。昨晚我喝多了,喝多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了。总之我要走了,回去重复我以前的生活。”然后,长久的沉默。电话里似乎传来嘤嘤的哭声,又似乎那只是毫无意义的电波讯号。就像那条蓝蛇。那条蓝蛇也毫无意义,却让小城的人们兴奋了整整一个夏天,并且很可能无休无止地兴奋下去。
臧驰决定在剩下的日子里,由他来照顾谷蕊娟。他扶着走廊的扶手慢慢往病房里走,每走一步,这想法就坚定一些。他想他会拿出一点钱,为谷蕊娟减轻痛苦,或者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他会告诉谷蕊娟,钱是大军寄回来的,大军的确逃走了,的确不敢见你,可是他没有放弃你。他不想跟他的妻子商量,更不想告诉老许。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想他们不会在意一位二十九岁女子的死活的。——太多时候,别人的生离死别,远不如你嘴里的一颗虫牙让你痛苦。
他推开门,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就笑了。他是跑上去拥抱大军的。大军安静地坐在谷蕊娟的床头,冲他笑。
臧驰说:“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大军指指躺在病床上的谷蕊娟,食指竖上嘴唇。谷蕊娟正在睡觉,打着鼾,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她还没有看见我大军轻轻地说,“我回来,她就在睡觉。”
臧驰把嘴凑近大军的耳朵。“你小子良心发现了?”
大军嘿嘿傻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她一直在睡觉?”
“不。我也刚到。”大军继续傻笑。
谷蕊娟在这时候醒来。醒来的她仍然闭着眼睛。她在闭着眼睛感知周围的一切。她的脸慢慢舒展,笑容慢慢绽放。她的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闭着眼睛说:“大军。”她的声音颤抖,脖子上根根青筋凸起。她猛然睁开眼睛,说:“大军。”她的眼睛里,亮晶晶一片。
大军握住她的手,紧贴到自己脸上。“我对不起你……”他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谷蕊娟说,“你出去押车,也是为了赚钱。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大军的脸,她的脸庞落上一抹红霞。
大军深情地亲吻了谷蕊娟的脸,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臧驰。臧驰笑一笑,摊开手。大军对臧驰说谢谢你。臧驰说你该谢谢谷蕊娟才对。然后,大军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二个纸包。他把纸包拍进谷蕊娟手里,说:“押这趟车,赚了不少。”
臧驰再一次愣住。他看到露出纸包的一畓百元大钞。那应该,至少有四五万块钱吧?
臧驰马上想起晚报上那则新闻。想起大军说他昨晚就回来了。想起那个被扔进垃圾箱里的无名女尸。臧驰突觉周身冰冷,寒气逼人。他死死盯着大军,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发现不了。或者,就算他能发现一些什么,在这时,也只能是幸福吧?
臧驰站立不稳,他想他必须离开。否则的话,他会冲上前去,劝大军离开谷蕊娟,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逃得越远越好。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大军才刚刚回来。他匆匆与大军和谷蕊娟告别,走出病房。他记得离开之前他和他们开了一句玩笑,似乎是久别胜新婚之类,他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一定非常难看。他从走廊的窗口往花园里看,他发现那棵合欢树下,此时,正站着两个男人。两个两材高大,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他们闲散地聊着天,眼睛却偷偷往这边瞅。那眼神是警觉的,带着冷飕飕的杀气,像猎人打量一只落进套子的受伤的狐狸。——大军在劫难逃。大军罪有应得。
臧驰慢慢下楼,慢慢走到两位便衣身边。他想求他们别在谷蕊娟面前逮捕大军,他想对他们说,大军是个好人,请在手铐上盖一件衣服。他走过去,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想也许大军什么也没有做过吧?大军什么也没有做过,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经过自己的家,经过老许的公司,经过老森林大酒店,经过那个叫做“大西”的古建筑群。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他一直走。后来他累了,他走进一家冷饮店。他要了一杯冰镇啤酒慢慢地喝。这时他想起来,应该给老许打一个电话。
应该给老许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汤娜已经走了,告诉他他现在不想回去上班。告诉他他想休息几天,从早晨,一直睡到午夜。
拨通电话,等着那边接听。臧驰扭头朝向窗外,看大街上的汗流浃背的人群,听手机里传出的神秘园乐队的曲子。突然心里“呼嗵”一声响,他看到了老许。
在马路对面,老许从轿车里钻出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能够感觉到他的扬扬得意。紧跟着从轿车里钻出来的,是臧驰年轻的妻子。
似乎老许没有听到电话在响,于是臧驰关掉手机。那一刻他想起汤娜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从老许的手机里听到过谷布鸟叫声般的奇异钟声——那钟声是从汽车站的楼顶发出来的——臧驰的家就在汽车站对面——坐在自家客厅,完全可以听到钟声。
老许低声和他的妻子说了一句什么,妻子立刻捂了嘴,花枝乱颤。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旁边的一家宾馆。那是一家很高档的宾馆,那家宾馆一直被称为这个城市的“鸳鸯巢”。
臧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真的结束了。老许和汤娜,大军和谷蕊娟,他和妻子,城市和蓝蛇,甚至老许和妻子,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一切早该结束,只是这一切,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整个烦躁的夏天……
臧驰重新拨通老许的手机。他问老许现在你在哪里?老许说我正在洗浴中心蒸桑拿,你好好陪着汤娜……臧驰说你也好好陪着我老婆。老许说什么意思?臧驰说你把电话给我老婆我有话要对她说。老许说你是不是喝多了?臧驰说操你妈的我让你把电话给我老婆你没有听见?
认识这么多年,臧驰还是头一次跟老许说粗话。十几秒钟以后他终于听到妻子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一个虚幻的空间里传出来,空洞,飘缈,不真实。
臧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想好了,到此为止吧!”他挂断电话,将一杯冰镇啤酒全部倒进肚子,他敲敲桌子,对店老板说:“再来一杯。”
然后,从挂在墙上的电视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条诡秘的蓝蛇……
第五节 站花墙
从市吕剧团进驻镇子那天起,我叔就变得心花怒放神采奕奕。他骑着摩托车在又窄又颠的乡间小路来往穿梭,后面驮了吕剧团的漂亮姑娘。我叔一边骑车一边唱歌,音域宽广辽阔,“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车子猛地一颠,姑娘毛_兆似的小乳房紧擦着我叔的后背灵动地一跳“别唱了她抱紧我叔的腰,“真难听。”我叔清清嗓子,嘴巴咧到后脑勺。‘‘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其实我叔唱得不错,声音极具磁性和穿透力,擦着草梢飞。
我家住着三个吕剧团的姑娘,全都细高个,双眼皮,说柔软的普通话,穿时髦的喇机裤和包到臀部的圆领衬衫。其实我们也会说普通话,但我们偏不说,不好意思说或者不屑去说,认为那是—种堕落或者背叛。村里只有我叔说普通话,见了三个姑娘,大嘴一咧,普通话蹦出来,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词汇量丰富。我爹说我叔完全可以去镇广播站当播音员,播报本镇新闻,谁家死头母猪谁家丢棵白菜什么的。
我叔是村子里的另类,是镇子里的另类。他会吹口琴,会唱俄罗斯民歌,会骑摩托车,会把硝酸按炒成威力强劲的炸药。他身材魁梧,心狠手辣。几年前丨也在路边发现一辆撞上大树的汽车,汽车严重变形,驾驶室倘出血来。他围着汽车转了两圈,终在驾驶室里发现一只黑色人造革皮包。皮包卡进方向盘,司机的一条胳膊牢牢地挡住它。我叔试试司机的鼻息,探身去拿那个皮包,抓到了,却拽不出来。那条胳膊高高隆起如一道坚实的栅栏,让我叔不能得逞。于是我叔被激怒,他从路边抱起一块大石头,骂一句“去你娘的”,照着那条胳膊就是一下。只听“咔嚓”一声,胳膊即刻从锐角变成纯角,尖锐的白色骨碴刺穿皮肉,在我叔面前微微颤抖。后来我叔说石头落下时司机的嘴角快速抽动一下,一条腿甚至有了微小的痉挛——可是我叔坚持说他死了。“他死了,我当然要去拿那个包。”他耸耸肩,很有些被逼无奈的意思。他从皮包里翻出十八块钱、两斤粮票和一张全家福,他取走钱和粮票,将皮包重新丢进驾驶室。他揣着钱和粮票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喝酒,那天他把自己灌成了诗人。直到两个警察将一副手铐扣上他的手腕,他还一本正经地命令他们:“把吃剩的替我打包!”他在监狱里呆够两年,出来后常去镇派出所找警察喝酒,半年后终成小镇一霸。雨天他在路边引吭髙歌,陈胖子的摩托车蹿过去,泥水溅满他的裤管,他冲上前揪下陈胖子,抡起巨掌左右开弓。晚上陈胖子喝高了酒,拎着菜刀找他拼命,一刀削过来,他的耳垂就不见了。我叔捏着耳垂去镇派出所,去镇医院,一路傻笑不止。几天后陈胖子的摩托车便归了我叔,外加一冬一夏两只头盔。我叔在镇上请陈胖子喝酒,半斤白酒下肚,他认真地对陈胖子说:“摩托车只是暂时的安慰。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脑袋削成南瓜親!”他的话让陈胖子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街上见了我叔,两个腿肚子立刻转到前面去了。
三个姑娘住在我家,我叔兴奋难耐。他和我爹在灶间大声说话,眼睛却透过小小的窗窝往西炕上爬。姑娘们打着牌,发出阵阵嬉笑,偶尔哪一位去了厕所,我叔就屁颠屁颠跑过去,帮她捂严牌,待她回来,又为她的牌势出谋划策。可是姑娘们对他的殷勤似乎并不感激,他去了,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也严肃起来。
镇上修好水库,请来市吕剧团狂欢半月。我家住村头,五间大瓦房,相当于村里的面子工程。村长把三个姑娘领来,我妈搓着手说:“没什么好招待的呢。”村长说人家自己开灶,只是借用一下你们的锅碗瓢盆和一铺炕,每天再补给你们十块钱。“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所以你们以后要提前一个小时做饭,免得演员们饿了肚子。”我家有东西两铺炕,东炕小,光线暗,窗外是臭烘烘的猪圈;西炕大,光线好,窗外开了芬芳的月季花,炕席也是新的。我妈把西炕让给姑娘们,让我们挤又小又暗的东炕。三个姑娘站在院子里心安理得地看我妈一人忙碌,又不时跑到猪圈前,朝猪吐一口唾沫。猪让她们很开心,她们模仿着我爹喂猪时的声音:啰啰啰啰啰……笑得花枝乱颤。
这绝对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村里只有我家和村长家得此殊荣。可是我妈不喜欢她们,这缘于她们的小气。她们一边打牌一边吃零食,将糖果纸、干果核和瓜子皮堆在炕沿,对垂涎三尺的我视而不见。我妈来了脾气,趁她们不在时说:“以后休想吃我家一口东西!”——其实这之前她们也没吃过我家一口东西。我妈去鸡窝掏两个鸡蛋,搅膨松,为我做半碗香喷喷的小葱炒蛋。正吃着,院门打开,三个姑娘嘁喊喳喳往灶间走。我妈紧张地说:“快吃!”我一惊,忙把最后一口蛋扒进嘴里,含着,不敢嚼,怕她们发现,差点噎过气去。
村里人都是戏迷,他们从大喇叭和收音机里听过《借年》,听过《墙头记》,听过《王华买爹》、《小姑贤》、《姊妹易嫁》……听得如醉如痴,废寝忘食。他们对吕剧的狂热和膜拜神话了三位姑娘的地位,街上不小心见了,又避之不开,就诚惶诚恐地从旁边绕过去,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我叔是一个例外。在黄昏,他将摩托车停在我家院子,然后站在旁边抽烟,耐心地等待姑娘们走出屋子。
我叔冲她们大声说:“捎一个去咧。”
姑娘们齐声说:“有车呢。”
有车。拖拉机。那时拖拉机的地位绝不低于现在的奔驰,何况村里的最高领导兼了司机。村长手握方向盘,目光烟炯,表情凝重,拉着住我家的三个姑娘、住他家的武生还有他的一家。村子距镇上约四里路,拖拉机—路晚晚当当,爬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了,我叔早支了摩托车候在那里。今天演的是《姊妹易嫁》,三个姑娘都有角色。
我不喜欢吕剧。让我着迷的是戏台下的杀人游戏。孩子们难得在夜里凑齐,于是一人扮演刽子手,其他人扮演被处决的犯人。我从未扮演过刽子手,那是镇上一个大孩子的特权。他让我们站成一排,低头认罪。他手持刷了红漆的槐木棍,做出往下剁的姿势。被剁者立刻倒下,伸腿闭眼,发出短暂凄厉的惨叫。倒下要快,要逼真。倒下后就不能再动,否则便失去下次再玩的权利。刽子手杀人的速度很慢,他总是在高喊“下面开始杀人”以后磨他的屠刀。他嘴上模仿着磨刀的吱吱声,那声音令我恐惧万分。
我的旁边站着史兰兰。史兰兰拖两通清稀的鼻涕,一双眼睛矇矇胧胧,似乎总也睡不醒。可是史兰兰非常漂亮,就像她妈田芳。田芳是村里公认的美女,公认的美女,当然只能由村长享用。史兰兰被劈一刀,仰面跌倒。她的鼻涕淌进了嘴巴,她毛茸茸的眼睛泪水涟涟。我想她认为自己真的死了,她在为死去的自己哭泣。刽子手停止杀人,接着磨他的刀,我和史兰兰并排躺倒在地,耐心等待游戏的结束。这时村长过来粗暴地将史兰兰拽起,大吼一声:“回拖拉机上!”史兰兰不得不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跟着他爹离开。对我来说,史兰兰走了,游戏也便失去了兴趣,结果刽子手对活过来的我又连砍了五刀。最后他砍得不耐烦了,竖着眼说:“你爱死不死。”
戏演完了,时间多是半夜。我叔发动摩托车,找到三个姑娘,问:“捎上谁?”三个姑娘不搭理他,噌噌噌飞上村长的拖拉机,吩咐村长快开车快开车。我叔只好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开路,他把油门开到最大,手里却捏着离合器,烟囱喷出的浓烟很快把村长熏成亚非混血儿。史兰兰坐在田芳怀里,她水银般晶亮的鼻涕和猫般慵倦的眼神让年幼的我心动不已。
我叔住在隔壁,三间草房是我爷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我爷给我爹盖了五间瓦房却没给他盖,这让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我叔毕竟是讲义气的人,我爹毕竟是他亲哥。现在他正极力邀请亲哥去他家吃红烧兔肉。长毛兔。两只。八个月大。是村长送给我叔致富用的。村长说你可千万别炖吃了啊。我叔说看您说的?——吃了烂我舌头!
我叔浑身上下散着肉香,我猜他肯定放了很多大料和生姜。我爹坐在门口搓草绳,说:“村长当初送你一头牛读就过瘾了。”我叔笑:“谁说不是呢?”我爹抬头瞪他,眼中射出万枝利箭。我叔急了,夺下我爹的草绳,“到底去不去啊?”我爹叹口气说:“三个姑娘在屋里打牌,你自己去叫她们吧!——你的腚往哪里撅,我就知道你想屙什么屎。
那天我叔请姑娘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红烧兔肉。我妈给我偷递了眼色,这让我厚着脸皮参加了我叔的宴请并吃得两块兔排。我还想吃第三块,我叔的筷子狠狠敲上我的手背。他殷勤地给三位姑娘夹肉倒酒,并轻轻哼起助兴的小曲。姑娘们的脸蛋红扑扑的,香汗淋漓,就像三位下凡的仙女。一个姑娘问:“好好的兔子怎么杀了?”
我叔说:“仨钱买来俩钱卖,不图赚钱图痛快!”
一个姑娘说:“痛快也是我们痛快,也没见你吃几块。”
我叔说:“省下一块是一块,谁让穷乡僻野没好菜!”
—个姑娘说:“没好菜就没好菜,也不至于杀兔来招待。”
我叔说:“有盘兔肉来招待,三朵金花开不败!”
三个姑娘一起说:“当那个当那个当那个当。”
都笑了。气氛亲切友好。
我叔和姑娘们的距离被红烧兔肉拉近,说话就变得放肆起来。借着酒兴,他用非常纯正的普通话为姑娘们朗诵村子里的俚语和顺口溜。
“知道四大难听吗?”叔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啊!”姑娘们热切期盼。
“听好了——老牛嚷,敲破瓢,锔破锅,锉锯条!”
姑娘们捂起嘴笑。
“四大好听呢?”
“快讲快讲
“玉鸟儿叫,百灵儿哨,大姑娘打闹,小媳妇笑!”
姑娘们笑得东倒西歪。
“再给你们讲讲四大白吧——精面粉,细砂糖,大姑娘肚皮,石灰墙!”
“讨厌!”一根兔骨砸中我叔的脸。
我叔备受鼓舞,接着开讲四大红。
“庙里的门,接血的盆,大姑娘月经,红嘴唇!”
这次他身中四根兔骨。——多出的一根是我趁机砸他的。
“下面再来,四大硬。”
吓得姑娘们慌慌张张跳下炕,趿上鞋往院子里跑。
“别急走啊!”我叔歪着脑袋,厚颜无耻地说,“听我讲完四大硬啊!——生铁蛋子,石头球,半夜那玩意儿,和尚头!”
姑娘们早跑得不见踪影。
我叔盯着我呆傻的脸,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不耻下问:“半夜的什么玩意?”
我叔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我不依不饶,“到底什么玩意啊?”
叔大吼一声:“滚!”
我连滚带爬逃回家,三个姑娘早已脱鞋上炕,玩起纸牌。是正午,我爹在午休,我妈在纳鞋底,她们一边玩牌一边聊天,中间好像提到了我叔。一个姑娘小声说:“他是个蠢蛋加流頃啊!”就一齐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我看见我妈烦躁地探起身,伸手拍了拍窗窝,笑声于是戛然而止。可是笑声在十几秒钟以后再一次爆发,更大也更放肆,并伴了开心的打闹。
玉鸟儿叫,百灵儿哨,大姑娘打闹,小媳妇笑。此谓四大好听。说得真精辟啊!
那天黄昏,我叔照例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院子,待姑娘们出来,吼一嗓子:“捎一个例!”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排着队走向候在不远的拖拉机。突然两个姑娘扭了一个姑娘的胳膊,将她一直押送到我叔面前。那个姑娘拼命挣扎,毛驴般上下蹿眺。两个姑娘甩下她,笑着蹿上拖拉机,催促村长快开车。村长回头看看我叔,我叔笑出满脸菊花。“叫你快开车呢!”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冲村长挥手告别。
那姑娘只好坐上我叔的摩托车。她有一双又细又长的美丽眼睛,我妈说她肯定是狐狸变的。后来我们叫她细眼,她对这个外号非常满意。
我叔和姑娘们混熟,没事就钻我家西炕,和姑娘们聊天或者打牌。他给她们猜谜语:“不团团,不方方,洗它不用水,打它不流泪。”姑娘们问:“是什么呢?”叔指指纸牌说:“扑克啊!再来一个。一棵树,结俩梨,小孩见了笑嘻嘻。”姑娘们笑着骂他流氓,扑克牌塞了他满脖颈。“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叔一边躲闪一边说,“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他爹一使劲儿,他妈就掉泪儿。”细眼姑娘立刻红了脸,纤纤玉指在叔的脑门上使劲弹一下,“再胡说都不理你了!”叔咧嘴笑道:“是推磨啊!你想,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姑娘们捂了耳朵,坚决不听。叔清清嗓子说:“最后一个。”姑娘们一起跺脚,两手拼命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叔诚恳地说:“保证最后一个。听好啦!——拨拉拨拉粗,拨拉拨拉细,拨拉拨拉两头唱洋戏!”于是他再次遭到姑娘们的围攻,六只手在他的脑门上狂轰乱炸。叔抱着脑袋狂笑不止,“不是坚决不听吗?——别打啦谜底是炸油条嘛!”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我叔的粗俗正好对上姑娘们的胃口。这足以说明市吕剧团青年演员的素质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更低。后来我叔说这怎么能叫粗俗呢?这明明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嘛!他的话让我突然对他肃然起敬,认为他具备一位优秀作家或者学者的博雅。
自兔肉宴以后,姑娘们中午就不再开灶。她们把午饭派在我叔那里,天天混得肚儿滚圆。我妈倒是乐意,这能省下我家不少柴火;我叔更是苦中有甜,天天骑着摩托车村里村外乱转,变着法子给姑娘们做好吃的。
荤菜多是一只鸡,素菜多是我家菜园的灰葱、韭菜、莴苣或者卷心菜。几天后我妈就坐不住了,她看着狼藉疮痍的菜园,对我叔的暴行充满愤慨。我爹劝我妈说就让他胡闹几天吧,反正过几天演员们就走了。“不走反倒合适了!”我爹突然拍一下巴掌,“让他们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妙哉? ”
大多时我会坐在饭桌旁,一双筷子快如闪电。每顿饭都有黄段子,有荤素各半的谜语,我想姑娘们可能把听段子猜谜语当成一种淳朴乡间的至高享受。当然享受远不止这些,每一天,我叔都会为姑娘们烤上一堆青麦穗,吃得她们满嘴黑灰。——麦穗是我叔从自家麦地掐的。正是能吃青的季节,漫山遍野,麦穗们饱满香甜。
我叔的此种做派绝对为庄稼人所不齿。麦穗是好吃青的吗?何况那三个姑娘没有一丝羞愧与不安。当然我也吃,吃一次被我叔骂一次。他说你能吃吗?将来你肯定是农民,将来她们肯定是艺术家!农民能吃青麦穗吗?农民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吃青麦穗吗?馋死了都不能吃哇!其时,将一个麦穩细细搓了,小心吹掉毛芒,递给细眼。细眼将麦粒抹进嘴里,嘴角翻滚着白色的汁液。一粒麦掉到我叔脚前,我叔弯腰捡起,两个牙齿先轻咬一下,然后猛咽下去。“这粒格外香啊!”他用了狗一样的表情。当然,他的话必遭来细眼的一顿花拳绣腿。
常常因为麦穩,我被我叔逐离饭桌。我闻着香喷喷的麦香,听着四大好听之一,伤感地跑到门口挖蚯蚓。那次正好碰上史兰兰,就请示她:“一起玩杀人吧!”她说:“现在是白天啊!”我说:“闭上眼天就黑了。”史兰兰想想也对,就《从地闭上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我从柴草垛里抽出一根包米秸,怪叫一声“下面开始杀人”,棍子照着史兰兰的脖子猛劈下去。史兰兰惨叫一声,一命呜呼。
屋子里传出叔的怪笑。
细眼说:“你侄子真狠啊!”
我叔说:“小哈巴狗带铃—混充大牲口。”
细眼说:“那小女孩怎么还不起来?”
我叔说:“水仙不开花——装蒜!”
细眼笑。
叔问:“你们小时候没玩过?”
细眼用粉红色的小舌头捋捋牙齿,狡黠地说:“现在玩也不晚呐!”
她把筷子对准叔的脖子,问:“这行不行?”我叔说:“行!”细眼高叫—声:“下面开始杀人!”筷子离脖子很远,我叔就夸张地倒下。叔的表演比史兰兰逼真很多,他躺在炕头上抽搐,眼睛翻到只剩眼白,嘴里发出嘶嘶嗷嗷的声音。
姑娘们不理他,接着吃麦穗。
趁着叔死去的时间,我重新蹭回炕桌,抓起麦穗往嘴里塞。我吃了很多,直到撑出屁来,叔仍然保持着死去的姿势。后来他睡着了,发出阵阵鼾声。细眼貯笑着拿一根麦芒捅他的耳朵,也没能把他捅醒。后来他在睡梦中翻一个身,脑袋正好枕上细眼的大腿。细眼皱皱眉,看看另两位姑娘,笑笑,却没有动,任他枕着。突然我看到叔睁开一只眼,飞快地冲我挤一下,又很快闭上,一线涎水从嘴角汹涌而出。我挺挺脖子对细眼她们说:“我叔在装睡!”
三个姑娘每人掐我一下耳朵,叔更是跳起来弹我一记响亮的脑瓜。于是我重新变得伤感,赌气离开叔家。史兰兰仍然敬业地躺在门口,黄褐色的脑袋枕一摊黄褐色的鸡屎。我用脚尖碰碰她的脑袋,说:“时间到啦!”史兰兰一跃而起,兴奋得满脸通红。
我叔从此成为三位姑娘的专职司机。他先将一位姑娘驮到镇上,那姑娘多是细眼;然后回来,再驮另外两位姑娘。我叔站在戏台下抽掉一根烟,村长才开着他的拖拉机慢吞吞赶来。叔的举动让他心生郁闷,于是就剥夺了田芳和史兰兰坐拖拉机的权利,他说剧团的演员都不坐了,你们还坐个屁!拖拉机上只剩一位孤独的武生,武生缩着身子,舌头舔着鼻子,看着耀武扬威的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拖拉机上不能翻跟斗,否则的话,我想他会…连来上三十个空翻。
戏演完了,叔先把细眼驮回去,再赶回来驮另两位姑娘。村长恨得咬牙切齿,叔说他坐在摩托车上都能听见村长磨牙的声音。叔还说:“这老家伙肯定看上你们中间哪一位了!”叔是对细眼说的,逶迤的山路上,细眼闻到我叔呼出香醇的地瓜干白酒气味。
有时上午没事,叔会驮着细眼到田间地头乱逛。细眼兴奋地说那些麦浪就像黄绿色的海洋,多想钻进去洗个澡啊!叔回头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
然后,细眼及时退缩。她深知我叔的危险。她确信我叔比她更想钻进麦浪里洗澡。
他们终未钻进麦浪。却在田塍上坐了很长时间。是叔家的田塍。那片小麦早被描得不成样子。我叔和细眼坐在一片失去头颅的小麦旁边,身子慢慢缠到一起,很快衣冠不整。片刻后细眼挣扎着起来,说:“该回了!”叔说:“再坐会儿?”细眼坚定地走向斜立不远的摩托车,“该回了。”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每一次回来,叔都会跟我爹尽情摇招一番。我爹问他:“你把她怎么样了?”我叔笑着说:“扳倒大缸扫小米儿——摸到底啦!”我爹紧张地问:“再呢?”我叔说:“没再了。”我爹长舒一口气,说:“可千万别得意忘形啊!万一弄出事就麻烦了。”
能弄出什么事呢?那时离剧团离开镇子的日子,仅剩三四天。
那天我叔照例给姑娘们炖了鸡块,炒了韭菜鸡蛋,又烤了香喷喷的麦穗。麦粒们越来越硬汤汁越来越少,它们已经不再适合吃青了。可是我叔仍然坚持不懈地掐,他说一定要对付到美女们离开。饭桌上的叔当然要逗姑娘们开心,他给细眼夹一个鸡翅,说:“赐之彘肩!”又问另两个姑娘:“听说过四大鲜吗?”
细眼娇嗔道:“又是黄段子吧?”
叔不满地说你是不是真以为我镶了满嘴大金牙——开口就是黄的?“听好啦——头刀韭菜,香椿芽,刚过门的媳妇,嫩黄瓜。”
细眼啃着鸡翅,说:“这个还行。”
叔说什么叫还行啊!再给你们讲讲四大急吧?
细眼说:“讲吧!反正你没脸没皮。”
叔说那开始讲了啊!讲完了可不许动手打人啊!“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
姑娘们没有打断他。打断他的是一位村妇。村妇推门进来,瞟一眼饭桌,说:“喃,真丰盛!”
我叔指指炕沿,示意她坐下;又指指盘子里的鸡,示意她也吃点。“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
“我的鸡……”村妇突然说。
“你的鸡?”我叔的四大急再一次被打断。
“我的鸡……”村妇重复一遍。
“没长舌头会吹响儿——放屁!”我叔猛然起身,脸色变得很可怕。
“不是不是,你没听懂。”村妇支支吾吾,说得艰难,“我是说我的鸡丢了。早晨起来,发现少一只鸡。是下蛋的母鸡,丢了。我当然要挨家挨户找找,看这鸡是不是进错了窝。大侄你别生气,我找了很多家呢。不是说你偷了我的鸡,我没怀疑你。我只是来找鸡……”
我叔拖她下炕,又把她往院子里生拽。“跟我去一趟镇上。”他说。
“去镇上干什么?”村妇不解。
“我知道你的鸡在哪里。”我叔巳经发动了摩托车,“你她娘的倒是上车啊!”
他们来到镇上唯一家肉铺。肉铺主要卖猪牛羊肉,偶尔也卖白条鸡。叔几乎是提着那位瘦小的村妇来到肉铺前的,他劈头盖脸问肉铺老板:“早晨买的猪肉,怎么少了一两?”肉铺老板沉着脸说:“早晨你没买猪肉,你买的是白条鸡。”我叔说:“谢谢啦。”转身就走。村妇马上红了脸,她跟在我叔身后,一个劲赔礼道歉。她说真不是怀疑我叔偷了鸡,她只是挨家挨户找找,正好找到我叔家罢了。我叔跨上摩托车,她急忙坐上摩托车后座。我叔说:“下去!”她又赶紧下去。我叔说:“既然事实已经澄清,你也没有必要继续跟着我了……你怎么回去?你诸葛亮上西天——满山都是道儿。”一加油门,摩托车蹿出很远。
其实村妇到我叔家找鸡,自有她的道理。甚至说,假如村子里只有一位偷鸡犯罪嫌疑人,也非我叔莫属。我叔没什么额外收入,又天天请几个小狐狸精吃鸡,自然十分可疑。并且这之前,我叔没少在村子里干过偷鸡摸狗的缺德事。所以那天她其实是很客气了,要是换上个愣头青,大概会直接薅住我叔的脖子问:“为什么偷我的鸡?”
可是那天我叔的表现又是那般客气和优雅。要在以前,他是绝不肯骑着摩托车去讨回清白的。他会一拳将寻鸡者放翻,然后用脚猛踹寻鸡者的脑袋或者肚子。我想是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改变了我叔。似乎也只有貌美如花的姑娘能够改变放荡不羁的我叔。
我叔回来时,三位姑娘已经离开,饭桌上只剩下一堆啃剩的鸡骨。叔苦笑一声,抓抓头皮说:“倒是给我留几块啊。”
一天以后,饭桌上发生了另一个小插曲。
正吃着饭,细眼突然小声问我叔:“见我那个了吗?”
我叔问:“哪个?”
细眼羞湿地比划一下:“文胸啊!”
我叔说:“我对文胸没兴趣。倒是那里面的内容让我无限向往。”细眼捶他一拳:“跟你说真的呢!”
我叔说:“文胸丢了?”
细眼说:“是啊!洗了,放屋里挂着,找不到了。”
我叔说:“你戴不戴都一样吧?你做事那么小心,戴不戴肯定一样。——心有多大,胸就有多大;胸有多大,文胸就有多大……”
细眼又是一拳:“讨厌!跟你说真的!”似乎她有了愠怒。
我叔说:“是你记错了吧!也许早晨起来忘记里面戴着一个,于是就戴了双层。过来我帮你检査检査。”
细眼扭着身子说你真讨厌啊!“我问你到底看到没有?”她有些急了。我叔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一点门道。“我怎么会看到呢?”他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变紫,由紫转黑,“你的意思是被我藏起来了?”
细眼也盯着我叔看了半天,然后重新拾起筷子。“好了不说了。吃饭吧!”
我叔说:“别急吃饭。我藏你文胸有什么用?半夜里你两个咪咪从里面蹦出来?”
细眼说:“吃饭吧!”
我叔说:“你认为我变态?”
细眼说:“随你怎么想。别说这事了。你倒是吃饭啊。”似乎她是主人。
我叔没有吃饭。他一连干了三碗酒,直喝得眼珠通红。他扶着细眼的肩膀,细眼一动不动,任他扶着,眼睛盯着盘子里的鸡。后来叔对细眼说:“杀了我吧!”细眼说:“好。”筷子敷衍地一抡,叔却没有倒下。叔说你忘了说“下面开始杀人”,细眼厌烦地说“下面开始杀人”,叔说这次你又忘了抡筷子,细眼说怎么这么麻烦?于是转身,圆瞪二目,大吼一声:“下面开始杀人!”筷子从半空剁下,我叔仰面跌倒,白眼翻飞。
他的脑袋不偏不斜地跌向细眼的大腿。细眼盘腿而坐,手里仍然紧攥着筷子。突然叔的脑袋在空中怪异地偏移,落下的瞬间躲避了细眼的大腿。脑袋重重地隨上坑沿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那声音与整铺大炕形成共振,炕上的我们同时感觉坐上一只巨蝇的翅膀。磕上石板的—刹那我叔从嘴里发出惨叫,极短促的一声,很快咽回去。然后他一动不动,两眼紧闭,脖子上的青筋一眺一跳。
“怕是縫坏了吧?”细眼有些紧张。
“他是水仙不开花——装蒜!”一个姑娘说。
“喂,你是不是真死了?”细眼凑近我叔的脸。
我叔睁开眼看看她,又飞快地闭上,表情很是滑稽。
三个姑娘兴奋地笑了。她们不再理睬我叔,只顾搓烤焦的麦穗吃。
我看到叔的脑袋下渗出很小一摊血水。石板是黑色的,叔的血也是黑色的。似乎他在吐咽着唾液,似乎他把牙齿咬出略略的响声。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悄悄滑落,那是两点微不足道的晶亮光辉。我头一次看见叔哭,他悲伤的表情让我决定把文胸还给细眼。
是我偷走了细眼的文胸。姑娘们在炕前扯起一根绳子,挂着湿漉漉的内裤和文胸。我对内裤没有兴趣,我认为它们除了小巧些精致些,和我腚上用三条红领巾对缝起来的大裤衩没什么区别。我感兴趣的是她们的文胸。它们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捧在手上,像捧着一件轻柔的羽衣。它们有两个浅窝,合起来,就变成一个完整的布袋球。里面盛上水,端着,水会慢慢渗出和流光,真是一件诡谲的物件儿。我偷走细眼的文胸,一路狂奔去小河捕鱼。我一手把持一个半球,瞅准小鱼,两半球往中间一夹,将文胸迅速提离水面,待水彻底流光,再小心将两半球分开,看里面有没有願跳挣扎的银色小鱼。可是我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捕到一条鱼。后来我烦了,将文胸挂上岸边的树桠,人躺在树丛中,听着水鸟们唼喋的叫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遐想。我想史兰兰长大以后也会戴上这个神奇的东西吗?假如她也戴上漂亮的文胸,那她的文胸里面也会有两个又尖又挺又白又嫩的咪咪吗?我想除非她变成城里人。文胸和白嫩的咪咪是城里人的专利―。那个上午我对史兰兰长大后变成城里人深信不疑。
我把文胸偷偷还回去,做得极不负责极不彻底。我该把它扔进炕筒或者塞进炕席,这样才能使细眼有“找”到它的感觉,可是弱智的我却规规’矩矩地把它挂上晾绳。晚上细眼坐着我叔的摩托车从镇上回来,说那什么找到了,我叔说:“哦。是从我枕头底下找到的吗?”细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藏就藏了,还就还了,还装什么呐!”细眼暖烘烘的身子紧贴着我叔的后背,让我叔的怒气软绵绵硬不起来。
演出仅剩今晚一场。明天,吕剧团所有演员都将离开镇子。
中午我叔弄了两只鸡和几瓶啤酒,烤麦穗当然很多,那时麦穗已经能够嚼出面粉。饭间姑娘们说不是要给我们讲四大急吗?再不讲可就没机会了。我叔说:“不讲了!给你们练几个空翻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到院子里来了几个熟练的空翻。翻完了,顶一头臭汗回来,问细眼:“这身手去剧团跑龙套够不够格?”细眼“味”一声笑,说:“给跑龙套的洗脚丫子都不够格!”她的话让我叔的目光黯淡下来,却又忽闪跳跃,像两支即将熄灭的蜡烛。
饭桌上的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黄昏时我叔将姑娘们送到镇上,然后站在戏台下静静地看戏。似乎他一直在等待什么,烟一根一根地抽,人一步一步挪向台根。终于轮到细眼上场,那天她扮成顽童,扑着红脸蛋,扎一对冲天小辫,天真无邪。我叔就是这时蹿上戏台的,动作连贯潇洒,伴着“四击头”的锣鼓点,似乎还用了一个漂亮的空翻。他迈着台步走向细眼,吓得细眼呆立不动,嘴巴足以塞下一枚鸡蛋。未等她搞明白怎么回事,我叔就紧紧拥抱了她。台下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呼,细眼在我叔怀里做着徒劳的挣扎。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又细又软的腰肢弯成迷人的拱桥。叔弓身向前,探下身子,温玉满怀,满是胡碴的嘴巴拱上细眼娇嫩细致的脸。那天叔深吻了她,就像美国大兵深吻街头陌生的漂亮女孩。他们吻了很久,定格成两尊雕塑,我怀疑他们身上落满了鸽子屎。台下有人鼓掌,是村长;台上有人咆哮,是团长。却没有人试图分开他们,也许他们被吓傻了,也许他们认为打扰两个人的亲吻是极其下流的事情。叔不停地嗍着细眼的嘴唇,我听到夏天的沼泽地里鼓出串串水泡的声音。
这时我叔发出一声惨叫。
叔发出一声惨叫,髙高跳起,梧住嘴巴。有血从指缝间流出,叔被细眼咬伤了舌头。被松开的细眼保持着弯成拱桥的危险姿势,却不倒,汽灯下真的变成一尊雕塑。我叔眺下戏台,撕一绺汗衫塞进嘴里,接着看戏。可是没有戏了,台上只剩下细眼的哭声。细眼的哭声訇然炸起,撕肝裂肺,似乎不是被亲吻一下,而是被当众强奸。伴着那声号哭,她的身体猛然挺起。拱桥瞬间消失,台上只有一位悲伤欲绝的顽齑。
后来我叔告诉我,细眼的舌头很小很软,口水很凉很甜,似乎还有一种奇异的味儿。“是什么味儿呢?”我叔思索良久,抬起头,慢悠悠地说,“发酵后的烤麦味吧?”
那天细眼是坐着村长的拖拉机回到我家的。叔骑着摩托车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驮着两位姑娘,声情并茂地唱歌。“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一个姑娘说:“她怎么没把你的舌头全咬下来?”叔接着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的小路伸向远方,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姑娘说:“你回头。”叔不知有诈,快活地回头。姑娘从喉味深处咳出一口浓痕,猛地啤上我叔的脸。我叔愣怔片刻,低头在肩膀上擦净那口痰。我叔耸耸肩说:“你可真粗鲁。”
拖拉机上的细眼还在欷戯。她的脸上长着两眼喷泉。
我相信那天的我叔是快乐的。尽管明天剧团演员就将离开,尽管明天我家就不再住着三位青春靓丽的姑娘,可是我叔仍然是快乐的。他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事足以让他自豪一辈子。
所以那天夜里尽管外面嘈杂吵闹,他仍然睡得很香。
直到我翻墙踊到叔家,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大叫一声:“细眼自杀啦!”他才慢吞吞睁开眼睛。他打一个呵欠,懒洋洋地问我:“谁自杀了?”我咧开嘴号:“细眼自杀啦!”
细眼自杀了。切腕。用了很锋利的刀片。
我妈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血把被子染成红色,又涂满了墙壁。却不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甜甜的气味。
很多人将细眼送进医院。我爹,我妈,两位姑娘,村长,武生,田芳,史兰兰……史兰兰拖着两通鼻涕跟在拖拉机后面疯跑,一边跑一边拍着手唱:“小皮球,敬个礼,自杀啦,自杀啦,马兰开花二十一,自杀啦,自杀啦,二五六,二五七,自杀啦,自杀啦,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叔赶到镇医院,细眼已经醒了过来。她看一眼我叔,将脸冲向墙壁,不说话。病床前坐着我爹和我妈,村长和田芳,两位姑娘和武生。史兰兰兴致勃勃地盯着吊针……
我叔说:“没事吧?”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当然也没人回答他。
于是我叔低下头,看着细眼,说:“没事吧?”
细眼说:“滚!”
我叔说:“对不起。”
他的话差点让屋子里的人全部趴下。“对不起”这样文雅的话能从我叔嘴里蹦出来,绝不亚于柳下惠去哪个小旅馆里问老板“有没有小姐?”巨大的性格反差啊!
细眼闭上眼,说:“滚!”
我叔没有滚。他站了一会儿,突然说:“给你讲讲四大急卩巴!”
细眼的眼就睁开。不是简单的睁开,简直目眺尽裂了。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丹凤眼也可以瞪成铜铃铛。细眼高叫一声:“滚啊!”
我叔说:“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小孩飢在井沿上,那玩意儿搭在那玩意儿上!”
这时屋子里挤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姗姗来迟的剧团团长和众演员。他们愤怒地盯着我叔,每个人都想不到我叔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说出如此下流的话来。
细眼马上以头撞墙。
武生及时将我叔拖出病房,然后在病房外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武生拳脚乱飞,既准且狠。我叔做了简单的反抗,就抱住脑袋,任凭武生将他当成操练的靶子。他始终没吭一声,那天他的耳朵被打出了血。
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叔有着不同于村人的儒雅品质。尽管那天他也讲了“四大急”,却是遮一半露一半,有一种朦脆的美感。这要换成那些愚氓的村人,最后就不是“那玩意儿”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女生殖器官了。还有,叔那天没有还手绝非他已经聋服,我认为那既是他的不屑,更是他的自我惩罚。之前我叔怙恶不悛,可是那天,我想,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细眼的表现让我爹极为不满,回去后他对我叔说:“亲个嘴就兴自杀?何况你在麦地边上都把她‘摸到底’了。”
叔苦笑,不说话。耳朵仍然淌着清稀的血。
第二天中午,市吕剧团演员从镇上集体撤退。很多去送行,人群中站着我叔。细眼由两个姑娘搀着,艰难地爬上卡车。我叔挤在人群中,踮着脚远远地看。这时一位姑娘发现他,我叔用眼神招呼姑娘过来,姑娘不理我叔,我叔只好高着嗓子喊:“她没事吧?”几乎所有人都听到这句喊声,可是细眼仍然面无表情。车子马上就要发动,我叔转过身子,弓着腰走向摩托车。那位姑娘这时突然跳下卡车追上我叔,往他手里塞一张纸条,说:“细眼给你的。”又回头奔向卡车。我叔攥着字条,呆愣良久,打开,见纸条上写了一串数字。
那是一个电话号码。我叔大笑一声,仰天长啸:“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杏花村;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摸摸捏捏?”
那段时间我叔变成最标准最敬业的农民。他精心侍弄他的庄稼,闲时去河里捕鱼,回家后腌制成金黄色的咸鱼干。他说他在等待秋天。他说等庄稼们收拾妥当,他会给细眼打一个电话。然后说不定,还会去城里组织一个戏班子。他坚信细眼偷偷地爱着他,就像他偷偷地爱着细眼。
在等待秋天的日子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有人失踪。
是两个人。
是田芳和史兰兰。
她们是在一个清晨失踪的。镇上很多人看见她们在等公共汽车,问她们去哪里,田芳说:“去县城呢。”后来村长满世界找人,那些人才知道她在说谎。几天后田芳把电话打到村支部,告诉村长她已经跟着武生远走髙飞了。村长说她娘的这叫重婚罪你知不知道?田芳说我压根就没打算跟他结婚。村长査了电话号码,电话是从宁夏打来的。那几天村长天天站在村头穷号,“他娘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村长将一把菜刀舞得呼呼生风,“早知这样我一刀把那个鸡巴武生阉了!”
我的痛苦不会比村长少分毫。我想他再倒霉,毕竟把田芳睡了好几年。可是我呢?我连史兰兰的耳垂都没摸过。于是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到叔身上,我对叔说如果他进城一定要带上我,我要去找史兰兰。叔瞪着眼珠子说他们在宁夏呢。叔的话让我无限怅惘,几乎哭岔了气。
距秋收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有人从城里带回话,说见到武生、田芳和史兰兰了。他们已经从宁夏回来,武生和田芳正准备结婚呢。村长闻言立刻驾驶拖拉机直奔城里,他手持菜刀说一定要将这对奸夫淫妇好好教训一番。然后,几天以后,村长回来,却是被他们教训得鼻青脸肿。一起陪他回来的,还有一大袋宁夏枸杞和一纸离婚协议。
于是我重新看到与史兰兰敖包相会的希望。
后来就秋收/,粮归仓草归垛,村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以后,重回安静祥和。我叔打扮一新,骑了摩托车去镇上打电话。他摸着我的青脑瓢说:“等我凯旋而归。”那天我一直坐在炕头上盼叔回来,心中盈满惶惶不安的幸福。
我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他喝了很多酒,胸前沾满呕吐物。我爹问他:“怎么了?”叔摇摇晃晃栽倒在炕。我爹问他:“电话没打通?”叔说:“通了。”我爹再问:“没人接?”叔说:“有人。”我爹说那你怎么了?叔“噌”地起身,颤抖着牙关说:“妈的火葬场啊!”
这玩笑开得实在过分。所以我坚信细眼从没有爱过我叔。甚至,或许,她从来没有对我叔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她和两位姑娘天天去我叔家,因为那里有鸡有肉有香喷喷的烤麦穗和令她们开心的黄段子;她被我叔“摸到底”了,因为性欲萌动的她极切盼望着一种“摸到底”的快感;她被我叔强吻很长时间,因为我叔结实有力的臂膀箍得她动弹不得。而她的自杀,更是一场天底下最卑鄙的阴谋。
她的自杀是一场阴谋,这是在我长大进城以后,田芳讲给我听的。那天田芳坐在真皮沙发上,怀抱一只戴着铃铛的小哈巴狗。
“她的确拿刀片切了手腕,却只是拉伤一点点皮,离血管还远着呢……是两个姑娘出的馊主意,被子和墙上的血,全都是兑好的红墨水……这些小姑娘多狡猾啊!这么一弄,不仅表明她对被强亲有多么气愤,她对你叔有多么恨之入骨,她细眼有多么纯洁和无辜,更让剧团从此不敢对她怎么样……万一再自杀呢?你说这些小姑娘多刁悍啊!”
我把她的话转述给我叔,叔正低着头默默抽烟。春末小麦开始扬花,空气中充满着甜丝丝的气味。很久后我叔抬头,对我说:“她们在我这儿吃过很多只鸡。”
我说我知道。
“这些鸡大多是我偷来的。”
我说这我倒是不知。
“是我偷的。深更半夜,满镇转悠着偷鸡。那半个月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只买过一两只鸡……偷了鸡没人过问,买的鸡却被人找上门来……”
我想起那位战战兢兢的村妇。
我叔一拍桌子:“这三个小骚货,丧尽天良啊!”
我不知道三个姑娘是不是小骚货,但说她们丧尽天良,也许并不过分。
突然叔问我:“把纺织厂厂花史兰兰追到手了吗?”
我点点头。
“摸到底了?”
我接着点头。
“下毒手了?”
我说当然。
“用了多长时间?”
“半天吧!”
我叔惊讶地张大嘴巴:“怎么办到的?”
我说很简单啊!我跟她玩小时候的游戏,我拿根筷子,对准她的脖子剁下去,说“下面开始杀人”,史兰兰就不动了。于是我抱她上沙发,一件件剥她的衣服,后来她想挣扎,我说“你死了,你不能动”,她就一动不动,任我摆布……
我叔满意地翘起拇指,说:“你小子真行呐!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跟细眼那个小骚货玩玩杀人游戏呢?”
我叔扭过头过,双手捂住脸,发出怪笑声声。
第六节 尖叫
少年揣了刀子,将自己融进黑暗,刀子是用來防身的,在晚上,东郊这一带并不安全他需要穿过一片在拆迁的自然村,这里残垣断壁,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空袭。废墟的西南角燃一根蜡烛,黯淡的光圈下戳…张椅子,椅子上镶一位眯着眼晴的光头男人男人抽着烟,将灰白的烟雾喷向对面墙上的木框镜子。镜面不是很平,镜中人宛若一只飘漾在水面上的扭曲的鬼魅。男人放肆地笑了,声音在废墟间穿梭固荡,盘旋不止。那是—间只剩三面墙壁的临街房,石棉瓦屋顶和门脸墙早巳被掀掉和推倒,可是男人仍然顽强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坚守的树。大多时候他手持剪刀懒洋洋地坐在理发椅上,却给人一种时刻准备拼命的感觉。剪刀是用来剪头的,男人的理发店在村子“猫”了很多年。男人看到少年,欠欠身招呼他:“来坐坐少年走过去,向男人要一根烟,点着,烟雾从黾孔直直地喷出。少年间前挡释一堵砖墙,墙壁被凿穿一个椭圆形的大洞,这让少年可以遥望远处的灯火。那蛀灯火被湿润的空气洇溃,变幻成红、黄、蓝三色交融的美妙图案,图案里有一位女孩在等他,她留了披肩长发,穿了露脐短装她那小面坚挺的胸脯,细而慧黠的眼睛烛光在这时闪烁…下,然后随着夜风轻轻摇摆,那个只剩三而墙壁的屋子于适像喝醉酒般摇摇晃晃地跳起舞來。
少年把废墟扔在身后,到马路边站下。等车时他想起父亲,好心情一落千丈。父亲总在喝酒,没有下酒菜,就去市场上买几根萝卜。他黑着脸把萝卜嚼得略嘣嘣响,就像一只啃咬自己骨头的啮齿动物。他阴郁地往酒盅里倒酒,盅底马上出现一位妖艳的倮体女人,将酒倒进喉咙,女人立刻不见,再倒满酒,女人又冲父亲媚笑开了。酒盅是父亲送给自己四十三岁的生日礼物,从小商品批发市场买来,花掉六块钱。隔板上摆着二十多个姿色各异的裸女,父亲铁着脸对摊主说:“用不了这么多。”
少年蹿上公共汽车,抓紧头顶的钢管把手。身边挤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把手机贴上耳朵,小声地说话男人满面红光,幸福的表情将皱纹挤向后脑勺,推向粗短的脖子。他的无名指上戴一枚很大的戒指,土气,丑陋,引人注目。所有无名指上戴戒指的男人都给少年一种信任感和安全感,少年想将来他也要在无名指上戴一枚戒指。戒指当然是梦妍送给他的,铂金,镶钻,纤细并且小巧,正好配了他瘦长的手指。
他在市中心下车,见到啃着手指的女孩梦妍。女孩满脸粉刺,臂膀却闪动着白瓷的釉光。少年揽着女孩挤上另一辆公共汽车。他们要去南郊,长脖等在那里。
长脖肌在地板上做俯卧撑,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替他数着:“七十七,七十八……”长脖的胳膊粗壮结实,肩膀上纹一条长着翅膀的青蛇。少年的后背也有这样一条蛇,那是这个团体的标志。旁边坐着七八个男孩,每个人嘴里都叨着一根点燃的香烟。里间的门半敞,女孩们挤在沙发上喝可乐。节奏强烈的音乐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少年听到一位女孩随着音乐的节奏扯起嗓子嘶喊:“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少年对梦妍说:“你也去里屋吧!”
长脖做了一百个俯卧撑,他躺在地板上喘息,眼睛斜瞅着少年。“你来晚了。”他不满地说,“每次都是这样少年说:“车不是很凑巧……”长脖爬起来,用毛巾擦着汗津津的身体,命令戴眼镜的男孩:“把地板拖干净……去商店买些啤酒和可乐……把门上的小广告撕了……把洗手间的垃圾扔了。”男孩说:“地板刚拖了。垃圾早扔了……”“拖了再拖一遍!扔了去垃圾箱扒出来再扔一遍!”长脖把湿毛巾揉成一团,狠狠砸上男孩的脸,“这个也拿去洗了!”
男孩去买啤酒和可乐,长脖招呼旁边的男孩们开会“大活他表情威严地说,“每个人能分二然后他靑诉他们,这次耍挑个人的大筋,或者剁他两根手指。“是个赖皮户,硬撑着不搬家。”他用下巴指指少年,“你可能认识,就在你家附近。是个秃头,可是据说剪平头手艺不错。”突然他哈哈大笑,“我看就剁手指吧!剁掉两根手指,看他以后怎么剪平头?”
“剁手指他就搬走吗?”少年对长脖说,“前些天推土机开他脑门上都没把他撵走。”
“那就剁完手指再挑大筋。”长脖的右手向下一劈,“还不搬就接着剁手指!”
少年脑后刮起一阵凉风。窗开着,远处田野的麦香飘进来,又很快被屋子里續绕的烟雾淹灭。墙角堆着几个灯牌,全印了本市一位女歌手的照片。那个女歌手喜欢哦声嗲气地说话,喜欢唱英文歌,喜欢边唱英文歌边忙里偷闲嗲声嗲气地说话。长脖说这些灯牌是为女孩们准备的,明天晚上有一场公益晚会,市里有点名气的歌手都会到场。“当然少不了她的死对头,近来风头正劲喜欢翻唱韩国歌的那个小娘们。”长脖指指灯牌,“所以就有活干了。很简单,梦妍她们举着牌子尖叫就行。别管她说什么唱什么,只要她出场,就开始尖叫,直叫到她下场为止。”少年问为什么要尖叫?长脖说有钱啊!“只要压倒对方的粉丝团,每个女孩都能拿到一百玦。”少年把灯牌一个个拿起来看,嘴里说:“这比剁两根手指容易多了。”长脖说容易个屁!“你以为尖着嗓子喊半天很舒服吗?”他站起来宣布最终决定,“明天晚上兵分两路,我们去剁秃头的手指,梦妍她们去看演唱会。”少年低头思忖片刻,小声说:“我也想去看演唱会。”
“你去看演唱会?”长脖大吃一惊,“像个娘们一样狂呼乱叫?”
“我不能去剁秃头的手指少年纠正他说,“那个秀头认识我。”
“认识你妈的球!”长脖探着身子赏他一记耳光,“怕了就你妈说出来!滚!最看不起娘们!”
少年站起来,喊着梦妍的名字。梦妍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可乐,怔忡地看着少年。“还愣着干什么?”少年拽过她的胳膊,“我们走!”眼镜男孩这时推门进来。他手提两个很大的塑料袋,呼味呼哧地喘气。长脖说你过来,男孩就走过去。长脖说把啤酒打开,男孩就一罐一罐打开啤酒。长脖说把可乐送进里屋,男孩就把另一个塑料袋提进女孩们的房间。长脖说你过来,男孩就再一次站到他面前。长脖喝一口啤酒,问他:“怎么惩罚你?”男孩把脑袋扎进裤裆,不敢说话。长脖再喝一口啤酒,“也剁你两根手指?”男孩惊恐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再也不敢了。”
“哈!”长脖一声怪笑,同时打一个清脆的响指,“摁住他!”
立刻有人将男孩掼倒在地。男孩非常配合地将下巴贴上冰冷的地板,不做任何挣扎和反抗。一个男孩掰开他紧攥的拳头,问长脖:“怎么修理他?”长脖想了想,从抽屉翻出一把鹰嘴钮。“做个肉夹馍吧。”他笑着说。
少年返身回来,推开挡在他面前的男孩,又从长脖手里抢过钳子。他把樹子高髙举起,瞄准男孩的食指猛敲下去。男孩立刻大声号叫,食指霎时血肉模糊,指甲不知去向。少年第二次将钳子抡起,第二次重重地砸下去。这次是小指,被砸中的小指像一只小鸡般不停地啄着地板。少年将钳子挥起五次又落下五次,男孩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静夜里传出很远。少年细细检査一番,扔掉钳子,男孩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儿。
“知道他做过什么吗?”长脖不解地问少年。
“我只对他的手指感兴趣。”少年揽着梦姘往外走,又在门口站住。“我看还是挑了秃头的大筋吧!”男孩回过头说,“留着他的手指好戴戒指。”梦拼小口抿着可乐,少年的无畏和残忍让她很是兴奋。她甚至偎倒在少年怀里,弧线优美的下巴轻蹭着少年的胸腾。
“不、不、不、不、不……靠手艺吃饭的人一定要剁手指!”长脖说得斩钉截铁,“快带上你的牌子滚蛋吧!”
……少年经过废墟的时候又一次见到光头男人。烛光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给男人的脸涂抹上一层灰白。他仰躺在理发椅上,身上搭一条厚厚的毛徑。少年试图从旁边悄悄绕过去,男人却突然睁开眼睛。他冲少年笑笑:“回来了?”少年只好站住,跟他要一根烟。少年一声不吭把烟抽完,将烟蒂弹出很远。月光下的烟蒂拖一条红的弧线,瞬间闪进一片瓦砾之中。
回到家,父亲仍然在喝酒。酒盅在手里紧紧地捏着,父亲盯着盅底的裸女发呆。少年看父亲一眼,夹着灯牌进到自己的房间。“你妈的病又重了。”父亲叹一口气,声音悠长且混浊。少年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父亲常常在夜里自言自语,将梦中的少年突然惊醒。
少年不喜欢父亲,更不喜欢母亲。少年七岁的时候,母亲离他和父亲而去。母亲妩媚迷人,一双凤眼瞟啊瞟啊,直勾得面前的男人丢了魂魄。春天里她离开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少年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男人做着生意,比父亲年轻,比父亲帅,比父亲有钱,比父亲会讨好和心疼女人。母亲在嫁过去的第二年里生了病,那病唧唧歪歪缠缠绵绵,将男人的家底一点点地掏空。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还是一年以前,那时母亲侧卧在床,正歪着脑袋喝一杯糖水。母亲早没了娇美的样子,她脸色蜡黄,头发干枯,曾经的丹凤眼呆滞无神,几乎垂到嘴角。她的两条腿肿得很粗,裤管从膝盖处齐齐剪断。少年怀疑面前的女人是他曾经的姥姥,姥姥临死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母亲说:“强子。”少年皱皱眉,扭头看窗外风景。母亲说:“强子,我有九年没听见你叫我妈了。”少年站起身,将手中的果核狠狠地掷出窗外。果核直奔一只麻雀而去,麻雀惊慌失措,箭一般逃离。
他认为母亲早就死了。在他七岁的时候,死在另一位男人的怀里。他鄙视母亲,更鄙视父亲。父亲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他窝囊得像茅坑里的粪便。
第二天黄昏少年再一次经过那片废墟。男人的房子现在只剩两面墙壁,远看去如同在废墟上胡乱折起的一张硬纸。他在专心为一位老人剪头,少年怀疑他和老人都是从瓦砾间钻出的鬼。剪刀在老人的头顶嚓嚓地响,银亮的碎发在空中做着短暂的停留,将烛光一点一点吞噬。男人左手捏着梳子,小指高高翅起,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少年走进烛光,两手放在裤兜,若有所思地盯着男人的手。男人停下来问他:“要烟?”摸一根烟扔给少年,剪刀再一次动作起来。老人的脑袋逐渐清爽有型,锃亮的脑门上映出戒指的灿烂光辉。旁边放一桶用来洗头的清水,那是男人从很远的地方提来。少年在水桶里看到自己淡红色的轮廓,他后悔出来得晚了。如果早一些,说不定会让男人给他剪个头平头,打上硬硬的摩丝,一根根头发染得五彩斑斓,就像旷野的杂草:;烟烧到手指,少年弹掉烟蒂,将灯牌换到另一个腋窝。
演唱会上人山人海,少年和女孩梦妍被挤到舞台左侧一个很不显眼的位質:。舞台正前方霸着二十多个服装统一的女孩,每个人的手里都高举一个写着另一位歌手名字的灯牌。她们训练有素地摇晃着纸牌,幅度大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位女孩哭号起來,她高呼偶像的外号,泪流满面。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嘴里发出高亢尖锐的裂帛之声。那南音让少年心生恐惧,他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她们。他把灯牌高举过头顶,却险些被人群挤倒在地。他回过头破口大骂,他所等待的女歌手在那一刻登台亮相。
少年尖叫起来,高高举起的灯牌有节奏地摇摆。他的尖叫声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没有人听得到。舞台正前方的女孩们发出一阵阵欢畅的嘘声,她们背对着舞台,表示对台上歌手的不屑和不齿3这时候音乐戛然而止,女歌手嗲声嗲气地和观众打着招呼。如果不为那一百块钱,少年也许会马上逃掉或者像女孩那样发出嘘声,吋迠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兴奋起来,让低沉的声带变成一只尖锐的哨子,发出足以盖过一切的高亢刺耳的尖叫。
少年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一种突如丼來的钻心的疼痛。
脖子刹那间抻长,青筋毕露一股经过压缩的气流胸深处直冲而上,挤过狭窄的剧烈颤抖的声带,渐渐拉成一线,有了形状和温度,像刀锋一点一点切开皮肉。那尖叫不再颤抖,它平缓,冷静,饱满,游刃有余。少年心中悠忽升腾起一种快感,那快感随着越来越高的尖叫声越放越大,终于变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火焰,将他的皮肉烤得滋滋作响。
女歌手说说停停,少年和梦妍们的尖叫恰到好处地间插进去,气氛空前热烈。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内容,他只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停下来:突然他想起废墟上的光头男人,这时候他也在尖叫吧?用了被烟熏得沙哑疲惫的喉晚。长脖的砍刀猛剁下去,两根手指在地上蹦跳不已。一根手指上箍一枚金黄的戒指,将地面敲击得叮当有声。毋庸置疑,男人不可能守住他的手指和戒指……
女歌手唱起歌来,咿咿呀呀的,像倚在床头撒娇。少年得到暂时的停歇,他吐一口唾沫,那里面翻滚着粉红色的血丝。女歌手唱完一段,少年和梦妍再一次尖叫起来。女歌手冲上前来,她跪在舞台边缘,探着身子跟梦姘和少年握手。她的脸红彤彤的,一双手却白皙透明,有着蛇的纹理与冰凉,手们碰触到一起,少年陡感寒气逼人。他打了一个寒战,尖叫变成狂号。他的嗓子早就失去知觉,尖叫声却依然刺耳。
女歌手终于下台,所有尖叫的嗓子猛然刹住。少年拉着梦妍挤出人群,梦妍却意犹未尽频频回首。少年将她松开,她再一次钻进人群,再一次狂呼乱叫。少年坐在距演唱会不远的马路边休息,然后独自挤上回去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今天晚上他和梦妍赚了二百块钱,这让他很是满意。他们太需要这笔钱了,有那么几次,少年甚至动了抢劫的心思。他们看中南郊一栋旧居民楼中的两室一厅,租金每个月四百,算很便宜了。前几天少年交给房东二百块钱押金,这几天内他必须再搞到二百块钱。现在他想,只要他和梦妍愿意,明天就可以搬进去啦。想到这些少年兴奋不已。他轻轻哼起了歌。
这才发觉嗓子疼痛难忍,似乎里面有一张粗砂纸在不停地打磨。用手指去掐,去薅,去捏,去枢,毫无用处。少年停下歌声,下车,左拐,走向一片废墟。他在黑暗中看到一点跳动的烛光,他知道那个光头男人仍然守在那里。
男人躺在理发椅上,腿上搭一条红色的毛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陷入沉思。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碎布条,右手夹一根香烟。他吸一口烟,将烟雾喷上面前的镜面,再吸一口,再喷。男人的确在动,少年却感觉他像一尊远古时就伫立在这里的雕像或者石碑,包括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男人问他:“来支烟?”
少年抽着烟,盯住男人的左手。布条上不断渗出血花,与男人红色的眼睛交相互映。“被人剁了。”男人冲少年笑笑,“两根。”他扔掉烟蒂,右手伸进口袋。他冲少年挤挤眼睛,将握成拳头的右手伸到少年面前,又突然展开,于是少年看到躺在手心里的两根苍白死去的手指。中指和无名指。那枚戒指已经不见。后来少年在男人右手的无名指上看到它。两根断指短了很多也细了很多——它们在突然之间萎缩。
少年看着两根断指,默默地将一根烟抽完。男人喜欢抽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这让少年也慢慢喜欢上这个牌子。现在他相信明天还会抽到这个牌子的香烟。——男人会继续守在这里,不会退缩。——除非将他碾成肉酱。——那他也会把血渗进废墟的深层。
突然男人问他:“知道肺在什么位置吗?”少年摇头。“肝呢?”少年继续摇头。“心脏呢?”少年冲男人摊开双手。男人就开始给少年比划:“这里是肝。肺该在这里。心,这里是心。”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捅了一个男孩……五个男孩,我捅了他们的老大……他们先剁了我的手指……我捅了他三剪刀……肝,肺,心……他肯定完了。”
废墟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几个白色的塑料袋旋转着飞进这间只剩两面墙壁的临街房。男人小心地把两根手指重新揣进口袋,又重新在椅子上躺下,看了少年一眼,然后将毛徑盖住了头。
少年低着头往家走,一路上跌跌摘掩,脚下无根。夜已经很深,窗口却还亮着灯。也许父亲还在喝酒吧?捏着盅底有裸女的玻璃酒杯。当然还会握一根萝卜,青萝卜、白萝卜或者水萝卜。萝卜被机去了皮,父亲像握着一位光溜溜的风骚女人。
少年没有发现父亲,站在眼前的是他的邻居。“怎么才回来?”邻居慌慌张张地说,“你爸去医院看你妈了!”少年看他一眼,往自己的房间里走。“说你妈可能挺不过今天了!”邻居喊住他,“让你快去看看!”少年再看他一眼,脚步并未停下。“你听到没有?”邻居有些恼火,“你妈要死啦!”
少年坐上邻居的车奔向医院。车子绕过废墟的时候,少年的眼睛贴上了窗口。躺在椅子上的男人在烛光里越缩越小,毛毯的大红颜色在暗夜的背景里突兀出来,显得诡潘可怖。似乎男人在椅子上翻一个身,然后举起他缺掉两根手指的左手。他的手臂就像一面飘扬在废墟里的旗帜,他的身体却如同一只卑小的红色蝼蚁。
父亲勾坐病床前,脸色铁青。那几乎是他恒久不变的表情,他铁青着脸说话,铁青着脸睡觉,铁青着脸悲伤和微笑。那个夺走母亲的男人脸冲向墙壁,肩膀轻轻抖动,喉咙撕嘶有声。气若游丝的母亲躺在床上半睁着眼,愣愣地盯着表情僧懂的少年。她的头发完全脱落,白色的头皮在灯光下闪烁出清冷的光辉。她的目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那眼神让少年想起废墟上漂渺不定的烛光。
“强子,你已经十年没叫我妈了。”她咧咧嘴,送给少年一个微笑。声音似乎从她的鼻孔里发出来,从耳孔里发出来,从毛孔里发出来,或者根本就不是她发出来的。似乎它来自遥远的天际,虚幻失真。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母亲,紧闭着嘴。
“你已经十年没叫我妈了,强子。”母亲费力地重复一遍。
少年仍不出声。他在寻找一枚果核。
父亲跳起来,粗暴地拽起少年的胳膊,将少年拖出病房。少年没有挣扎,任凭父亲将他拖到逼仄的走廊。类似事情发生过多次,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学校里,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因为偷藏的一包香烟,有时因为邻家被打破脑袋的男孩,有时因为父亲喝多了酒或者自己喝多了酒,有时则什么也不因为。少年总是逆来顺受。他知道挣扎毫无用处。他知道配合会让父亲徒增无趣。他知道从明天开始,父亲将不再有任何机会。
少年平静地看着父亲,等待挥向下巴的一拳。
父亲却给他跪下。
父亲的动作迅速得像经过多次排练。他跪倒在少年面前,不说话,眼睛静静地盯着地面。少年有些发懵,呆怔地靠着墙壁,不知怎么办才好。跪在地上的父亲久久不动,他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就像儿时跪在父亲面前的自己。少年想绕过父亲,父亲却顽强地挪动膝盖将他阻拦。父亲抬头看他,目光中充满乞求。少年皱皱眉头,却终未忍住眼泪。一滴泪从眼角奔涌而出,正好砸中父亲的眼角。
少年从父亲头顶迈过去,轻轻推开病房的木门。母亲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目光更加黯淡。少年走到床边,低下头,咬咬牙,说:“……”
他愣住了。他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人打过一针麻醉剂或者干脆偷走,那嗓子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再喊,没有声音;再喊,还没有声音。他急了,伸出手去掐,去抠,去薅,去捶打和撕扯,再喊,仍然没有声音。母亲的眼神开始游离和涣散,嘴唇苍白如蜡。她的耳朵慢慢变长,突然抽搐一下。
少年拼尽全身力气,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没有一点用处,没有一点声音。微小的浊音从胸腾升起,尚未蹿出喉咙,已被融化殆尽。少年的眼珠瞪得血红,拳头握得喀喀作响。突然他想起别在腰间的尖刀。
少年拔出刀子,发出无声的号呼。他将刀子高高举起,猛然刺中自己的大腿。他握住刀柄摇动,迅疾的凉意过后是一阵痛彻骨髓的灼热的疼痛。少年高仰起脖子,嗓子终于发出声音。那个瞬间没人听得清楚,那只是一声简单的尖叫,还是少年真的喊了自己的母亲……
第七节 炒面八钱
天还没有亮,王小红就催妹妹起来。妹妹搓着惺忪的睡眼,嘟嚷着:“我刚睡着。”王小红一把揭开妹妹的被子,把衣服和鞋子硬塞进她的怀里。“刚睡着也得起来王小红说,“去晚了,没准就没有那八钱炒面了。”
妹妹很快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脸。她从一块三角形的碎玻璃片里看着自己,用一个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她和王小红每人喝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粥,然后一前一后,出了村子。村子里很静,蛐蛐还在枯草丛里低鸣,那声音有点像田四婆子的呻吟,唧唧唧唧唧,痛苦,悲凉,刺得耳膜发痒。王小红知道村子里一会儿就该热闹了,只要不是卧床不起的老人,或者那些老人还有一丝挪动几里路的力气,都会在天亮以前,离开自己的村子。他们倾巢而出,像一群饥饿的蝗虫扑向几里以外的南泊村。这是他们的节日,所有人都心花怒放。
南泊村紧靠着镇上。人多,地广,有山,有河,有让方圆几十里人们羡慕的泊地。种在泊地里的庄稼,总会比种在山地里的庄稼多收那么三到五成。饥荒年时饿死人是常有的事,可是南泊村硬是一个人也没饿死。因为南泊村有插根扫帚就能长成青竹的好泊地,因为南泊村有一位和蔼慈祥善良伟大的地主。
地主姓张,五十六岁。他有旱田五十五亩,水田十亩,骡马三匹,长工一个,宅院一处。这样的地主无疑有些寒酸,甚至亏对了地主这个雄伟的称号。可足没有办法,这里方圆几十里,自古以来就不出大地主。张地主本来也是普通的农民,他爹临死的时候,只留给他十亩旱田和一个破旧的宅院。可是他和他的婆娘硬是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把这十亩旱田变成了五十五亩旱田和十亩水田。听说他从来不吃细粮。他会把细粮一粒一粒地积攒起来,攒到一定的数量,直接跟别人兑换成土地。有时也会用现大洋买,他给那些农民开出了很高的价钱。这样的地主是很让人敬佩和爱戴的。谈起他,所有人都用了仰视和虔诚的表情。张地主还是张善人。他总会给周围的乡邻分炒面。平常年月,一年分一次;遇上饥荒年,麦收前一个月,秋收前一个月,各分一次。炒面是在大铁锅里炒熟的面粉,装在几个纸糊的大簸萝里,由长工二愣把持着,分给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们。长工二愣右手捏一个玻璃酒盅,左手拿一根细细的竹樣,他把酒志伸进簸箩,挖出满满一盅炒面,再拿竹筷轻轻一抹,把高出盅沿的炒面重新抹回簸箩。他把那一平盅炒面倒进你带来的碗里或者口袋里甚至直接张开的嘴巴里,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盯着你的身后,叫,下一个。炒面是按人头分的,一人一盅。张地主说炒面是按嘴分的,一张嘴一盅,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有妇女领了小孩,或者怀里抱一个孩子,不管那孩子有多小,即使刚刚出生,只要有一张嘴,也能得到一个平盅。分炒面的二愣铁面无私,他从来不会多分给任何人一点点。他的眼也很尖,不管谁,只要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能过目不忘。你领了一盅,就别想混进队伍再领第二盅。有人这么干过,被他发现,他把对方往死里打。打死也是应该的。那是一种下贱的作弊行为,为人们所不齿。二愣分炒面的动作熟练而又迅速。他从来不会忘记拿那根小竹筷抹一下手里的小酒盅。——有一次他娘来了,也得到那样一个平盅。那酒盅能装八钱酒,据说过年的时候,张地主会用它来喝点烧酒。八钱的酒盅能装下多少炒面?五钱?四钱?三钱?可是所有人都说那是八钱炒面。他们领了炒面,回到家,分一次,或者两次,或者三次,拿开水冲了,嗞嗞溜溜地喝,表情痛苦并且幸福。分炒面的日子,在街上遇了村人,问:“吃了吗?”对方肯定回答:“吃了,——八钱炒面。”分炒面的日子,村人放出来的屁都是香的。真是香的,你能够闻得到炒面的焦糊气味。别小看那八钱炒面,平常年月,可以打打牙祭。到了饥荒年月,那八钱炒面到底救活过多少乡邻,就没有人说得清了。
王小红和妹妹起了大早,就是为了去领那八钱炒面。两个人,一共能够领到一两六钱。二愣分的,肯定错不了。现在天刚蒙蒙亮,王小红和妹妹正在翻越一座小山。她们走得很慢,很艰难。山不高,却很险峻,即使在白天,也常有人从山坡上滚下去或者直接掉下峭壁。王小红紧拉着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攀爬。山里雾气很重,那些浅紫色的雾气紧贴着地面,像一条稀薄的河,缓缓流动,甚至起着波澜。王小红今年十六岁,妹妹十二岁。王小红已经长成女人的形状,妹妹却根本不像十二岁的样子。说她十岁也有人信。说她八岁也有人信。她的个子很矮,身子很瘦,额头很宽,脑袋很大。
现在是秋天,这是张地主今年第二次放炒面。今年天气出奇的旱,方圆几十里的庄稼几乎全被烤成了灰烬,颗粒无收已成定局。能吃的几乎全都被吃光,狭窄的山路两旁,到处都是被剥掉皮的槐树和被撸光叶子的榆树。几年前这里也曾经历过一场大饥荒,一座山被啃得只剩下石头。那时王小红和妹妹都小。王小红记得娘不停地唠叨,“怎么还不放炒面呢?怎么还不放炒面呢?”后来她终于不再唠叨,因为她被饿死了。她是在放炒面的前一天饿死的,临死前她啃掉了自己的两根手指。她死后几个小时,王小红的爹也死了。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王小红的爹高叫一声:“我的娘啊!”人就栽倒了,再也没有醒来。王小红一直感到很奇怪:一是爹和娘都饿死了,她和妹妹王小玲以及哥哥王小兵却都顽强地活了下来;二是爹在临死前,怎么也管娘叫娘呢?乱辈分了。
王小红的哥哥王小兵从没有领过张地主的炒面。他不去。他说就算饿死了也不会去。他承认张地主是个好人,他承认去领八钱炒面并不丢人,他什么都承认,就是不肯去。其实村子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不肯去领炒面,他们多是年轻人。有时他们会聚到一起,商量去镇上抢粮库。镇上和南泊村离得很近,赶上放炒面的日子,镇上的人们也都纷纷去南泊村排队领炒面。镇上有一个很大的圆锥形粮库,那粮库是军用的,据说那里面常年堆放着金灿灿的玉米和白花花的大米。常有人去抢粮库,只有抢粮库的声势,没有抢粮库的实质。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围着粮库,慢慢向前靠近。守粮库的兵就端起枪,大吼:“再往前就开枪啦!”人们马上就不动了。他们扇动着鼻子,贪婪地嗔着从粮库里散发出来的发霉的粮食味道。仅仅有一次,一个男人实在饿得受不了,竟然冲进了粮仓。那天正好是晒粮的日子,粮库的木板门敞着,他就冲了进去。冲进去以前,兵端着枪,警告他:“再往前走就开枪啦!”他不理,继续前冲。兵拉一下枪栓,朝天开一枪,他仍然不理,仍然往前冲。两个兵一起向他瞄准,一起开了枪。他的肩膀和胸口同时中弹,可是他向前冲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终于他冲到了粮库的木板门前。把守着木板门的还有两个兵。一个兵端起枪向他瞄准,一个兵慌慌张张地关着木门。他赶在两扇木门关合以前冲进了粮仓,那一刹那,后面的三支枪同时射出了子弹。他扑倒在一条麻袋上,牙齿疯狂地撕咬着麻袋。他的后背全都是热乎乎的血,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四个兵又一齐拉动枪栓,近在咫尺地瞄准他的脑袋。他没有理睬,继续啃咬着麻袋。麻袋被他啃破,雪白的大米流淌出来,在他的胸前堆成一座拳头大小的圆圆尖尖的小丘。然后四支枪同时响起,他的一大半脑袋就不见了。只剩一个下巴的他仍然用牙齿咔嚓咔嚓地啃嚼着麻袋。可是直到他变得冰凉,也没有一粒大米落进他的嘴里。
王小红的哥哥不去领炒面,更不去抢粮库。二十二岁的他就像一位教书先生般雅秀。王小红知道他饿。她知道他常常捉了老鼠和蚯蚓吃——老鼠烤着吃,蚯蚓直接塞进嘴里。昨天王小红对他说:“哥,明天咱们一起去领炒面吧。”王小兵说:“你和妹去吧,我不去。”王小红说:“你的面子就那么值钱?”王小兵就不说话了。王小兵常常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娘活着的时候说他肯定娶不上媳妇。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王小红,全都相信这句话。
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天际红彤彤的,像挂着一张半透明的红色布帘。一轮朝阳在远处的山际间跳跃。它闪转腾挪,自娱自乐。突然它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瞬间将天地间填满。这时王小红和王小玲已经走到了山脚,疲惫不堪的她们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王小红想寻一朵野花给妹妹戴上。可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哪怕是一朵最小最丑的野花。路边长着齐膝的茅草,也只有茅草,才不会被疯狂的人们吃掉。连蚂蚱也没有一只,蚂蚱们早逃走了。它们也饿,它们甚至动了吃人的心思。可是它们的牙齿远没有人类的牙齿坚硬。它们只能逃走。
突然王小红听到妹妹说:“死人。”
几个月以来,王小红见到的死人远比见到的红薯干多。村子里隔三岔五就会死人,老人,小伙子,孩子,姑娘。有病死的,更多是饿死的。有些人临死前会爬到街上,抓住路人的腿,抬起头冲着你笑。王小红的腿就被抓住过一次。她从一个人的身边绕过去,她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是那人突然伸出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脚踝。她皱皱眉,说:“放手。”“死”人当然不放手。她说:“你抓住我也没有用,我没有东西给你吃,我也快饿死了。”死人仍不放手。这时她就火了。她不管那只钳住她脚踩的手,只顾一个人往前走,把瘦得像老鼠的死人拖出很远,将堆满沙砾的地面拖出了一条沟。她走了很久,那只手终于松开。死人滚到一边,继续咧着嘴笑。王小红这时便开始小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一边回头一边说:“呸呸、呸呸呸、呸呸。”
她不怕死人,可是她不相信在放炒面的日子里也会有人死去。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果真看到了死人。死人躺在草丛里,只露了两条腿。那是两条比竹竿还细的腿,其中一条腿上落一只肥大的绿头蝇。也许饥荒年月,只有苍姆才能长得如此健硕和肥大吧?那两条腿也短,似乎膝盖的下面直接连接了脚。那是属于孩子的腿。死人肯定是一个孩子。
王小红走过去,拉开了妹妹。“别看了她说,“你呸几下。”妹妹就“呸、呸、呸、呸、呸”地吐着唾沫。“怎么连这里都是死人?”王小红自言自语。她一直认为,死人都应该躺倒在村子里,饿死在村子里。她拉起妹妹继续上路。其实她们并没有歇息彻底,那个死去的小孩打扰了她们。
妹妹一边走一边说:“那个死小孩臭了吗?”
王小红讶异地看一眼妹妹。妹妹的问题让她觉得奇怪。臭不臭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死小孩不像死猪崽死兔子死蚂蚱死老鼠可以烧了吃,死小孩臭了或者不臭,跟她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王小红就掐了妹妹一把。她认为妹妹饿傻了。她听说过人吃人的事。那些事发生在过去,发生在遥远的村落。村里的老人讲过很多人吃人的故事。讲完了,撇撇嘴,说:“咱们可不能吃人。就算饿死,也不能吃人。吃了人,就不是人了。就成了畜生。”
妹妹看着王小红。妹妹说:“我们应该回去。”
王小红问:“回哪?”
妹妹说:“回去看看那个死小孩臭了没有?”
王小红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眼睛里喷出火,巴掌几乎要掮上妹妹的脸,“那个死小孩臭没臭跟咱们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妹妹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干什么?”
“带上他,我们就能分到三盅炒面。”
“三盅炒面?”
“不是吗?”
王小红突然觉得妹妹目光深邃,烟炯有神。她一下子变得聪明伶俐并且阴险狡诈,与她十二岁的年龄以及十岁的模样很不协调。
王小红在路边慢慢坐下来。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保持了这种姿势很久,然后抬起头说:“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妹妹说,“吃人是吃人,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当然是炒面。”
王小红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她说:“好!带上他!”
她们顺着原路返回,那个小男孩的尸体还在。他从草丛里露出两条光腿,那腿有着石蜡的灰白颜色。王小红让妹妹拨开草丛,看看他臭了没有。妹妹却没有拨开草丛,她用两只手各抓住死小孩的一条腿,轻轻一拉,直接把他从草丛里拖了出来。那几乎就是一副清晰的骨架,只不过骨架上粘贴了完整的皮肤。妹妹跪在那里,把鼻子凑近尸体,试探着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姐姐,再把鼻子凑得更近,更认真地嗅了嗅。“还好。”她快活地笑了,“好像没什么怪味。”
王小红愣愣地盯着那具尸体。他是那么小,就像一只兔子或者考鼠。他也就三四岁吧,却被活活饿死。王小红知道他是饿死的,因为他的脸上挂着笑。所有人在饿死的时候都挂着笑,他们痛苦地挣扎,却微笑着死去。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躺在路边,他死了,他是饿死的,他全裸了身体,他的身体上落着健壮的苍蝇,他的鼻孔里不断爬出惊恐万状的蚂蚁。他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王小红问妹妹:“现在怎么办?”
妹妹说:“你把褂子脱下来吧。”
王小红今天穿了三件褂子。这是她的全部衣衫。最外面的那件是唯一没有打过补丁的红色碎花褂子。王小红脱下那件红色碎花褂子,又脱下里面那件灰蓝色褂子,然后她把红色碎花褂子重新穿回身上,把那件灰蓝色褂子递给妹妹。妹妹抬手把苍蝇们轰走,又仔细摘掉男孩脸上的蚂蚁。她把姐姐的褂子铺到地上,两只手各抓了那男孩的两条腿,将他倒着提起来,扔到褂子上。她再一次从那个死去男孩的鼻孔里抠出一只蚂蚁,然后,就像包粽子那样,用那件褂子把小小的尸体卷了个结实。她一边卷一边说:“包个肉粽子啦!”
王小红的胃里很不舒服。妹妹忙得满头大汗,她却根本不想上前帮一把。她观察了一会儿,对妹妹说:“你不能把他包得太严实。包得太严,谁知道里面有个小孩?要是二愣让我们打开来看,不就全露馅了?你得让他露出一块头皮,或者露出几根头发也行。下面最好再露出两个脚趾……”妹妹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好拆开重包。这次她包得更加认真,努力制造出一种随意。包完了,她问姐姐:“谁来背他?”王小红说:“你先背一会儿吧。等你背累了,我再背。等到了南泊村,也是我背。我怕你弄露馅。”妹妹点点头,说:“好。”王小红又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小死孩了,他是咱们的弟弟,记住了吗?”妹妹点点头:“记住了。”王小红问她:“你背的是谁?”妹妹说:“是我弟弟。他的名字叫王小兵。”王小红就愉快地笑了。她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背一具尸体并不像背一个同等质量的活人那样轻松。瘦小的妹妹背着同样瘦小的小男孩,只走出几步远,就走不动了。那时太阳升起很高,天气渐渐变得燥热。妹妹王小玲深弓着她的身子,脑袋几乎触及地面。背后的死尸僵硬如一段树桩,硌得她后背生痛。他似乎真的是由树桩雕刻而成,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弯曲的关节。他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王小红只好说:“你歇歇吧,我来背。”
可是一段路以后,王小红也背不动了。王小红放下他,冲妹妹说:“他太沉啦。”妹妹说:“他怎么会这么沉呢?”王小红想了想,说:“因为他直挺挺的,身体打不开弯儿。想背着轻快些,就得把他弄出个弯儿才行。两只胳膊得给他抽出来,搭上我们的肩。身体也不能这么直,得弄一个弧形……”
妹妹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快开始吧!”
王小红把小男孩放到地上,再一次解开紧裹着他的褂子。男孩的身体再一次暴露出来。他像兔子或者老鼠般可怜。他的额头很宽阔,嘴很大。他仍然带着笑意,似乎在嘲笑王小红、王小玲姐妹的笨拙和弱智。王小红对妹妹说:“你按住他。”王小玲就按住他的身子。王小红把他的两根胳膊使劲往上拉,直到与身体构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王小红一边拉一边听到他的胳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像独轮轱辘车在艰难地爬着山坡。王小玲问:“好了吗?”王小红说:“还没。你再按住他的肚子。”然后王小红抓起他的两条腿,把那两条腿尽量向上提,以便和他的身体,形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现在男孩完全是一副趴伏在别人背上的姿势,王小红抹着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情变得很好。
做完了这些,王小红让妹妹再一次将他裹紧。可是他趴伏的姿势增加了包裹的困难,妹妹忙出一头大汗也没有成功。王小红说:“把你的褂子也脱下来吧。”妹妹就把自己的褂子也脱了下来。和姐姐不一样,妹妹只穿了两件褂子。她飞快地脱下外面的褂子,又飞快地脱下了里面的褂子,接着又飞快地穿上了外面的褂子。她拿着里面的那件褂子,仔细地包裹着男孩的两条腿。王小红问:“你不嫌?”妹妹说:“嫌什么?”王小红说:“这可是你贴肉穿的褂子啊!你不怕脏?”妹妹笑笑说:“我再洗呗。”
终于包好了。效果比上一次更好,更逼真。她们接着上路。经过这番折腾,背上的小男孩果然轻松了很多。王小红背着他,妹妹在后面撮着他,两个人在土路上艰难地前行。
天变得更热。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终于在某一点汇成人的海洋。他们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扑向南泊村,只为得到那八钱炒面。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王小红和妹妹夹杂在人群之中,被巨大的人浪推着走,一直推到南泊村,推到张地主的宅院前。人们像一群蜜蜂在巢穴上拥挤爬行,毫无秩序。王小红不停地喊着妹妹,她怕妹妹被人群挤散。背上的男孩再一次变得沉重无比,似乎还有了淡淡的臭味。她想把男孩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想让妹妹嗅一嗔这男孩是不是已经臭掉。她还想看看男孩是否还是那样咧着嘴笑的样子。可是她停不下来了。假如她强行让自己停下脚步,人浪马上就会从她的头顶上滚过去。成千上万只脚,就会依次踏过她的脑袋,将她踏成一摊血水。这时候有人喊:“开始放炒面啦!”像一个进攻的讯号,人群出现了更大的骚动。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更强大更疯狂的独立存在的生命;那生命又在转眼间变成一个滔天巨浪,挟带着风,勇往直前地往前扑去。他们可以摧毁一切,连石头都会被碾成粉末。无数双手,无数只脚,无数个脑袋,无数声尖叫或者惨叫。张地主宅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墙上骑坐着他的长工二愣。二愣朝人群喊:“别挤啦!再挤今天就不分啦!”人们才知道,原来现在并没有开始放炒面。可是这非但没让人群安静下来,反而更坚定了他们往前挤的勇气和信心。挤!为了八钱炒面!挤!挤开所有人只剩下自己!挤!挤到最前面!挤!为了能再熬过一天!挤!使劲挤!挤!挤挤挤!
张地主终于出现在墙头。他望着蜂拥而至的人们,老泪纵横。“大伙都别挤了,都别挤了,”张地主一边抹泪一边说,“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他的声音嘶哑,含糊不清,似乎胸口里藏着一只老朽的哨子。他的声音不大,可是人群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向大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张地主呜咽起来,“就算我们全家都饿死了,我也让每个人都有八钱炒面带回去。”他的身体在墙头剧烈地摇晃,二愣不得不用两只手扶住他。人群中有人跪倒,向他磕头,似乎张地主分给他的不是八钱炒面,而是一粮仓大米。又有人跪倒,磕头。人群跪倒了一片,一只只脑袋将大宅前的青石板睦得疼略作响。那一刻南泊村只剩下礎头声。那一刻方圆几十里只剩下隨头声。那一刻整个胶东半岛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宇宙间只剩下磕头声。突然人们听到张地主嘶号一声:“放炒面!”墙上就不见了人影。
还是挤,不过挤的方式已经不一样。现在是一种有秩序的挤。二愣站在墙头指挥着宅院前的人们。他让人群排成长长的四排,这说明今天分炒面的将会有四个人。终于,四排队伍分明,大宅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群人抬着四个巨大的簸箩出来,香气立刻飘遍了整个村子。簸箩放到四排队伍的前面,簸箩的旁边各站了一个人。然后那群人重新返回大宅,少顷,又抬着四个巨大的圆形簸箩出来。这时二愣扯开嗓子喊:“开始放炒面啦!”四支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不断有人领了炒面走开,又不断有人补充到队伍的最后面。很长时间过去,队伍丝毫不见变短。似乎那队伍已经变成一种叫做“剩虫”的传说中的类似于龙的动物,你把它砍掉一截,它又飞快地长出一截。你再砍,它再长。再砍,再长……
镇上传来了枪声。密集的四枪,拖着令人恐惧的尾音。是从粮库的位置传来的。事实上,只有粮库那儿才会传来枪声。只有那些散发着霉味和香味的玉米或者小米或者薯干,能让人们下了誓死一拼的决心。近来常常有人抢粮。抢粮的结果是唯一的,固定的。——只要敢冲上去,会被当场击毙。击毙的方式也是唯一的,固定的。那就是脑袋被子弹掀开一半。他们是从兵们的枪口前冲过去的,他们的脑袋几乎撞上了钢枪的准星。王小红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王小红所在的领炒面的队伍,正好由二愣把持。王小红不希望自己和妹妹的炒面由二愣来分,可是她现在没有了办法。——她不敢挤出队伍。她的背上始终背着那个小男孩。妹妹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保护着那个小男孩。有那么几个瞬间,王小红的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她大声喊着自己的妹妹注意别让背上的弟弟掉下来。她的话并不仅仅是说给旁边的人听的。那些话甚至是无意识的,是直接从胸膛里滚出来的。不太挤的时候,妹妹跑到王小红面前,要帮她背一会儿。王小红坚定地说:“还是我来吧。”王小红的嘴唇变成了紫色,她的眼角被汹涌的汗水沤得肿胀,视线模糊。这时有人传过话来,说刚才抢粮的人被打死了。那个人三十多岁,脸上长满浓密的胡子。他光着脊梁,后背上纹一只蓝色的蝎子。王小红就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不是哥哥。哥哥二十二岁,哥哥不长胡子,哥哥的后背上没有蝎子。其实她不该担心的。哥哥生性胆小,文质彬彬。就算他饿死了,也不会去粮库抢粮。终于快轮到她了,她感到一种愈来愈强烈的幸福。在妹妹的帮助下,她把背上的尸体换到了怀里。她抱着这个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的小男孩,走到二愣面前。
她的身后,紧跟着她的妹妹。
一只苍蝇落到男孩的头发上。
二愣没有看她。他熟练地把手里的玻璃酒盅伸到簸箩里挖一下,挖出鼓了山尖的一盅炒面。然后他拿後子轻轻一抹,把高出盅沿的部分重新抹回面前的簸箩。他把这一小盅倒进王小红递过去的烟荷包里,就不再动作。——那个烟荷包是王小红的爹留下的,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它装满旱烟的时候也很少。王小红领了一盅炒面,站着不动,说:“还差一盅呢。”二愣就抬头看她的脸。看完了脸,再看她怀里抱着的男孩。王小红笑笑说:“我弟弟。”她一边说,一边亲一下男孩露在外面的几根头发。她的嘴唇碰触上去,胃里翻江倒海。她确确实实闻到了一股恶臭。她背了他半个上午,现在却仍然能够闻到那股强烈的臭味。她想二愣也肯定能够闻到。不仅二愣,周围的人应该都能够闻到。她慌了,两条腿开始发软,每一条血管和神经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低下头,再一次亲了亲男孩的一缕头发。突然她吐起来,大张着嘴,哇哇地往外吐着黏稠的胃酸。
二愣看着她,面无表情。王小红于是知道自己失败了。她和妹妹忙了一个早晨加上半个上午,却仍然失败了。不会有人多给她八钱炒面,中午她和妹妹回家,只能带回去一两六钱炒面。不会有多出的那一份。不会有哥哥的那一份。不会有。
“她转身,迈开脚步。想离开。
二愣突然再一次动作起来。他的玻璃酒盅重新伸进簸箩,拿出来时,里面便装满了上尖的炒面。他用竹筷轻轻一抹,那酒盅便平了。他把那盅炒面递到王小红面前,说:“把烟荷包再张开些吧。”王小红就把烟荷包往他面前凑了凑。二愣一边把那盅炒面小心翼翼地倒进王小红的烟荷包,一边说:“张老爷也有大半年没有吃过一口干饭了。”话像说给王小红听的,又像自言自语。
王小红走到一边,把烟荷包递给妹妹。二愣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那烟荷包里于是就有了三盅炒面。三盅炒面,一共二两四钱,可以捏起一只小饼。王小红把散着恶臭的男孩重新换到背上,和妹妹一起挤出人群,走到不远处。王小红嘱咐妹妹千万拿好爹的烟荷包,又让她把背上的男孩往上撮一撮。她对妹妹说:“我快支持不住了。我已经支持不住了。”
“那我们就把他扔下吧。”妹妹说。
“扔下?”王小红吃了一惊。
“扔下妹妹说,“这个小死孩现在没有用啦!”
王小红叹一口气。“我还是背他一会儿吧。”她说,“背到咱俩拣到他的地方。”
她们开始往回走。那个男孩变得越来越臭,几只苍蝇一直追随着他们,锲而不舍。王小玲这时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手里的那个烟荷包上,对姐姐的帮助更接近于一种敷衍。太阳似乎就挂在王小红的头顶,烤得她浑身像着了火。不仅如此,那股恶臭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与其说她在走,不如说她在爬;与其说那男孩的尸体是被她背在身上,不如说那男孩已经长上了她的后背。似乎连她的身体也变成臭的了。她想当她回到村子,整个村子都会变得臭起来。即使她用一条河的水去冲洗,也赶不走¥种怪异的让人无法忍受的奇臭无比的气味。
王小红终于背不动了。现在她和妹妹已经抵达了山脚。王小红把小男孩放到一旁,人躺倒在地,呼昧呼哧着喘气。妹妹问:“你还背吗?”王小红回答说:“再背一会儿。”妹妹皱了皱眉。“别背了她说,“这儿离我们发现他的地方也不远了,扔掉他算了。”王小红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脸紫得像一只茄子。她说:“好吧。”
妹妹就解开包着小男孩的褂子。褂子全都被湿透,妹妹把褂子绞出了水。小男孩的身体被王小红和王小玲的汗水浸泡了太久,已经变得肿胀。似乎他现在长胖了,更好看了。他的全身长满了褶皱,褶皱里滚动着亮晶晶的汗水。那汗水当然不是他的。那是王小红或者王小玲的汗水。可是那汗水特别像他的。似乎他从这里跑到南泊村,又从南泊村跑回来。还有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似乎那是恒久不变的表情。他的嘴角一动一动,一动一动。王小红尖叫一声,擦了擦眼睛,那嘴角就不动了。可是几秒钟过去,他的嘴角再一次动起来。王小红脸色煞白。她爬起来,拉起妹妹跑。
妹妹挣脱了她。妹妹说:“是一只屎壳郎。”她伏下身子,扒开男孩的嘴,从里面抠出一只灰黄色的屎壳郎。“我刚才看着它钻进这个小死孩的嘴里。它钻进小死孩的嘴里干什么呢?”妹妹嘟嚷着,“嘴里又没有屎。”王小红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牙关轻颤,目光散乱。妹妹说姐你害怕了?王小红却颤得更厉害。妹妹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姐,现在我们走吧。”王小红颤着牙关,生硬地说:“不能走。”妹妹听不明白,“你还打算继续背着他?”王小红说:“我们得挖个坑,把他埋了。”
“把他埋了?”
“是。”
“为什么要把他埋了?”
“因为我们领了他的那一份炒面。”
“我们已经把炒面领了,埋不埋他,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不过我们把他扔在这里,他会被野狗吃掉的。”
“我们已经把炒面领了,野狗吃不吃掉他,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不过,我们还是得挖个坑把他埋了。”
“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也没力气了。”
“那我们还是把他扔在这里吧!”
“不行。”
妹妹不再吱声。她看到姐姐陷入了沉思。刚才姐姐跟她说话时,一直保持着这种表情。姐姐的话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轻声细语,虚幻,不真实。
妹妹一屁股坐到地上。“要挖坑你自己挖!”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会动一下。”
王小红就站起来。她在附近找到一块尖石,她用那块尖石刨动着坚硬的地面,试图在路边挖一个可以埋得下男孩的土坑。那地硬得像钢铁,与她手里的石头相撞,蹿出蓝色的火花。那些火花溅到王小红的脸上,给她的脸增加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斑点。
妹妹不满地看着姐姐无声的表演。终于,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拣了一段枯枝,走到姐姐身边,蹲下,和姐姐一起加深加宽着那个土坑。
她们的身边躺着男孩。男孩的肚子在太阳的暴晒下一点一点地鼓起,青色的肚皮泛出蓝幽幽的光芒。突然他的鼻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从鼻孔里流出稀青的脓液。那些脓液不停地淌,增加着他的臭味。他身上的汗水已经被太阳烤干,皮肤再一次紧紧地贴上了骨头。现在那些皮肤正在太阳的烘烤下慢慢地收缩,你可以看到男孩的浑身上下都在动。
王小红聚精会神地挖着土坑。可是她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叹气。声音从男孩躺着的地方传出,让王小红的神经再一次接近崩溃。她转过头,看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那妇女也许从王小红和妹妹的身边走过去,也许从山上的另一条小路穿过来,总之王小红和妹妹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男孩身边。她看一眼男孩,再看一眼王小红,再看—眼王小玲,再看一眼男孩。
那女人脸色浮肿,眼眶深陷。她赤着一双脚板。
那女人问她:“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红说:“挖个坑。”
那女人继续问:“挖坑干什么?”
王小红说:“把这个小死孩埋了。”
那女人再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王小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妹妹王小玲急忙说:“不知道。我们领炒面回来经过这里,他已经死了。他不但已经死了,他都快烂掉啦。我和姐姐想挖个坑把他埋掉,省得他被野狗撕了。”
那女人就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是突然响起来的,眼泪也瞬间奔涌而出。她跪倒在男孩身边,号嚷不止。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男孩的脸。她手上的动作混乱不堪。随着她的抚摸,男孩的表情千变万化。他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伤心。他的表情完全被两只歇斯底里的手所操纵。他的鼻孔不停地往外流淌着散发着恶臭的黏液。
王小玲问她:“你为什么哭?”
那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那女人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那女人高声嘶嚎:“我的儿啊!”
王小玲就捅捅她的姐姐,说:“小死孩的娘来了。我们走吧!”
王小红仍然瞪着那个女人发呆。
王小玲轻轻地说:“走吧。我们领了小死孩的炒面,现在他娘找来了,再不走我们可就麻烦了。”她使劲拽起王小红,把她往前拖。
王小红就跟着妹妹往前走。她似乎完全没有了神志,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机械的,没有丝毫感觉的。她跟着妹妹走了很远,突然回过神来。她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她问妹妹:“咱们的炒面呢?”
妹妹嘻嘻地笑起来。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烟荷包,在王小红面前晃了两下。“丢不了呢。”她说。又晃了晃手里的两件褂子,“咱俩的衣服也都在这里呢。”
“要不我们回去分一点炒面给她吧!”王小红说,“就分给她一点点,好不好?”
妹妹说:“她不用我们分给她炒面。她也会有八钱炒面的。”
王小红说:“可是我们替她领走了那个小孩的八钱炒面。这八钱炒面本来应该是她的。”
妹妹说:“这八钱炒面是谁的都一样。并且,她也会领到两份炒面,一共一两六钱。”
王小红说:“她领不到了,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妹妹就嘛味地笑了。“你真相信她的话?你真相信她就是那个小死孩的娘?”妹妹说,“如果她真是那个小死孩的娘,怎么一开始不哭,偏偏等到我说不认识那个小死孩以后再哭?如果她真是那个小死孩的娘,她怎么舍得在那个小死孩的脸上蹭来蹭去?她的眼泪都是挤出来的,她的哭都是装出来的。怎么你没注意吗?怎么你没注意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偷偷地笑?”
王小红说:“我没注意。她真不是那个小死孩的娘?”
妹妹说:“肯定不是。”
王小红说:“那她冒充他娘干吗?”
妹妹又笑了:“干吗?”她说,“领炒面呗!”
王小红说:“可是他都那么臭了。”
妹妹说:“咱们领炒面的时候他就臭了。咱们还不是照样把炒面领了?”
王小红不出声了。她觉得妹妹突然长大了。十二岁的妹妹,远比她复杂,远比她狡黯,远比她坚强,远比她有心机。不管如何,她想现在她们不用再回去了。不管如何,今天,她和妹妹多领了一份炒面。中午她的哥哥王小兵也会有炒面吃。八钱炒面。拿开水冲了。每个人一大碗。嗞嗞溜溜地喝。现在王小红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她觉得今天她和妹妹非常幸运,碰上了一个饿死的小孩。当然那个女人也是幸运的。——如果这次她正好站到二愣的队伍里,如果这次二愣仍然多给她一盅炒面。
她们甚至在山上待了很长时间。山上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尽,到处清朗—片。她们在山里找到一些野菜和别人没有发现的榆树叶子。她们小心地把野菜抠出来,把榆树叶子撸下来,她们将这些东西仔细地包进褂子里。这是王小红、王小玲、王小兵的中饭和晚饭还有明天的早饭。那点炒面其实只是一点营养品和奢侈品,虽然它那么弥足珍贵,可是仅凭那点炒、面,他们仍然会饿死。
她们带着一大包野菜和二两四钱炒面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村子里很静,太阳把街巷烤得死气沉沉。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们也许还在南泊村等着那八钱炒面,也许有人巳经分到了炒面,正在返回村子的途中。一条长着灰色花纹的土蛇静静地卧在一条浅沟里看着王小红和王小玲。王小红大吼一声:“滚!”那条蛇就爬走了。它爬得很慢,伤心欲绝。它干燥得像一段能够搓成灰烬的草绳。
她们在村里遇到了田四婆子。很显然今天田四婆子没去领炒面。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去过。或许她是村子里极少几个从来不去领炒面的人之一。田四婆子坐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词。王小红和妹妹从她身边走过去,田四婆子抬起头看她们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王小红和妹妹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她们只看到她的牙床上挂—颗三角形的黄褐色门牙。那颗门牙随着她的念叨不停地飘摇,像一面很小的旗帜。田四婆子裸着上身。她的身体上覆盖着苍老肮脏的皮肤。那些皮肤随风招展。
王小红和妹妹从她面前走过去,又折回来。王小红问田四婆子:“你刚才在说什么?”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说:“你大点声。你嘀咕什么我听不清楚。我问你为什么不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你儿抢回粮食了吗?”田四婆子说:“有人说他被打死了。他没有抢回粮食。”王小红说:“那你快去领炒面吧。现在你快去,肯定还能领上。”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你为什么不用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我认识你儿,我叫他叔。他有一脸络聰胡子。他的脊梁上纹着一只蝎子。可是你儿不是被打死了吗?”田四婆子说:“我儿是被打死了。可是他去抢粮库了。他去抢粮库了,我就不用再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疯了吗?”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看看妹妹。王小红和妹妹一起说:“她肯定疯了。”
王小红和妹妹商量了一会儿,给田四婆子留下了一点点炒面。王小红问:“给你放在晌里?”田四婆子就张开她的嘴。王小红从烟荷包里小心地捏出一点点炒面,直接填进她的嘴里。那颗门牙在这时候突然脱落,它像一颗蹄钉刺中王小红的脚。王小红抬起脚,把那颗门牙踢出很远。
王小红和妹妹拉了手,离开田四婆子,走向她们的家。田四婆子闭着眼,用没有牙齿的嘴揽动那一小捏炒面。那些炒面很快就被融化,田四婆子未及享受,它们就消失了。田四婆子重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见了王小红和王小玲。于是,田四婆子在正午安静的巷口,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
“我儿去抢粮库,被打死了……他是上午被打死的……他一粒粮食都没有抢到……他是和王小兵一起去抢粮库的……王小兵也被打死了……王小兵的脑袋都被打烂了……他只剩下一个下巴啦……唧唧唧唧唧唧唧……”
第八节 天上人间
春秋纸
有人在活蹦乱眺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了纸扎。
是个叫田守业的胶东农民,四十多岁,长一脸络腮胡子。队员们坐在或者躺在地头歇息,他却站着,两手叉腰,两腿马步状站立,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队长问他:“守业你扭秧歌呢?”他嘿嘿干笑两句,继续扭。这样扭了大半年,村人才知道他不是在扭秧歌而是腰痛得受不了。不仅腰痛,人也越来越瘦,毛莺茸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走在村路上,弯腰驼背,垂头缩脖,表情呆滞,行动迟缓,就像一只悒郁苍老的猩猩。后来痛得实在受不住了,才不得不去公社医院检査。肥头大耳的老中医一边为他号脉一边盯着他的脸看,就像打量一口棺材或者一件纸扎。老中医给他开了些中药,又嘱咐他吃完后照这个方子接着抓。田守业不安地问他:“没事吧?”老中医翻翻眼睛说:“事大了……你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战战競競地回答:“猪血炖粉条。”老中医说:“能多吃一顿,尽量多吃一顿吧!”挥挥手,示意他离开。魂不守舍的田守业回到家里就冲老婆丽珍喊开了。“大夫说我没几天活头了。我他娘的就要死啦!”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自己“就要死啦”的推断更加深信不疑,因为那天晚上,他见到了死去的老娘。他告诉丽珍昨天他梦到娘了,娘说天太冷,问能不能再给她捎件衣裳过去。丽珍听后,马上变了脸色。田守业的娘是前年死去的,烧了纸扎也烧了生前几乎所有生活用品,唯有一件深蓝色对襟褂子被丽珍藏了起来。她觉得那件褂子穿了没几年,烧了可惜,就偷偷洗了,趁回娘家时梢给了自己的娘。惊恐万状的她经不住田守业的追问,不得不把这件事坦白出来。田守业当场就赏给她两记势大力沉的耳光,然后开始寻求补救的办法。要回那件褂子似有不妥,再说那褂子已经被丈母娘穿了将近三年,就算要回来烧了,也怕不灵。于是他就想到了纸扎,想到了纸扎匠初一。
旧时胶东农村,烧纸扎是祭奠亡灵的一个重要内容。虽然纸扎的模样千奇百怪,无非就那些:金山银山、摇钱树、牛马、房宅、童男童女……人死了,家人赶去纸扎店,扛几件纸扎回来,然后在棺材入土的那一天,伴着“喷呀呀”瘆人的哭声将它们烧成一缕青烟。如果有人正好赶在清明前后死去,偏偏那时纸扎店又大都在忙着扎制花圈,就有可能造成某种纸扎的紧缺。纸扎烧不完全,不仅亡人在阴间的财富会受到影响,亡人的家人还会受到乡邻们的嘲笑乃至指责——活着受了一辈子罪,死了也不让过两天好日子?不过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在生前就把纸扎买好,他们说这样不吉利——这与很多人在身强力壮时候就为自己打一口大红的棺材并摆放在正堂或者厢房的醒目位置相矛盾了。至于那些被烧掉的纸扎在阴间是否真的起到了人们所期望起到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田守业端两块猪血去找初一,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初一听了,紧张地直摇头。“不干不干,”他的脑袋几乎被甩下肩膀,“真不想再扎了……再说上面早不让烧纸扎了。”田守业低着声音说:“帮帮忙,老娘冻着呢。”初一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田守业掏出那两块猪血,递过去:“到底行不行?”初一急忙把手背到身后:“你快回吧!”田守业就火了。“你是我堂哥,我娘是你婶。”他大着嗓门说:“又不用你扎大件,就扎一件棉袄,不过一个钟头的事情,就求不动你了?你婶挨冻,你心里舒服?”初一白白眼睛,不吱声。田守业接着说:“你不扎也不行了。我已经打发大鼻涕去供销社买纸了。”正说着话,他的儿子大鼻涕踢开柴门走进来。他拖着两通宽粉条一样的鼻涕,手里攥着一卷白纸。“大爷,纸买来了。”他把纸卷往初一怀里硬塞,吓得初一连连躲闪。这时鼻涕越过嘴巴,他伸手去擦,鼻涕几乎淌上纸卷。初一慌忙伸手去抢,动作稍迟了些,黏糊糊的鼻涕还是让纸卷变得一塌糊涂。初一不满地对田守业说:“怎么打发这么个玩艺儿去买纸?”田守业拉了大鼻涕的手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取棉祅。”初一在后面喊:“先等等!”田守业回头问他:“还有事?”初一说:“猪血留下。”
扎纸曾经是初一的职业。镇上的纸扎店,他是帮工。老板是他亲哥,长他八岁,叫十五,长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又白又圆。镇上的纸扎店仅此—家,所以生意很是红火。初一手艺不精,只能打打下手或者干些零碎活儿:扎花圈,扎花圈上的小花,抹抹浆糊,裁裁纸张,等等。初一在他哥的纸扎店里干了十几年,直干到出事。
那年临近清明,照例,店里生意格外忙。花圈是扎得最多的,其次是牛、羊、猪、马和摇钱树。各式各样的纸扎将所有的闲屋塞满,他们只好把堆放不下的花圈搬到寝室。寝室墙上挂着一幅金光闪闪的领袖画像,忙糊涂了的十五,竟把两只花圈大模大样地挂到画像旁边的钉子上。不偏不斜,一边一只。
第二天有人来买花圈,挑来挑去仍不满意,就钻进他们的寝室去挑。那个人看到挂在墙上的两个花圈,眼珠子立刻瞪成铜铃。他捅捅十五,小声说:“干吗呢?”十五傻乎乎地问:“什么干吗?”那人说:“花圈怎么能挂这里?”十五盯着花圈看了好一会儿,一拍屁股,恍然大悟。他一把将两只花圈同时扯下来,动作迅速得像一只捕食的壁虎。“幸亏您提醒的早他感激地对那个人说,“不然的话,出大事了。”
事情过去好几年,也没有出大事。后来成立人民公社了,纸扎店只是关门大吉,仍然没有出大事。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初一和十五莫名其妙地被人揪出。他们被戴上又尖又髙的纸帽,任人牵着满街游斗。其实如果十五能聪明一些,咬咬牙硬不承认,也不会有事情,毕竟当时只有两个人在场,没有证据。可是十五偏不。弱智的他竟然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表衷心。他站在村里的土台子上,唾液濡湿了胸前的木牌。他笑嘻嘻地对愤怒的群众说:“是有这么回事。花圈两个,一边一个。不过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挂上去。再说……”
立刻有一位嘴里只剩牙花子的老人飞上台来掴他的耳光,然后将又臭又黏的夹带着黑苞米碴子的口水啐上他的笑脸。“原来早有预谋!”老人声嘶力竭,“原来被我们发现,只是不小心!如果处处小心了,岂不是到现在还混迹在革命群众的队伍之中?”老人的话让土台下群情激愤。“原来他每天都在诅咒伟大领袖逝世!”“原来他每天都在盼望伟大领袖仙逝!”“原来他巴不得伟大领袖明天就驾崩!”土块石块一起猛砸十五的脸,他的面前似乎架着一筒威力强劲的土炮。“不是不是,”他惊惶失措,胡乱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敢盼着伟大领袖什么崩?如果我盼着他什么崩,怎么还会给他献花圈呢?我给他老人家献花圈,更说明我是真心希望他千万不要那什么崩。我给他老人家献老圈……”天啊!这叫什么话?这等于承认那两只花圈真是他有意送给伟大领袖的,更等于他已经交代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毒与反动。台下的人群更加愤怒更加不安,台上的老人更是目眦尽裂。他前腿弓后腿躍,伸手就从旁边捞起一把锄头。老人浑身松弛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结实饱满,他在瞬间变成一位健壮如公牛的古罗马猛男。锄头迎着十五的脑袋弯弯地削过去,十五高叫一声:“我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晚了,锄刃从左脸削进去,从右脸撕出来,随着“味嗓”一声钝响,十五鼻子以下的半个脸面就像长出了翅膀,慢悠悠腾空而起。腾空而起的半个脑袋在空中“喀哧喀味”地扭动着嘴巴,两排雪白的牙齿有节奏地相互撞击。落到地上的下巴依然狂咬不止,它翻着跟头,每一条齿缝里都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多年后人们根据残缺下巴张张合合的口型判断出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与身体失去联系的下巴在地上仍然喊出了“……万寿无疆”——只是那些疯狂愤怒并且可敬可爱的人民群众没有听到罢了。
也许十五的死让初一逃过一劫,也许他这样的从犯本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总之他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非人折磨以后,又重新获得了自由。他暗自发誓从此不再扎纸,给多少钱都不扎。可是当他得知那位老人死去,竟又突然动了扎纸的心思。他想给老人扎一只油锅扎一根绳索扎一座刀山再扎一个火海,他太想扎了,五根手指蹦跳不止。他甚至悄悄去供销社买好了纸,结果却还是放弃。不过他咬牙切齿地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一只油锅一根绳索一座刀山和一个火海,又在旁边写上“献给某某某”,然后趁夜间跑到老人坟头偷偷地烧了。他真不能再扎纸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此种技艺。
可是今天他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田守业。就因为田守业是他堂弟?就因为守业娘是他婢?就因为两块猪血?就因为他怕大鼻涕弄脏了那一卷代表着无尽财富的白纸?就因为灾难过去太久让他忘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好像,哪一条理由都站不住脚。
第二天中午田守业过来取走了他的纸棉祅。纸棉袄扎得很是马虎,如果不是初一在旁边当解说,谁也别想认出那代表着一件暖和的棉袄。好在田守业并不计较,他着纸棉袄,来到母亲坟头,“嘶嘶嗷嗷”地号几嗓子,一把火将纸棉祅烧成了灰。自从初一和十五的纸扎店关门,村里再死了人,就不兴烧纸扎了。“烧纸扎是封建迷信”,这话是上面说的,代表一种权威,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田守业的大胆举动很是让村里人吃惊,他们围在田守业身后听他唱戏般痛哭,他们对田守业指指点点,表情丰富地嘀嘀咕咕。田守业哭完了,转过身,冲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嚷:“我还就烧了,怎么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着?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怎么着?”吓得村人立刻闭了嘴,四散而逃。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还敢惹?
田守业回到家就睡倒了,傍晚时醒来,揪过老婆丽珍又是两记耳光。丽珍被他打懵,摇头晃脑地流着长长的涎水。她从嘴里吐出一颗三角形的粉红色牙齿,一只手端着,眼泪汪汪地问他:“怎么还打?”田守业兴奋地说:“刚才我又见到娘了。娘说褂子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暖和。”丽珍说:“那你打我干吗?”田守业摸摸脑袋说:“是啊,我打你干吗呢?”丽珍把那颗牙齿捧到田守业面前,可怜兮兮地说:“你看看还能不能安上?”田守业用两个黑色的指甲捏起牙齿,凑到眼前看了,甩开肩膀就将牙齿扔进院里的猪舍。“我都见到娘了,”他愤愤地说,“我他娘的真要死了。”
晚上田守业去找到初一,带去一斤鸡蛋和五块钱。一斤鸡蛋作为纸棉袄的再报答,五块钱想让初一为他再扎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两棵摇钱树一头牛两匹马一辆大马车五间大瓦房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他不忘把梦到娘的事情添油加醋说给初一听,直听得初一脑后嗖嗖地冒起凉风。突然初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正纳闷着,那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所以,”田守业扳着手指头说,“我想趁活着的时候,把要带走的东西凑齐整了。”初一吃了一惊:“你是说趁活着的时候凑齐纸扎?”田守业说:“不可以?”初一连连摆手:“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想再扎了。”田守业就开导他说:“你怕什么呢?听说生产队就要黄了,人家安徽小岗村早大包干了。你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过不了几天,你又能在公社上开纸扎店了。”初一立刻白了脸:“你不要乱说。”田守业说:“怎么是乱说呢?队上的戏厘子里说的。再说就算我乱说又能怎么样呢?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初一瞪瞪眼睛说:“让你别乱说!”田守业叹一口气:“你到底扎不扎?”初—说:“不扎。”想不到田守业竟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你就帮老弟一把,”他无限悲悯地说,“全公社就剩你会扎纸了。你不帮我扎,谁帮我扎?你帮我扎吧,啊?你帮我扎。我在那边的生活全靠你了。如果我过得舒坦,保证常常托梦给你。”他的话让初一头皮发麻,两手冰凉。“快起来吧!”他惶恐地说,“一个大男人腿肚子怎么能这么软?”田守业蹈在地上,不肯起来:“我都要死的了人,还他娘怕下跪?”
第二天清晨田守业再见到初一,他已经在灶间忙开了。地上堆满了高梁秆和白纸条,旁边一个豁口碗里盛满了黏稠的浆糊,初一蹲在地上,正笨拙地把两根高梁秆往一起捆扎。“这么多年没扎了,手太生。”初一说,“扎得不像可别怨我。”田守业嘿嘿笑着,从灶台上拿一根筷子帮他揽着浆糊。“不怨不怨他说,“反正我在那边就全靠你了。”初一停下手里的活,对田守业说:“得一个多月。”田守业低头沉思,“一个月以内我应该还死不了……反正你尽量快些扎就是了……千万别耽误我上路。”初一“啪”地折断一根高梁秆,将一口黏痰射出很远。“你他娘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现在农活不算太忙,这让初一有了更多时间和体力为田守业营造死去的世界。他先为田守业扎了一头牛,扎得并不成功,很抽象。牛眼就像灯笼,牛头就像水缸,牛身就像磨盘,牛尾就像笤帚,四条腿就像四根树桩。他把田守业叫过来看,田守业乐呵呵地说:“不错不错,膘肥体壮。”初一说:“那我就这样扎了。”田守业说:“扎!扎完了我搬回家,让别人眼气去!”
一个月不到,纸扎全部顺利完成。不仅用时短,效果也比想象中好了很多。除了那头牛很不成样子,其余纸扎竟然全都惟妙惟肖,生动逼真。不仅如此,初一还别具匠心,将老套的概念化的纸扎添加进很多新的内容。比如他为田守业扎制的大宅,不但依据了旧时地主老宅的结构,还想方设法把门窗做得更大更亮堂。窗台上摆着盛开的盆花,外墙上挂着咸鱼腊肉,圆滚滚的灯笼挂在屋檐,葡萄藤上坠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完全是一副欣欣向荣红红火火过日子的模样。大宅的门窗都是独立的,可以自由拆卸和组合,他还自作主张地在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横批:金萱焕彩。虽然初一的屋子不大,光线乂不好,可是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些堆放在他面前的大宅局部全部组合到一起的吐观场面。到那时,大宅气派豪华,童男童女垂手而立,牛马在厮间欢快地进料,院子里堆着金山银山……哎哟娘,那场面,了不得啦!他闷在屋子里将大宅不断拆卸和组合,连连暗自赞叹自己真是个天才。也许多年前他就应该是纸扎店的大师傅,只是因为哥哥十五的存在,他才没有亲自上阵的机会。
所有的纸扎全都摆放在屋子里。地上摆满了,就摆到炕上,炕上摆满了,就摞起来,直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人从外面走进来,眼前立刻白花花金灿灿一片,仿佛刹那之间进入到另外一个瑰异的世界。这里的所有牛马都可以腾空而起,这里的所有房子都轻飘飘没有质量,就连初一睡觉时都必须用被子将身体压紧,以免早晨醒来时悬浮空中。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扎们“哗啦啦略铃铃”响,纸牛抖着下巴,纸马喷着响鼻,童男童女们交头接耳,场面好生热闹。初一在纸扎的围绕中迷迷瞪瞪地睡去,他梦见自己穿了华丽的绸缎长衫坐在一张宽大的雕着复杂花纹的红木椅上,两只手抱一个鼓着气泡的水烟袋,眯着眼美美地抽。远处传来“咚咚咚铿淫晓”的锣鼓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初一站起来,一只手提着衫角,另一只手把水烟袋塞给身边温顺可爱的小丫鬟……
田守业拖着平板车,心花怒放地来取他的纸扎。五月天已经很热,田守业光着毛茸茸的膀子,肩上搭一条白毛巾。他的头发和胡须缠绕到一起,眼睛、嘴巴和耳朵在山羊屁股般的脑袋里时隐时现。他把平板车扔在门口,急切地喊一声初一,然后兴奋地推开了柴门。他一下子愣住了。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个空空荡荡破旧不堪的农家土院,而是一个错综复杂奈华壮观的旧时大宅院。宅院上空翻腾着浅紫色变幻莫测的稀薄雾气,门前的两棵摇钱树不断发出铜钱相碰的清脆声响;几盆花草在窗台上竞相开放,屋檐下的燕巢清晰可见;牛圈马厮建造精致,一牛一马正在欢快地嚼着草料;一条卵石小径曲折迂回,男仆女佣们忙忙碌碌。田守业甚至在大宅里看到了自己。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满足地喝着花茶,身后墙上挂着一幅画了竹林贤士的水墨画。一切都那样真实和虚幻,熟悉和陌生,美好得想让人大哭一场……宅院大门紧闭,每一块墙砖每一个卵石每一盆花草每一位佣人全都散发出陈年皮革的微腥气味……浅紫色的薄雾继续在大宅上空翻滚,气温在霎时变得很低,甚至,站在宅门前的田守业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来的乳白色雾气。他打一个寒战,将扎在腰间的背心重新套上。还是冷,极舒服极轻松的冷,极安静极诡异的冷。田守业的身体在大宅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给大宅跪下。他泪眼婆娑,喉咙里“嘶嘶”有声。他飢倒在地,努力将身体放平,嘴唇热烈并投入地亲吻着大宅前面白色的台阶和黑色的土地。
他没有觉察到身边的初一。他只知道初一将他扶起,然后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击了一掌。“干什么呢?”初一问他。他不答话,再一次伏下身子。他打开大宅的大门,努力将身体缩小,试图挤进大宅。可是他没有成功。他听到大门被他挤出“嘎吱嘎吱”的可怕声响,他看到整栋大宅即刻变得摇摇晃晃。院子里的牛马惊惶失惜,男仆女佣们脸色苍白。田守业抽回身体,举目望天,努力将胸膛里的空气全部挤出,再一次紧缩身体,再—次往大宅里面钻爬。他试了很久,终于失望地站起来。“我进不去了。”他用手心接着从胡须和头发里流淌出来的浑浊的泪水,目光散乱呆滞,“我的家,我进不去了。”初一在他后脑勺上又拍了一巴掌:“你傻了是不是?这是你在那边的房子,你现在钻进去找死?”田守业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他摸摸脑袋,目光一点点回聚。“是啊!”他说,“我他娘的现在钻进去干什么?”
一切都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他站在初一破旧的土院里,面前是用白纸扎成的庭院和牛马,用红纸扎成的辣椒和葡萄。天上烈日炎炎,微风把纸扎们吹得东倒西歪。一棵摇钱树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田守业急忙伸手将它扶住。这时他才注意到纸门上的对联,他站在那里研究半天,然后问初一:“怎么还兴贴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什么意思?”“是百岁寿联,”初一笑笑说,“图个吉利。”心情刚刚好起来的田守业于是再一次伤感起来:“我要死了才找你给我扎纸的……真要活到—百岁,这些纸扎早都烂成灰了。”
田守业掏出烟荷包,给初一卷一筒烟炮,又给自己卷一筒更大的。初一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在田守业面前“嚓”地打着火。冒着黑烟的长长的火苗几乎烧到田守业脸上的长毛,田守业后腿一步,探身点上火,然后蹲下,表情黯然地抽起了烟。两个人谁也不肯说话,他们默默地盯着院子里的纸扎,任太阳一点一点地西行。临近黄昏时,田守业猛地站起来,默默地把纸扎一件件往屋子里搬。初一问不是要搬回家吗?田守业斩钉截铁地说:“先不搬了。”
“不搬了?”
“你再帮我扎些别的。我是这样想的,咱既然要弄,就弄个齐全……”“还要扎什么?”
“锄镰锨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
“你疯了?”
“你不会扎?”
“我都没摸过女人,你让我怎么扎?”
“不要你扎光着身子的女人,要你扎穿着衣服的女人。”
“穿衣服的女人我也不会扎。”
“童女。你把童女放大几个尺码就行了。”
“操!你下得去手?”
“或者照丽珍的样子扎。”
“你疯了
“你到底扎不扎?”
“问题是我不会扎。”
“把丽珍给你摸两把你就会了?如果有这个必要,尽管吱声。”
“操!你真是疯了。”
“我不是要疯了,我是要死了。如果你可怜我,如果你还把我当你弟,你就帮我扎。别照丽珍扎,你扎个年轻点的。起码得比她年轻。能漂亮些那就更好啦。说好了,上面这些,你都扎。钱,过几天我送给你。这次十块钱。十块钱啊!你一年能不能剩下十块钱?保证一分都不会少。”
扎纸之于初一,就像鸦片之于烟鬼。戒掉多年的老瘾一旦被重新勾起,来势更加凶猛,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放下。现在的初一就有这种感觉。他完全沉浸在扎纸的无限快乐之中,别说田守业给他十块钱,就算他倒找十块钱给田守业,都别想让他停下来。扎纸占去他除了上工吃饭睡觉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扎纸的进程是那样顺利,轻车熟路,勇往直前。锄镰锨镢,鸡狗鸭鹅,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笔墨纸砚,草垛粮仓,水井花园……似乎他已经扎了千次万次,每一个细节早就铭记于心。每一天他都继续着自己澎湃的激情,夜夜陪一盏油灯熬到很晚甚至天明。所有的纸扎都加上他合理的想象和夸张,大胆的改革和创新。锄头镶了银箍,水瓢里纹了图案,鸭子们的个头赛过鸵鸟,雕着牡丹和莲花图案的玉石井栏髙可比肩……唯一让他工作进度放缓甚至停滞不全的,是女人。该如何给田守业扎一位女人呢?
初一当然见过女人。可是他只见过穿着衣服的女人。纸扎需要一副高粱杆绑就的骨架,他认为那是女人的裸体。除了在村子和镇子的墙上见过各种各样女人裸体的涂鸦,初一从没有见过真正的裸体女人。那些涂鸦夸张抽象并且极其下流,画上去的隐秘部位是初一见过的世界上最为肮脏、丑陋和龌龊的东西。初一将几根高粱秆绑起来又拆掉,拆掉又绑起来,仍然不得要领。后来他只得依照田守业教给他的土法子,手上动作着,心里想着田守业的老婆丽珍。这样一来,轮廓的确有些像了,感觉却仍然是穿了衣服的女人。不过在骨架扎成以后,初一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先在骨架上糊些白纸,简单地营造出一位圖润小巧的女人,当成女人的裸体。裸体扎完以后,又找出一支2B铅笔,想在那上面画出一些女性的特征。他又一次想到了丽珍,又一次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他的心脏再一次突然停止了跳动,按照固有的频率,他认为这次是停跳了三下。当心脏再一次眺动起来,初一已经把铅笔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先画了两个椭圆形的乳房,画完后觉得小,又在外面套一圈大的,成为一对巨无霸,原来的两个乳房就变成足有鸡蛋大小的乳头。接着画肚脐眼儿,画出来的效果就像一粒圆圆黑黑的没有深度的大氅上的纽扣。然后初一横握着铅笔,盯着女人的两腿之间,陷入到极其复杂和艰难的思索之中。平常日子,他可以根据村里女人衣服撑起的情况来判断乳房的位置、形状和大小,根据女童的肚脐来判断女人肚哜的位置、形状和大小,可是那地方,初…知道,女人与女童,肯定有着他所想象不出的天壤之别。——如果女童是平面的,那么女人就该是立体的;如果女童是黑白的,那么女人就该是彩色的;如果女童是一间草屋,那么女人就该是一座宫殿;如果女童是农村土台子上的数来宝,那么女人就该是城里大剧院的歌舞剧。那里该是一处神妙迷人的世界,繁花似锦,风景怡人。可是丽珍,那地方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直想到天亮,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想不明白,却不能够留白,于是他非常敬业地在那里画了一丛乱蓬蓬的黑色茅草。仅仅是一丛生长在平面上的茅草,茅草里没有任何沟沟坎坎。初一也知道这肯定不形象不生动更不写实,可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田守业在那边如何对付和享用这一大丛茅草,就不是他初一的事了。
上午天下了雨,生产队不用开工,初一就猫在炕头继续对付这个女人。他给画好的裸体女人涂抹上厚厚的浆糊,足足用掉了两大瓢珍贵的面粉,然后,在浆糊的外面为女人粘上漂亮的衣服。浆糊抹得厚,有两个目的:一、待浆糊干燥以后,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他在女人裸体上的涂鸦杰作;二,可以让衣服和裸体之间粘的变得牢不可破。想着田守业在那边猴急地脱着女人的衣服却硬是脱不下来,初一一个人在坑上笑岔了气。
如果没有给领袖献花圈事件,丽珍或许会成为初一的老婆。初一读了几年书,人长得雅秀英俊,加上会纸扎的手艺,便很得镇上适龄女性的爱慕。初一还记得那时候王大豆腐的女儿王兰经常往纸扎店里跑,每次都会带上一块豆腐或者两张豆腐皮或者一碗豆腐渣。她把海蜇般肥胖无骨的身子硬往初一怀里钻,吓得初一忙拿两个花圈护着自已,连滚带爬地逃出王兰的控制范围。每次都是如此,王兰就死了念头,再有豆腐、豆腐皮和豆腐渣,就送给隔壁“李记棺材铺”李大麻子的儿子李小麻子。其实初一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喜欢的人——那时的丽珍就住在镇上,那时的丽珍就像一粒吹弹可破的水灵灵的葡萄。她傭懒地磕着瓜子从纸扎店前面走过,雾蒙蒙的眼睛淡然地曝一眼纸扎店或者初一,又垂了眼睑,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香喷喷的瓜子皮。阳光使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个小小的可爱阴影,使她饱满鲜嫩的红唇闪烁出甜丝丝温暖明亮的光泽。青春的丽珍让青春的初一有了男人的感觉和欲望。那欲望货真价实,膨胀不止,夜夜将他纠缠。
然后纸扎店就关门了。然后他和哥哥就被人捅出了给伟大领袖送花圈事件。然后他每天生不如死。然后田守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给丽珍家送去一袋小麦两袋玉米四袋薯干并且为丽珍的爹娘翻修了破旧的房子。然后田守业瞅了个没人的空子将丽珍压在炕头上办了。然后丽珍的爹娘被灌上一个奇怪的罪名关进了牢房。然后丽珍每天像一条尾巴一样可怜兮兮地跟在田守业的屁股后面。然后某一天,田守业眉开眼笑地长叹一声:你这样低三下四跟着我,我只好娶你了!就把丽珍带回了家。那时的田守业徒有四壁。他的那点家当,全部被他当成钓来丽珍的香饵了……
女人终于扎成,低眉顺目很让初一喜欢。田守业的所有要求现在全部得到了满足,锄镰掀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清晨,初一小心地关上柴门,一个人把所有纸扎全部搬出屋子,各就各位摆放整齐。然后,他再一次走进那个诡异阴冷的世界。
那天他再一次被田守业赶了出来。田守业任两个小丫髮搀着,前摇后晃地站在宅院里赏牡丹。看到不请自来的初一,田守业皱皱眉头。他转过脸去,很隐蔽地冲院角的狼狗使使眼色。聪明的狼狗立刻冲将过来,锋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切割着初一腿上的肌肉。初一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大宅门口。田守业看差不多了,就指使下人把狼狗赶开,然后颤巍巍假惺惺地走上前来问他受伤了没有。田守业拖着一把又白又长得像是京戏里的道具胡子,似乎真得活过了一百岁。初一腿上的肌肉被狼狗撕成了长条,那些肉条随着他的走动一荡一荡一晃一晃,就像在他的腿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流苏。初一完全是用两根粉红色的腿骨走出了大院。他在宅门前跪下身子,两手着地,屁股撅起,脖子抻长,脑袋前探,狼狈不堪地爬出大宅。爬出大宅的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破丨日的黑色的缝隙里爬满青苔的柴门,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回头,大宅还在。宅院的上空仍然翻滚着紫红色淡薄的雾气,水烟或者鸦片的幽香连绵不断地从大宅里飘散而出……
纸扎的主人田守业仍然没有死去。虽然腰还是痛,歇工时也还是扭来扭去,动作幅度却越来越小,那表情非但不痛苦反而似乎很是享受。早晨洗脸时也不再硌手,对着镜子拨开胡子一看,胡须里面竟然长出两片白白胖胖的肉腮。田守业跟丽珍嘀咕:“难道死不了了?”丽珍说:“再去公社看看吧。”缺一颗牙齿的丽珍说话时嗖嗖地漏着风,蓬乱的头发上沾了一根稻草和两个谷粒。丽珍的眼睛仍然雾蒙蒙的,却有些白内障的感觉。并且那眼睛上方,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根又弯又长的睫毛。
田守业去了公社医院,找到上次的老中医。他问老中医上次是你看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老中医说我也没看错,你也没理解错。田守业说那我怎么非但不死,反而越活越精神?老中医对他的怀疑非常不满,就放下手里的活,重新为他号脉。这次他号得更加认真,时间也更长。号完脉,又看了他的舌苔,听了他的心眺,闻了他的口臭,然后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没错。晚期了。”田守业问:“那我越来越精神是怎么回事?”老中医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回光返照你懂不懂?”田守业说:“难道没有一点活下来的可能?”老中医肯定地说:“没有。你死定了。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指着老中医就骂开了。“这像医生说的话吗?”田守业的手指几乎戳进老中医的两个鼻孔,“医院怎么请这么个玩意儿坐在这里?”老中医摊开双手,不急不恼地对等候在周围的人们说:“你们看看,竟还有这种人……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对病人实话实说,是我们的职业道德。”然后他转过脸来,关切地问田守业,“是猪血纯粉条吧?”
未及进屋,田守业就站在院子里冲丽珍喊开了。“回光返照!这次我他娘真死定啦!”
真死定了,却仍然不死;仍然不死,却坚信自己即将死去。堵血炖粉条是天天要吃的,大量过剩的营养让他越来越白,越来越胖,走在街上,浑身上下颤动的肥肉似乎要飞出去。他就这样甩着一身肉膘,来到了初一家。
“都扎完了?”他站在院子里问初一。
“都扎完了。”初一站在院子里回答他。
“摆摆看看?”他问。
“我刚收回屋里。”初一说。
“可是我没看到。再摆摆看看?”
“好。”
两个人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所有纸扎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摆放好。正午阳光毒辣,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可是纸扎们并不理会,它们只顾“刷刷”抖动,各尽其能各司其职。院子里气温骤然下降,初一和田守业的眉毛上很快结起冰霜。潮湿微腥的皮革气息再一次氤氲开来,田守业的表情也在霎时变得恍惚不定,他再一次深深地弓下他的身子,像一只饥饿的野猫或者野狗,试图从宅门钻进大院。他把宅门挤成了圆形,他把大宅挤得东倒西歪。大宅里的一切再一次变得惊惶失措,包括檐下的燕子和水墨画上的苍姆。当他终于爬起来时,人已经气喘吁吁、虚汗淋漓。脸色蜡白的他突然抱紧了初一,浑身穀觫不止。“我真的进不去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从毛脸里喷涌而出,“你告诉我,我怎么进去?”
“你不用进去,”初一淡淡地说,“到那一天,你自然就进去了。”
田守业放开初一,蹲在地上,抽掉一筒旱烟炮,喝掉两葫芦瓢凉水,又用两根拇指使劲地刮着自己的太阳穴,才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开始细细端详垂着眉眼的女人,表情越来越沮丧。“这个,”他指指女人,“怎么有点像丽珍?”
“本来就是照着丽珍扎的。”初一说。
“怎么可以照着她的模样扎?”田守业非常不满。
“不是你说的吗?”初一更加不满。
田守业不说话了。他白色的身体在炽烈的阳光下很快变红,先是脸,再是手臂,然后是胸腫。那红色在他的身体上迅速浸溃和扩散,就像一张白色的宣纸落进一口盛满血水的大锅。袅袅蒸气从他的脑门上升腾,田守业如同一只刚刚出锅的大肥蟹。他盯着女人看了很久,撇撇嘴,叹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卷成一沓的十二块钱,塞给初一。
“是十块钱,”初一把两张一元钞重新递回田守业,“用不了这么多。”“是十二块钱,”田守业说,“我感觉我暂时还死不了。”
“你什么意思?”
“再给我扎一个医生。中医或者丙医都行。最好是中医。西医治表……”
“那边也会生病?”
“有备无患。”
“要木要再来个小护士?”
“如果你不嫌麻烦……”
“你真疯了。”
“我不是疯了。我是要死了。扎完医生,我就该死了。也不再扎了。我保证。”
“你疯了。”
初一低下头卷一筒烟炮咬在嘴里,然后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给烟炮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香辣的烟雾深达肺部,初一顿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浑身没有了力气。
“到底扎不扎?”田守业等他的烟抽得差不多了,问他。
“扎!”初一将烟屁股扔到地上,一只脚踏上去狠狠地搓。“中医西医都有,再加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小护士!”
土炕上堆积如山的纸扎让初一根本没有躺下睡觉的地方,所以那几天他是抱着田守业的“女”人睡觉的。想到自己在女人的衣服和肉体之间抹了那么厚的浆糊,想到女人的衣服永远不可能脱下来,想到那一丛茅草下面什么情况也没有,初一又开始后悔。黑暗中他铁着脸,打发童男童女们去灶间为他舀一瓢凉水,然后极其豪爽地一饮而尽并将空瓢交给旁边候着的一个童女。童女擎着一只萤火虫做成的蓝幽幽的小灯笼,白青着脸,耷拉着眼,抱着空空的凉水瓢呆站着傻笑。初一于是火了,他抬起一条毛腿就将童女踹下了炕。“笑你娘个鬼!”他大声骂。骂舒服了,翻一个身,继续抱着像丽珍的“女人”,呼呼睡去。
田守业的胃口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初一的纸扎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他不但扎了中医和西医,还扎了体温计,血压仪,病床,担架,吊瓶,针管,拔罐,导尿管,坐便壶,病号服,孤零零的肾脏和心脏……为此他特意抽空去了两趟公社医院,做了详细周密的实地考察。肾脏和心脏是计划外作品,那天医生告诉他,一些大的医院可以为内脏有疾的病人换心换肾,换完心肾的病人只需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出院了。于是初一回来后暂停了扎护士的工作而全身心投入到扎心扎肾的工作之中,他扎得特别小心,连指甲都剪得很秀。他知道这两件宝贝极其脆弱,必须轻拿轻放。
当最后一位护士的最后一个手指扎成,时间正是正午。太阳很大,紫色透明,不断喷薄出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黏稠的蓝色或者粉红色的胶液。一项伟大的工程瞬间结束,初一火一样燃烧的激情也在瞬间熄灭并冷却下来。现在他身心疲惫,仿佛大病初愈。他爬到炕上,把白色的女人抱起来,然后仰躺在女人空出来的位置。他紧紧地搂着轻飘飘的女人“呼哧呼味”地喘气,澎湃的口水将女人的眼睛打湿。他的喘息声让屋子里所有的纸扎再一次“刷刷刷哗啦啦”地抖动起来。
所有的纸扎都是那样无可挑剔。它们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初一眯着眼睛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打开柴门,看街上风景。他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街景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沉浸在田守业的纸扎之中。街上疯跑着一个光脊梁的小男孩,那是田守业的儿子大鼻涕。他举着一把木头刻成的手枪,瞄准着并不存在的敌人“啪啪啪”地射击。忽然他倒下了,手捂着胸口,脸上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我中弹了,”他看着初一,翻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说,“鬼子打中我了。”
初一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看空空荡荡颓废破败的院子。心脏在这时停止了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初一并不紧张。按以往经验,他知道,心脏很快就会铿然强劲地重新跳动起来。四下。五下。六下。似乎不太对劲。心脏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要动起来的迹象。初一慌乱起来,眼前变得迷雾茫茫,胸口似乎被压了千钧巨石。他急急地转身,朝向街口。七下。八下。九下。眼前变得漆黑一片,身体软得像一团海蜇或者水草。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初一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大鼻涕!”他拼尽全身力气高喊,“快喊人救我。”
村子在十几分钟以后变得混乱不堪。门前的初一早已经不见,那里只留下一小滩浅紫色的血痕。初一的房子火光冲天,那火焰是绿色的,哔哔剥剥,疯狂劲舞。火焰中有腊肉被烤糊的味道,有头发和粮食被烧焦的味道,有牛马的叫声,有狼狗的叫声,有鸡鸭和燕子的叫声,还有童男童女们的笑声,女人婉转悠扬的歌声。初一大声地念着百岁寿联,他的声音抑扬顿锉,火焰中左冲右突……
“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
火光外,田守业跪倒在地,恸哭不止。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抓,头发和胡子被火光染上一刮即掉的铜绿。他的哭声时髙时低,节奏迟缓。很快,铜绿色的头发和胡子上,就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快救火!”似乎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他朝周围的村人大声喊,“快救我的火!快救我的房子的火!快救我在那边房子的火!”
他跳起来,疯狂地冲向火海。人们慌乱地将他抱住,然后把他平抬起来。他的身体瞬间被无数双手紧紧地箍住,动弹不得。空中的他两手外划,两腿瞪踢,脖子一伸一缩,做着怪异并笨拙的划水动作。他要划向那—片绿色的火焰,可是他只能够无奈且绝望地呆在原地。
“我的高楼大厦!我的猪羊牛马!”田守业一边划着虚无的水,一边歇斯底里地向大火号叫,“我的锄镰锨镢!我的桌椅板凳!我的锅碗瓢盆!我的鸡狗鸭鹤!我的笔墨纸砚!我的粮仓草垛!我的医生护士!我的娇妻美妾……啊哈!我的财富!啊哈!我的女人!”后来他把嗓子喊哑,人们只能勉强听到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二胡一样的颤音。
“啊哈!我的那个娘……”
房子被彻底烧成灰烬。人们从烧得几乎坍塌的土炕上找到了初一。他已经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那焦炭保持着一种温柔的搂抱姿势,搂抱的却只是一缕空气或者青烟。那具焦炭用右手五根烧裂烧焦的黑色骨头,紧攥着一只滚烫变形几近溶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
棺材床
李大麻子的麻脸上又多出了几粒麻点。李小麻子说那是钻进皮肉里的锯末,李大麻子说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弯腰弓腿,咬牙切齿,拉锯推刨,攥凿挥锤,手里的斧头上下翻飞。抱着一碗鱼鳔胶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眼——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爹干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这次李大麻子是为自己打棺材;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记棺材铺”几天后就得执行强制关门的命令。“人民公社了,你这买卖不能干啦。”何民兵一进门就把一只脚踩到一条长凳上,幸灾乐祸地对李大麻子说。那时李大麻子正甩开膀子锯一段栗木,接到圣旨,手一哆嗦,“啪”一声响,刚换上的锯条就折了。“人民公社就不死人了?”他扔掉钢据,刨木花里闪出一双浑浊的老眼。“死人也不关你的事,人民公社就该姓‘公’。”何民兵用力将长凳踩翻,两条眉毛满脸飞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终于盼到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广淀,人送外号何光腚,职业农民,业余爱好打架斗殴。自从荷洲镇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现在他是荷花岘村的民兵连长,管着二百多号手持烧火棍的青壮民兵和两千多口子人。荷花舰材家家务农户户种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镇上开了棺材铺。李氏父子也种地,那地却只是一个摆设,春天撒多少粮籽,秋天还收多少粮籽。李大麻子有时回村里吹牛,说:“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顶种一亩地,这地还种个鸡巴意思?”村人啧啧羡赞,何民兵却咬牙切齿。“娘的!”他把一口唾沫啐出很远,“农民不种地却打起棺材,荷花岘咋出这么两个玩意儿?”
何民兵对李氏父子恨之人骨有两个原因。李家有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骗了他何民兵。骗了他何民兵也就罢了,还骗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乌。——这样的罪过,就该千刀万剐了。
还是大前年秋后的一个早晨,七十多岁的何首乌撅着粪筐满村转悠着拣粪。“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待转到村头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粪啊!那牛粪是如此气派和壮观,它脸盆大小,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的酱香。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的邻居何党氏,何党氏一边冲向牛粪一边高叫:“宁丢一块金,不舍一坨屎。”何首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扑上那堆牛粪。他把脸深深地扎进热气腾腾的牛粪里,两手呈搂抱状,似乎怀抱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他的动作是那样迅速和滑稽,就像旧时的俳优。何党氏在他面前急刹住三寸金莲,不满地说:“一堆臭牛粪还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乌却毫无动静。何党氏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大兄弟被牛粪灌死了?”何首乌仍然没有动静。何党氏大惊失色,她惊惶地往村子里捣着她的老胳膊老腿。“乌兄弟被牛粪灌死啦!”她的声音就像某一段美声唱腔,拖着尖锐明亮灿烂华丽的颤音。
寿木是早就备好的,樓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状,围着花生蔓猪糠。何民兵把硬邦邦的何首乌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厢房扛寿工。他把一段寿木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脸色渐渐灰暗起来。他在那些寿木上发现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窟窿,窟薩们紧密有序,整根寿木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杠出第二根、第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寿木在阴暗的厢房里堆了足有二十余年,只想着防潮,却忘记了杀虫。
何民兵扛一根寿木去“李记棺材铺”向李大麻子请教还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将寿木搬到屋外,斜立墙边,一拳冲出去,只听得一声钝响,寿木折为两截。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飞舞,地上爬动着十几条白色的小虫。“你说还能用吗?”他反问何民兵。何民兵一声不吭,倚蹲墙角,眼珠子无可奈何地往上翻。“让我给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阴沉木和金丝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圆,的,可是最起码,咱也得给老哥弄一口红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着不肯起来,哭丧着脸说,“别说红柏,栗子木的也打不起。”李大麻子硬把何民兵拽起来:“看你那个熊样?我还真能收你红柏的价钱?就用红柏打,就收栗子木的价钱。”何民兵说:“这不好吧?”李大麻子说:“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亲爹,就等于我死了亲弟。我死了亲弟,还能袖手旁观?那还算个人?”何民兵还想再说,李大麻子却把他往街口推。“快回去忙吧!”李大麻子说,“夜里你再来。”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号称是红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两遍油漆。那棺材通体黑色,铮亮鲜丽,头部用金漆写一个很大的“寿”字,旁边画着仙鹤和松树等吉祥图案。棺材杠回了家,懂货的人一看,说:“红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后摆出证据一、二、三、四,条条不可辩驳。再往棺底一看,一个个小窟窿密密麻麻状如蜂巢。何民兵当下捞了菜刀,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边的人急忙阻拦,一半劝架一半浇油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先让乌叔入土为安。报仇雪恨是当然的,那等以后再说。何民兵举着菜刀挥舞了一会儿,动作慢慢舒缓,昂扬的斗志也逐渐消减,最后只得先把何首乌请进了棺材,然后在第二天,烧了纸扎,哭了几嗓子,将他爹入检完事。
何民兵是在几天以后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时李大麻子一家正围在炕上吃饭,何民兵二话不说,蹿上炕拿起一个玉米饼子就啃。李大麻子忙让儿媳妇王兰给何民兵添一双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摆:“不用!饼子酒,年年有。”王兰只得取了烧酒,何民兵一口烧酒一口饼子,直喝得耳根发红。待喝得差不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扔到桌子上,问李大麻子:“能不能钻进去?”李大麻子知道来者不善,给儿子递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战战兢兢地从灶台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头冲小麻子笑:“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又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今天你不钻这口小棺材,我保证你从此没有再钻棺材的机会了。”李大麻子笑着说:“你认为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瘪,“不信咱走着瞧。”说完蹦下坑,头也不回往院子里走。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说:“就凭他那熊样?”李小麻子试探着说:“要不咱把钱给他退了?”李大麻子抬头,“哈?”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抡圖巴掌就掮了过去,“看你那个熊样!”
李大麻子的棺材赶在棺材铺关门之前顺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圚,棺头写了白色的“寿”字,棺尾画了白色的莲花。何谓“整花杉木十三圆”?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盖四根,棺帮和棺底各三根,前后显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样的年轮。那口棺材的板材极为厚实,内里极为宽敞,用李大麻子的话说,在里面跑火车,都没有问题。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横了五十年。那时他还在北京的棺材铺当学徒,师傅常常教导他:“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好房子,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们的眼里,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圆杉木不仅价格昂贵,并且极其少见,所以樹杉木远比攒银元难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攒够十三根并在“人民公社”到来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这叫什么?这叫派。叫本事。叫能耐。叫付出必有回报。李大麻子付出他的精明或者奸诈,回报是一口人人惊羨的“整花杉木十三圆”。
其实不仅何民兵,荷洲镇人人都知道“李记棺材铺”常常干些偷梁换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里死了人,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记棺材铺”。原因之一是荷洲镇的棺材铺仅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让死者重生的机会。
他在棺材里加进一只哨子。白洋铁皮折叠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观,元宝形状,连一根结实的丝线,挂在死者的脑袋上方或者干脆塞进死者的嘴里。他告诉别人,这样当死者从棺材里醒来,明知自己还活着却没有钻出来的希望的时候,就可以吹响哨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从坟堆里枢出来了。”李大麻子一边说,一边抬起捏着哨子的右手。哨子离嘴唇尚有三四寸远就响起来,一针刺骨,穿透力极强。曾有人做过试验,把自己关进地窖里吹起棺材里的哨子,两三里以外的村头碾屋仍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后机会,弥足珍贵。那时候荷洲镇的老人常对儿子和儿媳们说:“我死后,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万别忘了那只哨子。”
李大麻子的独出心裁并非空穴来风。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死过一位老太太,尸体在院子里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尸斑。第二天刚刚人殓完毕,就下起了暴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几乎飘浮起来。老太太的儿子怕老娘让水冲走,就在雨停后将棺材挖出,想换一处高点的地方重新掩埋。突然儿子感觉不太对劲,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动过,棺盖不但有了松动,且与棺体有了错位。儿子大叫一声,揭开棺盖,再大叫一声。棺内的老娘圆瞪二目,嘴巴大张,两手紧攥成拳,两腿抬起与身体构成紧张的直角。儿子瘫倒在地足有一刻钟,然后慌乱地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淌一路油水,号叫着冲向村子。这次却真的是死彻底了。却不凉,烫得他胸前的皮肤“嗞嗞”冒着白气。
后来有人说那叫“假死”——人其实还活着,只是属于比平常的睡目民还要深一层的睡眠。这件事传到李大麻子的耳朵里,他一遍一遍地猛掮自己的耳光,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制出连带着响哨的棺材,他的新产品让荷洲镇百姓欢天喜地,似乎那不是—只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长生不老甚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尽管他的哨子,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他当然不会忘在自己的棺材里拴一只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后—道工序。哨子很大,调子低沉,发出的声音如虎啸山林般惊悚迷人。李大麻子将哨子拴好,关上棺盖,伸手在棺帮上“啪啪”拍两下,对面前的李小麻子说:“这叫哨王!”两个人“咦哟”一声齐用力,棺材离地而起。平板车早已停顿门口,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棺材被一个人按回地上——何民兵这次没敢用脚。他的手就像一把搂草的铁耙。
“干吗呢?”他竖着眼睛问。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何民兵说,“大侄见过‘杉木十三圆’吗?快过来开开眼界。哦说错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圆’! ”
“不是告诉你要‘人民公社’了吗?怎么还往家搬?”何民兵叱喝着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这棺材铺还得叫‘李记棺材铺’。咱得讲讲道理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
“你都搬光了,还‘公社’个什么劲?”
“那我可就管不着啰!”李大麻子说,“不过我就给‘公社’一个面子,除了这口棺材,剩下的都当我献给‘公社’的。”然后他再一次弯下腰,冲前面的李小麻子大声喊,“一,二,三,起——”他拖着长长的起伏的尾音,那声音快活无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棺材搬回了家,摆在正堂,村人争相参观。他们围着棺材一圈圈转,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声:“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乐开了花。花瓣上点点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张脸日渐光滑滋润起来。
可是日子却不怎么滋润。对于种地,无论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还是王兰都是外行,播种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补种,再出不全,再补种,结果搞得地里庄稼四世同堂惨不忍睹。如果不是靠以前偷偷攒下了一点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饿死了。好在春粮一收,果然彻底“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了生产队,一段时间后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劳苦大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大麻子虽然身体尚且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不必去生产队上工,也有一份温饱的口稂。李大麻子这个乐啊!街上遇见何民兵,必翘起拇指:“人民公社就是好啊!”气得何民兵满脸紫红—片,像被人摁住猛掮了一百个嘴巴。
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李记棺村铺”现在变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铺”,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妆、小学校的桌椅板凳、马车牛车的大厢,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数量不多,质量也更差。小麻子属于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师傅。只是干活的大师傅,不是掌事的大师傅。好歹也是个头头,属于领导班子。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开始闹饥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兰从食堂给他领回来的饭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就有了脾气。“怎么人民公社还不让吃饱?”他决定去找大队长评评理。牢骚还没发完,大队长就不耐烦了。“爱吃不吃!你不吃我还能多摊几粒苞米碴子。”他带着怒气说,“现在全国都这样。咱这里还算好的,听说别处都饿死人了。”李大麻子说扯淡!“我那个在东北的弟弟就能吃饱。半年前我们刚通过信。”大队长嗤笑一声:“你再写信去问问!”说罢挥挥手,做告别状。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当晚就给远在黑龙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中心意思是问他现在还能不能吃饱。
大约过了三个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说吃饱不太现实,不过每顿总还能吃上一点干的。你们的情况我也听说了,如果继续呆在老家,饿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们想来,可以想想办法,云云。他的话让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吃上一口干饭了。
何民兵常来光顾。他站在炕台前,盯着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开嘴笑。“慢慢熬吧!总会熬过去的。”他说,“年轻人摊上这样的年月还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气得李大麻子捏紧拳头,把窗台砸得轰轰响。“麻叔省点力气吧!”何民兵无限悲悯地说,“巳近树老藤枯日啊!”往下他没有再说。他也想省点力气。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铺”已经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们也被…搬而空。搬走是为了当柴烧,那时荷洲镇周围的山上早已经光秃秃只剩下石头。他们烧光最后一条板凳最后一口棺材,又去挖坟岗里的棺材烧。那个死去…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们枢出来,撬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着突然闯入的人们,每一个关节都“咔嚓嚓”响。她的儿子就坐在不远处抹着眼泪。他一边抹泪一边淡然地说:“煮了稀饭,别忘多给我分半碗。”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东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结果有多严重,总比饿死强;王兰的意思是请示一下,毕竟全国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里跑?如果能够批准,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头,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偷跑是不行的啊!”他说,“那样的话这口棺材就没办法带上了。”李小麻子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棺材?活都活不成了还想着死去以后的事?“当然!”李大麻子说,“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再说那能叫死吗?那得叫仙逝。”王兰鼓着肿眼泡子说:“再这样搞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全村人都得他娘的仙逝。”
全村人并没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里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时候,日子突然有了转机。虽然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出人命。特别值得庆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没有一个人仙逝。有那么几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进棺材,闭上眼睛,又将哨子塞进嘴巴,可最终他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咬咬牙就挺过来啦——既没有去黑龙江,也没有仙逝。”李大麻子很有成就感地对何民兵说。
“仙不仙逝,那梢材你也住不上。”何民兵坐在炕沿上,自信地说。
夏夜里李大麻子耐不住闷热,常常钻到棺材里睡觉。他说棺材里面凉隨聰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他在热浪翻滚的夏夜里醒来,抖着一身鸡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条破毯子,再钻回棺材接着做梦。早晨醒来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头唱上一段京戏:见老娘,施—礼,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赛过神仙。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的某一天,何民兵满面春风地迈进他家的门槛。那时一家人正在吃晌饭,李大麻子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到雄赳赳气昂昂的何民兵,嘀咕一声:“坏菜了!”王兰问:“怎么了爹?”李大麻子说:“你看何光腚那表情!坏菜了。”
果然坏菜了。何民兵告诉李大麻子,从现在开始鼓励火化,你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惊地问:“一把火就把人烧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说:“万一烧不成灰,就再来一把火。”李大麻子问:“到底是鼓励还是必须?”何民兵说:“一回事嘛。”李大麻子哈哈大笑,“扯你的鸡巴蛋!鼓励和必须能一回事?等什么时候‘必须’了,你再来找我吧!”话虽这么说,可是李大麻子知道,有时候“鼓励”和“必须”完全一回事。两片嘴唇子轻轻一翻动,就他娘一回事了。
当天晚上何民兵就跑过来告诉李大麻子“必须”了。为证明其权威,他还拉来了村里的大队长。李大麻子胆战心惊地问:“真必须?”何民兵和大队长一起回答:“刚下达的文件。真必须。”李大麻子再问:“哪的规定?”何民兵和大队长再一起回答:“县里的。”李大麻子两眼一黑,高呼—声:“我的娘啊!”就晕了过去。吓得小麻子和王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儿子满天星更是一路惨叫着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着李大麻子的脸说:“麻叔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起码你也得再挺些日子响应一下国家号召啊——火化炉还没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睁开了眼,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干渴的鲇鱼。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准时带人过来收缴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圆”。
屋里屋外转一圈,不见李大麻子的影子。掀开棺盖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瞅着他笑呢。“你连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我不会记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何民兵瞪了瞪眼睛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和我做对吗?你这是在和县里做对,和省里做对,和中央做对。今天我是来没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让我为难。”
“没收棺材?”
“当然也叫砸棺材。越是好棺材,我的兴趣就越大。”
“可是我家没有棺材啊!”
“你耍大刀?”
“这是床啊!”
“床?”
“是啊!这是一张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这明明是‘杉木十三圆’! ”
“谁说杉木只能打棺材?我还偏偏用杉木打一张和棺材一模一样的床!棺材床。怎么着?”
何民兵呆立不动,眼睛死死地盯住眉飞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见,李大麻子脸上的麻点似乎又多了起来。那些麻点排列整齐有序,让他再一次想起几年前的那几根寿木和那一口棺材。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那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好,就当这是床。棺材床。”他低下身子,凑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时每刻都躺在这张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暂且饶过你这张床。”
“我爱啥时躺我就啥时躺我的床怎么还必须时时……”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过政策?能硬过用政策武装起来的民兵连长?”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答复,行还是不行?”李大麻子阖上眼,两手抱到脑后,长叹一口气。他在棺材里翻一个身,将身体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会儿,见李大麻子不吱声,就搬了一条长窝坐下,耐心地等。他机在棺帮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大麻子,“最后问你一次,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来,盯着何民兵。他用手指点着何民兵的鼻子,却发出很低的声音。“行!”他站起来,一条腿往棺材外面迈。
“别动!”何民兵退后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个标准的手枪瞄准的姿势,“别出来!往后,你好须每时每刻都呆在这张棺材床上。我会天天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哪一次我见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们的李大麻子说到做到。他在棺材里睡觉,吃饭,唱京戏,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兰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内急,他就会偷空出来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壶,又“噌”一下钻进棺材,动作迅速得就像树上的猿猴。
何民兵每天都要过来检査。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若干次。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王兰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再起来。”王兰再喊:“光着腚呢!”何民兵再喊:“光着腚再穿上。”没有办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来开门。门开了,何民兵却并不进屋。“现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话落,人已经走出了很远。
有一次何民兵对李大麻子说:“昨天我看见你出来了。”李大麻子背靠棺材帮,两手抱膝,说:“扯淡!”何民兵说:“那时小麻子和他媳妇都不在家,你从棺材里出来,去灶台舀一瓢凉水喝了,又拿便壶接了一泡黄尿。你是在棺材里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钟。”李大麻子闭着眼说:“扯淡。”何民兵说:“扯不扯淡,你心里有数。你那鸡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吗?”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变的姿势:“扯淡。”何民兵呵呵地笑。“那就算我扯淡吧!”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过下一次再让我看到,就算门锁上了,我也会从窗户跳进来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还是在里面好好地呆着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那天李大麻子对小麻子和王兰郑重地宣布了—条新律令:水,要备—大桶,放在棺材旁边,必须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壶,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边再放点地瓜干花生饼什么的,以备随时磕嘴之用。王兰连连点头,李小麻子却有了怨气。“你就出来吧爹,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板着脸说,“火葬就火葬,怕什么?——纸扎也是被我们一把火烧了,还不照样去阴间为咱们服务?”王兰就有些不愿意听了。“你这是什么话?”她说,“爹千辛万苦省下一口好棺材,凭什么说砸就砸了?”小麻子说:“当初就不该骗人家何光腚!”王兰说:“那已经骗了你说怎么办?其实就算你和爹当初不骗他,他也会来砸这口棺材的。最开始他的确想发泄仇恨,后来呢?后来是他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现在呢?现在我猜他已经上瘾了,就算什么也不因为,他也想把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凭什么让他砸?偏让他砸不成。”李大麻子半瞪着眼,思考良久说:“我猜,他可能又有别的什么目的了。”李小麻子和王兰一起问:“什么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声:“政治目的!”吓得小麻子一屁股暾到地上,面色土灰。
他分析得不错。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许何民兵一开始并没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终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的墙壁就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大字报。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让小麻子和满天星帮他抄回来。他躺在油黑锃亮的棺材里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时日以后,他就开始钻研《毛主席语录》。他躺在棺材里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饥似渴的学童。他拍着棺帮对李小麻子说:“现在,我只能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和保护自己了。”话语里透着惊恐,又透着底气不足的自信。
木匠铺又开起来了,却没有再打一口棺材。现在木匠铺只打造一样东西:木牌。木牌供不应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挂在墙上或插在地头,上面用粉笔写着《毛主席语录》或贴了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红纸,以便社员们饭后或者田间休息时抓紧时间学习;小的木牌则挂在阶级敌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时木牌上还打了叉子,叉子们张牙舞牙、杀气腾腾。李小麻子因为把木牌做得结实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铺里的大师傅,地位日渐不可动摇。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画了向日葵或者红太阳,这样木牌们派到用场的时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画向日奏和红太阳的麻烦。至于挂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显示其技术含量啦。那木牌其实不是挂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两个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进阶级敌人两只反动的毒手。这样的木牌极大地打击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木牌一戴上去,敌人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这邪,两只插在月牙形孔洞里的手扭动不止。却是越扭动越挣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紧。那手于是开始肿胀,那脸于是开始变紫。人瘫倒在地,喉晚里连声求饶。这时何民兵就会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钥匙为他开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经过这一番折磨,所有的阶级敌人全都老实得像一只绵羊,他们眼泪汪汪心甘情愿地接受属于或者不属于他们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张开嘴“咩咩”叫了。——那木牌其实就是旧时桎的变异,或者完全是旧时的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们叫做“小木牌”。
何民兵腰揣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前来拜访李大麻子的时候,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学习毛主席语录。何民兵说麻叔学先进了?李大麻子说小麻子都那么革命我当爹的岂能落后?何民兵“嘿嘿”地笑了。他搬过一条长凳坐在棺材外面,饶有兴趣地盯着棺材里面的李大麻子看。李大麻子把目光坚强地迎上去,问他:“我脸上有女人的肚跻眼儿?”何民兵说:“麻叔,我现在属于公社革委会的人了。”李大麻子问:“这事跟我有关系吗?”彳可民兵说:“关系大了。”
“麻叔该知道何篷子和上官花吧?以前他们都住在镇上,在镇上的小学校教学。何篷子教语文,上官花教数学,他们有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女儿叫丽珍……出事啦!何篷子和上官花都出事啦!你猜都猜不到,何篷子以前竟然给国民党送过情报!不信?他现在还有一个亲戚在台湾,是四九年跟着蒋光头跑过去的……证据?他有个在台湾的亲戚就是证据!还不信?他和上官花都招了你还不信?今天被批斗啦,在公社露天大会场,人山人海……被批斗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他们,还有田初一和田十五。对,就是‘李记棺材铺’隔壁的‘田记扎纸店’的田初一和田十五……批了一天,田十五被批死了。其实是被打死的,被何尔蒙大爷,一锄头下去,田十五的脑瓜盖就掀了……死啦,脑浆子涂了一地。死也就白死了,他嘴太硬。上官花当场就晕过去了,等醒过来,再也站不起来啦。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当然不行。红卫兵把她拖到一间空屋子,离地两尺绷开一根蘸了辣椒油的粗麻绳,绳子两端固定好,然后让她脱了裤子,两腿分开跨着绳子,脖子上再拴一根绳子,由一个人牵着上官花,慢慢往前走。上官花个子矮,只能雎起脚尖,任绳子磨着胯……走到头了,再往后退,退到另一头,再往前拖……他们说这叫‘走钢索’,只是别人走钢索是用脚,她上官花是用胯里的那活儿……绳子杀进去啦!那声音没法听!红卫兵心真狠!娘的比我都狠!狠千倍万倍!我都不敢看!上官花说她不活了,她要死。可是她能死吗?红卫兵不让她死,她就不准死。现在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走钢索’,还在叫……听说何篷子被人打断了胳膊……外面看不到伤,就是胳膊肘往前拐……麻叔,现在,听我的,出来吧,别闹了。”
李大麻子的牙关一直在颤,当当当当有声。“我当时只是偷工减料,”他死死地盯着何民兵’“你又何必?”
何民兵愣怔很久才明白李大麻子还在说当初那口棺材的事情。“你是不是真傻了?”他瞪圆眼睛说,“现在随便哪个人都能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揍你一顿,说不定还会给你挂上小麻子亲手打制的小木牌。形式这么紧张,你还弄出这样引人耳目的举动……其实你能在棺材里躺到现在,得感谢你先进的儿子小麻子啊!不然的话,用不着我动手……”
李大麻子咬着牙,脑袋“啪啪”地嗤着棺板。“我偏不出去!”他的脸憋得通红,“我又没犯错误,我为什么要出去!”
何民兵恼怒地站起身。“那就随便你。不过你记着,我只想砸你的棺材,不想要你的命!”他摇着脑袋走到门口,停下身,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以后读毛选’别在棺材里读。这件事现在,只有我知道。”
吓得李大麻子慌忙将手里的语录本扔出很远。
第二天李小麻子带回来两个让李大麻子几乎彻底崩溃的消息。
消息之一是上官花和何篷子全都死去。上官花是上吊而死的,用了那根浸了辣椒油的粗麻绳。红卫兵们一直将她折磨到后半夜,后来他们对这个游戏产生了厌烦,就锁了门离去。凌晨有人来了兴致,想让她再走一会儿“钢索”,打开门,却见上官花早已经直挺挺了。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悬挂绳子的地方,上官花把自己的脚踝当成了屋梁。她躺在地上,身体弓起,麻绳一端缠上脖子,一端缠上脚踝,然后两只脚一起用力,将身体慢慢拉直,拉直……人可能就昏了过去,绳子重新变得松松垮垮。过一段时间后醒来,再用力,用力,一直用力……坚决将自己吊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吊死的。她是躺在地上将自己吊死的。她自缢的方法是那般奇特、坚定、艰难、富有想象力,所以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何篷子是在听到上官花的死讯后突然死去的。那时正有人拿着钉一根长钉的窄木板刮他赤裸的后背,每刮一下,他都会毛骨悚然地惨叫一声“娘啊”。这时有人走进来通知他:“你老婆死啦。”他不解地问:“谁死了?”那个人说:“你老婆,上官花!”何篷子仰天长啸,扬起胳膊打掉身边人举着的钉了钉子的木板。他是用那只断臂将木板打落在地的,那断臂刹那间恢复完好,宛如一只拉紧的弓。他咆哮着冲向为他报告消息的人,他说我今天就他娘宰了你们!那个人警觉地原地蹿起,飞起漂亮的一脚,将何篷子踢翻在地。这之前何篷子被人无数次踢翻在地,然而这次却是最后一次。他仰躺地上,勾起头,死死地盯着面对的人,目光愤怒并且绝望。他的眼眶里流出血,他把自己的牙齿咬成碎片。他的后脑勺上,扎一根长长的连着木板的钢钉……
如果说这个消息已经让李大麻子手脚冰凉,那么第二个消息,几乎让他冰凉的双脚跨出棺材。
两个人突然死去以后,红卫兵们重新抄了他们的家。其实他们的家已被抄过千遍万遍,就连灶坑里的草木灰都被扒出来细细地筛了。可是红卫兵们还想再抄一次,他们希望能够找出让上官花和何篷子死有余辜的罪证。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窖。摸进去,发现一红一黑两口棺材。这是为谁准备的棺材?太可疑啦!何民兵摸摸棺材,下结论说:“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红的给上官花,黑的给何篷子。”可这又是谁给他们打的棺材?看看,棺材里还拴着哨子。何民兵再摸摸棺材,再下结论说:“棺材的确是‘李记棺材铺’的。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镇上很多人,包括你们的爹妈,可能都在‘李记棺材铺’打过棺材——我就给我爹打过。”红卫兵们把棺材抬出来,要砸,何民兵摆摆手说:“就让他们躺在棺材里吧!躺在棺材里火葬,让两个阶级敌人尝尝先囚后烧的滋味!”他的话立刻得到红卫兵们的响应,他们说这个办法好,既焚烧掉封建社会的残渣,又响应了火葬的号召,一举两得。可是轮到谁送两口棺材去火化的时候,又都白了脸往后缩。最后他们推选了李小麻子——以前打棺材的,胆子就应该比一般人大。明摆着嘛。
何民兵和李小麻子用一辆驴车把他们送到县里火葬场——何民兵得亲自监督阶级敌人葬身火海,不能不去。他们先把殓着上官花的棺材推进火化炉,炉里的火着起来了,很旺,像扭曲跳跃的红色剪纸,“噼哩啪啦”地响,何民兵、李小麻子和火葬场的一位职工蹲在旁边抽烟,脸被炉门缝隙挤出来的火苗映上桑葚般灿烂的红。香烟的味道似乎不太对劲,李小麻子总觉得嘴里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又抬着漆黑的殓着何篷子的棺材往炉门里塞,正在这时,棺材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哨声。
那个工人立刻就倒下了。他抽搐着两条腿,翻着青色的眼球,嘴里泛出白色细腻的泡沫。何民兵和李小麻子同时高叫一声“娘哟”,同时摔掉棺材。棺材砸落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哨声戛然而止。两个人呆在原地,身体像触电般激烈地抖动。不是他们不想跑,现在他们一步都挪动不了。很长时间后李小麻子打着腮帮子,战战兢兢地对何民兵说:“他还活着。”就要板动棺盖。何民兵急忙阻挡他说:“他已经死了。”李小麻子抖着腿说:“哨子。他还活着。”何民兵擦一把汗说,“不,他巳经死了。”这时棺内又传出哨声,尖锐飘忽,凌厉微颤,像收音机突然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阴间频道的歌声。大约十几秒钟以后,哨声再一次停止。何民兵连眼球都开始颤抖,他对李小麻子说:“他真的,死了。”两个人重新抬起棺材,闭着眼睛将棺材塞进炉门。炉内火苗霎时升得很髙,哨声再次响起。
凄厉的哨声很快化成一缕能够喊出声音的青烟,飘上青天。何民兵坐在地上,脸上肌肉急速地抽动,舌头打着没有规律的嘟噜。“你活着,还不如死了。”他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夜风猎猎有声,清冷的月光被刮得到处都是。
李大麻子听着小麻子的讲述,脸色愈来愈白,几乎有了身临其境的表情。李小麻子说:“爹,出来吧!就算你真的死在棺材里,他们也会把你从棺材里薅出来。或者,像何篷子一样,连人带棺材推进火化炉。”李大麻子说:“可是可是……”李小麻子说:“别可是了爹。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全家人着想啊……这个时代,爹,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李大麻子缓缓地抬起头。他两手拄着棺帮,吃力地撑起身体。他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跨出一条腿。他的目光呆滞,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了思想。这时炕间的满天星突然朗诵起一首诗,这首诗让李大麻子重新缩回棺材。
学校早已经停课,可是满天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缺头少尾的烂书,正坐在炕头上高声朗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李大麻子就喊他过来。“你给我再读一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停!”李大麻子看看李小麻子,表情严峻地说,“原来老祖宗早就给咱们定下不能扔掉棺材的规矩啊。听听,棺棺锯就,在河之洲。”
李小麻子说那不是棺材的棺那是关门的关。
李大麻子争辩说:“诗歌流传了这么多年,个别字必然会走了样子。原本的意思,肯定是说棺材。并且还‘在河之洲’!咱们这地方不是叫‘荷洲’吗?这又怎么解释?”
李小麻子给他爹连磕三个响头。“算我求你了爹。出来吧他说,“再这样坚持下去,全家人都会跟着你倒霉的。”
李大麻子重新在棺材里慢慢躺下。他闭上眼睛,抱着肩膀,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睁开眼睛,对李小麻子说:“我再,坚持几天。最后几天。”然后歪过脑袋吩咐满天旱:“拿纸笔来!”
他在三个月以后接到远在黑龙江的弟弟的回信。那三个月李大麻子加速了衰老,他的身体飞快地变短变弯,脸上堆起的皱纹掩埋了满脸的麻子。每一天都有疯狂的人群从他的房前屋后汹涌地滚过去,其中一人或者几人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将他从棺材里拖出然后强行给他戴上李小麻子打制的“小木牌”。李大麻子的嘴角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抽动。他一个嘴角往上抽,一个嘴角往下抽,一张嘴巴斜着穿越了整张脸。现在他终于收到了来自黑龙江的回信,他躺在棺材里把信整整看了三遍,然后长长地叹—口气,脸上有了舒缓的笑意。信写得很长,李大麻子认为与他有关的,只有其中一段:
……睽违二十余栽,甚为思念。北大荒天寒地冻,有风没景,唯大黄饼子管吃管呛。到处都在跟旧社会告别,这里也不例外。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升,牛鬼蛇神们等待我们去改造,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难的人们等待我们去解救。兄长与我责任重大,不敢松懈。现在我每天激情澎湃,而非以前的自然虚明……说到火葬,这里还只是鼓励,并非强制,人死后多是殓棺入土。山林之中,处处可见坟茔……
信读到第五遍的时候,何民兵走进屋子。李大麻子将信抖给何民兵,何民兵连看两遍,问他:“想去黑龙江?”李大麻子点点头:“大侄肯不肯帮忙?”他的身体散发出奇异的臭气,何民兵用一只手快速地掮动着鼻子,“麻叔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李大麻子想了想,没想起来。从钻进棺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洗过澡,棺材几乎可以当成所有的东西,唯独不能当成浴缸。夜里李大麻子偶尔会拿一条湿毛巾擦拭自己酥脆的饼干一样的身子,毛巾搓过去,就像在黑色干燥的浆糊中划一条微不足道的水溃。何民兵接着说:“如我所料,你到底还是熬不住了。”李大麻子目标明确地接着问:“大侄到底肯不肯帮忙?”何民兵转身去院,掮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踅回来,对李大麻子说:“麻叔先出来吧。”李大麻子问:“到底帮不帮忙?”何民兵笑笑说:“你说呢?”李大麻子便也笑起来。他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在何民兵的換扶下,终于跨出他的棺材床。几年来李大麻子头一次离开棺材,离开棺材的李大麻子顿觉天地混沌。李大麻子说:“地球在自转。我站不稳了。”王兰从旁边扶过他,解释说:“像在海上飘了两个月的渔民刚回陆地,晕地。”李大麻子干脆先坐到地上,然后伸腰撅腚,一步一步往炕间爬。他拒绝了王兰、李小麻子和何民兵的搀扶。他说他得练练。练练走路。实际上,他还是在爬。
棺材终被何民兵砸了。砸了,却没有烧掉。他用十三根杉木作为主要骨架,在村子里盖起一个厕所。那几天全村人有了屎尿都不在家里解决,他们欢天喜地地钻进那个厕所,褪裤露臀,尽情享受着“杉木十三圆”所带来的排泄的快感。时间久了,外村人也来,外公社的人也来,杉木上便留下很多题词。“某某某到此一游。”“谁谁谁到此一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王兰的奶子上有颗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只有李大麻子一家一次也没有去过。不但没有去过,从旁边经过时,看都不看一眼。李大麻子天天坐在炕头上,双拳无力地捶着炕沿。“作孽啊——”他的声音就像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嘶哑的哨声。
李大麻子终于挤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火车上人山人海,车厢里随处可见戴着军帽或者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一位胖激墩的圆头圆脑的男人给他让座,李大麻子忙拔起他高粱秆般的小细腿,两瓣尖尖的屁股重重地砸上座椅。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大爷这是去哪里?”男人问他。
“不到长城非好汉。——去东北呢。”大麻子回答。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一探亲还是闹革命?”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是去落户。”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再回来了?”
“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不回来,死也要死在那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那就是死在他乡了。”
李大麻子猛然愣了一下。他急忙把头扭向车窗,看窗外风景。只剩下石头的灰色的群山在远处吃立不动,近处的村落却箭一般向后逃窜。村落的土墙上贴满了红色或者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纸张,纸张上用墨汁写着各种各样看不清楚的句子。李大麻子盯着那些贴了纸的房舍,觉得它们就像一口一口的棺材。当黑色的字迹占据主体,房子就像黑色的棺材;当纸的底色占据主体,房子就像白色或者红色的棺材。突然李大麻子开始了猝不及防的伤感,那伤感越来越强烈,欲罢不能。终于,几十年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李大麻子斜倚座椅上,老泪纵横。
“是啊。”他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就算我有了自己的棺材,可是最终,我是被埋在他乡了啊!”
车厢里混乱嘈杂。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列车一路向北。每一节黑黢黢的车厢,都像一口疾速奔跑的棺材。
虞姬戏
荷花岘是荷洲镇最大的村子。荷花岘村东有一条河。河的名字叫做杨柳岸。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满天星很哲学地对何塘晏说:河就是岸,岸就是河。
夏天时杨柳岸开满荷花。粉红色的荷花,染得河面上漂了胭脂。河水里开出荷花并不美好,这说明那河更像一个湖或者更像一个臭气熏天的鸭子湾。杨柳岸果然并不美好,它是一个恐怖血腥的地方。清兵在这里屠杀过白莲道人,解放军在这里射杀过还乡团成员,公社民兵在这里枪毙过反革命分子……何包大爷就是被当成反革命分子毙掉的。那天的杨柳岸充满着绚丽甜腥的气息。
何包大爷被枪毙过无数次。他和很多人一起被反绑双手,跪立岸边,脑后顶着乌黑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出极为短暂的呼哨,瞬间将一只完整的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烟花般绚烂的七彩。一秒钟以前那眼睛还死死地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以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像两只脆弱的鸟蛋破裂并且消逝。何包大爷挨了空枪,身体仍然跪得笔直。民兵们将满脸木然的他拽起,塞上汽车,拖回去重新过审。何包大爷每一次都得过来陪毙,他和其他陪毙者让枪毙的场面变得热闹壮观,乐趣无穷。
可是那一次,枪真的响了。五个人跪成一排,面对一河死水。五声枪响过后,地上多出四具尸体。何包大爷仍然跪得笔直,脑袋却不再完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配合着枪声倒下,他甚至把残缺不全的惊怔的脑袋慢慢转过来,然后冲身后开枪的民兵微笑。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往前冲有人朝后跑,呕吐声叫骂声尖叫声呻吟声连绵不绝。开枪的民兵再一次把枪举起,再一次瞄准何包大爷的脑袋。根本不用瞄,他的枪几乎捅进何包大爷的嘴巴。缺掉半个脑袋的何包大爷看着他,慢慢站起了身体。何包大爷已经不见了眼睛,他是用眼睛的位置盯住近在咫尺的民兵的。突然他大吼一声,挣脱绳索,以令人不可置信的速度逃向河的对岸。河水很深,距河岸三五米以外便可没顶,可是何包大爷一直朝河的深处跑出三十余米,勇往直前。他的两只脚飞快地踩踏着柔软的河水,把河面击出微小的浪花。他在河面上狂奔不止,动作轻松并且潇洒。岸边的民兵跪一条腿眯一只眼,枪托顶紧肩膀,再次扣动扳机。枪声响,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刹住脚步。有人说这一枪打中了他,有人说没有,还有人说那一枪根本没有发射出去。总之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呆立片刻后蹲下身子,杯一捧河水一饮而尽。然后他就沉到了河底。像扔进水里一块沉重的黑铁,声音沉闷压抑,河面上漾起很大很圆的水圈。片刻后水圈正中心鼓出一个粉红色的巨大水泡,水泡“嘭”一声炸开,水面上开出一朵荷花。是一朵朱红色的荷花,花瓣上不断渗出朱红色的汁液。那时已是早冬,水面上升起一朵诡谲的朱红色荷花。
那朵荷花开了很多天,无人敢摘。民兵们潜入水中打捞何包大爷的尸体,终于一无所获。有人说他早已被鱼们撕裂吞噬,有人说他早已融化成泥,有人说他最终幻成那朵荷花,还有人说,根本就没有何包大爷,没有那朵荷花。每一种说法全都漏洞百出,牵强并且可疑。后来有胆大之人将那朵荷花割下,偷插到何包大爷的空坟之上。夜里有人听到空坟那里传来锣鼓声和唱戏声,伊喷呀呀,如泣如诉。爬起来远远观望,见无边黑暗之中,搭一个飘忽不定的戏台,戏台上尽管灯光暗淡,却都是暗红色调子。镑鼓声和胡琴声中走来一位老者,甩着宽大的袍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细看,那老者明明就是何包大爷,却不见了棕色的脑袋。他用光禿秃的脖子念白,声音豁亮明黄,又间杂着气泡破裂的“嘭嘭”之音。他的身体被灯光镀上一圈金色,他像蘸着金色颜料的毛笔勾绘出来的工笔人物画……
这件事越传越玄,版本也越来越多。却都信,都知道何包大爷会唱戏,特别是唱老生。他的音域开阔,嗓音极具磁性。他活着的时候常常和女儿湘莲在农家小院里对唱,一父一女,其乐融融。他的女儿湘莲,一位娇小姽嫡的美人儿。
湘莲的眼睛细如苇叶,明如皎月;嘴唇鲜艳厚实如葡萄,粉嘟嘟红艳艳弹性十足。湘莲从小就喜欢唱戏,跟着她爹,学到很多唱段。何包大爷死后,孤零零的湘莲只能靠戏唱打发时间。她唱穆桂英,唱苏三,唱嫦娥和虞姬,唱到十八岁的时候,终于进到县里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小戏班子。虽说是小戏班子,在湘莲看来,倒也顺心顺意。毕竟可以登台演出,尽管那台,有时仅仅是乡下冬日里冻硬的粪堆。湘莲在粪堆上飘着碎步,舞着宝剑,甩着水袖,柔软纤细的腰肢像一条美丽的蛇……其实那时,戏班子已经步履维艰。
戏班子的主要演出机会,就是为乡下的亡者唱戏。人死了,出殡那天,戏台就搭了起来。时间多从中午到半夜,剧目多为《定军山》、《铡美案》、《捉放曹》、《斩李广》等传统大戏;偶尔碰到有钱人家讲了排场,就会连唱三天三夜,每到这时他们就会从邻县的戏班子借调演员,不仅阵容空前强大,剧冃和剧种也随之增多,甚至有了吕剧和山东梆子。那绝对是一场狂欢,一个节日。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荷洲镇农人的唯一娱乐。只要有戏听,谁还在意因何而唱呢?有一次他们过足了戏瘾,那次戏班子在荷洲镇唱了整整六天六夜。——唱到第二天时,拥挤的台下踩死了人。因为死了人,所以他们又有了再唱三天的机会和资格。那绝对是他们借以炫耀的资本一一都挤死人了,梅兰芳来了也不过如此。后来满天星常常对何塘晏说:要是荷洲镇天天死人,该多好啊!
天天死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能够见到湘莲的机会并不多。
之前他们并不认识湘莲。
镇上死去一位老人,请去了这个戏班子。满天星和何塘晏站在戏台下叼着烟卷,兴致勃勃地看演员们布置戏台。戏班子变得不再纯粹,他们添置了电吉他、萨克斯和架子鼓,男演员穿了胸口垂着流苏的米黄色蝙蝠衫,女演员穿了黑色的一脚踢健美裤。他们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曲,不管以前唱小生的唱老旦的唱花脸的还是唱青衣的,都用了同样吐字不清的嗓音。唱之前他们先要说上一段以便渲染气氛,“下面把这首歌,献给勤劳勇敢的荷洲镇父老乡村,同时献给亡去的灵魂——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或者“下面为大家献上一首新歌,同时用这首歌表达我的一片哀思。千里送君终有别,祝君黄泉路上走好——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或者“逝者已斯矣!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朋友们跟着我的节奏挥起手来——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叫喊了半天,台下的父老乡亲仍然直硬得像一根根不谙风情的树桩。台上的演员就有些不太高兴,声音也渐渐变了味道,细听,不正宗的“哦哦哦哦”里面捧杂了非常正宗的“哇呀呀呀”。这很正常,他唱了二十多年的铜锤花脸。
满天星不耐烦地对何塘晏说:“这唱的什么鸡巴玩意儿?”何塘晏两手插在裤兜里,耸耸肩说:“这叫庸俗歌曲。”蒡边一位姑娘立即向他投过极为轻蔑的一乜:“是通俗歌曲。”何塘晏再耸耸肩说:“一回事。”
这时湘莲出场了。
她穿了艳丽的戏服,抹了厚重的油彩,迈了细碎飘忽的步子。戏台上的灯光刹那时变得黯淡,闹哄哄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柄胡琴“吱吱呀呀”的伴奏声。她不像其他演员那样废话连篇。她上台就唱——边唱边舞,边舞边唱。没有人和她配戏,可是满天星分明感觉她的面前站着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赳赳武夫。她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婉转,凄凉,让人鼻子发酸,浑身发冷。“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满天星大惊失色,低呼一声:“千万不可!”晚了,她突然变出一把宝剑,一转身抹了又细又白的脖子,身体即刻俯卧于台上。满天星呆住了,他的指甲把何塘晏的肩膀抠掉一块瘦肉。
戏台上的灯光再一次变得雪亮,倒下的湘莲站起了身,小跑到后台。吉他声重新响起,一位长得尖嘴猴腮的演员要献给父老乡亲们一首《外婆的澎湖湾》。满天星从愣怔中醒来,他四分五裂的身体和思维重新聚合。满天星问旁边那位姑娘:“刚才唱戏这个,以前怎么没见?”
姑娘说:“听说刚来戏班子没几天。”
满天星问她:“哪里人?”
姑娘说:“荷花腰的。听说小名叫湘莲,大名叫什么不知道。她爹叫何包。都叫他何包大爷。据说很勇猛。”
满天星说:“怪不得。”
姑娘问:“怪不得什么?”
满天星说:“怪不得长这么白——白得发蓝。”
厚重的油彩完全遮掩了她的脸,长长的水袖完全包裹了她的手,所以满天星这句“白得发蓝”之所指,只能是她又细又长的脖子或者又细又长的脖子上的那根若隐若现的筋脉。
湘莲不足三分钟的表演是整场演出中唯一的一段戏曲。那时荷洲镇的父老乡亲都喜欢听流行歌曲喜欢看流行舞蹈,戏班子的节目当然也要与时俱进。他们说坚守其实是无知的孤芳自赏,迎合才是对民众最大程度的尊重。——只是这迎合不了满天星和何塘晏,他们只喜欢听戏看戏。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三十三岁的满天星和二十二岁的何塘晏就开始盼望镇子里死人。死得越频繁越好。最好三天一个,永不停歇。
那天他们在杨柳岸边散步到很晚。回去时满天星突然认真地对何塘晏说:“刚才,湘莲让我死去一次。”
半年后他们第二次见到湘莲。这次死去的何党氏。
何党氏十年前就有了将死的迹象,死亡与她缠纠不清,若即若离。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的家人是谁,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是男是女;她常常会忘记吃饭,一旦将脑袋扎进饭碗,又会忘记停下咀嚼;她常常会忘记去厕所,被人提醒去了,又会忘记来这里干什么;最重要的,她常常会忘记睡觉,等睡着了,又会忘记醒过来……她终在一个清晨永远忘记了醒来。她的死让满天星和何塘晏击掌相庆。——他们期盼了整整半年。
是暮春,戏台搭在大队部的院子。节目又有了变化,添加了魔术、杂’技和滑稽小品,弃除了山东快书、天津快板和三句单。湘莲仍然按时出场,仍然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表情和装扮。化妆后的她五官清晰,声音又绵又软又长,淋淋的,拖出很远。“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只有这四句,唱完了,两手反握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似乎有鲜血从她雪白的脖子上喷溅而出,小小的戏台霎时被染红。戏台动荡扭曲起来,布景和湘莲变得摇摆不定模糊不清,就像颠簸在起着波浪的血水之河的一条小船。河水终于退去,戏台悬浮空中。它越来越小,被无边的黑暗隆重推出,竟有了棺材一样的朱红。它一直飘向遥远的天际,像一盖微弱的油灯追随何党氏而去。突然,舞台上再一次亮起无数盏灯,再一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音乐声中湘莲急急退去,舞台被三位穿着露挤短衫的美丽少女占据。她们青春的肚腹潦草不安地挥洒,长长的黑发不断碰撞着尚未发育完全的核_兆般的小小乳房。
满天星的牙齿一直咬嚼着嘴里的香烟,直到将粗糙的烟丝深加工成粉末。这次他忘记了喊“千万不可”。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看戏。当湘莲走上台来,事实上,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连舞台都不存在了。连湘莲都不存在了。连自己都不存在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彻底的虚无。宇宙间空空荡荡。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
他吐净嘴里的烟末,重新点上一支香烟。戏台上正在表演着魔术,一位瘦小的男人从一个小布袋里不停地往外倒着鸡蛋。满天星的手里玩着一根曲别针,他用右手把曲别针拉直,面无表情地扎着自己的左手虎口,直至把一根针完全檢进皮肉。身边的何塘晏被他吓了一跳,他拉过满天星的手,说:“你傻了?”满天星将针拔出虎口,用舌头舔净上面的血迹,又扔掉,说:“咱俩去后台看看?”
“去后台?”
“去看看。”
“好。”
两个人挤开人群,爬过一座粪山,淌过一条尿河,来到后台。大队会计室临时充当了化妆间,所以露天的后台很是空旷。满天星和何塘晏一眼就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湘莲,她换了一件宽大的套头毛衣,脸上带着尚未卸掉的油彩。松垮垮的米黄色毛衣包裹了她的屁股,更显她的娇小和精致。她的目光深邃幽远,缦布下闪着猩色的光芒。她的嘴里似乎发出了“躍躍”的细微之声,她像一只坟茔上的蛐蛐般安静。
何塘晏径直走上前去。“介绍一下,”他弯了弯腰,做出很绅士的动作,“我叫何塘晏。这是我的朋友满天星。”
湘莲微微抬头,目光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哦。”她用油彩下面的脸冲他们笑笑。
“想邀请你出去走一走。就咱们三个,去杨柳岸。”满天星红着脸,点上一根烟。
“去杨柳岸?”
“去走走。”
“好。”
湘莲从圓凳上抬起屁股,宽大的毛衣瞬时成为披风。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她的配合令人惊讶,满天星和何塘晏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坚定地跟着满天星和何塘晏走向黑暗,走向一片微腥的河滩。河滩上长满了齐膝的芦苇,夜风猎猎吹过,芦革们翩翩起舞。
三个人坐在河边,盯着黑色的河水,谁也不肯说话。月亮突然从云隙里钻出,一道白光直射静默的湘莲。她从河滩上捡起一粒粒小石子往河水里丢,每一次丢完石子,她都要轻轻地捋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这里距何包大爷死去的地方约有一里多路,这里的河面上,芦苇多,荷叶少。
“你唱得真好听。”何塘晏首先打破了沉默,“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可是半年后我们就要走了。”湘莲说话也像唱戏,“撑不下去了,要改名歌舞团。去广州。”
“那你干什么?”满天星吓了一跳。
“跳舞。”湘莲站起身说,“现在没有人需要戏了……我得回去了。今晚还得赶回县里。”
村子里的节目还在进行。虽然看不见舞台上的演员,可是三个人都能听到从大队部那边传来的节奏强烈的音乐。满天星和何塘晏知道现在戏台上肯定蹦着三个穿着露挤短衫的女孩子,她们肯定在跳着一种叫做“迪斯科”的舞蹈。——每隔两三个节目,她们就会出来蹦一次。她们是毋庸置疑的三根台柱。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跳一曲眺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把烟蒂弹进河水,向湘莲伸出手。她的手柔弱无骨,握在手心里凉丝丝非常舒服。“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满天星小声说。
湘莲笑笑,转身走开。她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惊起几只夜宿苇丛的野鸭。少顷,一个悲悲切切的声音飘进满天星的耳朵。
“虞姬。”声音从很远处飘来,“卒于公元前202年。”
满天星和何塘晏是在两天以后离开荷洲镇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镆嫏岛的海滨小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胶东乡下到处热气蒸腾。差事是何塘晏他爹何广淀历时一年并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为他们争取到的,是一份在一七五马力渔船上当小伙计的工作。“村子里的地不够种,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就出去打工吧!”何广淀拍着何塘晏和满天星的肩膀说,“据说一年能挣下一万多块呢!”当然何广淀并不能最终说了算。他们得先跟着渔船出一趟远海才能确定能不能最终留下一打鱼不是摸螺蛳,海洋不是杨柳岸。
上船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开始了昏天暗地的呕吐。满天星说他吐出了胃酸,何塘晏说他连苦胆都吐出来了。两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在船上蹲着行走,并且千方百计地扶住一切可能扶住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可扶,他们就扶住对方的鼻子或者汗毛。海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即使在大洋深处,各类船只也是前赴后继摩肩接踵。有渔船,有货船,也有收鲜船。15天他们碰到一条韩国收鲜船,两条船交错时全都减缓了速度,双方船员趁着这短暂的间歇疯狂往对方船上扔着东西。他们给对方扔过去十二条台鲅鱼、六条红脸加鱼、两瓶牟平老白干,对方给他们扔过来四副色情扑克、一辆韩国产自行车、一盘不知内容的录象带。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旁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几条破鱼竟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一位戴着眼镜的韩国人一边指着扑克牌一边向满天星大声喊:“巴力丨巴力!耶布达!”满天星懵懂地看看船长,船长解释说:“他说快!快!漂亮!”满天星就把这两个单词往一起凑,凑了半天,仍然不知道这个韩国佬想告诉他什么。
船长也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他挺着肚腩,光着膀子,赤着脚,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花裤衩。只要不上岸,只要不是冬天,这就是他的唯一衣着。他花裤衩的前面总是被顶起很高。
每隔四个小时,他们就得到甲板上拉一网,然后将网里的鱼分筐装好,撒上冰,冰上再铺鱼,鱼上再撒冰。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地上搬动筐子,就像戏台上同时出现两个武大郎。他们问这样下去会不会把鱼彻底打光,船长就乐了。“打不光。”他说,“这不是海洋,这是蓝色大地。一年—年,一茬一茬,和农民种地差不多。”满天星说:“可是农民种地也得施月巴啊!播种前,先把地翻一遍……”船长的巨掌就抡了过来,“啪”一记耳光,很响。——在船上说话,是绝对不可以带“翻”字的,实在绕不过去,一律用“划”代替。
仓里的鱼七八成满的时候,船开始调头往回走。虽然满天星和何塘晏还在晕着船,不过总算可以勉强站起来走路。满天星在甲板上拣了一会儿鱼,说晕得受不了,请示船长以后一个人回到寝仓里休息。半小时以后何塘晏栋鱼回来,喊了他两句,听不到回答,就拉开床铺的拉门——船上的床铺必须有拉门,拉开,人钻进去,再关紧,这样睡觉时才不至于被颠簸的船扔下地来。满天星曾经偷偷跟何塘晏说船上的铺位就像棺材,何塘晏猛扬起手,却没有落下去。“这次就饶了你。”何塘晏紧张地说,“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乱说。”
……何塘晏拉开满天星的床铺拉门,人愣住了。昏暗的灯光下,满天星一只手举着一张扑克牌,一只手深在裤裆里不停地做着机械剧烈的动作。扑克牌上的少女美丽清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那里有一丛柔软的脆弱的美丽的淡揭色的茅草。满天星大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何塘晏,手里的动作并不停止。突然他“哦”地低叫一声,身体刹那间抻长,裤裆里的手同时停下运动。一股腥臊霎时在寝仓弥漫,那气味令人不安和忧伤。满天星一眨不眨地盯着何塘晏的脸,然后将手里的扑克牌递给何塘晏。“就这张还像一点。”他说,“可是这次我为什么没有死去呢?”他的眼睛亮晶晶一片,那是两口盈满清水的池塘。
船在离岸十二天以后再一次靠上了岸。仓里的鱼很快卸光,船员们也陆续离开。船长把等在一边的满天星和何塘晏叫到一起,开始公布结果。“只能留下一个他往腿上套着肥大的绿军装裤子,用眼睛瞅瞅何塘晏,“就你吧!船在这里靠三天,如果来不及回家,就不要离开……没事可以去镇子上走走。旅店里的姑娘,全都耶布达。”何塘晏急急地问:“不是说好留两个吗?”船长瞪瞪眼:“谁说的?”他穿好裤子,起身眺上岸。“你。”他回头指指满天星,“伙房里还有两瓶白酒,送给你了。”
满天星和何塘晏就坐在甲板上喝这两瓶白酒,就着一条遗落的生鱼。喝到两瓶酒都快见底的时候,满天星站起来给何塘晏表演了一段花衫。“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笨嘴笨舌,佶屈聱牙,戏词唱得结结巴巴。他跟踉跄跄地做着虞姬的动作,一张红色的脸却像疆场上杀红了眼的项羽。他沙哑的嗓音中透出尖锐,那完全是被阉掉的宦官才能够发出的声音。然而他的表演却极其认真,投入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何塘晏将最后一口酒喝掉,满天星还在唱。他已经唱到第五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何塘晏干脆将满天星瓶子里的酒也喝掉,然后一个人蹦上岸。他冲满天星大声喊:“该走了。”
满天星便冲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做着助跑,张开的两臂就像一对巨大的翅膀。那是起飞前的样子,满天星似乎真要飞上蓝天。船舷距离石岸约有一米半,高出石岸至少半米。满天星的身体腾空而起,却在距岸边仅十几厘米的地方直直地落下。空中他向何塘晏微笑,眼睛闪出绯红的光芒。最后一瞬间,何塘晏紧抓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冲击力让满天星的身体像一只葫芦架上的秋葫芦般荡来荡去。
何塘晏哭出了声。他冲满天星大声喊叫:“千万别放手啊老星!”
满天星还在微笑。“我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他说,“你别放开我的手腕。”然后,荡来荡去的他又一次捏着嗓子唱了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声音飘出很远,让不远处的养殖场里正撬着扇贝壳的姑娘们流下了忧伤的眼泪。
满天星回到荷花视的第二天,他的爷爷李大麻子就去世了。正好九十九岁,绝对是村子里的寿星。
戏班子只需村里的一个电话就倾巢而出。他们在大队部搭着名不副实的戏台,满天星始终没有发现湘莲。
满天星一直在戏台下面安静地坐着,爷爷的去世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父亲李小麻子过来找过他一次,他迅速走幵,又很快回来。他不停地抽着香烟,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黄昏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转过头,就看到了眉开眼笑的何塘晏。
“你怎么回来了?”他吃惊地问。
“回来了。船要走的时候,我决定不干了。”何塘晏说。他抬起右手,那手里提一台破旧的黑色双卡录放机。“买的。韩国货。一百六十块钱。可以录音。”他说。
他们坐在两块三角形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节目。节目和上一次基本没什么不同,只是增加了男声独唱《牡丹之歌》。看着看着满天星就无聊地打起盹来,并有了鼾声。何塘晏用肘碰碰他说:“睡着了不好吧——你爷爷刚去世。”满天星被他捅醒,惺忪的眼睛瞪着他,似乎对他打扰了自己的美梦非常不满。“怎么还不录音?”他指指录放机,声音好像梦呓。“磁带不够,电池也得省着用。”何塘晏说,“等一会儿湘莲出场再录,给你拿回家听。”满天星立刻来了精神。他直直身子,眼睛从一排脑袋上看过去。“那我就该每天死一次啦!”他说。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湘莲出场。仿佛每一次她都是在黑暗中出场,她出场时,世界除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全都淹灭在黑暗之中。湘莲甩着水袖飘到舞台中央,那舞台也便跟着飘浮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何塘晏轻轻摁下录放机的录音按钮,磁带开始了流畅的转动。满天星的眼睛里刹那间流淌开一条小河,他忘记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何塘晏和近处的湘莲。湘莲唱起来了,声音忧伤凄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每一个字都刺穿了满天星的耳膜,然后牵着他奔向无边的虚空。戏班子的头头似乎嫌她耽误的时间太长,他站在舞台一角向她打着简单的手势催她快一些再快一些。湘莲于是抓了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舞台上突然多出一具粉红色的尸体,满天星觉得她就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或者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的鬼魅。灯光再一次变得强烈,湘莲站起身子,急急退去。三位姑娘跳跃着奔上台来,甩动起瀑布般美丽的黑发。湘莲站在舞台的一角和头头说着话,说了一会儿,头头伸出手,在湘莲的屁股上温柔地捏了一下。湘莲在油彩下面轻轻地笑了。她飞快地拔掉头头下巴上的一根胡须。
满天星呆坐在石头上,许久没有眨一下眼睛。何塘晏已经关掉了录放机,正在满天星的口袋里找烟抽。“去不去喝点?”何塘晏问表情呆滞的满天星。他从一直放在脚边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两瓶白酒,又掏出一小捆咸鱼干。“杨柳岸?”满天星瞅瞅酒,再瞅瞅何塘晏。然后两个人一起说:“杨柳岸!”
他们来到后台,第二次很绅士地邀请了脸上仍然带着浓妆的湘莲。这次湘莲没有很痛快地答应他们,她走到那个头头面前,和头头悄悄地说话。头头看了看手表,皱了皱眉头,再抬头看看莲湘,看看满天星和何塘晏,然后朝他们走过来。“你们认识?”他问。满天星和何塘晏一起点头。头头又回到正候在一边的湘莲面前,轻轻地和她说了几句话。走开时他想把手再一次捂到湘莲小巧的屁股上,湘莲轻移莲步,笑着躲开。
三个人来到河滩,静静地坐下。何塘晏打开一瓶酒,喝一口,递给湘莲,湘莲摇摇头,满天星却从何塘晏的手里接过酒瓶,没深没浅地喝了一口。一团液体的烈火涌进他的喉味,他从嘴巴里喷出黄烟,胸口猛烈地燃烧起来。
“还能听半年。”满天星突然转过脸,对湘莲说,“不知道还能听你唱几次?”
湘莲往河水里丢一颗石子。“下星期我们就要去广州。”
“不是半年以后吗?”满天星愣住。
“提前了。”湘莲说。
“操!”满天星再灌一口酒。
“以后你真不唱戏了?”何塘晏问她。
“不唱了。我也舞。和她们一样。迪斯科。”湘莲说。
“那镇上再死了人怎么办?”何塘晏接着问。
湘莲低下头,无语以对。她似乎想再寻一颗石子,可是面前的石子已经被她拣光,于是她挪挪屁股,身体更加接近满天星。
满天星看看何塘晏,何塘晏看看满天星。“白回来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湘莲听不懂。
“以前死掉那些人真是有福。”满天星感叹说,“有你送他们上路。”
“祭慰他们的灵魂。”何塘晏补充说。
“让他们再死去一次。”满天星灌一口白酒,再补充说。
何塘晏打开第二瓶白酒。这时他想起了录放机,突然便来了兴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在满天星面前晃晃,塞进去录放机,摁下播放按钮,节奏强烈的音乐立刻在河淮上滚动起来。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眺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眺一曲眺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扶着湘莲的肩膀站起来,又险些栽倒。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身子挺得笔直,却又迈不动腿了。他咬着牙往前跨出两步,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扭动起来。这次他不是装扮成虞姬。这次他完全跳着一种全新的怪异的舞蹈。他将食指和中指叉开,其余三根手指捏成环状。他的两只手依次从眼睛前面笨拙地划过,脑袋就像货郎鼓一样左右摇摆。他的髋骨做着很大的下顿动作,每一次都配合上屁股的扭动。他的两条腿就像装了弹簧般蹦来蹦去,不断踢起河滩上松软的沙土和沙土下面的苇根。夜已经很深,河滩上阒黑阴寒,只有闪着点点红光的录放机和六只明亮的眼睛提示这里尚是人间。可是他们明明就像飘落上河滩的星星或者隐藏在坟茔的鬼火,他们闪烁不定,飘摇难测。满天星越跳越投入,他用一个手指大地的动作抢过何塘晏手里的酒瓶连灌两大口又用一个手指蓝天的动作将手中的酒瓶髙高抛起。何塘晏接住了酒瓶,两条腿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抖动。终于他坐不住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加入到满天星的舞蹈之中。他们越跳越热,就脱掉了上衣。他们把上衣扎上脑袋,用袖筒在脑后打一个死结,几次激烈的眺跃动作后两件上衣几乎在同一时间滑落,他们没有理会,踩着各自的上衣继续舞蹈。仍然热,他们只好脱掉了汗榻。他_们是在舞蹈中脱掉汗裼的,他们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满天星把汗褐扔进了河,何塘晏把满天星扔进了河。从河水里爬出来的满天星毫不犹豫地脱掉长裤,他一边脱着长裤一边做着起重机的舞蹈动作,嘴里“哼哈”有声。天空中突然射下来一束白色的光柱,那光柱笔直圆润,将黏稠且阴冷的杨柳岸击出“嘶嘶”的破裂声。那光柱不偏不斜,正好落到独自坐在一边的湘莲身上,满天星和何塘晏同时看到湘莲正抱着那半瓶白酒“咕吟咕咚”地往喉晚里灌,胸脯剧烈起伏。酒瓶很快变空,湘莲将空酒瓶倒插上松软的滩砂,抹一下嘴巴,抬起头,幽怨地对满天星和何塘晏说:“我叫虞姬,卒于公元前202年。”说话时她的嘴巴几乎不动,听不清她的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终于她站了起来,纤细的腰肢开始了扭动。他们跳的是同一种舞蹈,用的是同一种姿势。今夜的杨柳岸边,没有霸王和虞姬,没有死亡和灵魂。
满天星和何塘晏全身只剩下一条短裤,他们冒着嘶嘶白气,脑袋在肩膀上颠来颠去。湘莲先是把上衣下摆扎起来,露出雪白结实的小腹。那束白色的光柱一直追随着她,河滩就像一个巨大狭长的舞台。她的脸上仍然抹着浓重的油彩,这让她的舞蹈变得诡异并且热烈,愤懑并且绝望。突然她脱掉了上衣和长裤,又脱掉一件紧身小衫。她把上衣和长裤扔进河水,把紧身小衫盖上满天星的脑袋。她的浑身只剩下一个乳白色的乳罩和一条乳白色的内裤,她饱满娇小的身体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满天星号叫一声,那是一匹狼的声音。
那束光消失了。那束光瞬间消失,河滩再一次回归阴暗。有夜光,却散乱,世界被强行装上一层沾满雾水的毛玻璃,你推我搡拥挤不堪,却看不清你我。三个人身体却彼此相碰,“啪啪”作响。满天星不断感受着来自湘莲的温暖与冰凉,柔软与结实,滑腻与艰涩,白若美玉与艳若桃花。那是三个接近全裸的身体或者尸体,那是三个年轻或者苍老的身体或者灵魂。那一刻河滩已经不存在。荷花岘已经不存在。荷洲镇已经不存在。世界已经不存在。湘莲、满天星和何塘晏已经不存在。那是彻底的黑暗。彻底的虚无。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虚无。所有的一切。宇宙间空空荡荡。却有歌声从地下悠悠飘出,直接刺进骨头。
一道光柱再一次从河滩上空直射而下!确切说是光圈,白色的光圈,罩住三条白色的鱼。三条白色的已经褪掉全部衣衫的一丝不挂的鱼。满天星和何塘晏霎时停下来,他们的身体在刹那间冰冻融化膨胀收缩再冰冻再融化再膨胀再收缩……湘莲却毫不理会,她甩着一头黑发,双乳间的一颗红症在长发中闪躲跳跃不止;她春桃般小巧的乳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乳尖上滴下清澈的露珠;她的腹股沟有着美妙动人的弧线,那弧线变幻莫测,光影陆离;她的皮肤细得像绸,白得如蓝,几近透明;她的肚脐就像一湾干涸的小湖,一点一点深入进去;她的屁股翘成鲜嫩多汁的花蕾,小腹平滑如一块温润的美玉;她的小腹下面有一丛淡褐色柔软的阴影,河滩上起了雾,那里湿漉漉一片,风景迷人……
她的脸上,仍然挂着虞姬的油彩。
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忙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从录放机里放出湘莲的虞姬之音。满天星颓然坐到地上,问何塘晏:“怎么回事?”何塘晏无辜地摇摇头。说话时他们猫在满天星的独间屋里,两个人大汗淋漓。
晚上,不甘心失败的两个人再试。仍然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似乎那戏声早已追随亡灵而去。或者,收录音根本不可能录出那般凄美之音。
“下个周他们就要出发吗?”“是的。”“还有五六天的时间。”“是的。”“你说荷洲镇在这五六天内还会不会死人?”“应该不会。”“就是说,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唱戏了?”“肯定是这样。”
何塘晏在三天以后再一次见到了湘莲。仍然是在夜里,仍然是在临时搭就的戏台上。那是他们以戏班子名义的最后一场演出,更是他们在荷花岘村、在荷洲镇、在温嶝县的最后一场演出。然而表演却并不潦草,每一位演员全都极其认真。他们也知道这相当于最后一次彩排,下次,他们便是歌舞团了,表演的地点,便是千里退迢的广州了。
他们急匆匆赶来,当然是因为荷花岘又死了人。
死的是满天星。是自杀。他用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切开了自己三十三岁的肚腹。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肠子流了满地,场面阴森惨烈。他的母亲王兰用清水将地面冲了整整一天,那水仍然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水,鼓起一个个“嘭嘭”作响的气泡。
这也是湘莲最后一次在戏台上唱戏。她穿着戏服飘到台上,自然流畅地甩开了长袖。她的动作柔和舒展,与几天前河滩上的疯狂判若两人。她的脸上依然抹着厚厚的油彩,你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何塘晏突然想起来,他和满天星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没有上妆的小名叫做湘莲的女孩。
湘莲唱起来了。她的眼睛巡视台下,寻找着何塘晏和满天星。她看到了何塘晏,她笑了。油彩后面的微笑真诚并且苦寂,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瞬间被突来的大雨浇灭。她继续寻找。她的油彩开始严峻和哀伤。“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哀伤,那哀伤足以击毁一切。她开始在戏台上急急寻找,身体转着圆圈,像飘落河面的一片荷瓣。四句唱完,并不停歇。“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不顾戏台一角头头的手势,只顾沉浸在一个奇异并且绝望的故事之中。舞台再一次飘浮起来,距离何塘晏越来越远,何塘晏茫然地伸手去抓,他只抓到了无边的虚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湘莲开始唱第三遍,每个人都看到,两滴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跌落。空中的眼泪被她挥出的宝剑斩成雨丝,悄悄洒落她华美艳丽的衣衫。湘莲大叫一声,翻转身,宝剑挥向自己的脖子。她的表演是那样到位和逼真,一柱鲜血从她白皙的脖颈喷涌而出,将她染成一朵粉红色的荷花。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慌乱地冲上了台。有人慌乱地抱起湘莲。何塘晏呆坐不动。他忘记了一切。
两位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何塘晏看看他们,没有说话。一位男人说:“我们怀疑你杀了人。”何塘晏说:“哦。”另一位男人掏出手铐,熟练地扣上他的手腕。何塘晏看一眼桔红色的舞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舞台越来越小,它飘向河滩,飘向天际,像一盏油灯或者一点磷火。何塘晏清清嗓子,突然从胸膛里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歌词。
“……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嘴里喷射出来的却全是眼泪。
“真是你杀死了满天星?”我问。
“如果是我杀死了他,我还能坐在这里吗?”何塘晏苦笑一下,说,“他真的是自杀。”
“我揣了杀猪刀去找他,他正在翻看着扑克牌。他一边翻看一边喘息,那天他射得又快又多又黏又稠。旁边的桌子上放一瓶未启封的烈性白酒,他转过脸来冲我笑。他说我怎么死不了呢?我怎么死不了呢?我说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挥舞着刀子冲上去,却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他抢过我的刀子,撬开瓶盖,喝一口酒,再切一小块咸鱼干塞进嘴里细细地嚼。他把刀子扔到地上,继续翻看那副扑克牌。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拾起刀子,重新冲上去。他再一拳把我打倒,再抢过我的刀子,再切一块咸鱼干,再把刀子扔给我。他喝酒又快又猛,两口见底。我在地上躺了半天,第三次抓起刀子,扎向他的脖子。他第三次将我打翻在地,第三次抢过刀子。这次他没有用那把刀子切咸鱼干,他是把那一整片鱼干囫囵塞进嘴里。他一边慢慢地阻嚼,一边转过头冲我嘻嘻地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他说,你没有机会杀我了……你没有机会了。然后他就将刀子切向自己的腹部。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刀锋从下往上挑,从肚脐,一直挑到喉晚。他的肚子就像一个装满下货的蛇皮口袋一样被豁开,红的绿的流了一地。最后他把刀子深深地扎进心脏的部位,扎进去,又狠狠地连绞两下。直到那时他的嘴里仍然津津有味地嚼着那片咸鱼干,直到那时他的眼睛仍然笑眯眯地盯着我。他说,你没有机会了……他将嚼烂的热糊糊的咸鱼干全部啐到我的脸上……”
“你害怕了?”
“你不用害怕。你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你怕;如果你亲身经历了,你就根本不会害怕。其实满天星说的也对,河就是岸,岸就是河;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有限就是无限,无限就是有限;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我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莲湘为什么要自杀?”
“这件事你得问湘莲。”
“她死了吗?”
“当然死了。那柄道具剑钝得像一根烧火棍,竟也能够割断动脉,死了。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只用一段小戏就送走了满天星和自己。所以他们,其实很合算。”
“你说其实很合算?”
“不是吗?”
胶东汉子何塘晏的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他隔着一张桌子,不停地给我夹菜。他一下子要了五瓶高档法国红葡萄酒,为我勘酒时,他像倒白酒一样把红得像血的葡萄酒涨得高出了杯口。他现在是一家私营工艺品厂的厂长,事业蒸蒸日上。他告诉我,他们厂主要生产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水晶棺材和用上等亚麻扎制而成的只有香烟盒高的仿真纸扎,这些工艺品栩栩如生,深受客户们喜爱。他说他们的产品已经远销越南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古巴、朝鲜、卢旺达、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挪威、南非、新加坡、菲律宾,等等等等,他说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打开国内市场以满足普通百姓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双需要。“我们厂的最终目标是——”他顿一顿,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让每一个小康家庭的书桌或者茶几上,都摆一口由我们厂生产的世界上最精致的水晶棺材或者世界上最漂亮的仿真纸扎!”
夜已经很深,窗外点点灯火就像排列无序的萤火虫。我们坐在西郊酒店的贵宾间里推杯换盏,周围一片静寂。那个酒店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天上人间。
第九节 欢乐颂
狗无言
狗是草狗,个头不大,灰褐色毛皮,喜欢睡觉,喜欢吃屎,喜欢斜着眼睛看人,喜欢斜眼看人后“汪注注”地咬上几嗓子。是乡下随处可见的那种卑贱低劣的草狗,可是这条狗,却生活在城市。
狗是满仓从垃圾箱里拣的,那时它像一只粉红色半透明的耗子。我和满仓是城市拾荒大军中的两员干将,我们披星戴月,宛若两条卑微和幸福的狗。那时还是清晨,太阳黯淡,空气潮湿,小区里稀零零地行走着步履匆匆的红男绿女。我把拣来的硬纸壳包装箱往一起捆扎,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满仓悲悯地号呼:“可怜的宝贝儿!”转头去看,满仓已经把脑袋深深地扎进了臭气熏天的垃圾箱。
回去的路上我劝满仓把狗扔掉。我说这么小的狗你不一定能养得活它,就算养得活它也养不起它,就算养得起它,你养它干吗?当宠物?当宠物起码得弄条沙皮或者香肠或者京吧,这很明显是一条吃屎的草狗嘛!满仓瞥我一眼说:“你给我去弄条沙皮香肠京吧?——谁说沙皮香肠京吧不吃屎?谁规定草狗不能当宠物?”
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满仓给狗取了很多有趣的名字:大头怪,欧阳玲子,夏汪汪,贝克汉姆,方世玉,项羽,约翰·克利斯朵夫……每想出—个名字他就会抱着狗来征求我的意见,表情很是虔诚。名字一连取了三天,满仓仍然举棋不定,最后我说干脆也叫满仓吧,我看它和你长得挺像。满仓就低下头,细细观察他的狗。狗和满仓同样一身脏,同样豁一只耳朵,同样喜欢捲缩着身子,同样挣扎在繁华的都市。狗嗅着满仓的体味,粉红色的小舌头贪梦地添着满仓脏兮兮的手。满仓思考很久,抬起头对我说:“行,就叫满仓!”他把狗放到地上,退后两步,嘴里喊:“满仓!”羸弱瘦小的狗硬撑起身子,却挪动不了半步。满仓嘿嘿地笑了,他说:“可怜的宝贝儿。”
从此我们开始了人狗共处的日子。我们住在市郊一个废弃的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的车厢里,中间用硬纸板隔开,我和满仓一人半间。半间车厢不可能放下一张床,在晚上,我和满仓踡起腿席地而眠。车厢是房东以前的杂货店,卖烟酒糖茶、钻头电线、纸巾挂画,也偷偷卖过安全套和壮阳药。现在房东做起了大生意,就把车厢租给我们,每个月收取一百块钱租金。满仓曾经试图将租金谈到八十元,房东白眼球一翻:“得便宜卖乖了不是?爱租不租。”当然要租。虽然是市郊,可是这附近没有平房,我们打听过,最便宜的楼房也得五百块钱一个月。五百块钱呐!几乎相当于我们两个人一个月的纯收人。
车厢扔在路边,没水没电,对面是一片新建的楼房,后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房东住在对面楼房的三层,满仓告诉我,晚上他能听到房东和他老婆在床上打情骂俏的声音。空地被我们插上从附近拣来的各种树枝,树枝们围成一个椭圆形的篱笆,为我们营造出一个小院。院子里堆着我和满仓拣来的垃圾,长着我和满仓栽植的一垄大葱,现在,院子一角,还有一个用破砖头和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简易狗窝。那条叫做满仓的狗守在那里,它成了这片天地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有时满仓回来,三轮车上就会挂着光秃秃的肉骨头,咬了一口的包子,烂了一半的苹果,挤得一塌糊涂的剩菜……当然更多时候,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尽管那条狗不可能吃饱,可是它一天比一天强壮。它显示出来的顽强的生命力令我惊叹不巳。几个月以后,它长成为一条标准的成年草狗。
满仓常常调教他的狗。在黄昏,他给狗解开绳索,用一块黑布蒙住它的眼睛,再脱下自己的一只布鞋,一扬胳膊,布鞋扔出很远。满仓冲狗喊:“追!”狗饥肠辘辘地冲出去,找到满仓的布鞋并叼回来,然后摇着尾巴心花怒放地享受着满仓的爱抚。满仓再把鞋扔出去,狗再叼回来。再扔,再叼。满仓和狗同样乐此不疲。那是他们最开心最廉价的游戏。
每次狗见了满仓,都会扑上去,上蹿下跳,哼着感恩的曲子,舌头几乎舔中满仓的胳肢窝。仿佛满仓是它的知己,它的兄弟,它的恋人,或者它的父亲。狗非常听话,从不乱咬乱叫。可是它毕竟是一条狗。在晚上,当附近有人走动,它就会扯开嗓子吠叫三两声。它的叫声彪悍勇武,透出忠心耿耿不可侵犯的杀气。——它是一条品质优良的草狗。
可是这一叫,就叫出了问题,就闯下了祸。
那天胖墩缴的房东找到满仓。他亲切地抚摸了满仓的狗,然后迅速切入正题。他认真地对满仓说:“晚上别让你的狗叫了。”满仓吃惊地问:“为什么?”房东说:“我妈有心脏病,受不了任何惊吓。家里的电话响,她都要喘上半天,何况狗叫……”满仓讨好地笑着说:“那怎么办?”房东说:“拔掉电话线啊!所以,别让你的狗再叫了。”满仓为难地说:“可是它是狗啊!我有办法让一只狗不叫?”房东说:“有办法。把它杀了吃肉。”满仓拉下脸说:“我可下不了手。”房东撸撸袖子说:“那我来杀。”满仓说:“那我会杀了你。”房东盯着那条狗,说:“不杀狗也行。你们搬走!”
搬走是不可能的。尽管车厢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霜刮风天像电吹风下雨天像水帘洞,可它毕竟是一处容身之所。房东走后满仓满脸严峻地问我怎么办,我说把狗杀掉算了。满仓怒火冲天地说:“你放屁。”我开导他说:“就算你不杀它,房东也会瞅个空子把它杀了。你信不信房东不但有个患心脏病的老母亲,他还挺馋狗肉火锅的?”满仓肯定地说:“那样的话,我真会把他杀了。”我说别犟了满仓,顾全大局吧!满仓试探着说:“要不咱们搬家?”我说要搬你自己搬,我可不搬!楼房岂是我们能住的?
满仓开始重新调教他的狗,调教的主题是只要他不允许它叫,它就不能自作主张乱咬一气。他先用了恐吓甚至殴打的手段,每次狗吠叫完毕,他都要骂狗几句然后掮狗两记耳光。此办法当然不灵,满仓只好换成哀求。他在狗面前蹲下,对狗说:“满仓,别叫了。”狗侧起耳朵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说:“汪。”满仓说:“求求你,别叫了。”狗说:“汪汪。”满仓的身体越伏越低,从侧面看,他几乎是跪倒在狗的面前。他心急火燎地对狗说:“再叫你就小命难保了。”狗兴高采烈地说:“汪汪汪。”
三天后满仓终于下决心将狗扔掉让它自谋生路。三天时间里,房东来视察过三次,每一次他都会为我们讲解他母亲的病情,然后劝我们搬家。决定扔掉狗的前一天晚上满仓请狗吃了一顿炖鸡架,狗不知前途险恶,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满仓把狗抱上三轮车,用一块黑布蒙上它的眼睛,拉着它在城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狗安静享受地趴伏在车上,也许那时它正回味着头天晚上的炖鸡架。满仓把狗拉至拣到它的那个小区,跟狗说了很多花言巧语,然后突然调转车头,将三轮车蹬得飞快。被蒙住眼睛的狗只顾傻乎乎地呆在原地,耐心地等待。满仓臭烘烘的布鞋。
那天满仓很晚才回来,一回来他就泪飞如雨。他抱住我,说:“我把狗扔了。我的满仓再也不会回来啦。”我厌恶地推开他说:“你扔掉个屁!狗早就回来啦。它哼哼唧唧等你半天,见你不回,就去半路上迎接你了……怎么你没碰见它?”满仓一声嘶号,半边脸是痛苦,半边脸是狂喜。他疯狂地蹿出铁皮小屋,一边高喊着“满仓满仓”,一边跌跌撞撞地奔向阴冷的远方。我始终坚信那天满仓呼唤的是他自己。
翌日房东仍然过来视察。他告诉满仓昨天夜里的狗叫声让他老娘呼吸困难脸色发紫,人差一点背过气去。他说再给我们最后两天时间,如果我们仍然不能让这条狗永远闭上嘴巴,那么,什么也不用再说,马上搬家!“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满仓几乎给房东跪下,“它是一个不懂事的畜生啊!”“是我妈的命重要还是你一条破狗重要?”房东怒不可遏,“不行就搬!”
……杀狗在一个黄昏——我的循循善诱软硬兼施终于收到了成果。满仓找来一条长长的粗麻绳,一端在狗脖子上打一个活结,一端甩上路边一棵“丫”字树的粗壮树杈。满仓恐惧地朝我招手,把绳子塞给我,然后躲到一边。我心狠手辣地拽紧绳子,大吼一声,身体猛然向下一蹲,狗腾空而起!空中的狗剧烈地扭动脖子,圆瞪二目,嘴角刹那间翻滚起黄浊粗糙的泡沫。我扭头看满仓,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表情比狗痛苦一万倍。再扭头看狗,狗已爬到树上。它像一只灵活的松鼠抱紧树干,趾甲深深嵌进坚硬的树皮,喉味里发出嘶嘶的惨叫。我再次拽紧绳子,狗的躯体在霎时抻长,深嵌树干的趾甲被巨大的拉力拔出,身体再一次悬空,嘴角也再—次翻滚起绝望黏稠的泡沫。可是它很快抱紧树干并再一次向树上攀爬,脖子上的活结重新变得松松垮垮。我朝满仓喊:“快向狗头上泼水!”五官扭曲的满仓慌慌张张提来半桶水,哗一声,全部泼上狗的脑袋。狗被冷水一激,抱住树干的四肢先一收缩,接着猛然—奓,再次被我吊起。它像一个狗形的布袋挂吊半空,两只眼球暴凸;它像一只耗子般唧唧怪叫,声音凄惨瘍人。我想这次它死定了,因为我看到它射出一注长长的茶黄色尿液。可是几秒钟以后,它再一次变成身手敏捷的会爬树的松鼠。我只好再冲满仓狂呼乱叫:“快拿凉水来!”如此三次,我和满仓都接近崩溃。我说满仓咱们别麻烦了,干脆找一根棒子来,直接把它开瓢算了!满仓愣怔片刻,怪笑着跑开。可他很快又跑回来,膝盖上血迹斑斑。“你去找棒子,”他对我说,“我下不了手。”他从我手里接过绳子,一双眼睛瞪得血红,牙齿咬得咕崩崩地响,似乎要将悬挂空中的狗生吞下去。可是当我手攥一根茶杯粗的木棍跑回来时,却见到他已经解开了所有的绳子。他俯下身子,脸贴在狗头上轻轻地摩擦。狗剧烈地喘息,舌头轻舔着他的脸。我看到狗惊恐的眼睛里泪光闪闪,见了我,低低地垂下头,一边支支吾吾地呻吟,一边把泪水蹭上满仓的裤管。夕阳慢悠悠坠下山去,满仓和狗就像两个被扔进煤炉里的深红色的绝望的冒着青烟的剪纸。我对满仓说:“决定不杀了?”满仓没有抬头。他轻吻狗的眼角,咬牙切齿地说:“我搬家。”
满仓没有搬家。搬家对我们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天夜里眉头紧锁的满仓在铁皮小屋里不停地划圈,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寻来很多细铁丝,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编织出一个类似灯笼的铁罩。我问满仓这是什么,满仓欢畅地回答:“狗嚼!”那时天巳大亮,满仓迎着一轮朝阳走进小院,将影子留在屋子。他一边抚摸着他的狗,一边把叫做狗嚼的铁罩套上狗的嘴巴,然后再用两根细麻绳把狗嚼结实地固定上狗的脑袋。戴上狗嚼的狗的样子有些古怪,它像一位戴上头盔的击剑运动员。满仓站起来,拍拍手,满意地对我说:“吃饭时再给它取下来……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整个过程狗一动不动,它抬起无比低贱的脑袋,悲怆地看着满仓。发现我正盯着它,又胆战心惊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房东对满仓的绝妙创意表现出浓厚强烈的兴趣。他蹲在狗前,细致入微地观察。他给满仓提出了几条中肯的意见,满仓连连点头。为检验狗嚼能够达到的效果,房东返身取来根棍子,冲着狗夸张地比划。狗鼻子上立刻堆满皱纹,它恶狠狠地盯着房东,一身灰毛妾起,做着前扑的准备动作。房东将棍子挥舞成车轮,狗不管不顾,勇往直前,脑袋猛撞上房东的裤管。狗的眼睛里血管迸裂,嘴巴将狗嚼撑得嘎吱吱响。似乎它从胸腔里发出狮子般的怒吼,那声音低沉压抑,若有若无。房东满意地笑了。他扔掉了棍子。
在夜里,狗常常对着一轮明月低泣。那肯定不是无声的哭泣,满仓说它能从肚脐眼里发出伤心欲绝地哭泣或者痛苦哀伤的咆哮。
常有拾荒的老乡们过来。他们带来一瓶白酒、两包咸菜和几根火腿肠,我们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喝酒。戴上狗嚼的狗就像失去鼻子的大象或者失去牙齿的猛虎,它威风尽失,不声不响地蜷缩一边。满仓把火腿肠掰成小块,扔给它,它乐呵呵地用鼻子去嗔,然后试图张开嘴巴——它常常会在瞬间忘记嘴巴上牢固的狗嚼,却又被狗嚼在瞬间提醒。张不开嘴巴的它无奈地把掰成小块的火腿肠拱来拱去,然后抬头,眼泪汪汪地向满仓求助。满仓为它解下狗嚼,片刻后再为它戴上。这次它龇起雪白凶狠的牙齿与满仓周旋,誓不就范。那天满仓踢了它一脚。那天它在满仓的虎口上留下两个深深的牙痕。那天满仓搂着它在狗窝前待到很晚。满仓没去打针,他说他的狗不会害他。
每天满仓都在祈盼房东老娘早日死去。他从来不说,可是我深信不疑。满仓偷偷买了一个很小很响的哨子,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到房东楼下猛然将哨子吹响。哨声在寥静的夜里突然颤起,刀锋般尖锐锋利,足以削断一切刺穿…切。我相信可人都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锋利冰冷的哨声的惊吓,包括满仓和他的狗。
有时满仓会趁房东不在家时买些礼物去看望他的老娘。满仓在防盗门前静立片刻,深吸一口气,然后捏紧拳头,将防盗门敲得震耳欲聋。一会儿房东的老娘出来开门,眉开眼笑地把满仓往屋子里拽。她鹤发童颜,面色微红,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两条腿似乎装上了弹性强劲永不疲倦的弹簧。她收下满仓的礼物,然后和蔼地嘱咐满仓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城里不比乡下,等等。满仓笑着退出门,表情霎时灰暗。他蜷曲在车厢里唉声叹气,对着楼上那扇窗口打起下流并且恶毒的手势。我说满仓你这样丧尽天良会遭报应的。满仓就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他的目光浑浊龌龊,我分不清楚那目光属于人类,还是属于犬类。
房东的老娘终在三年后突然死去。死去的原因果然是心肌梗塞。不过这事怨不得满仓。满仓在两年前就停下了他阴暗的哨子。满仓只给她送过两次礼物——四瓶农夫山泉。
房东悲伤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和满仓,他的话让满仓发出一声长达三十秒钟的长号。满仓走上前紧紧拥抱了胖墩墩的房东以示安慰,他对房东说:“大哥,要坚强。”他的嗓子发出呜呜的哭泣声,似乎死去的是他自己的老娘。我绕到房东身后,看到满仓正在偷偷地笑。他“呜呜”地偷笑,眼睛嘴巴鼻子挤成一团,表情怪诞并且无耻。他的脑袋一直搁在房东厚实的肩膀上,他从嘴里露出十二颗丑陋的牙齿。
……满仓从狗嘴上摘掉狗嚼,骂一声“去你娘的”,抡圆胳膊,将狗嚼扔出很远。嘴巴被囚禁三年的狗不安地窥着面前的满仓,它肯定想起了那棵“丫”字形的树和那根结实的麻绳。满仓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狗。“没事了你叫吧,你大胆地叫吧!”满仓和风细雨地对狗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管你了。”狗不安地闪躲着满仓的目光,嘴巴紧闭。满仓急了:“你这个畜生不会叫了吗?”狗紧张地低下头,四肢微微颤抖。满仓愣了很久,抱着狗号啕大哭。“满仓你叫啊你叫啊!”满仓的身体越伏越低,终给那条狗跪下,“你是一条狗啊!你忘了你是一条狗吗?”满仓粉红色的舌头轻舔着狗的鼻子,那条狗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喷嚏。
三天后那条叫做满仓的狗终于叫了起来。那时我和满仓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突然满仓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弄出声音。他的身体因紧张而幸福,因幸福而战栗,因战栗而喀喀作响。
是的,狗终于开始叫了。开始它只是小心翼翼地哼哼唧唧,后来成为肝肠寸断的呜咽倾诉,到最后,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凌厉狂吠。
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停歇。
人无牙
9月20日那天晚上,满仓请我喝酒。那夜月色很好,我们两个人干掉两瓶牟平白干,三包威海产辣花萝卜,四根金银火腿肠。满仓一边喝酒一边给我讲笑话,黑黝黝红形形的脸直压过来,嘴里喷出阵阵臭气;我一边皱眉一边往后躲闪,直到被他逼到墙角。后来满仓出去撒一泡尿,回来后愣住了。“你怎么回事?”他似乎有了怒气,“你钻我女朋友被窝里干吗?”
我告诉他,我绝对没有不良目的。之所以连连后退,实在是因为你的嘴太臭了。满仓就用手捂住嘴猛呵一口气,然后把手凑到鼻子上细细地闻。“臭吗?”他把头伸进屋外,问正给他洗衣服的女朋友,“亲嘴的时候,你闻到臭味了吗?”他的女朋友抬起头来,冲满仓嫣然一笑:“挺好的。”
我想我没有办法不钻进他女朋友的被窝。他的屋子就像半个拉开的火柴盒,进了门就是他的被窝,紧挨着就是他女朋友的被窝。两个人躺下来睡觉,绝对得蜷着身子并撂起身体的一部分。我总怀疑他女朋友在晚上就像一只壁虎或者蜘蛛一样睡在墙壁上。
我们继续喝酒,满仓继续给我讲笑话。他的笑话没有—点含金量,他笑岔了气,我却听得泪眼婆娑。后来满仓也烦了,他说我不但相貌奇丑,还缺乏男人的幽默感,难怪没有女人喜欢。我喝酒不理他。满仓接着说你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仍然喝酒,仍然不理他。满仓不识时务,开始做总结性发言。他说:“连春花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你,你说你还活个什么劲?现在,你肯定心如刀绞。”
满仓的话如一把匕首剌入我胸膛。的确,现在我心如刀绞,还不是绞一下,而是反复地绞。绞来绞去,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他的脸上来了重重一记勾拳。满仓依仗喝了点酒,飞快地在我胸脯上还了一记直拳。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满仓还敢还手,于是拳变鹰爪,试图卡住他的脖子,他飞起一脚将我踹开,站起来就往院子里跑。我抓起一个酒瓶追上去,将他的脑袋扎扎实实地摁进院子里的塑料洗衣盆。满仓“咕咚咕咚”地喝着黑乎乎的肥皂水,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他的拴在院角的也叫做满仓的狗冲我狺狺狂吠,将铁链撕扯得“喀棱棱”响;他的女友冲上来啃我的鼻子,却被我的铁头功撞出很远。后来她急中生智,尖叫一声,用手中的捶衣棒完成了“司马光砸缸”的壮举。
满仓在地上躺了很久,养足体力,突然蹿起。他的拳头重重地落上我的眼眶,我想我的眼珠子肯定飞了出去。我把酒瓶抡上他的嘴巴,我感觉一颗奇臭无比的牙齿呼啸着从我脸边划过。满脸是血的满仓号叫着冲上来,将我摁倒在地,拳头一下一下捣着我的脸。不痛,满仓像在给我做面部按摩或者挠痒。
第二天满仓拽我起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醒后的我想起昨夜的事情,感觉我们就像两个无知的孩子。满仓在我眼前张开臭烘烘的嘴巴,说:“你看。”我看了,认为一切正常。满仓提醒我:“看门牙。”我这才发现满仓的嘴巴似乎有些空洞。满仓不满地说:“昨天你把我的门牙打掉一颗。”我点点头说:“我深表遗憾。”满仓上前一步说:“光遗憾不行,你得帮我去镶一只。”我摸摸满仓的脑门说:“我的脑袋现在肿得像个猪头,我找过你吗?”“那可不一样!”满仓大声说,“你的脸肿得像个猪头,过几天就消肿了,就好了,我的门牙掉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过些日子你的牙床上还会重新长出一颗门牙。满仓的身体低下去,说:“兄弟,你就帮老哥这一次吧!啊?帮老哥这一次,给我镶一颗牙。”我说镶个金的还是银的?满仓说:“老弟别开玩笑。”我说那镶个烤瓷的?满仓说:“那敢情好。”我说要不镶颗铜的或者铁的?满仓说:“老弟你看着办,铜的铁的都行。”“铁的?”我怪笑一声,“你也不怕嘴里长出黑锈?给我滚!”
满仓没有滚。他站在我的面前,可怜兮兮。我说你听不懂中国话吗?怎么还不滚?满仓说我的门牙掉了,是被你打掉的,你得给我镶上。我说你说什么都白搭,这事我管不着。他说我吃饭会不方便的。我说你正好少吃点。他说我说话会漏风的。我说那正好带着点台腔港腔。他说我女朋友会用了我的。我说那太好了,我正好趁虚而入。想不到满仓“嘭”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兄弟,你就帮哥镶一颗吧!啊?”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啦,“帮哥镶一颗,铁的就行。”
满仓让我厌烦、不齿并且愤怒。如果说这之前我还有些举棋不定的话,那么当他再一次提起他女朋友并在我面前恬不知耻地跪下,就更加坚定了我玩他耍他的决心。我盯着身体缩成半圆的满仓,说:“那这样,你去把那颗门牙找来给我看看,我就带你去镶一颗。”满仓说可是那颗门牙找不到了——也许被我咽下去了吧?“那你上厕所时看着点儿,”我乐不可支地说:“等旋里长出一颗门牙来,你再过来找我。”满仓跪着不肯起来:“你就别难为我了,你就帮老哥镶一颗吧!”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说:“拿门牙来,立刻带你去镶,否则,免谈。给我滚!”
我知道他不可能找到那颗门牙。在我们乱糟糟的院子里,别说打掉一颗门牙,就算打掉一颗脑袋,也找不到了。院子里堆满我们从城市各个角落拣来的垃圾,并肩作战的我们把院子变成一个美妙绝伦的贮存垃圾的货仓。的确,我和满仓相依为命,亲如手足。可是我想,感情是一回事,给他镶颗牙,又是另外一回事。掉颗牙也至于这样?我想起一个刚刚学到的词:矫情。
满仓绝不可能找到那颗门牙。所以我想,他的后半生,将注定缺少一颗门牙。
其实从道理上讲,我是应该给他镶一颗牙的。倒不因为那颗门牙是我给他打掉的,我没有那么善良,而是因为,我过得远比他舒服。虽然也常常吃不饱饭,但是我没有女朋友,没有一条叫做满仓的狗,花销自然少了很多。满仓就不一样,女朋友和狗花掉他大部分收入。女朋友和狗都是他从垃圾箱边拣来的,他说总有一天他会从垃圾箱里拣到一辆红色奥迪。记得那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我在芙蓉小区的垃圾箱边发现一座由硬纸壳堆搭而成的小山,我一边暗叫“发财啦”一边用脚去踢,却从纸山里踢出一位女人。她用拆开的三个电视机包装箱将自己掩埋,她的嘴唇乌黑,脸色苍白。她缩着身子,眼睛里发出狼或狼狗一样的凶光。我将三个纸壳箱抢过来装上三轮车,她扑上来挠我的脸,嘴里叫着,不准拆我的房子!她口齿不清,说话就像唱越剧。我“噗”一声笑了。她是女的,她打不过我,她的样子有些弱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凭什么不能抢她的纸壳箱?我将她倒提起来扔到地上又在她肚子上跺了两脚,然后蹬起三轮车就跑。女人顽强地追上来,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滑翔到我背后,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里从此留下两个清晰的牙痕。
满仓及时制止了我的粗暴和蛮不讲理。不过他没有把纸壳箱还给女人,他用花言巧语将女人骗上了车。他说我们那儿多的是纸壳箱,你愿意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他还说我再给你一床絮了新棉的被子,躺在那里面可比躺在纸壳箱里面舒服多啦。女人垂目想了_会儿,不情愿地上了车,满仓立刻把三轮车蹬得飞快。我说你想干什么呢满仓?满仓头也不回:“我要有一床新棉被啦!”
所以尽管我时常欺负可怜的满仓,可是我非常钦佩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勇气和胆量。把一个陌生的弱智女人骗来和他上床,这种事绝不是一般人敢干出来的。满仓接近于文盲,但他绝不是法盲,他深知这种事一旦被追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他还是做了,并且做得从容不迫,充满浪漫色彩。他烧一锅开水让女人洗净了身子,又带女人去饭馆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好饭,回来,就在他半个旧车厢的小屋里点上了蜡烛。洗干净吃饱饭又稍稍打扮的女人变成真正的女人,她的面容甚至显出几分娇美几分妩媚。我对满仓说:“你放她走吧,现在正严打呢!”与其说那是我对他的劝规,不如说那是我内心深处最强烈最阴暗的嫉妒。满仓看着我,只笑不语。他把我推出屋子,从里面将门锁上,很快我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大声喘息和老牛反刍的声音。那一夜我们居住的那个废弃车厢变成了真正的车厢,它在不停地晃动。
可是我知道那是一位弱智的女人。之所以说她是女人,是因为我曾趁满仓不在时偷偷摸过她的屁股,她的屁股松松垮垮,没有女孩的紧迫感;之所以说她弱智,是因为她呆滞的眼神以及她怪异的举动。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一个正常女人能因为几个纸壳箱和一床新棉被就跟一个拣垃圾的肮脏男人上床吗?更何况满仓从不肯兑现他的承诺。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两天以后我和满仓开始了对女人的审讯。
满仓问她:“叫什么?”女人回答:“春花。”满仓再问:“多大?”春花回答:“十七。”满仓满意地点头,自豪地对我说:“看看。”我接着问:“家住哪里?”女人答:“春花。”继续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春花答:“十七。”我也自豪地点点头,对满仓说:“看看。”满仓站起来往外走,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给春花买点化妆品。”
叫春花的女人从此在满仓的半个车厢里住下来。她陪满仓睡觉,给满仓洗衣服,搂着那条也叫做满仓的狗自言自语。满仓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他开始每天洗脸刷牙,每天梳头刮胡子并哼上几句小曲,这在以前是半个月才能轮到一次的事情。春花也慢慢起着变化,她呆滞的目光渐渐变得柔情似水,她的脸色变得红润,皮肤光滑细腻,屁股也有了紧绷上翘的感觉。有一天我和满仓暖着三轮车出去,春花竟送到了门口。她手扶篱笆桩巧目盼兮,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满仓于是翻身下车,奔向春花。他抱紧春花认真地说:“我爱你。”那一刻我感觉寒气逼人。那一幕场景滑稽可笑。鸡皮麽疼瞬间爬满我的全身。尽管我也希望有一位女人陪我睡觉给我洗衣,可是如果将春花这样的女人搂在怀里一辈子,我想,那必然是男人的一世相随的灾难。
不过我知道满仓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于他的自讨苦吃。我想一个人一旦开始自讨苦吃,就会弱智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本来就吃不饱饭的满仓自从有了春花,日子更加节俭。甚至,那已经远远不能用“节俭”来形容,那段时间满仓的生活,其实更接近于“辟谷”或者“绝食”。诚实的满仓对我说过多次,从小他就对自讨苦吃情有独钟。现在他又被我打掉一颗门牙,所以我想有时候其实是苦日子找上了他。或者说,是别人把苦日子安到了他的头顶。比如那条叫做满仓的狗。比如弱智的春花。比如时时过来骚扰的警察。比如禽兽不如的我。
傍晚时候满仓再一次找到我。他告诉我他已经把院子深翻三遍,他找到了一个貼髅两根胫骨六枚硬币九块鹤卵石三十八颗铁钉五十六块陶瓷碎片,就是没到他的门牙。我耸耸肩,幸灾乐祸地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满仓说:“找到找不到那颗门牙也是被你打掉的,你就得帮我去镶。”我想那时我真的怒不可遏,我用一根手指刮着满仓的鼻子说:“以牙还牙,难道你没听说过?”满仓说:“老弟,过几天我就要和春花去照相了。”我说你们去照相关我鸡巴事?满仓说照相时我得咧着嘴笑装幸福啊。我说那到时候你千万装得像一点儿。满仓说我们照的是订婚照啊!这当然也不关我鸡巴事,不过我还是吃了一惊。“订婚照?”“订婚照!”“你们要订婚?”“耶斯!”“你认为春花这种状态能通过婚检?”“你别糊弄我,现在结婚不用强制婚检了。”“你有户口吗?”“我们去乡下登记,然后再回来。”“你们还回来?”“我们干吗不回来?”“哦。那你们去登记吧!”“可是我们得照相啊!”“那你们就照相吧!”“可是我得咧开嘴笑装幸福啊!”“你缺颗门牙就不能装幸福了?”“可是幸福怎么能有个门洞呢?”“听着满仓,如果你再烦我,我就把你的满嘴牙全部拔光!”
满仓坐下来,白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做出欲死不能的样子。半个小时以后我开始轰他出去,他仍然赖着不动。“老弟他换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咱们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你怎么会因为一颗牙齿跟我闹翻天?”我说这句话得我跟你说才对。他说:“可是我怎么能少一颗牙齿呢?人和狗一样,牙齿是肉身的唯一武器。是不是?那是唯一暴露在外面的骨头。是不是?年轻时失去了牙齿,就等于失去了和这个世界战斗的武器……”我不耐烦地说:“少他娘蛊惑人心!你缺的是一颗牙齿又不是满嘴的牙齿。再说你也不是野生动物,只有野生动物才会把牙齿当成生存的武器。狼,大象,豹,老虎,田鼠,狐狸……是不是?而你,满仓,哪怕只剩下牙花子,还可以顿顿喝稀饭嘛。”满仓说:“可是春花……”我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你在这里熬到天亮也没有用,还是那句话,把那颗门牙找来给我看看,就带你去镶牙。镶颗铜的,让你满嘴金光灿灿。否则,免谈。给我滚!”
那天晚上我去院子方便,看见满仓手擎一根闪着淡红色光圈的蜡烛趴在地上苦苦寻觅。我问他找到没有,他没有回答我。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很是同情地说:“别费劲了,早点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满仓就把我搅醒。我睁开眼,看到满仓近在咫尺的神采奕奕的脸和脸旁边一个巨大的紧攥的拳头。我猜他肯定是来揍我的。他找不到那颗门牙,急了,就来找我拼命。这样也好,他打掉我一颗门牙,就两清了,以后他再也不会缠着我了。我大度地张开嘴巴,冲他说:“快打!”满仓冲我得意地笑笑,然后伸开紧握成拳的手,我发现,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尖尖的赭黄色门牙。
我认为这是一个奇迹。我被满仓满世界找牙的精神深深折服和感动。我搓着眼屎说你的牙太难看啦!满仓说别管难看不难看,快带我去镶牙吧。我点点头,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镶牙!”我从屋角找到一只铁锤,对准那颗丑陋的门牙猛砸下去。砸得有些偏,门牙蹦起很高。它在空中翻起一连串跟头,唱起快乐的歌。
那天正好是城郊大集。一把沾着血污的钳子放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上,让满仓的身子不停地抖。我说你害怕个屁,还镶不镶了?满仓急忙点头,镶镶镶镶镶。然后那个屠夫一样的镶牙匠用一把钳子粗野地撬开满仓的嘴巴,烟尘滚滚的土路上,他几乎把脑袋完全探进满仓的口腔。
为表示感谢,满仓从集上买回两瓶牟平白干,一只快过保质期的扒鸡。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堆满垃圾的小院里喝酒吃鸡,心情无比愉悦。捂着聰’帮子的满仓的旁边坐着他弱智的女朋友春花,弱智的春花的旁边坐着那条叫做满仓的狗。我喝下半碗酒,从嘴里吐出臭烘烘的鸡骨头。我把骨头扔给狗。“满仓,开饭啰!”
狗盯着骨头,两眼饱含泪花,呜呜咽咽地低吟。突然我发现今天这条狗不太对劲,早晨我和满仓离开,它就在哼唧,现在我们已经喝掉两瓶白酒,它还在哼唧。狗的脑袋似乎也不太对称,一半大,一半小。
我蹲下身子,扒开狗嘴。我发现,那条叫做满仓的狗,嘴里缺掉一颗门牙。
道无边
尽管张嘴就是一股窝窝头味,但满仓坚信自己是城里人。是芙蓉小区让他产生这种幻觉。两年前的一天,老一代拾荒者告老还乡,把芙蓉小区当成礼物送给我们。他说你们要誓死捍卫这个地盘,就坐上汽车走了。他扛一个八角形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那个口袋在他肩膀上不停地飘。我怀疑那里面除了空气再也空无一物。满仓看那辆汽车变成蚂蚁爬远,久久伫立。又骤然转头,对我说,老弟,好好干。
满仓从此变得心狠手辣。他说因为他是城里人。他说因为他要保护让他变成城里人的资本——芙蓉小区的十八个垃圾箱。
十八个垃圾箱物产丰饶,我和满仓每人九个。靠这些垃圾箱,我们有饭吃,有衣穿,有酒喝还有下酒的小菜。我甚至从垃圾箱里拣到一台能收两个频道的黑白电视机,现在我常常用它来收看球赛;满仓甚至从垃圾箱里拣到一条现在也叫满仓的狗,拣到一位现在成为他女友的叫做春花的弱智女人。芙蓉小区是那般亲切和美好,满仓说世上任何赞美之词都表达不了我们的感恩之情。
每天我们在芙蓉小区工作一个上午,下午就蹿到大街上乱晃。满仓穿着后面开衩的黑色西装,头发用水抹得顺滑油亮,他撮起嘴唇冲大街上的姑娘吹口哨,他悠着嗓子唱摇滚:“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拿着手枪……”一次一个穿短皮裙的姑娘被逗急了眼,游移莲步揪住满仓,啐了他满脸口水,抽了他两记耳光。回来后满仓三天没有洗脸。他说:“哇呀呀呀怎一个香字了得?”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垃圾箱里热火朝天地翻找,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满仓大声喊:“给我滚!”抬头看,见他正呵斥不远处的一位男人。男人蹬一辆三轮车,手持一把自制的铁耧,表情小心谨慎,一看就是同行。男人慌忙下车,脸上堆起微笑。满仓说你笑个屌,快滚!男人嘿嘿笑着说出门都是朋友。满仓说我重复最后一遍,滚!男人嘿嘿笑着说凭什么?满仓弓步上前,给男人来了一记封门老拳。男人仰面倒下,鼻孔里蹿出黑血。他很快爬起,挂着痛苦的笑脸问:“凭什么打人?”满仓再一记勾拳挥出,男人再一次重重倒下。满仓拾起男人的铁耧挥舞一番说:“信不信把你的脑袋刨三个窟窿?”男人躺在地上,口吐血沫,却仍然冲我们嘿嘿傻笑。他诡异的表情让我们心里发毛,于是满仓用脚踩住他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搓碾;后来又把脚瞄准他的笑脸,慢慢加着力气,反复地跺。
我和满仓常常把不同的入侵者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那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下午我们去一条胡同转,那里有一物美价廉的地下旧货交易市场。满仓看中一件碎花衬衫,他说春花穿上它肯定性感如玛丽莲·梦露。我对梦露兴趣不大,我感兴趣的是一枚亮晶晶的北大校徽。最终满仓花七块钱买下那件衬衫,我只是将那枚校徽握在手里感受了它的滚烫和冰凉。我们往回走,穿过一管逼仄的小巷,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堵着几个人,有人手持三指宽的砍刀,有人手提手腕粗的木棍。我和满仓对视一眼,转身想逃,却见后面也有几个同样装备的人正目标明确地朝我们逼来。我说糟糕遇埋伏了。满仓低声说:“别慌,听见我喊‘大爷’,就动手。”我不知道满仓为什么要用“大爷”做暗语,更不知道他的“动手”是指拼杀还是逃跑。
—群人里站着上午被打的男人。他的脸如同一只冻烂的冬瓜,手里提一把虚张声势的菜刀。菜刀生满铁锈,刀锋处有一个很大的豁口。有人问他你确定是他俩?男人说扒掉皮我认识骨头。满仓笑嘻嘻地说朋友干吗呢?男人就走过来,用菜刀拍拍他的脸。“朋友?”男人目露凶光,“上午你怎么不叫我朋友?”他看了看满仓的脚,又扫一眼满仓的手,‘‘你说今天断你一根大筋呢,还是剁你一只手?”满仓眄视着男人,突然笑了,他边笑边说:“孙子,你可笑死你大爷啦!”暗号一出,我动如脱兔。我一拳打飞一个一脚踹倒一个,冲开人群就跑。一把砍刀从我脸边呼啸而过,齐刷刷削断几根汗毛。一根木棒击中我的肩膀,那里燃烧一下,很快失去知觉。我想我肯定跑得飞快,因为追兵被我越甩越远。我在很远处回头观望,见满仓被一根木棒劈中脑袋,又被一把菜刀砍中后背。鲜血喷溅而出,将空中的木屑染成桃花。他在地上飞快地爬行,我听见他发出将屠的猪般痛苦和绝望的号叫。
我一个人逃回去。春花站在院子里问:“满仓?”我没有回答,和她—起回到屋子里等。中间春花出去三趟,每一次回来,都会红着脸剥去一件衣衫。我想她也许在为晚归的满仓争取时间,我知道他们夜夜充奋激昂。
我想着满仓,想着芙蓉小区,想着芙蓉小区的十八个垃圾箱,倚着墙睡过去。天快亮的时候我被惊醒,发现满仓正在屋角洗脸。他的脸上到处都是血口,他把一盆清水洗成胭脂。我说回来了?满仓没理我,拿一条毛巾轻轻擦脸。我说你没事吧?满仓仍然不说话,他从我身边绕过去,直接趴到地铺上。只能趴着,他赤裸的后背翻裂着一条又深又长的刀口。我说:“我听见你喊暗号……可是我不知道你没跟上来。”满仓抬起头,艰难地瞪我。他的眼眶肿起很高,紫黑色,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几乎看不到黑色的眼球。“我知道你身经百战不会有事我继续为自己开脱,“所以就没回去。”满仓冲我摆摆手。“没事的老弟不用解释。”他接着握了春花的手,冲她笑一下,“还有酒吗?”
我找出一瓶牟平白干,他对着瓶嘴灌一大口。“我们完了老弟。”他擦擦嘴巴,目光黯淡下来,从鼻子里喷出酒精,“本来我不想松口的,可是他们真拿刀子捅我的脚……老弟我们完了,我把地盘送给他们了……现在没有地盘,我们不再是城里人了。”他且说且号,将剩下的半瓶酒全部浇上脑袋。那时春花已经换上了满仓带回来的碎花衬衫,衬衫干干净净,没有一滴血迹。春花穿上它,就像玛丽莲梦露嫁到刘家庄。
我突然来了勇气,挥起拳头砸瘪一只空烟盒。“明天咱俩再去抢回来!
明天,一人把砍刀,守住小区,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丨死也要把地盘重新抢回来!”我说得很壮烈,满仓的眼睛里燃烧起喜悦的火焰。可是几秒钟以后那火焰便熄灭了。然后,他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号啕。
“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城里人了。”满仓泪雨纷飞,“我们不是城里人,就没有资格跟他们拼命了啊!”
我想满仓的话提醒了我。我们凭什么跟他们拼命呢?现在芙蓉小区的十八个垃圾箱已经不再属于我们,既然如此,一无所有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跟他们拼命呢?
我和春花给满仓的伤口涂抹上紫药水和香烟灰。后来春花牵那条叫做满仓的狗进屋,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轻舔着满仓的后背,毫无声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有了主意,我说我们可以重新再来,重新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个芙蓉小区,重新拥有十八个物产富饶的垃圾箱,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不就又变成城里人了?满仓抬头问我:“行吗?”我说怎么不行?“这跟在乡下开一块荒地有什么区别?”满仓龇牙咧嘴地坐起来,点上一截烟屁股,说:“好像只能如此了。”
当天上午我们就开始行动,并很快找到一个新的理想小区。那个小区比芙蓉小区更大,垃圾箱也更多。垃圾箱被做成小熊的形状,它们眯着眼朝我们笑,模样憨态可掬。满仓在一个垃圾箱里扒到一双球鞋,他把球鞋往脚上套,却被挤得直例嘴。一个中年男人远远向我们走来,目光坚定,步履踏实。他用手指指我们:“干什么呢?”满仓说:“拣垃圾啊!”男人说:“跟我打招呼了吗?”满仓说:“还用跟你打招呼?”男人说:“跟门卫打招呼了吗?”满仓说:“还用跟门卫打招呼?”男人火冒三丈,走过来揪住满仓的衣领:“这里面能随随便便拣垃圾?这里被我承包了每个月我得给门卫一百块钱你知不知道?趁门卫还没发现你们快点滚吧丨”满仓还想争辩,中年男人从身后拔出他的铁耧。他晃晃铁耧说:“信不信把你的脑袋刨六个窟窿?”
最终我们狼狈逃离。满仓说我们倒不是怕这个男人,我们怕的是穿制服的门卫。回去的路上我一个劲儿埋怨满仓,麵当初我就建议咱们也给芙蓉小区的门卫送点礼或者每个月请他们一两顿,你偏不让,现在好了,地盘轻易就被别人抢走了,并且说不定抢咱们地盘的人就是芙蓉小区那些狡诈的门卫们安排的。满仓始终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直到回去后狗扑上来添他,春花冲上来拥抱他,他的脸才稍有一些笑意。他对我说:“老弟,下午我们接着去开辟新的根据地!”
下午我们调整了策略,不再以小区为主要目标。满仓分析说那些小区肯定都被不怀好意的门卫承包出去了,所以我们应该对马路上的垃圾箱展开攻势。路上的垃圾箱物产贫乏,那里很难找到诸如:硬纸壳、包装箱、啤酒瓶、易拉罐、能收到两个频道的黑白电视机,等等。这也是我们—直对它们不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我和满仓骑着三轮车在统一路上走了个来回,每遇到一个垃圾箱,我们就会下车细细检査。后来我们发现这些垃圾箱里的内容虽然单调贫瘠,却比想象中好很多,满仓甚至拣到一个几乎完好的玻璃烟灰缸。我们很快进入状态,把垃圾箱里所有能够换成钱的东西搬上三轮车。两辆车几乎装满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麻烦。
给我们制造麻烦的是一位女人。她说很正宗的普通话,眼睛里秋波频闪。她穿着干净体面的衣衫,三轮车车把上绑一条漂亮的纱巾。她堵在我们面前,温柔地说:“是谁让你们来拣垃圾的?”满仓说:“难道还得先登记吗?”女人笑笑说:“登记倒是不用,不过,得在我拣完以后你们才可以拣。——就是说,每天从凌晨三点到晚上九点,你们不能动这些垃圾箱一下。”
“凭什么?”满仓提了提声音。
“凭老三。”女人笑着说,“老三軍着这里。这里是老三的地盘。”
我想满仓可能被吓出屁来。因为我就被女人的话吓出一个响屁。老三是城市拾荒者的掌门人,级别相当于丐帮帮主。这个城市的拾荒者自发组织成很多帮派,有山东帮、河南帮、东北帮、四川帮、安徽帮、新疆帮、华南帮、越南帮和尼泊尔帮,有菜刀帮、飞刀帮、斧头帮、双截棍帮、鱼叉帮、镑子帮、铁锤帮和拳头帮,有父子帮、母女帮、父女帮、母子帮、夫妻帮、兄弟帮、姐妹帮、朋友帮和同学帮,有蝴蝶派、野兽派、印象派、婉约派、抒情派、超现实派和后现代派,帮派各有名头,编制有大有小。我和满仓勉强属于兄弟帮,我们的二人组合是所有帮派里最小的编制。我们很早就知道街上所有的垃圾箱都被各个帮派占据瓜分,其实这才是我们为什么对街道上的垃圾箱一直不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老三是所有帮派的头头,所以他的帮派其实是一个综合体,机构臃肿,战斗力超强。老三真名胡三,小名小三子,外号老三,笔名三阿哥,网名三鸟争日,是拣垃圾的顶级高手。他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来到这座城市,一直拣了十多年垃圾,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了令其他拾荒者闻风丧胆的老三。据说他想废掉谁,那个人第二天就会告别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据说他力大无穷,一巴掌能掮倒一头牛一指头能点死一条狗;据说他打架从来不用菜刀不用斧头不用双截棍不用拳掌指肘腿,他直接从屁股后面摸出机关枪……
所以满仓冲女人抱一抱拳说:“多有得罪,还望女侠海涵。代我问三哥好。”三下两下卸掉车上的东西,拉起我扭头就走。他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说:“撞枪口上了。”他的脸阴森可怖,目光鸾远。我们回到住处,狗扑上来添他,春花冲上来拥抱他,他强挤出笑,皱巴巴的脸就像两只刚刚馍出的锅贴。
那夜春花一个人独守空枕。我和满仓挤在我的房间里抽完一包软九洲香烟看完一场中国足球超级联赛,我们冥思苦想又热烈讨论,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主意是满仓想出来的,他说我们以前是拿网找鱼,现在,为什么不能让鱼主动往网里蹦呢?被人抢走地盘怕什么?“此何遽不为福乎?”我认真听完满仓的计划,向他翅起大拇指:“真乃人之精英也!”
第二天我们先去市区装潢市场买一桶绿色油漆,又去市郊用杂品市场买八个最大号的方形红塑料桶。回来后满仓先用绿油漆在塑料桶上画一只很抽象的手举火炬的大熊猫,又在熊猫下面写上五个非常惹眼的黑体字:生活垃圾筒。满仓退后儿步,眯起眼睛看他的劳动成果,然后问我:“可以吗?”我点点头说:“太可以了。”满仓就把这只桶当成样板桶接着工作,到中午时,六个伪造的小型垃圾箱全部完成。本来我们打算第二天将这些桶放到附近一个自然村的街道边——我们知道那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垃圾箱——可是满仓等不及了,他说:“我们今天把这件事搞定——这样明天一早我们就有收成了。”怕油漆不干,我、满仓和春花轮流用一个大蒲扇朝塑料桶扇风,搞得人人一身臭汗。黄昏时候,我和满仓驮着那些桶,信心百倍地奔向我们的目的地。
满仓嘱咐春花炒一个香醋白菜以便回来庆功。事实上春花除了香醋白菜别的什么菜也不会做。我们到达市郊的那个村口,天色已经渐暗下来。满仓把一个桶抱下车,摆到路边,又从车上拿三个不值钱的白酒瓶扔进去。他说这样一可以使塑料桶有些分量以免被风刮倒,二可以使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垃圾筒。一个孩子远远地看着,满仓招呼他过来。“知道这是什么吗?”满仓问他。孩子把脸凑近塑料桶,“生活垃圾筒嘛!”满仓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以后家里有了垃圾,就让你爹倒到这里来。”孩子傻呵呵地问:“谁规定的?”满仓瞪起眼睛说:“上面!”孩子髙兴地笑了。他说:“好咧!”
为了使六个桶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我们隔很远才放上一个。那个村子又大又散,最后一个桶与第一个桶几乎相隔五里。摆好桶,我们马不停蹄往回赶。满仓一边蹬车一边唱摇滚:“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拿着手枪……明天一早,鱼满船咧!”
可是没有明天一早。我们刚走不远,就发现路边停着一辆汽车,汽车上放着我们三个塑料桶。满仓眺下三轮车跑上前去,冲两个正往车上扔桶的男人喊:“住手!”他们停下来,问满仓:“是你把这些东西扔在这里的?”满仓纠正说:“是安排在这里的。”一位长得很不环卫的男人说我们是环卫处的,你们怎么可以乱扔垃圾?”满仓指指那些桶说:“它们是回收垃圾的。”说完就往汽车上爬。男人上前一步将他揪下来,说:“安放垃圾筒是我们的工作,你们把这些东西扔在路边,就是乱扔垃圾。”满仓说:“哦我知道了。那我把它们拿走。”男人说:“你拿不走了。没收。”满仓说:“拿走。”男人说:“少啰唆!”满仓说:“一定得拿走。”身子再一次往汽车上爬。男人再一次把他揪下来,愤怒地问:“你干什么的?”
“你没有权力知道满仓第三次往汽车上爬,“你们是环卫处的,又不是警察。”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他抱起一个塑料桶扔给我。这时男人掏出电话,我听他冲电话大声吼:“哥你过来一趟。有两个小子很可疑!”满仓把三个桶全部扔下来,再从汽车上跳下,抢过男人手里的桶,蹬起三轮车就跑。我提醒他家在相反的方向,满仓说:“咱们得把那两个桶也救走啊!”
我们没有成功。一辆巡逻的警车在我们身边停下,两位警察冲我们行着令我胆寒的礼。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警察问满仓:“干什么的?”
满仓说拣垃圾的。
警察说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满仓说没带。
“没带?”
“出门带那东西干吗?”
“你们住在哪里?”
“租的房子。”
“在哪里?”
“我们不是坏人。”
‘‘我也希望你们不是坏人。”警察和蔼地说,“可是你们既没有身份证,又说不清楚住在哪里,还没有工作……”
“我们的工作是拣垃圾。”
“那好。带我们去你住的地方看看,没事最好。我们也是在工作,请你们给予配合。”
满仓看看我,脸上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我们当然有身份证,可是我们没有暂住证;满仓养着一条狗,他也没有养狗证;满仓和春花住在一起,他们更没有结婚证;弱智的春花说不清楚她的年龄和籍贯,警察完全可以根据这个细节怀疑她是满仓骗来或是买来甚至抢来的弱智女人;还有,春花喜欢说自己十七岁,仅凭这一点,就完全可以定满仓一个诱奸或拐卖未成年少女罪。我操!我们惹上大麻烦了。
我们被警察塞上车,我们的车和桶被环卫处的同志塞上他们的车。警察对我们还算客气,没有给我们戴铐子,还捏出一支烟让我抽。满仓用目光杀我一刀,我没敢去接那支烟。警车开到一个路口,小胡子警察问满仓:“往哪边拐?”满仓说:“右。”
可是我们的住处明明在左。我想满仓正在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
车子一直往前开,距我们的住处越来越远。小胡子警察似乎起了疑心,说:“别耍花样啊!”满仓说:“政府不敢。”他的表情起伏难定,牙齿—下一下地磨,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蹦。他说:“放心开。快到了。”
突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我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刚刚挖出的积满污水的深坑。上午我和满仓去买塑料桶的时候经过那里,满仓说如果有辆汽车掉进去就有一场好戏看了。大坑这边有一个很小的警示牌,我不知道那个警示牌在夜间会不会被人注意。满仓不断提醒身边的警察加大油门,他说:“放心开……前面又直又平。”
我感觉车子即将开进那个大坑。我想满仓肯定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或者,他从哪部警匪片上看过警察受伤匪们逃走的情节或者与之相似的情节。可是万一受伤或者干脆死掉的是我们呢?我想我应该站出来阻止满仓愚蠢的举动。
突然满仓扯开嗓子髙叫:“快停车!”车子“吱”一声停下,我看到那个警示牌飞上了天空。
多日后我问满仓:“那时你想同归于尽吗?”满仓大口灌着白酒,不理我。我又问:“为什么最后又放弃了?”满仓再灌一口白酒,痛苦地闭上眼睛。彳艮久后他把眼睛睁开,目光游离地说:**我舍不得满仓和春花……那时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
然后满仓把空酒瓶狠狠地摔上墙壁。酒瓶炸开,一块碎玻璃深深扎进他的额头……
情无悔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悲伤。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悲伤的人还能够有条不紊细致周全地为那个带给他悲伤的人打点行装。我说的是满仓。一个城市的拾荒者。他让城市变得干净。
我和满仓被带进派出所,隔离审讯。我想我在不停地说话,因为我看到那个小胡子警察在不停地做笔录。他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春花身上,我告诉他,春花是一位弱智的女人,是满仓从垃圾箱边救来的。其实我本想说是满仓从垃圾箱边骗来的,我认为事实本就如此。可是我终于没说。因为我们是兄弟,因为我想起春花的眼睛。
第二天我们被放出来,我重新见到眼睛布满血丝的满仓。警察为我们办了暂住证,又督促我们赶快去办养狗证。警察说有了这两个证,你们的生活会变得轻松很多。可是这时的满仓并不轻松,他竟开口问警察能不能办个同居证。警察虎着脸说你想不想再弄个嫖娼证?满仓拍拍胸脯说我有春花。警察说你没有春花了,她的家人几天以后会过来接她。满仓当场就傻了眼。他问你们联系上他的家人了?警察说所以说人民警察的智慧是无穷的。满仓说那我怎么办?装察说什么怎么办……你小心点,春花说她十七岁。满仓说你相信吗?警察憋不住笑,“嘭”一声撑开腰带。他说:‘‘应该不到四十。”
然后满仓就开始了悲伤。他的烟量酒量陡增,饭量陡减。春花仍然住在满仓的小屋,警察偷偷对满仓说:“给你们最后几天温存。”那些天警察天天光顾我们的小院,坐在阳光里,和满仓对着瓶口喝白酒。满仓问他:“云南那边真会来人吗?”警察说:“这几天就到。是她父亲。”满仓舒口气说:“还好不是她男人。”警察瞪着满仓:“如果是她男人你就麻烦了……你该庆幸我们暂时没有追究你的问题。你肯定是有问题的,你的问题以后再说……”满仓站起来,拍拍警察的肩膀。“兄弟啊!”他醉眼蒙胧地说,“都怪你们多管闲事。”
满仓的悲伤表现得越来越强烈。他常常在吃饭或者喝酒或者抽烟或者发呆或者睡觉的时候流下眼泪。我说你要是个男子汉的话就挺直腰板,不就一个“不到四十”的弱智女人?满仓说:“你懂个屌?如果能把春花留下,我他娘宁愿不当男子汉。”我说那就算春花留下你又怎么享用?满仓不耐烦地说:“我不当男子汉,又不是不当男人。”
那几天满仓天天拽我出去。我们逛遍了百货大楼华联商厦民族商厦金都商厦大世界商贸城以及城市各个角落的旧货市场,满仓为春花买下两套连衣裙一双皮鞋一条裤子一个发卡一条发带一管唇膏一个文胸一条披肩一包卫生巾,他把这些东西提在手里,低着头默默地走。有时他会突然叹一口气,张大嘴巴,露出嘴里一颗丑陋的铜牙。他的表情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他的脆弱令我不屑不齿几近愤怒。不过和一个弱智的女人睡了几天觉,他犯得上这样?有一天我们没有着急赶回去,我们买了两瓶啤酒蹲在街边对瓶欺饮。天很冷,又起了风,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喝酒。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从楼房外墙的空调压缩机上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讨厌那滴水,它看起来像我的眼泪。
春花还像以前一样快乐。甚至,满仓的大手大脚让她的快乐呈几何级数递增。她换上漂亮的衣裙,踔厉风发地在院子里散步或者蹀躞。满仓坐在不远处抽烟,他对春花说你爹要来接你了。春花说:“哦。”身体像花一样盛开。满仓重复一遍,你爹要来接你了。春花说:“哦。”蹲下身子看钻出地面的近刷,嘴里发出鸫鸟一样好听的叫声。满仓对我苦笑:“她似乎想留下来。”
她似乎想留下来,可是满仓并没有为留下她做任何实质上或者形式上的努力。他把春花的化妆品和衣服全部收拾进一个花包袱,似乎要送春花回一趟娘家。那天中午我、满仓和春花正在屋子里喝面汤,小胡子警察的脸忽然在门口闪了一下,接着院子里就传来“春花春花”的叫声。伴着叫声,一位矮个子中年男人走进来。男人又黑又瘦,就像营养不良的非洲人。非洲人向春花张开双臂,春花怪叫着扑向他。男人摸摸春花的手又捏捏春花的脸,春花又哭又笑。满仓拾起包袱,塞给男人,说:“把春花的东西带上吧。”男人这才细细端详满仓。他问是你救了春花?满仓说是拣,不是救。男人颔首微笑,“一回事。谢谢你。”
春花突然转身,跌进满仓怀抱,她的脸贴在满仓的嘴上不停地蹭,她饱满的胸脯被满仓的鸡胸挤成两只肉馅烧饼。她说:“满仓满仓满仓……”春花仍然口齿不清。口齿不清的春花不停从嘴巴里喷溅出眼泪,那些眼泪—滴没有浪费全部飞落上满仓的脸。满仓紧闭双眼,面目挣狩。突然他推开春花,摆摆手,说:“走吧。”
非洲人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满仓:“这些日子春花睡哪里?”满仓指指自己的地铺。他接着问:“你呢?”满仓再指指自己的地铺。非洲人愣怔片刻,狠狠抽了满仓一记耳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到地上,然后拉起春花扭头就走。我看到那沓钱里夹着不少毛票,那些毛票破烂不堪,我怀疑它们是出土的先秦文物。
从此满仓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在大街上见到漂亮女孩,他也很少再吹口哨或者再唱摇滚。那沓钱压在他的褥子下面,似乎早已被他视为禁脔。有一天我们喝多了酒,我问他想春花吗?他说我肛门发言——屁话。我说你其实不是想春花,你想的是女人。他张大嘴睁圆眼,有了些茅塞顿开的意思。我说你要是不相信,今天咱俩就用这些钱去洗头房找个姑娘,保证你五岳归来不看山。满仓权衡利弊,又抓了阄,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他的前提是找个漂亮的,起码要比春花漂亮。我觉得满仓很可笑。——这个城市的所有女人,都比春花漂亮。
我们不敢在外面欢乐——我们对警察心有余悸一我们必须把姑娘带回来才能安心享用。那夜我和满仓拆掉了我们之间的隔板,使车厢尽量宽敞一些。我们给地铺换上了新的床单,我们称地铺为“榻榻米”。我们去浴池洗了澡,身上抹了免费的润肤露。我们刮掉胡子拔掉白发,又把一沓夹着毛票的零钱换成三张百元大钞。换钱时满仓告诉商店女孩说他要去参加一个婚礼,好心的女孩于是找一根红线将三张新钞捆扎到一起。女孩问是朋友的婚礼?满仓说当然!“他叫阿姆斯特朗。”
我们从一家散着幽香的洗头房里挑出一位温州女孩。女孩长得小鼻子小眼,却很耐看。我喜欢所有的南方女孩,我认为她们不管操守什么职业,身体都像玫瑰花蕊一样小巧洁净芬芳迷人。我们谈好价钱,三百块钱—位。我偷偷问满仓怎么办,满仓说:“回家再接着砍价。”那天我们搭了出租车,司机问要去哪里,我和满仓竟然说不清楚。我们的住处附近既没有公交站点也没有可标志性建筑,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和一个废弃的车厢。
我们在半个小时以后到达住处,女孩站在车厢口好奇地朝里面张望。“狗窝我现在参观完了,”她盯着我们的“榻榻米”说,“现在去宾馆或者去你们家吧!”满仓给我递了眼色,我们粗鲁地把女孩往车厢里推搡。满仓一边推她一边恳求她,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两个月没沾女人了这小子活这么大从没有碰过女人。女孩开始喊叫和哀求,她从内衣里掏出四百块钱猛砸到我脸上。“多给你们一百块!”她眼泪汪汪地咆哮,“求你们放我走吧!”满仓被她的话击倒,我被她的钱击倒。女孩逃走很久,我们仍然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那夜满仓再也不肯离开车厢半步。他一个人留在车厢里恸哭,我揣着四百块钱走到市区并重新找到一位温州女孩。女孩娇小玲瑰,柔弱无骨,雪白的肌肤闪动着清冷的光辉。女孩如一条冰凉的水蛭将我吸附,在那个小旅馆里,我畅快淋漓地结束了自己的处男生涯。她让我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醒来,妈的真舒服舒服极了。黎明前我伏在她酒盅般乳房上流下泪水,她不断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是一位好男人。那年我三十二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一辈子只能靠打手枪和梦中的女人来满足自己——我感激她。我对满仓说我感激她。我对所有人说我感激她。我对自己说我感激她。我感激她,等我有了钱,一定还来找她。
嫖娼事件加速了满仓的衰老。他的鱼尾纹几乎在一夜之间爬上眼角甚至太阳穴和脖子。他重新在我们之间挡上一页薄薄的隔板,也许他以为,他的春花会在某一天突然回来。
春天时候满仓终于决定去一趟云南。他说他只想去看看春花,看看她是否幸福。我说她幸不幸福关你屌事?她过得肯定比你幸福。可是一切都改变不了,当满仓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时候,他已经备好了行装。可是他路费不够,他问我哪里可以卖肾。我揪着他的耳朵说:“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卖肾,就算有地方可以卖肾也不可能轮到你满仓……不过我这里还有八十块钱,如果你需要的话……”他的耳朵像橡皮筋一样被我越抻越长,可是他似乎不觉得痛。我想我开始变得善良,或许是那位美丽清纯的温州女孩让我变得善良。八十块钱我攒了很长时间,本来我打算一直攒下去直指四百大关——攒够四百,我就可以去找她了。
满仓终于坐上开往云南的长途汽车。我去车站送他,他站在滚动的人群中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爱她。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满仓人模狗样地说出这句话,第一次我认为他在放屁或者接近于放屁。
满仓离开后我重新拆掉了那个隔板。我坚信春花不可能跟他回来。或者,即使回来,也会被她的父亲领回老家或者被伟大的警察送回老家。拆掉隔板后的车厢重新变得宽敞起来,夜里我抱着满仓的枕头,把它想象成那个柔软甘醇的温州女孩。每天上午我出去捡一趟垃圾,回来后就和那条叫做满仓的狗坐在院子里说话。夜里我把它牵到车厢里睡觉,它肌在我的身边,温暖毛糖的舌头静静地添着我的脸。它肯定不知道,它嘴里缺掉的那颗门牙,正是我的杰作。
满仓在几天以后回来,为我带回一盒云南小吃。我问他见到春花了吗?他点点头说:“春花胖了。”他说的是废话。春花胖了是必然的。回到故乡特别是回到父母身边的人在几天以后都会变胖。满仓还告诉我,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她的父亲。“他是春花的男人。”满仓说,“他还是村里的木匠。”说完后满仓就躺下了,脸冲着墙壁,再也不肯说话。天快亮的时候我起来方便,看见满仓仍然保持着那种姿势。我想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借酒绕愁。一个人悲伤到极点,便什么都会忘记。他似乎一直没动。他似乎一直要这样躺下去。
第二天我想带满仓出去转转。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小区,那个小区的门卫对我非常客气,每天我都可以拣到满满一大车金银财宝。满仓看看我,说:“今天我想准备一下……我还想去一趟云南。”
“你还想去一趟云南?”我惊骇。
“春花说她还想满仓。”
“你不是刚去过吗?”
“她指的是狗。”
“你想把狗带过去给她看?”
“必须。”
“你再去一趟,就为了让春花看看那条狗?”
“必须。”
“你疯啦?你有钱再去?汽车火车飞机上允许你带条牛犊一样的狗?听我说满仓,这样做毫无意义,春花永远不会再属于你。”
“你说得有道理。”
“并且,就算你把狗带过去又能怎么样呢?你已经失去春花了。”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们出去拣垃圾吧满仓。这几天我攒了些钱,晚上我们喝酒。”
“不。我得准备一下,我要去一趟云南。”满仓戆头戆脑地说。
我想满仓真是疯了。或者说他堕落了。为了一位弱智的女人。
满仓在两个月以后重新出发,带着那条叫做满仓的狗。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为自己准备了信心和决心,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干。我给他烙好五十张大饼,他抢走我六十块钱。他是骑三轮车出发的,他说他要把三轮车一直骑到云南省楚雄州武定县。我问他这会不会是永别,他说,不知道。我从头上摘下帽檐上印着“2008”字样的帽子给他戴上,他盯着我们简陋舒适的车厢房发呆。他问我:“这算不算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我说肯定,并且后无来者。那时他已经坐到三轮车上,车斗里坐着那条叫做满仓的狗。他的车把上插着一面小红旗,上面写着: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这次回来他没有再次在我们之间挡上隔板。我想他已经对春花能够回来彻底失去了信心。
我开始重新攒钱。我疯了似的想念我的温州女孩。在白天或者在黑夜,在市区或者在郊外,在垃圾箱边或者在地铺上,在清醒或者醉酒以后。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攒够四百块钱,这个念头让我无限忧伤和悲戚。有一天我故意从“白玫瑰洗头房”前面经过。我看到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垂着眉,头发染成藥花一样的灿烂明黄。她看到我,欠了欠身子,羞涩地说:“老板进来洗头我想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她已经不认识我,这没有关系,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有人要,我的初夜给谁都行,可是我给了她。她是那般美丽和柔软,她如笋如花如玉如冰如一条多情的小水蛭或者河鲜。我感激她。我从来没有像感激任何人一样感激她。我发誓只要有了钱,我一定还会来找她。
我不知道满仓还会不会回来。他会不会死在去时或者归时的途中,连同那条叫做满仓的狗;他会不会被多事的警察捕获,当成盲流遣返回乡;他会不会在途中迷路,最终浪迹在一个天堂般令人窒息的城市;他会不会暴尸荒野,身上爬满密密匝匝的白色肥硕的蛆虫。可是,就算他会回来,他多久后可以回来呢?半年?一年?两年?五年?二十年?我不知道这里离云南有多远,我只知道云南在这座城市的南方,在我和满仓的故乡的南方,在我所见到的云的南方。我不知道在我死去或者在满仓死去以前,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满仓回来的时候,我正啃着一根萝卜。萝卜是买来的,那些日子除了吃的我不再买任何东西。那一天距离满仓离开仅仅一个多月,我想他可能去时驾着五彩云回时翻了孙猴子的筋斗。满仓仍然骑着他的三轮车,三轮车上仍然坐着那条叫做满仓的狗。他把车停在院子里,他在夕阳的照映下如同庙宇里一尊无所事事的罗汉。他瘦了很多黑了很多,那条狗瘦了很多脏了很多,尾巴比离开前短去一截。狗跳下车奔向我,我看到它在奔向我的途中眼泪纷飞。我抱着肩膀走到满仓面前,问他:“这么快?”满仓看着我们的车厢房,不说话。我拔出插在车把上几乎褪尽颜色的小红旗晃一晃,“有没有人给你赞助?”满仓翻身下车,步履迟缓地走向车厢房。“当了逃兵吧?”我跟在后面继续问。满仓推门进屋,大字形躺下,闭上眼睛,很快打起呼噜。他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有时醒来,静静地抽一根烟,再沉沉睡去。
三天后满仓恢复正常。他重新骑起三轮车重新抓起铁耧,他早出晚归成为城市里最敬业的拾荒者。我不再问他有关那次旅程的任何事情,可是在一个夜里,在满仓喝完一斤二两白酒以后,他还是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告诉了我。
他说他并没有去到云南。他甚至没有走出过山东。他走到威海市大水泊镇精神病医院,就开始安营扎寨。他在那个精神病医院里见到了春花,那时的春花已经不再弱智,变得正常的春花就像倾国倾城的貂婵。
“是她男人带她去的?”我问。
“是。”
“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那家医院?”
“因为春花的姐姐就是在那里治好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上次去云南,他男人跟我说过可能来……到了大水泊,车子正好坏了。于是我想去那个医院试试运气……”
满仓仔细地揭起白酒瓶上的标签,继续说:“我走进医院的花园,一下子看到她了。她穿着蓝格子病号服,嘴里哼着歌。她倚着她男人的胸膛,晒着太阳。那天她很漂亮,我不骗你,她从来没有那样漂亮过。她的目艮神不再飘忽,她肌如凝脂,面若桃花。我喊春花,她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似乎非常惊讶,她想不到这里竟然有人知道她的小名。可是她不认识我了,她问她的男人,这是谁?她的男人说,医院里的大夫。她问,以前怎么没见?她男人说,是后面那排病房的。他扶着春花往病房里走,我追上去问,春花你认识满仓吗?她想了很久,摇摇头。她男人把她往病房里拖,我拦住他们。我说狗,一条叫做满仓的狗,你认识那条狗吗?春花又想了很久,说,似乎做过这样的梦,还是连续剧。她男人不停地给我递着眼色,我没敢再说下去。我怎么敢再说下去呢?她刚刚恢复正常……她还是没能见到满仓……”
我问他,你后悔吗?
他说后悔。乂急忙改口成不后悔。又改口成后悔。再改口成不后悔。他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两句话,那天他变成一只饶舌的鹦鹉。我一句一句数得仔细,他总共说了六十七遍,其中“后悔”三十三遍,“不后悔”三十四遍。
那么,就是不后悔了。
满仓今年四十四岁,在所有的女人面前,他都说他三十四岁。他有很高的颧骨和大而无神的眼睛,他有微驼的后背和外八字的步伐。他尖下巴,灰色络腮胡子,白头发很多。他是我的堂哥,他的父亲是我的大伯。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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