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作品集-丢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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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辑 娘在烙一张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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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决定成为一名剑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恰好。

    你的剑叫做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髙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做天女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暗簧,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天下无解。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刀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以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筑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头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江山,无尽财富,无穷权力,无数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造化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间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敌十倍于你,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勇士们个个以一当十。

    你的五千勇士扑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他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他的胳膊,他会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五千勇士,只剰三百。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了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无名剑客杀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刀才能看慊。一会儿王刀放烟火回答你,他说,我正在攻城掠池,无暇管你。你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逃命。

    夜里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你挥舞你的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间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保镖,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你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钢针,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将城围起,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

    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剑,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可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响,叫地地不应。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于想起了你妈。

    你向你妈求援。

    你妈六十多岁。

    你妈是一位农民。

    你妈连鸡都不敢杀。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照办。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匹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精兵杀个精光。

    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似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妈。

    江南好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纤弱的身子,纤长的颈,纤秀的臂,纤美的足。桑住在小镇,小镇依河而建,小河匍甸逶迤。黄昏时桑提着白裙,踏过长长的石阶。黄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面上似乎洒了少女的胭脂。喿傭倦的倒影在河水里轻轻親摇,喿顾影怀思。

    桑躲进闺房写字,连毛笔都是纤细的。桑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两只鸟歇落树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笔,趴到窗口,就不动了。桑常常独自发呆,然后,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窗外风景。

    桑在一个清晨离开小镇,离开温润的江南水乡。一列小船推开薄雾,飘向河的下游。那天桑披着盖头,穿着大红的衣裙。唢吶鸣哇呜哇扯开嗓子,两岸挤满着看热闹的人群。人群兴奋并且失落一那么婉约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盖头。桑上火车,泪眼婆娑。桑坐上汽车,表情渐渐平静。桑走下汽车,盖头重新披上。唢呐再一次呜哇呜哇地响起,这是北方的唢呐。花轿颤起来了,桑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从此桑没有再回江南,却不断有银钱、粮食、药材和绸缎从北方运来。那本是江南的绸缎,江南的绸锻绕一个圈子,终又重回江南。

    桑离开江南一个月,有男人来到小镇。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级而上。他有俊朗的面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长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与桑的父母小声说话。片刻后他抱抱拳,微笑着告辞。他跳上船,船轻轻地晃。他盯着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击碎。他叹一口气,到船头默默坐下。他静止成一尊木雕,夕阳落上长衫,每一根纤维却又闪烁出迷人的红。

    桑住着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当然也笑,笑纹一闪而过,像夜的惊鸟。有时喝下一点点酒,红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离缤纷的色彩。然后,桑将自己关进房间,开始写字。她写,江南好。纸揉成团,又取另一张纸再写,江南好。再揉成团,再取另一张纸。突然她推开窗户,看午栖的鸟。她开始长久地发呆,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宅内风景。

    老爷说,想家的话,回去看看吧。桑说,不用了。老爷说,总写这三个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浅笑不语。笔蘸着浓墨,手腕轻转。三个字跌落纸上,喿只看一眼,便揉成团。旁边堆起纸山,老爷摇摇头,满脸无奈。

    男人在某个深夜潜人大宅,仍然身材修长,仍然一袭长衫。他提一把匣子枪,从墙头轻轻跃下。他悄悄绕过一棵槐树,就发现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两枪,两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他闪转腾挪,似一只凶猛矫健的豹子。后来他打光了子弹,再后来他中了一枪。子弹从下巴钻进去,从后颈穿出来。子弹拖着血丝,镶进宅院的土墙。男人轻呼一声,缓缓倒下。月似银盘,男人俊朗的面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从第一声枪响,桑就倚窗而立。她只看到了墙角的毛竹,她只听到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趿了鞋,推开门,走进宅院的深处。她看一眼男人,闭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闭了眼。她的手轻轻滑过男人的后颈,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里凝固成永恒。她站起来,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脚步声充满悲伤。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她的饮食和以往完全一样。一切都是那般溪踐,诡秘万分。老爷请来大夫,两天后大夫得出结论。他说她想死,于是就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致,一个人想死到极致,就会死去。这没什么奇怪,所有人都是这样。

    桑留了遗书,一张宣纸,三个字:江南好。

    人们就说,喿是太想家了。

    只有死去的男人,明晓桑的意思。

    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娘在烙一张饼

    娘在烙一张饼。

    面是头天晚上发好的,加了鸡蛋,加了糖,又加了蜂蜜。面不多,缩在盆底,娘将它们团成光溜溜的面团。娘的黑发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在家里,无人时,娘的黑发永远如瀑布般流淌。娘眉眼精致,嘴唇鲜艳;娘面色红润,手臂如同光洁的藕。娘将面团从瓦盆里捧出,小心翼翼地,端着,看着,眼睛里,刮起湿润温暖的风。那时候还没有儿,那时的娘,刚刚嫁给了爹。面团柔软并且韧道,娘轻哼一首曲子,手脚麻利。娘不时抬头,瞅一眼窗外,窗外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春意淋湿一切。想起爹,娘红了脸,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又在心里嗔怪一句,又哼起歌——那样强壮的男人,人前人后,尤如一头公牛。现在爹下地去了,娘要为他,烙出一张好饼。

    擀面杖轻轻滚动,一张饼有了形状。那是椭圆形的饼,轮廊清晰圆润,散着蜂蜜和鸡蛋的香。娘想了想,又操了筷子和剪刀,饼面上压划出美丽的花纹。那些花纹错综复杂,就像竹席、就像梦境、就像山野、就像逝去或者未来的年月。娘的校发如瀑布般流淌,只是那瀑布之间,隐约可见几点闪亮。娘用抽口擦一把汗,娘对儿说,烧把火吧!用软柴。软柴是烙饼最好的柴火:稻草,苞米衣,或者麦秸。灶火映红娘的脸膛,娘表情生动。娘盯着灶火,拍拍儿的光脑瓢,说,再软一点。火苗舔着锅底,外面大雨倾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爹像一棵树,守着河,守着堤。全村的男人都在守堤,大雨里河堤摇摇晃晃,大雨里男人摇摇晃晃。大雨让娘有些不安,娘在锅底,细细地刷一层油。

    娘把饼翻起,娘看到金黄的颜色。娘笑了,眼角和嘴角的细小皱纹随之扯动。娘嘱儿把火烧得再软一点,娘说,别让饼糊了花纹。说话时娘轻轻地咳,娘抬手掩了嘴,娘的身体不再笔直。娘被饼烫了手,娘把手指躲到耳后,嘘嘘有声。娘说准是你爹又念叨我了……你爹念叨我,饼就烫了……火再软些。儿把头深深埋下,儿看到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儿还看到他漂亮的皮鞋,漂亮的领带,漂亮的下巴和眼睛。这一切全因了娘——皮鞋与领带,下巴和眼睛,全因了娘。娘将饼再翻一个个儿,一张饼变得香气浓郁。娘说你爹一会儿就回来,我得为他烙一张好饼。秋天的果园果实累累,那是爹和娘的果园,娘说她在家里,就能闻到苹果的香。娘看一眼窗外,娘看到大雁、天空、落叶和风。

    面是头天晚上就发好的,加了鸡蛋、糖、蜂蜜和唠叨。娘说你爹最爱吃饼,一辈子都吃不够。娘说你爹的吃相,就像圈里的猪。娘抿起嘴笑,将饼翻一个个儿,饼即刻金黄诱人。娘掉光了牙齿,娘的牙齿,再不会属于娘。娘抬起手,随意抹一把,就抹出一脸皱纹,娘看一眼窗上的冰花,看一眼窗外的大雪,看一眼胡须浓密的儿,娘说天太冷,你爹冻坏了吧。娘不停地咳,不停地咳,娘轻轻跺着脚,动作迟缓并且僵硬。娘拿出饼,细细看;娘把饼翻过来,再细细看;再翻过来,再细细看。娘笑了,笑出满头银发。娘开始喘息,愈来剧烈,为一张饼,娘耗尽所有气力,娘将饼捧进饭筐,说,给你爹送去吧!说完娘咳出一点血,红梅般落上衣襟。然后,娘坐上凳子,搓搓手,看儿恭恭敬敬将饼,摆放灵位之前。

    娘在恪一张饼,娘一直在烙那张饼。

    长凳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黄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就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榜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飘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俱,当然,更多的时候,只会职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粪叉,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每一个村人,都干过这事。

    宝田与三麻同龄,论辈份,宝田管三麻叫“叔”,但从不叫,亲哥俩似的友谊。那时三麻正跟一条鲢鱼搏斗,三斤多重的鲢鱼自己蹦上岸,三麻扑过去,手一滑,鲢鱼又蹦回到水里。三麻骂,成心逗老子呢你。这时他听到宝田的声音,凳子!

    是长発,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种。凳子从上游飘下来,被雨后的阳光照着,闪着木质的暗黄。等発子靠近,宝田便拿一根粪叉,看准了,猛地向岸边一划。凳子在水中打一个旋儿,飘到叉子能不所及的地方。

    宝田急了,凳子,飘了!凳子,親了!他向着凳子喊,很无助的样子,却并不看三麻。凳子飘出很远,颜色开始暗淡。宝田向回跑,寻着更长的粪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这个时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边哆嗦,一边拿手抚摸。三麻说,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带回家,三个孩子争抢着坐。一个孩子跛脚,很严重,吃饭时,几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三麻说,好个屁,那是宝田的凳子。女人便看着他,尽是不满。

    宝田常来。他对三麻说,这凳子,是我先看见的。三麻说,是。宝田说我的叉子,没捅准。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劲的跛脚儿子,说,是。

    宝田就不再说话,有时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哂得夸张地响。

    有时三麻去找宝田。三麻对宝田女人说,要是我不去捞那个凳子,凳子就冲远了。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家里孩子,腿不好。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下次再拂浮,如果有凳子,我拼了命也为你家捞一条。宝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髙。不会那么巧,她说,捞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你捞到凳子。宝田火了,丢了手中的筷子,大骂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数落着宝田的窝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宝田来了,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用手摸着,一边说,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没有为三麻和宝田再下一场大雨。天热得很,三麻的承诺,被太阳烤焦。

    第二年夏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好像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里。河水再一次暴涨,更浑浊,更湍急,河面变得更宽。

    雨还没有停,三麻就叫上宝田,要去捞浮。宝田说,等雨停了吧,会有凳子吗?三麻说,现在去,会有。

    还没到河边,两人就发现河面上飘着一只凳子。尽管影影绰绰,看不确切。三麻说,是凳子吗?宝田说,像。三麻就狂奔起来,奇快,宝田在后面喊,三麻!二麻没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宝田还记得,三麻在河水中举起的那条“凳子”,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硬木板。

    尸体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三麻被泡得肿胀和惨白,像发过的笋。三麻的女人只看一眼,就昏过去;众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过去;众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疯了。

    她把跛脚儿子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然后抱着凳子,去找宝田。她对宝田说,别再榜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宝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说,三麻水性好,但水太凉,别让他下水。宝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说,三麻呢?宝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泪说,对不住你,婶娘。宝田头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婶娘,三麻女人感觉不是在叫她。

    那以后,村人常常听到宝田在夜里,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惨叫,传出很远。

    有时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儿坐坐。那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也叫她婶娘。

    我问她,婶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你是小亮。我问她,婶娘,身体还硬朗吗?她说,还好,什么病也没有。我问她,婶娘,家里日子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三麻没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里,其实摆了一圈沙发。那是她的跛脚儿子添置的,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经失火,那条被宝田送回来的発子,早已化为-把清灰。

    她盯着我,她说,三麻没有坐的地方。如此重复,一直到我离开小的时候,在雨后,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几岁的堂哥,跑去捞浮,我们捞到了碎草、葫芦、树枝、油桶、南瓜、竹篓、八仙桌。我们捞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依然贫穷。

    桃花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里没有山寺,这里只有桃源。

    桃源只是村子,散落漫野桃花之间,就像浅红的宣纸上滴落的几点淡墨。姑娘低首垂眉,羞立于一片桃红之间,人面红比桃花。其时,一翩翻少年手提长衫,与姑娘相视而笑。少年说,又一年了。姑娘说,又是一年。少年说,你一点没变。姑娘说,你也是。少年说,一会儿,我就得走。姑娘说,知道。姑娘淡绿色的罗衫在微风中轻轻飘舞,缤纷的花瓣很快迷住她的眼睛。少年英俊魁梧,玉树临风。脸庞如同刀削,长衫好比旗帜。

    是他们第二次相约。第一次,也是这片桃林,少年持一把纸扇,对红吟诗,姑娘就笑了,忙拿手去掩,那手,却白皙得几近透明。乍暖还寒,怎用得上纸扇?少年装模作样,少年是装模作样的书生。

    就这样相识,就像崔护在长安南郊的那段往事。少年知道那段往事,他也希望给自己留下佳话。于是他为姑娘留下纸扇,又偷偷带走姑娘的芳心。

    第二次相约,少年仍然一袭长衫,只是手中不见纸扇。正是日落时分,纷乱桃花之中,他与姑娘的脸,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春意盈然,到处都是踏青的行人,阳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气好像弥散开来的蜜。少年问,明年我还来么?姑娘侧过身子,袖子掩住了嘴。桃花人人可赏,公子为何不来?说完,扭身走向桃林深处。她的身子很快掩进一片桃红之间,少年的目光于是变得痴迷凌乱,做一个打扇动作,却忘记手中已无纸扇。

    第三年,第四年,少年依然来此赏花,姑娘依然到此守候;第五年,第六年,少年依然一袭白衫,姑娘依然一抹长裙;第七年,第八年,少年的目光焦灼不安,姑娘的表情起伏难定;第九年,第十年,少年一点点老去,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长满胡须;姑娘也不再年轻,脑后甚至绾发成髻。两个人隔着纷乱的桃花,相视而笑。

    少年说,又一年了。姑娘说,又是一年。少年说,你好像瘦了。姑娘说,你有点老了。少年说,一会儿,我就得走。姑娘说,知道。姑娘淡绿色的罗衫在微风中轻轻飘舞,缤纷的花瓣悄悄迷住她的眼睛。忙抬手去擦,那双手仍然白得几近透明姑娘娇小玲珑,婀娜妩媚,红唇好似花瓣,身段如同柳枝。

    少年问,明年我还来么?

    姑娘回答,桃花人人可赏,公子为何不来?

    少年说,不,我不来了。少年久久地低下头,看一地乱红纷杂。他说今天,我想取回我的纸扇。

    姑娘愣怔,娇小的身子扶了桃树,整个人轻轻地晃。少年跨前一步,却咬咬牙,不动。我想取回我的纸扇,他说,十年光阴,纵是纸扇也可以老去。

    没有纸扇了。姑娘说,纸扇被姐姐带进了宫。

    纸扇被带进了宫?少年吃了一惊。

    是的。姐姐被皇上招了妃子……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唯独带走那把纸扇……其实她不喜欢进宮……她被招了妃子,是爹的主意……

    可是怎么会是姐姐……

    因为我是妹妹。姑娘笑笑说,事实上,第一次与你在桃林中邂逅的人就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你的纸扇也并非给了我,而是我的姐姐;你一直等候的人,更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因为你没把我认出来……我和姐姐长得并不像,可是你还是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在想,你痴迷的究竟是谁?是人,是桃花,还是心境?第一次,你竟连她的模样,都没有记清……

    因为没有第一次。少年苦笑,扶住一棵桃树,没有第一次,我与你的相约,其实只有九年。

    可是明明是十年……

    '不,是九年。少年说,十年前你的姐姐在桃林中邂逅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哥哥。

    这怎么可能?姑娘的身子开始轻轻地晃。

    是的,是我的哥哥。他在赶考途中突发急病,客死他乡。临死前他嘱人告诉我,来年春天,一定要去桃林讨回他的纸扇,如果有可能,将他的死讯也告诉她……他知道那姑娘喜欢他,他不想让姑娘等他……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

    我怕你伤心……我以为你就是她……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

    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因为哥哥喜欢你。因为我认为,你喜欢的人,一直是我的哥哥……

    所以你把这个秘密隐瞒了九年?

    你也是。

    两个人默默相对,不再说话。春意盈然,到处都是踏青的行人,阳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气好似流淌的蜜。少年跨前一步,盯着姑娘毛茸茸的眼睛,说,两个亡去的人,竟让我们浪费掉整整九年。姑娘微微一笑,从一片桃花中闪出,说,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也许会浪费掉一辈子。姑娘收首垂眉,羞立于一片桃红之间,人面红比桃花。少年手提长衫,再跨前一步,与姑娘相视而笑。其时,空中歎起绵绵春雨,很快打湿两个人的衣衫,以及眼睛。桃花乱,乱人心。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穿过正午的马车

    马车上铺满厚厚的稻草,碎屑和灰尘在阳光里盘旋飞舞。马车颠簸在夏日正午的山间小路,呱嗒呱嗒,呱嗒呱嗒。眯着眼,一指缝隙里,我看到老人颤起的鞭梢和一匹马健硕的屁股。突然老人喊一声“吁”,跳下车,寻一根棍子,将马遗落的粪便拢起,又从车厢里寻一个破旧的蛇皮口袋。棍子又细又软,老人几乎用手将几粒粪团抓进口袋。老人将口袋扔到我身边,抱歉地说,嫌吗?我说没事。老人就笑了,所有的牙齿都在牙床上摇摆或者飘扬。老人说这世上只有人粪臭不可闻。老人说所有的牲口粪都有一股发酵后的香味。老人说,酱香味。老人重新坐稳,喊,驾!鞭竿声东击西,鞭梢抖开成花。

    尽管阳光暴烈,但躺在稻草上非常舒服。两腿搭上车轩,两臂枕在脑后,甚至可以轻哼一首曲子。我庆幸遇上老人的马车,否则,这样的正午,这样的土路,我想我可能会晕倒路边。

    做什么来?老人问。

    采风。

    采风?老人扭头看我。

    就是随便转转。顺便看一位老同学。

    哦。到哪里去?

    镇上。

    去镇上看一位老同学?

    是这个意思。

    哦,这样。前面不远,快到了。老人咳一口浓痰,点一根草烟,驾!驾!驾!

    宽大的轮胎击起一路黄尘。

    一会儿,老人再扭头看我。

    在城里做什么?

    写字。

    写宇?

    作家。

    写书?

    是。

    报纸呢?

    偶尔。

    老人急忙喊住马,惶惶地跳下车。他小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老人仿佛跪倒在神灵面前的圣徒,表情刹那间变得卑微并且虔诚。老人光着膀子,汗珠从他的毛孔里蜂拥而出,将宽大粗糙的紫黑色皮肤打湿。他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牲口气味,又酸又甜,又腥又臭,阴,湿,黏稠,灰黑色,当当响着。

    你得帮我。老人说,你一定得帮我。

    我愣怔,愕然。怎么帮你?

    因为你写报纸。老人说。

    写报纸怎么帮你?

    回去再说,边吃饭边说。老人松开我的手,身体伏低。他低着身子蹿上车轩,鞭梢急不可甜地击上马的屁股。后来我一直坚信,那个正午,那匹老马跑出了风的速度。

    我坐在老人的炕头上吃饭,四菜一汤,大盘子大碗。老人开始讲他的故事,表情平静。他说他的儿子被镇长的小舅子捅死了,不是用刀子,用的是四齿粪叉。他说他的儿子身上有四十八个冒血的窟窿,他的儿子,挨了十二叉。他说他的儿子躺在炕上嚎了整整两天两夜,临死前他吓跑屋里所有的老鼠。他指指炕尾说,就躺在这里。我扭头,那里似乎真的躺着一位年轻的后生,后生被扎成可怜的蜂窝煤,身上的每一个孔洞,都鼓起红色绚丽的转霎即破的气泡。

    怎么这样?我问。

    赶集时,镇长的小舅子白拿老乡东西,他看不顺眼,说了几句,打起来。镇长的小舅子顺手操起身边的粪叉……

    怎么处理的?

    黑白颠倒了。

    怎么处理的?

    说是防卫过当,判了几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来。最晚后年,可是杀人得偿命,你说是不是?我死了儿子,他得偿命……

    可是我怎么帮你?

    你写报纸,你帮我写写。算我求你……即使不偿命,也不能颠倒黑白,是不是?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儿子,他不是賊。真正的贼,是镇长的小舅子……

    我低头喝酒。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我继续喝酒。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来越低。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好像我还说了一句“没问题”。我忘记我到底说没说。老人的老伴将筷子伸向盘子里的一只鸡块,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方向一盘子里的鸡块,屈指可数。

    老人送给我一蛇皮口袋苹果。青苹果,圆圆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鸡蛋。老人用他的马车送我到很远,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远方跟我挥手,老人喊,回去别忘了写。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开,那是一堆抖动的叠起的皱纹。我使劲点头,肩上口袋重若千钧那袋苹果伴我半程,终被我无奈地扔掉。我揉着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们滚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托我的事情,但是我无法办到。我不是记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只是作家。作家只是职业,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职务。我可以虚构出美好或者残忍,但我绝对做不到真实。我像一只流浪混迹在城市里的猫,我想,城市里,绝没有人在意一只猫的苦楚。

    更何况,大多时,我的苦楚,其实那般虚伪。

    在夜间,在清晨,在黄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够听到马蹄落上土路的声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还有马粪的酱香,还有闪动着光泽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肤……无数辆马车无数次穿越无数个正午,无数个老人向我投来无数个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来时,镇长为我安排了轿车。他拍着我的肩膀,万般不舍地说,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老同学?

    诊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楚堆满了人。

    沴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己好俅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覆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上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你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除账和赖账的。

    女人井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你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你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你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你闭嘴!他冲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你闭嘴行不行?让你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你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你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次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里晐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缀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一个顾客。

    剃头

    春节前,下了大雪。我和满也缩在屋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说满仓回家过年吗?满仓抱一本没头没尾的书边看边说,国外有个人,竟拿菜刀给自己做了阑尾炎手术。我说满仓,我问你过年回不回家?满仓说这家伙还没打麻药,只是嘴里咬一根雪茄。我说满仓!满仓抬了头,额前的抬头纹张牙舞爪。我说你过年,回不回家?满仓好奇地盯着我,回家?这模样能回家?

    “这模样怎么不能回家?”“你说带什么回家?还像上次一样带两瓶矿泉水?”“你少往脸上贴金。你上次灌的是自来水。你就骗你爹有本事。”“那我爹还直说好呢。他早想尝尝城里的自来水。是我,实现了他这个心愿。”“真不回家?”“肯定不回。你回不回?”“我也不回“就是嘛,省下路费,咱俩还能喝点酒。”“不是省路费,是根本没有路费。”“你说那个外国人怎么能拿菜刀给自己做手术?”“哪国人?”“巴西人。”“扯淡。巴西人不用菜刀。过年咱俩干什么满仓?大年初一也出去拣垃圾?”“肯定不出去。过年咱俩喝酒。他是用剪刀割的吧?”“他用什么割的关你屁事?雪该停了吧?”“停不了。天气预报说,这爾要下半个月。”“真他娘的。那咱俩吃什么呢满仓?”“吃什么?喝风吧!”

    習果真下了半个月。我和满仓像两只冬眠的熊,每天躲在屋里,不安地舔自己的爪子。雪掩埋了城市的马路,城市的冻青丛,城市的垃圾箱,城市的肮脏和繁华。后来雪终于停了,我们再一次看到冻僵的太阳。那天正好是年三十,我说满仓咱们还出去吗?满仓说不出去了。我说明天呢?满仓想了想,他说明天再说。

    我们掏出所有的钱,满仓算了算,说,有酒有肉,挺丰盛。我揣着钱往外走,却被满仓喊住。他说你买了酒菜早点回来,给我剃个头。我说这是理发店的事吧满仓说我还有钱去理发店吗?我说可是我不会剃啊,在农村我连羊毛都没剪过。满仓说很简单,横平竖直就行了。我说我怕手一哆嗦,连你的脑袋都刹下来。满仓说你可真啰嗦。快去快回,给我剃头!

    我没有快去快回。我把钱分成三份,一份买了几瓶白酒,一份买了一些酒菜,一份买了半只烧鸡。我蹲在路边,一个人把那半只烧鸡吃得精光。怕满仓闻到酒味,我没敢喝白酒。不过我还是喝掉一瓶啤酒,尽管我认为啤酒有一股猪食缸里的味道。天很冷,啤酒更冷,我的身体不停地抖。我边抖边吃,边吃边抖。有人从我面前走过,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从高处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讨厌那滴水,它看起来像我的眼泪。

    回去时候,天已擦黑,街上响起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我提着两个方便袋,推开门,就看到一只怪物。

    怪物长着满仓的样子,脑袋像一个足球,像一只绿毛龟,像一堆牛粪团,像被剥皮的土豆,像被摔烂的茄子或者冬瓜。怪物满脸碎发,一双眼睛从碎发里洇出来,错综复杂地瞪着我看。怪物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剪刀上黏了至少两块头皮。我说满仓你怎么不等我回来给你剪?满仓说等你回来?我这脑袋还能保住吗?

    屋子里只挂了一只十五瓦的灯泡。仅靠这点微弱光芒,我想即使削不掉他的脑袋,至少也能削下他半斤瘦肉。

    满仓一手操剪刀,一手举一块碎玻璃,仔细并笨拙地给自己剃头。那块当成镜子的玻璃片好像毫无用处,因为他不断把剪刀捅上自己的头皮。他剪几剪子,转头问我,怎么样?我说,左边长了。他就剪左边,呲牙咧嘴,痛苦不堪。过一会儿,再问我,这回怎么样?我说,好像右边又长了。他就再剪右边,咬牙切齿,碎发纷飞。我说别剪了满仓,你快成葫芦瓢了。满仓顽固地说,必须剪完!

    很晚了,我和满仓才开始吃年夜饭。我们开着那台拣来的黑白电视机,可是荧屏上雪花飞舞,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满仓骂一声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骂一声娘。他的脑袋不停地晃。那上面,伤痕累累。

    酒喝到兴头上,满仓非要和我划拳。他总是输,就不停地喝。后来他喝高了,偶尔贏一把,也喝。满仓低着头,一边展示他的劳动成果一边说,你说我和那个割自己阑尾的巴西人,谁厉害?

    我站起来,握起拳头猛砸那台可恶的黑白电视机。我说你厉害因为你还得考虑美观。可是我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剃头呢?满仓听了我的话,抬头看我。那时电视机正好显出影像,我看到赵忠祥手持麦克恋恋不舍地说,明年除夕,我们再见。

    满仓向赵忠祥挥挥手。他低着声音说,记得小时候,家里穷,过年时,没好吃的,也没好穿的,爹领我去剃个头,就算过了年。说话时,38岁的满仓就坐在我的对面,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飘到很远。飘到很远的声音遇到腾空而起的烟花,被炸得粉碎。

    一滴水从髙处落下,砸中满仓的眼角。满仓忙伸手去擦’可是没有擦到。那滴水,于是滴进面前的酒碗。

    刀马旦

    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乱,过瘾,透着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一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第十三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他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长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劈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以后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下次?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糊味炝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冲向火海。他摸到刀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上着了火。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叹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你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说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门。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的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茬的轮廓,很不协调。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和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瞭乱。录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便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小的汗。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对话

    儿啊!男人说,我来看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你,过一会儿就走……要赶火车,回去晚了,矿上要扣钱的。

    我知道你记恨我,你说梦话时,骂过我……你怎么这么恶毒?我是你爹啊!我有什么办法?念髙中,一年得两千多块啊!

    儿啊!男人说,我来看看你,坐一会就走……你今天,别骂我。

    我知道你想念书,可是我去哪弄两千块钱?就算把我的血抽干,再把骨头砸了,能卖出你念书的钱,我就去抽,就去砸。可是我知道抽血得靠门路。没门路谁要咱的血?谁要咱这把骨头?咱家里,没门路。

    好在咱这里有煤啊。有煤,就得有人挖煤。挖煤,一年就能挣好几千块呢。你三伯,挖煤,不是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吗?他能挖,我为什么不能挖?我有类风湿?怕什么。他不是还有哮喘吗?

    儿啊!男人说,所以我去挖煤了。走的时候,我不让你娘告诉你我是去挖煤。我不是怕你难受……其实你那时候已经不念书了。我跟学校的老师说,名字先给你留着,等我挣了钱,交了学费,你再回去……我去挖煤,我不告诉你,真的不是怕你难受……我是怕你也去挖煤啊!

    其实挖煤也挺好的,吃的菜里有大片的白肉,馒头也挺大的。有塌方?对,有塌方……小煤矿都有塌方。没塌方,怎么能轮到我们去挖煤?你见过塌方吗?我正挖着煤,正挖着,天就塌下来……到处都是石头,就像下冰雹,专拣人砸啊,你三伯喊,塌方!我瞅一眼,他就被埋起来了。我慌了,向外跑……跑不出去的,洞口早堵死了。牛娃喊我,向后跑啊!他也被埋住了……牛娃你认识吧?你认识的,他比你大六岁,小时候,偷过咱家的苞米。

    那次塌方,死了五个人。你三伯,牛娃……全死了。你三伯,脑袋被砸掉一半,眼珠子沾在煤堆上……我命大啊!我晕过去八个钟头,八个钟头,没有再挨上一块石头……我命大啊!阎王爷知道你需用钱读书,他放我回来了。

    儿啊!男人说,我挣的钱,你念书,一年够了。可是我回来,怎么你就不在家呢?

    你娘告诉我,我走后没几天,你也走了。我知道你想念书,可是儿啊,钱我来挣,我是爹啊!你怎么也跑出去挖煤呢?你才十六岁,你告诉人家你十九岁……其实你说你十六岁,他们也要你。挖煤很缺人的。可那是人干的活吗?

    儿啊!男人说,挖煤有大馒头吃,有肉片吃,可是有塌方啊!你见过塌方吗?你见过?天塌下来了啊!到处都是石头啊!你跟你娘说,遇到塌方,你能跑出去,你说你跑得比兔子快。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儿啊!男人说,我来看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你,现在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矿上要扣钱的……我还得去挖煤……你弟弟,他也要念书的啊。

    深秋,荒野。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朝一座新坟,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儿啊!男人说。

    上帝的恩赐

    荒岛上的土蓍部落,已经与世隔绝了几百年。

    某一天,一个土著在海边拣到一个瓶子。普通的酒瓶,已经飘了很远的地方。土著把它拣起来,靠近自己的眼睛,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淡蓝;他把它放到嘴边,吹一口气,瓶子发出短促且怪异的低吟:他把它迎向太阳,地上于是出现一个很亮很圆的小白点,烤死了一只行色匆匆的蚂蚁。

    土著想,这是什么呢?他不认识瓶子。

    他把瓶子拿给酋长看,酋长也不认识。但酋长认为这肯定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装水,看淡蓝的景物,可以烤死蚂蚁,吹出节奏简单的音乐。特别是瓶子的晶莹透明,瓶子水滴似的小巧造型,立刻让酋长爱不释手。于是酋长用两串贝壳和一个姑娘,跟这个土著完成了交易。

    从此,酋长无论吃饭,睡觉,打猎,祭祀,都是瓶不离手。瓶子仿佛成为酋长的代表,酋长就是瓶子,瓶子就是酋长。他从+让别人摸瓶子一下,甚至多看一眼也不行。他的举动无疑增加了这只瓶子的神秘。

    有一次酋长在丛林中遇到一条巨蟒,巨蟒将酋长缠得很紧,长长的尾巴拍打着酋长的脸,酋长慌乱之中拿出瓶子在巨蟒的眼前轻轻一晃,巨蟒竟然松开了酋长,逃走了。

    这次的蛇口脱险,让酋长认为,这只瓶子肯定具有一种非凡的神力。

    恰逢那几年海岛上风调雨顺,没有发生任何灾难不仅野果结得遍岛都是,连野兽们也仿佛变得温顺。酋长便指着瓶子说,都是因为这个宝物啊!无疑,这是“上帝的恩赐”。

    他不再随身携带这个瓶子,而是把瓶子供奉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派人日夜看守。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賜”啊!这是“镇岛之宝”啊!从此后,它在岛在,它亡岛亡!

    久了,岛上的土著们,也就相信了他的话。

    —个普通的瓶子,非常自然地,成为岛上居民的图腾。

    后来德髙望众的酋长死去,新的酋长和他的居民们仍然继续着对这个普通瓶子的顶礼膜拜。一任任的酋长死去,一代代的土著相传,瓶子的地位便日益攀升。很多年过去,人们不再记得这不过是海上飘来一个物什,而是觉的,这宝物与海岛同龄,是上帝在创造这座海岛时,恩赐于他们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海上飘来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拿着髙倍的望远镜,抽着长长的雪茄,提着乌亮的长枪,操着髙傲的表情走上了这座海岛。本来他们只想在这岛上休息几天,但他们马上喜欢上了这个海岛。因为岛上不仅有成片的橡胶林,甚至还有人发现了钻石。船上的人欣喜若狂,在商量了半天后,他们决定把这个海岛,据为己有。

    他们用手语与海岛上的土著进行着艰难的交流,他们命令土著们离开海岛,或者成为他们的奴隶。当然,如此蛮横无理的要求当场遭到了土著们的拒绝。于是战争开始了。

    土著们的作战工具是弓箭和磨了钝尖的木棍,船上人的作战工具是髙倍望远镜和射杀力极强的长枪,所以这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屠杀。船上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基本控制了整个海岛。晚上他们把船泊在距海岛不远的海域附近庆功,他们甚至打开了很多香槟酒,喝得大醉。因为他们知道,明天,只需一个上午,他们就会彻底控制整个海岛。

    土著们聚在山洞里,听着酋长的祷告。这是那个供奉着“镇岛之宝”的隐秘山洞,也是土著居民的最后一道防线。酋长虔诚地望着那个瓶子,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转过身,狠狠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这群野兽赶走!他指着那个瓶子,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赐”,他会帮助和保佑我们赶走入侵者的!我们要为岛而战!我们要为“上帝的恩赐”而战!然后他对一直站在身后的四十名精壮的年轻人说,准备好了吗?出发!

    四十名年轻人,相当于海岛的“皇家护卫队”,他们有着非凡的作战能力。他们裸着上身,脸上抹着怪异的油彩。他们的箭头上谇了剧毒,耳朵和鼻子上挂着华丽的骨环。他们身体强壮,行动敏捷,树上水下,如履平川,他们更不怕死。假如海岛最终失去,或者他们成为奴隶,那么,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企图利用船上人在夜间的疏忽,进行偷袭。他们想夺下他们的枪和望远镜扔进大海,然后把他们杀得精光。假如行动成功,那么,他们将是战争的最终胜利者。

    事实上,一百年前,同样的偷袭,曾成功地上演过一次。

    借着夜色,他们跳进海里,从水下悄悄靠近了大船。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上了船,奇怪的是,船上的人,竟然混然不知。

    船上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来。此时,他们正聚集在某一间屋子里,对酒当歌。

    这是绝好的进攻机会。

    酋长带领着他的四十名战士摸到了门外,他摆摆手,四十名战士立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然后酋长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又急忙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蹲下来;他再看一眼,再一次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撤退了。

    那时酋长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敬畏。

    同来时一样,他们静悄悄地撤走。船上没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船上人更不会知道,他们曾经距离死亡,只差分毫。

    其实酋长只需怪叫一声,船上人就将全军覆没。这不用怀疑。

    然而酋长却是带着他的四十名战士,逃回了那个山洞。慌慌张张,似已经大败。

    他的举动,令他的战士,更令等在山洞里的土著居民,大为不解。

    酋长盯着那个瓶子,仍然是虔诚的表情和语气,他说,这是我们的“镇岛之宝”,这是“上帝的恩赐”。但现在,这恩赐已经救不了我们。以后,我们只能做他们的奴仆。

    首长说,我看到,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唱歌,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个“上帝的恩赐”。

    酋长说,上帝是不会胡乱恩赐的。那么很明显,他们就是上帝。

    送你一度的温暖

    那个冬天,他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由于贷款没能在限定的时间还清,他们不得不搬出了那个豪华且温暖的住宅。

    他们在市郊另租了一处简陋的房子,房间里阴冷潮湿,一如他们那时的心情他对她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她信。

    白天的时间里,他在外面玩命地奔波,有时一整天不打一个电话回来,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她理解他。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晚上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查看资料,整理信息,打各个客户的电话,然后,沉沉睡去。他很少和她闲聊,她理解他。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

    不管怎么累,他都要天天洗澡,那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浴室里只有简陋的淋浴,这让她很是怀念那个曾经温馨的豪宅。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有些伤心。

    因为她突然发现他不在乎她了。他不再对她嘘寒问暖。这从洗澡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记得在以前,不管如何,他总是让她先洗。他们一起从外面回来,他会微笑着说,你先洗吧,沾了一身的臭汗,不舒服然而他自己却顶着一身臭汗候在客厅或者书房,直到她洗完这样的细节,曾很令她自豪和感动。

    可是现在,他却总是要先洗。当然他从来不和自己争,只是当她要走进浴室的时候,他会突然说,我先来吧。然后她便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她认为生活的历难磨去了他的绅士风度,改变了他们的相敬如宾,更削减了他对她的爱恋。她想,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让着自己呢?他白天不给她打一个电话,晚上不和她说半句情话,总是急不可耐地去浴室洗澡,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呢?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他愣了半天,才说,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着急冲一下。

    她儿乎绝望了。她想,他终于不再疼她了。现在她认为自己不仅失去了以前那个豪华的住宅,并且正在失去丈夫的爱情。

    那一天,照例,他出去了。她百般无聊,于是打开他的电脑。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天天在电脑上写日记!她慢慢地读着,读着,然后,便泣不成声。

    她看到这样一段: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总要抢在她前面洗澡,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她为我难过。

    ……浴室里很冷。但我知道,在一个人淋浴完以后,那里面的温度,便会升高一点点。三度,两度,或者一度。

    我想,那样的话,她在洗澡的时候,应该会感觉暖和一些吧?

    ……在这段艰苦和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至少,我还能多送她这一度的温暖。

    白羽

    外乡人守着女人,目光在她脸上抚摸。他的喉咙嚓嚓作响,就像冬天里敲碎坚冰。然而却是夏天,夏天,合欢花一树一树,阵阵甜香扑进病房,女人似乎要飘起来了。她歪着头,说,帮我穿上吧。声音就像轻烟。外乡人的喉结动一下,又一下。他说,好。

    是一袭婚纱。白得像云,轻得也像云,嗦嗦响着,随时可能飞走。婚纱上落一朵血花,干着,像飢伏的紫色牡丹。——却是女人的寿衣。

    有人推开门,怔着,小声说,兔崽子回来了。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皱纹堆积,嘴唇爆裂起白皮。

    外乡人说,滚。

    老人说我把他锁在家里,用了两条铁链……你随便处置他,杀他十遍,我也不管。

    外乡人说,滚。

    扭回头,女人已经在合欢花的香甜气息里飞走。脸上仍然挂着浅笑,无名指骄傲地翅着,一枚戒指闪闪发光。外乡人俯下身子,试图闻到女人的呼吸。女人的嘴唇也通着,又甜又凉。女人一袭白纱,她像盛开的莲。

    ……女人在婚纱店里挑选婚纱。小镇唯一的婚纱店,八个塑料模特一宇排开,国色天香。女人试穿其中一套,问外乡人,好看吗?外乡人说好看……再试试这件。雪白的婚纱衬托了女人纤细的脖子和纤细的腰肢,纤细的手指和纤细的表情。婚纱把女人变成天使,妩媚纯洁。她把手插进外乡人的臂弯,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镜子。突然她在镜子里,发现另外一张脸。

    一张丑陋的脸。头发遮着眼睛,嘴巴咧成空洞。那张脸只属于猩猩或者疯子。疯子抱住女人,女人吓出眼泪。外乡人挥拳将疯子击飞,铁塔般的身体挡在女人面前。疯子爬起来,手中蓦然多出一把刀子。刀子宽且短,就像一条结冷的鲤鱼。刀子灵巧地绕过外乡人的身体:狠狠咬中女人。女人轻哼一声,仰面跌倒。刀柄微颤,就像鲤鱼拍打着红色的尾巴……

    外乡人走进院落,身边抖着锁了铁链的疯子。疯子光着脊梁,身上血痕迹迹。疯子惊惧地盯着外乡人,丝毫不见了几天前的凶狂模样。成群的苍蝇们向疯子发起进攻,他不理不睬,只顾盯着外乡人的手。

    外乡人的手里,紧攥着鲤鱼形状的尖刀。

    墙角阴影里,坐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今天你杀死他,也算为民除害。老人抽着烟,表情飘渺。

    外乡人说我当然杀他……你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们私奔出来,只想有一个婚礼……我与你的儿子,无怨无仇……

    他是疯子。老人说。

    他得偿命。外乡人说。

    两年以前他还不疯。老人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也是外乡人。姑娘来到小镇,几天后和他混熟。姑娘长得很好看,头发很长,眼睛很大。他们选好结婚的日子,一起去婚纱店里挑婚纱。姑娘试穿一套白色婚纱,电话响起来。姑娘接了,愣了,对他说,我走开一下。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姑娘飞回城里去了。听说来这里以前,她就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住在一起。

    外乡人说我得杀死你的儿子。

    于是他就疯了。老人接着说,他天天守着婚纱店,等待姑娘回来。有人看他可怜,骗他说姑娘偷偷变成了塑料模特。他信了,问,还能变回来吗?那人说,也许能吧。他再问,变回来她会理我吗?那人就烦了,说,如果她+理你,你就自己想办法……原以为他只是守着婚纱店,谁知道他藏了刀子……

    外乡人说,我得杀死他。

    老人说行,你动手吧。

    外乡人逼近疯子,疯子把铁链抖得哗啦啦响。刀锋闪烁着青蓝的光辉,疯子露出绝望的眼神。刀锋继续逼近疯子,疯子缩进角落,惊悚地抱了头。他盯着近前的地面,那里有一群爬动的蚂蚁。

    外乡人停下脚步。外乡人站了很久。外乡人走向门外。外乡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外乡人重新走进院子。外乡人在院子站了很久。外乡人走到疯子面前。外乡人在疯子面前站了很久。刀锋重新闪起光辉,寸寸寒光将飞舞的灰尘粒粒腰斩。

    外乡人终于扔下刀子。他说你的女人走了……她穿走了那件婚纱……她长出一对白色翅膀……她再也不会回到婚纱店了……她让我把刀子还你……她变成了天使……

    刀子撞击青石,叮当作响。疯子抱紧脑袋,眼神混沌,表情懵懂。

    半年后疯子偷扒了婚纱店的窗户。果然,八个一字排开的塑料模特,只剩七个。

    只要七日暖

    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待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待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么?男人说,是交费,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夸张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冲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

    我愣住了。心想,只交八天的钱,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八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多余钱交供暖费的。一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八天,从腊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

    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还是读书忙。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

    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

    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家里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温,否则他刚回来,受不了的。我算过,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块八毛钱,八天,就是四十六块四毛块……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撂钱,推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八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块,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因为没有这个先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也许,那以后,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最后一位客户

    他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他的客户。那客户将会带过来十五万块钱现金。对客户来说,这是一笔重要的生意。他们合作过好多次,彼此早以兄弟相称。好像这并不夸张,因为客户对他,已经深深信任。

    他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似乎一直运转良好。——只有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只有他知道自己赔了多少钱,又欠下多少债;只有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崩溃;只有他知道,明天,公司就将不复存在。现在他等待的,只有这最后的一位客户。他将收下这位客户的十五万块钱现金,然后在黄昏,携款潜逃。他知道他肯定可以做到,因为那位客户对他毫无戒备。他知道这是犯罪,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可是他想搏一把。

    客户在约好的时间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他把客户让到沙发上,递烟递茶,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太阳在窗外从容且温暖地照着,他却不停地打着寒颤。终于他们聊到了正题,客户打开密码箱,他看到十五摞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之前,他见到过太多次十五万。每一次都代表着一笔不错的生意。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生意可做。他根本不打算更没有信心完成这单生意,他只想骗下这十五万块钱。然后,开始他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已经订好了机票。他知道自己一旦跟客户说了谎话,就将变成了贼,就将开始逃离。可是他认为没有办法。他认为自己必须去做。

    客户说这次有问题吗?

    他说,没问题。明天早晨,您过来提货。

    这时电话响了。很突然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是母亲打来的。上一次他和母亲通电话,还是一个月前。

    母亲说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买了很多莱。排骨已经炖好。晚上回回锅就行……

    他说不了,今晚,忙……

    母亲问生意不顺心吗?

    他说没有,生意很好。刚接了一笔大单子,十五万……

    母亲说那就好,晚上回来吧。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吃过饭了。

    他说,怕真的没时间。

    母亲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母亲突然问,是不是生意不顺心?

    他说没有,刚接了一笔大单子……

    母亲说你骗不过我的,上次你回家,看你唉声叹气的,就知道肯定是生意遇到了麻烦。听我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别硬撑,回家歇一段日子……不管如何,家永远欢迎你。

    他袜一下眼睛,他说,生意没事。

    母亲说我给傳损了些钱’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晚上你回家吃饭时,我把钱给你。

    他问多少?

    母亲说,五千块。

    他终于流下眼泪。今晚,他将携十五万巨款潜逃,母亲却会一直守在饭桌前,等他回家吃饭;为了賺钱,他在酒店里宴请他的生意伙伴,花掉很多个五千块钱,而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公司,却悄悄地攒下五千块钱,并幻想用这五千块钱,将他的公司挽救。

    他握着电话,流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等你。然后,电话挂断了。其实,家与公司,相距不足二十里。

    他慢慢踱到窗前,看窗外的阳光。陌光下人流如织,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他想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走在阳光里;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阴暗;他们之所以快乐,或许,只因为他们今天能够回家,吃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晚饭。

    客户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客户说那我先走了,钱你收好。明天一早,我来提货。

    他喊住了客户。他说没有货,我骗了你,我犯下一个无耻的错误,我想骗走你的十五万块钱。

    客户愣住了。在确知他没有开玩笑以后,客户思考了很久。然后,客户说,我可以等你三天。三天里,只要你能备齐货源,我还会和你做这笔生意。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他说,是母亲。因为母亲今天晚上,会一直等我回家吃饭……

    那天晚上,他真的回了家。他陪母亲吃了晚饭,和母亲拉了很多家常。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母亲给他的五千块钱。他把它们存到银行,将存单壤在镜框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办公桌上,日日擦去灰尘三天后,他真的做成了那笔十五万的生意,他的公司竟然起死回生。他并不避人,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起过他的这次经历。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感叹说,多亏了那位最后的客户,如果没有他那笔十五万的生意,如果没有他对你的信任和宽容,那么你也许不会挺过来,更不可能把公司做到现在。

    他点头,他承认那位善良并宽容的客户给了他很多。可是他认为,真正挽救自己的,其实是她的母亲。是母亲的五千块钱,是母亲的那顿晚饭,是母亲的几句问候,甚至,仅仅是母亲关切的眼神。

    他坚信,虽然母亲不懂经商,但她永远会是自己最后一位客户。

    第二辑 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

    少年骨瘦如柴,硕大的脑袋上,几乎仅剩两只眼睛。两只眼睛间隔很宽,中间塞得下一只拳头。他趴伏地上,面前放一个破旧的写着红色“奖”字的搪瓷茶缸。那茶缸跟随老杜多年,立下汗马功劳。

    少年不知道站立的感觉,更不知道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少年的腿是柔软的,细若芦柴,伸手可握。老杜常常握着他的腿说,可怜的娃啊!少年听了,咧嘴一笑,又俯下身子,整理一堆零钱去了。他数得很是仔细,几枚硬币被他敲打出钢钢当当的响声。

    少年生来就像一条鱼。他有两条腿,可是他的腿总是拖在地上。将两腿抓起,便可以任意搭上身体的任意部位:腋窝、肩膀、头顶、甚至后脑勺。小时候他常常表演给他的伙伴们看,给村子里的大人们看,给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大叔大妈们看。他的表演新奇并且剌激,常常贏得一片赞叹和糖果面包等奖励。后来他长大了些,这样的表演就少了。少了,他便从此失去伙伴,失去大叔大妈们的糖果和面包。每天他一个人趴伏门口,盼着下地的母亲回来。他笨拙并灵活地游动着身体,越过砂砾、尖石、草丛、水洼……他的嘴里喊着娘娘娘娘娘,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枚熟透的会动的李子。

    是老杜把他带出来的。确切说是老杜把他租过来的,用了每年两千块钱的价格《那时母亲已经不在,那时他只有父亲。母亲患上乳腺癌,割掉一只饱满美丽的乳房。母亲在割掉乳房之后的半个月就下了地,她把他抱到地头,让他为她捉一只蚂蚱那个夏天他捉到十几只蚂蚱,他相信他捉得越多母亲越开心。母亲是在第二年春天死去的,临死前母亲问医生,如果再割一只乳房,我能不能活下来?她的话让医生潸然泪下,医生说他至少二十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母亲抻长脖子寻找他,他趴在地上,爬着,喊着娘,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然后母亲便死去了。死去的母亲仍然保持着怪异的姿势,脖子抻得很长。

    老杜把他带出来,父亲是愿意的。父亲债务缠身,很多时,他不敢待在家里。父亲到镇子上打工,夜里就睡在镇子,搂着一条叫做秋菊的狗。父亲播着他柔软的腿说,儿啊,你能帮家里赚钱了啊!那天父亲和老杜喝了很多酒,父亲拍着老杜的肩膀说,兄弟,娃以后托给你了。父亲把酒洒得到处都是,又把剩下的酒灌进嘴里。父亲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老杜说,滚蛋吧!下着小雨,少年趴在老杜的手扶拖拉机上,感觉凉意渗透了衣服和皮肤。

    少年于是成为老杜的手下一员。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他懒洋洋地趴着,任懒洋洋的人群将零钞扔进他面前的瓷缸。逢雨天,老杜甚至会给他们放假。那是幸福的时光,老杜从肯德基买来炸鸡翅和薯条,买来鸡腿堡和可乐。可乐泛起泡沫,凉入骨髄。少年喜欢这种感觉。

    少年见到一条只有两条前腿的狗。狗用倒立的姿势走路、跑步、孃戏和进食,身体像杂技演员一样灵活。狗让少年开心不已羡慕不已,那几天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倒立。他磕破了胳膊磁掉了牙齿,他当然不会成功。没有成功,他便不再练。他继续趴在地上,任两腿扭曲成任意的形状然后搭上身体的任意部位。他赚来的钱总是最多的。老杜说他就像一条泥鳅般惹人怜爱。

    可是他不是泥揪,他只是一个孩子。他被警察们带走,又被警察们送回大山。临走前警察问了他很多话,他知道警察很想让他说些老杜的坏话。可是老杜有什么错呢?老杜让他学会了赚钱,让他喝到了冰镇可乐,老杜错在哪里呢?老杜哪里也没有错。他的态度让警察大为恼火,一个矮个子警察恶狠狠地说,真是不识好歹!

    少年再一次见到父亲。半年不见,父亲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父亲为他炒了菜,开酒,甚至为他买了一病可乐。父亲蹲在地上陪他吃饭,又将菜里所有的肉都拣出来堆到他的面前。父亲说査出来了,我得了肾炎。父亲说我还得去镇上打工,我不能侍候你。父亲说再说你长大了,我也侍候不动了。父亲说就算能侍候,怕我也活不过几天了。父亲摸摸他的头,问他,以后,你怎么办?少年说我逐想出去。父亲瞅着他,咬烂嘴里的烟蒂,不说话。父亲的喉结突然凸起很高。

    老杜在两个月以后重新来到村子。他的脸上多出一道很深的伤痕,他说那是逃跑时磕的。他为父亲带来一千块钱,他说这是娃半年的工资。他和父亲坐在地上喝酒,两个人都把喝光的酒瓶使劲砸到墙上。后来父亲扶着老杜的肩膀站起来,说,滚蛋吧!手扶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不止,少年就像一条脱水的泥鳅。

    他们重新回到城市,城市的秋天萧杀不安。夜里老杜捏着少年柔软的腿,说,给我当个儿子吧!少年就笑了,抬起头,说,爹。老杜也笑。老杜说天大地大……往下他没有再说。他看一眼窗外,一滴眼泪掉落少年额头。

    青蛙

    雨后青蛙满塘。

    彩虹的尾巴插进水里,倾斜成桥,青蛙们便傻呵呵地往上跳。到半空,掉下来,再跳。不过一个七彩虚幻的影子,却让青蛙们兴髙采烈。

    青蛙让金豆兴高采烈。

    金豆把老牛拴在一边,瘦小的身子趴在塘沿,屁股撅起很髙。青蛙们游来游去,追逐嬉戏,或蹦上岸,凸着眼珠,一动不动,又突然从宽阔的嘴巴里弹出灵巧的舌头,卷走一只盘旋的飞虫。金豆拍起手笑,他想如果青蛙足够大,蹦起足够髙,肯定可以舔下云彩里的飞机。

    吞掉大狗,更是不成问题。

    大狗喜欢说这是他养的青蛙,理由是春天时他曾往池塘里撒下一捧蝌蚪。大狗小金豆两岁,长得却乂高又壮。有他在的时候,金豆便被剥夺了看青蛙的权利。后来金豆和大狗打了一架,他骑在大狗的脖子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他问这是谁的青蛙?大狗说当然是我的。金豆狠狠地卡住大狗的脖子,指甲深深嵌进去,到底是谁的青蛙?他锋利的牙齿几乎切中大狗的鼻子。大狗紧闭眼睛,从嗓子里挤出又尖又长的号叫,当然是我的!后来大狗被偶过的村人救起,站起来的他翻着白眼,脚步踉跄,脖子上血迹斑斑。当晚大狗就招集他的同学将金立暴揍一顿,又把他抬起来扔进池塘。——大狗有同学,可是金豆没有。金豆读不起书,他日日与一头老牛相伴。

    学校就在池塘后面,几间破瓦房,操场上飘着陈旧泛白的国旗。大狗上课时候,金豆就偷偷跑到池塘边看青蛙,看国旗,听大狗和他的同学在课堂上扯起嗓子拖起长腔读《小蝌蚪找妈妈》。听着听着金豆就哭了,他没有妈妈,他读不起书,他常常被大狗和他的同学欺负,他连看青蛙的资格都没有。

    突然金豆产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处死大狗的一只青蛙。处死青蛙肯定会让大狗伤心不已。处死青蛙如同处死大狗一样痛快过瘾。

    青蛙跳起来,金豆伸手横扫,青蛙就被他紧握在手。是一只很小的青蛙,披着淡绿色花纹,蹬着细长的后腿。青蛙的眼睛凸起很髙,金豆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惊恐的自己。金豆对他的表现非常不满,他想不过处死一只青蛙,凭什么要害怕?青蛙青蛙,你的末日到了。

    金豆要把青蛙烧死。他的口袋里揣着一个一次性打火机,那是他从爹的口袋里翻来的。他点着打火机,将淡红色的火苗调到最大,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青蛙。青蛙剧烈挣扎起来,金豆感觉到它强劲的后腿将他的手心划开两条深深的口子。红色的火焰噼噼啪啪地烧烤着青蛙绿色的头颅,那颗硕大的脑袋拼命躲闪,两只高高鼓起的眼睛如同两颗孤零零的黄豆,似乎马上就要滚落下来。金豆感觉到青蛙的身子在一点点膨胀,他的手几乎抓不过来。

    突然怦一声响,打火机在金豆手里爆炸。持续的高温让它受热变形,蹿出的弹簧在空中翻着跟头,无气无力地跌进面前的池塘。

    青蛙还在挣扎。有那么几个瞬间,金豆甚至看见它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绝望地啃咬着自己的手指。

    惊恐万分的金豆,决定将青蛙活剥。他见过爹剥掉一只野兔,从鼻子下刀,左划拉右划拉,又轻轻一撕,一张完整的兔皮就撕了下来。可是金豆找不到青蛙的鼻子,他想干脆从青蛙的腿上下手算了。青蛙还在挣扎,被烤焦的头顿散发出奇异的香气,金豆捏住青蛙的一条腿,轻轻一折,只听得啪一声脆响,那条腿就断了。金豆看到青蛙细细的白色骨头刺穿绿色的皮肤,就像露出来一截火柴棍。青蛙的挣扎更加强烈,它滑腻的身子几乎从金豆的手里逃离,青蛙浑身冰冷,可是金豆感觉他的手中握着一粒滚烫的炭核。金豆满脸是汗,恐惧被一点点放大。他既想不到青蛙的腿如此之脆,更想不到小小的青蛙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气。他咬紧牙关,捏住青蛙的断腿猛地往上一撕,只听嗞溜一声响,一只光溜溜的被剥掉皮的完整的青蛙就出现在他面前。

    青蛙像在瞬间被脱光了衣服。金豆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身上一丝一丝的肌肉。那些肌肉排列整齐,抽搐跳动,雪白,娇嫩,没有一丝血珠。然它完整的皮肤并没有与身体彻底脱离,皮肤连挂在它的头颅之上,就像青蛙披了一张很宽很柔软的的披风。青蛙的身体猛然拉长,眼睛瞪住金豆,舌尖倏然弹出,与金豆的鼻子,咫尺之遥。

    金豆敷一声叫,松开手,脸色惨白。青蛙直直地落进池塘,沉下去,又很快浮出。它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游向池塘深处,它游得很慢,娇嫩的肌肉撕开河水,发出哧哧啦啦的声响。一张完整的青蛙皮在它的头顶张开成伞,又不断变幻着形状,与被活剥的青蛙紧紧相随。其他青蛙并没有受到它的影响,它们照样追逐嬉戏,一遍又一遍跳向彩虹。

    金豆慌慌张张地跑向他的老牛。他的两条腿没有一丝力气,他的眼前尽是被剥掉皮的凸着眼睛的雪白娇嫩的在水中缓缓游动的青蛙。他想这青蛙也许会把大狗吓傻吓疯吧?他剥了青蛙的皮,就等于剥了大狗的皮。那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不允许自己看青蛙?

    不远处的教室里,大狗他们已经读完两遍《小蝌蚪找妈妈》。年轻的教师在下课以前叫起大狗,他问大狗听说你养了一塘青蛙?大狗点头说是。老师问那么现在,你认为那是谁的青蛙?大狗擤一把鼻涕,嘿嘿一笑,说,大家的青蛙——那是大家的青蛙。

    金豆已经逃出很远。

    二叔的胡琴

    二叔的胡琴,斜挂在墙。闲时,二叔摘它下来,提在手里,夹一马扎,到门口槐树下,坐定,将胡琴立稳大腿。二叔微眯了眼,吸一口气,那弓就抖起来,甩出一声声高低起伏的调子。震得一树麻雀,扑棱棱。

    二叔只拉京戏。他的胡琴是给人伴奏的。却只有灰尘围绕着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细小的微粒跳着细小的舞蹈,急切地将二叔的抬头纹填满。

    二叔在槐树下拉琴,一直拉到28岁。

    有人对二叔说,县京剧团正招人呢。二叔说,哦。那人说,不去试试?二叔说,行。那人说,还不快走?二叔说,好。二叔扔下锄头,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县城。二叔坐在那里,流着汗,一板一眼地拉。只拉几下,剧团的老团投就摆摆手,可以了。二叔站起来,也不说话,鞠一躬,转身就走。团长问,你干嘛?二叔说,不是淘汰了吗?团长笑笑,很慈祥。他说,过几天来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县京剧团。临时工,做杂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帮人排练,胡琴天天擦得锃亮。这样二叔在拉琴时,周围就不再有飞舞的尘埃。二叔额前的抬头纹,逐渐变得清晰明亮,露出沟底多年的颜色。

    团里的女演员,大都年轻貌美,身段迷人,这让二叔很是兴奋。二叔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姑娘。他感觉她们的脸,都一样白:她们的身子,都一样软。于是二叔想挑一个,当他的媳妇。二叔挑来挑去,就挑花了眼,认为哪个都不错,放弃了哪个,都可惜。

    团里开会,二叔坐在后排。团长说,要好好练,不要开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面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面长了细小的茸毛,很耐看。团长说,不要开小差,过几天要彩排。二叔还在研究那个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过阳光。团长说,过几天要彩排,然后送戏下乡。二叔朝那耳朵,轻呵一口气,刮倒一片茸毛。姑娘回过头来,朝二叔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二叔想,就这个了。

    这个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头。二叔说,我怎么样?花旦说,好。二叔说,哪好?花旦说,哪都好。二叔说,那和我好吧?花旦说,不好。二叔说,为啥不好?花旦说,我是团长的人。二叔说,我知道你是团长的人,不但你是,团里姑娘都是。可是不一样,他是玩玩你们,我是想娶你。花旦说,你说什么?二叔说,我是想娶你。花旦说,我问前一句。二叔说,他是玩玩你们。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劲大味足,像给二叔的半边脸,泼洒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团长。团长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肿胀的枸杞。二叔说,我想和水蛇好。闭长愣一下,关我啥事?二叔说,来请示你。团长说,私事不用请示,很慈祥。二叔说,我和她好后,你不能再碰她。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你把全团姑娘都玩了,我知道。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行不行?闭长说,你临时工吧?二叔说,是。团长说,你走吧。二叔说,好,转身走。闭长说,你干嘛?二叔说,回宿舍。团长说,不是回宿舍,是回乡下。二叔便盯着老团长的裆部。他说,你那玩艺儿,还能用吗?二叔去找花旦。他说我要走了,团长让走。花旦说,你傻。二叔说,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说,不跟。二叔说,那你让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无人,说,好。软软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只摸了耳垂。二叔说,好薄!二叔提着胡琴,回到乡下。他把胡琴,斜挂上墙。闲时,二叔坐在槐树下,练习他在剧团学到的曲目。有灰尘被他的颤弦惊起,围着他跳起细小的舞蹈,将他明亮干净的抬头纹,急不可耐地填满。

    一年后,下乡演出的县剧团,轮到了二叔的村子。团长和花旦都来了,亲切慰问了二叔。演出开始,二叔坐在台下,把胡琴拉得震天响,配合着台上花旦的唱腔。于是村人不再看戏,只看二叔。团长走到二叔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给个面子,很慈祥。二叔说,下乡干吗来?团长说,送戏,二叔说,你问问他们想听谁拉?二叔声音很大,村人开始起哄,要二叔上台。团长在二叔旁边坐下,说,你想捣乱?二叔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个肉球捏碎?老团长的脸,就白了。

    二叔上了台,点了花旦,问村人,行不行?村人齐声说,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动作幅度。花旦开始咿呀呀唱,甩着宽大的水袖,扭着柔软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并不下台,问村人,还要不要?村人齐声说,要啊!二叔就看着花旦,说,开始。花旦再一次唱起来,声音凄惨动听。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动对二叔说,我们再来!

    就再来。二叔拉了整整一个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个下午。老团长坐在那里,脸色灰白。他不说话,也不阻止,捧着枸杞茶的手,一个劲儿抖。终于花且把嗓子唱哑,发出母鸡般的声音。二叔站起来,迎向她。他发现花旦的眼底奔腾着泪水,只要一眨眼,那泪就会决堤。所以花旦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盯着二叔。她对二叔说,我把嗓子唱破了。二叔说,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红色==二叔满意地点头。他说,很好。

    二叔把胡琴举向天空,怪叫一声。胡琴从中间折断,发出清脆久远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远,然后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说’好薄!

    独身一人的二叔,从此不再拉琴。

    冷夜

    那绿色一直诱惑着他,他曾试图将目光移开,却总被那绿色硬生生拽回。晚饭时他喝下两大碗菜汤,这让他有一种很饱的感觉。吃饱不想家——他的工友这样告诉他。但现在,尽管那些汤汁在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却非常想家,因为那绿色。

    他已经三年没有间家了。

    那绿色就在他身边,在超市的货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鲜的无花果,残留着阳光的甘甜与芬芳。那些翠绿小巧的果实圆润并饱满,每一袋标价五元。他把手抄进口袋,又拿出来,再抄进去,再拿出来。他盯着其中的一袋,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在那翠绿上抚摸。

    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娇小美丽的女人。女人低了头,嗔了嗅那一小袋无花果。女人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绿。

    却是他抢先抓走了那袋果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他没有看女人,开始往冋走。他看到收款处排了很长的队。他站在那里等,抓着袋子的右手开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动。后来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颤抖,不能自控。这时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他竟然把那袋无花果撕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嘴里的芳香和甘甜让他变得放松,充满幸福感。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位保安,保安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讥笑和愤怒。保安的手里也许述抓着什么东西,保安朝他走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张张嘴,却没说话。他突然感到恐惧。

    然后他便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撒腿冲出超市的大门。伴着“抓贼”的叫喊声,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这样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乡下?

    他已经跑过了两条街,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黑暗中似向他露着尖尖的牙齿。那是他和工友们盖了一半的楼房。他向那里跑,其实那是与家乡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还是朝那里跑。风吹开他黑乎乎的衬衣,露出同是黑乎乎的胸膛。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他听见自己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跑过第三条街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小了。他却不敢停,仍是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后面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他松口气,然后他便听到轮胎磨擦地面的尖叫和自己的身体被钢铁击中的闷响。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砸弯了路旁的护栏,然后被弹回,击中汽车飞速的后轮。在他身体连续的翻滚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见轮胎上冒起的红色烟尘。

    他翻一下身,他认为自己还能动。他想站起来接着跑,身体却似被压上了巨石。他开始爬,狗一般爬,伤狗一般爬。他听到旁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他听到“抓贼”声逐渐向他靠近。他却突然变得冷静,莫名地冷静。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颜色变得更深,淤积着他黏稠的血一段肠子拖在他的身后,像跟住他的一条红色鳗鱼。他不出声,不停地爬,冷静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风,一个废旧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肠子上,被他拖着走,像一个活动的标签。

    他张张嘴,他想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他盯着那血,血中有无花果的细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亲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来自自家院子的果实。就算把全世界的无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无花果。

    他想说话。他想说,他只想尝尝自家院子的无花果,只想尝尝。他不想偷,他不是贼。可是他说不出话,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播着那袋无花果,于是他笑了。随着那笑,夏夜里,他的身体,变得和月亮一样冷。

    一条鱼的狂奔

    他的手里提一个沉甸甸的冲击钻,腰间别一个丑陋并陈旧的卷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等车的人。那里还有一个空位。他需要一个位子,可是他不敢走过去。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接近峻工的楼房外墙,用极度别扭的姿势把坚硬的混凝土外壳打钻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的唯一本钱和留下来的全部希望。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一条离开了河川,在陆地上奔跑的鱼。他必须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体。他不敢停下来。太阳会把他烤干。

    已经疲惫到极致,他的两腿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他瘦小的身体。他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来舒服一些。没有用,腿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急速地職跳和抽搐。这些微小的抽搐几乎要牵着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个空位。

    姑娘坐在那里,空位在姑娘身边。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描得细致和迷人。姑娘穿着很长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间,露一截令他眩晕的圆润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余光看的,城市生活让他习惯了用余光观察所有美好的东西。——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动声色。有风,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断飘进他的鼻子,让他宁静、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车,投下一枚硬币。他希望得到一个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他冲过去,把身体镶在上面。他几乎在那个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来。他是那么疲惫,坐着有多么幸福。

    香味再一次钻进他的鼻子,轻挠着他,让他打一个羞愧的喷嚏。他把脑袋转向窗外,眼睛却盯着姑娘绵缎般光洁的皮肤。当然是用余光,他的余光足以抚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变得不安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笔直。

    车厢里越来越拥挤。所有站着的人,都在轻轻摇摆。姑娘倾斜着身子,一只手扶住身边的钢管。姑娘的旁边站着一位男人,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摆,不断碰触着姑娘。他的脸红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着的,不是冷冰冰的冲击钻,而是姑娘甜藕一样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过头来,厌恶地看看男人。男人趣尬地笑,做一个无奈的表情。姑娘没有说话,她小心并艰难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间闪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汽车突然猛然摇晃,姑娘的努力倾刻间化为泡影。现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贴到一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举动迷惑不解。他对姑娘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想他应该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他的嘴唇在飞快地抖动。姑娘看看他,懵懂着表情,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指指自己让出来的位子,他对自己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

    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赫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细致动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个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头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没有动,也没有理他。姑娘说,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细细研究他身上每一个肮脏的毛孔。他没有坐下,他把脸扭向男人,他对男人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颤抖,那是哀求的调子,透着无比的卑微和虔诚。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笑,但男人的确笑了。男人的脸上霎间堆满了快乐的细小皱纹。男人没有动,甚至没看那个空位,男人盯着他。男人说,哈。

    声音是从鼻子挤出来的。——那声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那座位就那样空着,没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面无表情。他感觉自己被他们一下一下地撕裂开来,每个人都拿到其中一块,细细研究。

    他提前了两站逃下了车。他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冲击钻,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马上就要瘫倒。他经过一个报摊,停下来,他把眼睛贴上了当天的晚报。

    他对晚报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

    他把冲击钻换到另一只手,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即将脱水的鱼,正被太阳无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应该不会再来到这个城市了。因为在乡下,淌着一条温暖的河。

    一缕熟悉的清香悄悄钻进他的鼻孔,他没有转身,继续盯着那张晚报。突然他再一次紧张起来,他感觉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他第一次面对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脸,他的身体开始战栗不安。

    姑娘说刚才是你吗?他点点头。姑娘说哦,转身走开。姑娘走了几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过脸,说,谢谢你啊。然后把身子,踅进一家服装店。

    他开始了无声的狂奔,泪洒成河,他感到安静和幸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在炙热的陆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泪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还会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用极度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将坚硬的混凝土外墙,钻磨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

    小美的歌声

    小美的歌声,单调,乏味,尖锐刺耳。临睡前,小美又唱起来了,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小美只会唱这一句,她是哑巴。

    小美很小的时候,男人教她说话。男人说,阿爸。小美说,阿爸。男人说,苹果。小美说,阿爸。男人说,天安门。小美说,阿爸。男人说,小老鼠。小美说,阿爸。男人就哭起来,号啕。男人说,妞妞,你怎么是哑巴啊!斗大的脑袋撞向松软的土墙,墙皮啪啦啦掉。男人的动作把小美逗笑。小美边笑边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带小美去医院。医生看看小美,说,这孩子是不是傻?男人说不傻,就是不会说话。医生把小美的嘴巴撬开,研究她细细的喉咙;医生拿一堆图片给小美看,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医生忙了一天,把小美像魔方般拧来拧去。最终医生叹一口气摇摇头。哑,还傻。医生说,并且不是一般的傻。

    小美没有妈妈,她只有阿爸。

    男人头大如斗,脖子细长无力,左肩上直接长出左手。男人干不了农活,走路都不稳当。止下着雨,床上挤着接雨的脸盆,嘀嘀答答的水声仿佛可以把时间无限度地定格或者抻长。小美把一只破旧的纸船小心地放进脸盆,两根手指在旁边快速地划水。船命很快被雨水灌满,小船打着旋儿,慢慢下沉。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说妞妞你别唱了,我好烦。妞妞你别唱了,要睡觉了。妞妞你想妈妈吗,你想不想妈妈?妞妞咱家没粮食了,明天咱俩吃什么?妞妞快别玩那个纸船了,妞妞快睡觉吧!

    男人给小美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被子很快被小美柴棒似的两腿踢开,六岁的小美躺在床上,歪着头,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纸船。男人捏着小美清晰可见的小小肋骨仿佛稍一用力,那肋骨就会被捏得粉碎。男人不停用袖子擦干滴落在上面的泪滴,却总也擦不干净。男人说撑不下去了妞妞,咱俩撑不下去了。男人又开始号啕,声音沙哑髙亢,震得眼眶里未及淌出的眼泪,噗噗啪啪地滴落上小美圆圆的脸。

    小美盯着纸船,籟颤地笑。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突然站起来,男人说妞妞咱不睡了,我们去看妈妈。男人给小美穿好了衣服,领着小美走向野外。雨下得很大,男人感觉小美使劲攥着他的手。小美的手,轻轻地抖。

    男人按下小美的头,逼她给一座孤坟磕了三个响头。野地里积了很深的黄浊的雨水,呛得小美不停地咳嗽。男人说姐妞咱们也走吧。小美瞪着眼睛,不解地看他。男人从身上撕下一绺布条,蒙上小美的眼睛。小美再一次咯咯地笑了,她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男人牵着小美,慢慢走向远方。他们走了很久,来到悬崖边上男人解开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条,他看到小美兴奋的表情。男人说妞妞我们跳下去吧!小美说,阿爸。男人牵着小美往前走,一步步接近天空。男人说扭妞你怕死吗?小美说,阿爸,阿爸。男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拉着小美继续往前走。突然小美停下脚步,身子缩成一团。男人说妞妞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男人似一匹即死的兽,表情狰狞恐怖。小美猛然挣脱了男人,转身就跑。男人愣一下,想追上去,身体却突然急速下陷。仿佛脚下正颜动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长着利齿的裂缝,男人感觉自己,被一点一点地咀嚼和吞噬。

    ……男人醒来的时候,看到围住他的村人和小美。村人说,你晕过去的地方,周围全是密麻麻的狼蹄印儿。村人说,你躺在一个小水洼里,是小美一直抬髙着你的大头,不然你早灌死了。村人说,你腿上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是小美给你包扎的。村人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小美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她不停地唱歌,她的歌吓跑了野狼,却唤来了我们,又唤醒了你……

    男人盯看自己的腿。那个曾经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条,此时,正稳稳地缠着他的伤口。

    男人闭上眼睛,他不想让泪水涌出。男人说妞妞,再给我唱个歌吧!小美就唱起来,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毛毛熊

    男人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呆滞的目光瞅着脚边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在等待一天中唯一的一班过路车。其实男人十天前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但当妻子要求他和她一起回去时,他说,让我再静静待几天吧。

    老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没有察觉。他看到他们时,老人正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他面前。看得出老人很累,流着汗,弯着腰,握拳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他向旁边挪了挪,指着腾出来的空位。“您坐。”他说。

    老人朝他笑笑,坐下。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眼睛看着窗外。

    “奶奶……”“嗯。”“妈妈是不是不要咱们了?”“嗯“她为什么不要咱们了?”“她做的对。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奶奶……”“嗯。”“爸爸呢?”“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看他?”“不,我们要去亲戚家。”“以前的家呢?”“我们不再回去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爸爸?”“因为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我什么时候长大?”“很快广“我想妈妈。”“嗯。”“我更想爸爸,他说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嗯。”“我想看爸爸的照片。”“等到了亲戚家再看。”“不,我现在要看。”“你怎么不听话?”“我就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信不信我揍你?”“好,我先看,看完了,你再揍我。”男人静静地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本来他不想插话,但男孩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酸。他把身子斜了斜,朝向老人,“就给他看看吧!”他说,“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想他爸爸。”

    老人叹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男孩面前。“快点看!”老人的眼睛环顾四周,样子有些紧张。男人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男人,直到老人把照片重新装进信封。

    “他是不是,叫高畋?”男人问。

    “是的。”老人不安地说。她飞快把脸转向另一侧,盯着窗台上的一盆云竹。

    “您告诉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抖开,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问她:“这是他吗?”男人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仿佛有人在里面拉一个巨大的风箱。

    “是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次飞快地把脸转向那盆云竹。

    男人盯着老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却挤出不均匀的呼吸。男人站起来,又坐下,他重新把报纸抖开,盯着上面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一个月前的一天,这个叫髙畋的男人闯进了镇上的储蓄所。他带着一把刀子,身上绑满了炸药。他没有抢到钱,却被很多警察追赶。男人慌乱之中跑向附近的一座小山,并躲进半山腰一个废弃的有着两间屋子的看林房。荷枪实弹的警察很快将他包围,男人看逃走无望,就引爆了身上的炸药。

    恐惧并绝望的男人并没有发现,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正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人。那是八个來这里旅游的小学生和一位青年老师,那天他们来爬这座山,累了,进到看林房休息,然后他们听到有人闯进另一间屋子,再然后,房子被炸上了天。

    八个小学生,当场炸死两个。十几天后,在医院里,又死了一个。据幸存的青年教师回忆,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他们……

    男人朝老人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男孩再一次缠起老人,“我还想看爸爸的照片。”他说。

    老人终于火了,“信不信我揍你?”她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男孩大哭起来,“我要看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爸爸?”“跟你说过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他去哪了?”“信不信我再打你一巴掌?”“你打!你打!爸爸说过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的!他不会扔下我走的!”“你想知道爸爸是怎么走的吗?你想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眼泪终于淌下来,“好!我告诉你!”

    “你不要这样!”男人急急地阻止老人。他低下身子,看着男孩,“爸爸刚才还在,和我在一起。不过你来之前,他坐上汽车走了。他得赶着去挣钱,给你买更多玩具。过些日子,他还会回来找你。毛毛熊他给你买了,让我梢给你。”男人打开那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很大的毛毛熊,递给男孩。“你看,是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男孩看到毛毛熊,就乐了:“我就知道奶奶在骗我!我就知道爸爸不会忘了我!”

    老人不安起来,“这个,值很多钱吧?”她指着毛毛熊问。

    “没事,我买给孩子的。他早想要一只毛毛熊,一直没给他买。后来他……病了,就给他买了一只,让他日夜抱着。想不到医生没能……把他救活。现在他不需要了……”男人强忍着泪,泪却还是滴下来。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什么病?”她问。

    一辆汽车在候车室门口停下来,正是男人等的那一班,男人站起来,拿起瘪瘪的旅行包,朝门口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过头,对老人说:

    “他没得病。假期来旅游,死在这儿了。是被炸死的,在半山腰的守林房。”

    匪兵甲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戏园子跑龙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众乙。大多情况下,他的台词只有一个字:是!这个字被他磨练得字正腔圆,气吞如虎。

    他本来是演主角的。那时他是戏园子的头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里,都有他在面前晃啊晃的。那两道剑眉高高挑起,那一双朗目皎皎如月,还有发青的刀削般的下巴,还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时的他,让镇子里多情的女人们,脸红心跳,神魂颠倒。

    可他还是从头牌变成匪兵甲。因为小武,因为一匹马。

    小武是老板的儿子。他看着小武长大。他给年幼的小武当马骑,脖子上套了七彩的缰绳。一次小武让他站着睡觉,理由是这样才像真正的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国读书,可他竟迷上了唱戏。小武学戏,不用拜师,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几次’竟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时小武的嗓音开始变粗,下巴上长出淡青色细细的绒毛。那时小武的个头,已经挨到了他的肩膀。他冲小武笑,他说,这样唱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是头牌了。小武也笑,一双眼睛盯着他,饶有兴趣地闪。老板说还是读书好,都民国了……再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他和小武一齐点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这句话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骑马。他对小武说,让你骑一回真正的马。两匹马,一红一白,同样喷着响鼻,同样健硕髙大。上午他和小武并驾齐驱,他骑白马,小武骑红马。到下午,两人换了马展开比赛。两匹马像两道闪电往前冲,红的闪电和白的闪电缠绕在一起,将田野刺出一条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马摔倒了,一条前腿先一软,然后两条前腿一齐跪倒在地。马绝望地蹬踢着强壮的后腿,试图控制身体的平衡,可它还是重重地把身体砸在地上。小武的马从旁边跃过去,他听到小武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兴奋畅快的呼哨。马把他压到身下,压断他一条腿。

    他想怎么会这样?他想被摔断腿的,怎么不是小武?中午时,他明明拔掉了白马蹄掌上的一颗蹄钉。

    他的腿终于没能好起来。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头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双皎皎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为镇上新的偶像,他让女人们为他神魂颠倒。

    于是他成了匪兵甲。戏园子的老板照顾他,留下他跑龙套。他不会干别的,只会唱戏。匪兵甲他也演,虽然只有一句台词。他啪一个立正,喊,是!字正腔圆,气吞如虎。时间久了,戏迷们不再叫他名子,直接喊他匪兵甲。

    几年以后,延绵的战火烧到了小镇。兵荒马乱的年月,戏园子逐渐冷清下来。老板开始减人。他减掉一个青衣,又减掉一个熨戏服的帮工。现在老板亲自操起熨斗,那熨斗把他的身子拉成弯月。他说老板,我不想唱戏了。老板说不唱戏你干什么?他说干什么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着他,就流了泪。老板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说不关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戏了。

    不唱戏了,却隔三岔五去戏园子看戏。和那些戏迷一样,小武一出场,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声音很大,震得小武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小武脸色苍白,卸了妆,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终于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请了最好的郎中,可他还是一天天消瘦,仿佛只剩一口气。小武以前就脸色苍白,小武以前就经常咳嗽。没人把这当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轻轻地摇头。郎中的表情让小武和老板有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老板把熬剩的药渣倒在戏园子门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满面地等待。小镇的风俗,得了重症的人,都会把药渣倒在街上让行人们踩。那药渣被踩得越狠,病就会好得越快。据说,那病会转移到踩药渣的行人们身上。不管有没有道理,小镇上的人都信。可是现在戏园子没有头牌了,来看戏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几个戏迷来了,见了门口的药渣,要么掉头便走,要么捂鼻子皱眉毛,从旁边小心地绕过。没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见小武就脸红的女人。锣鼓寂寞地敲起来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点一点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着一条腿,慢慢走来。他看到门口的药渣,飞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细细研究一番。然后他站起来,坚定地从药渣上踏过去。踏过去,再踏回来,再踏过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着脚,激起干燥的尘烟和奇异的药味。他流下悲伤的眼泪,那眼泪混浊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后,他天天来戏园子看戏,天天在新鲜的药渣上跺脚。可是他终没将小武救活。两个月后,病床上的小武在忽远忽近的敲鼓声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请他喝酒。老板说小武对不住你。他说我对不住小武才对……现在戏园子需要人手吗?老板说需要,你肯回来?他说您肯要吗?老板说当然要……小武真的对不住你。他说那我明天就回戏园子来。老板说小武临终前告诉我,那次你们骑马,他偸偷拔掉了红马蹄掌上的一颗铁钉。他说都过去了……我明天,还演匪兵甲……我以后,只演匪兵甲。老板说你会原谅他的,是吗?

    他喝下一碗烧酒,辣出泪。他抬起头,说,是!声音从丹田发出,字正腔圆,气吞如虎。

    小山的骆驼

    小山喜欢骆驼,却不喜欢父亲。骆驼救了他,父亲却将他抛弃。八岁以后,小山只能在动物园里见过骆驼。——灰色的无精打采的皮毛,一个或者两个软塌塌的驼峰,以及异常难闻的腥臭气味。而小山对父亲的记忆,则仅仅停留在他岁和八岁以前的支离破碎的片断。父亲在小山八岁那年离开了他,换句话说,父亲在小山八岁那年抛弃了他,还有他的母亲,父亲的妻子。

    那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分手。八岁的小山判给了母亲。这让父亲蹲在门口,抽了一夜的苦烟。每二天父亲和母亲商量,能不能,带小山去玩一圈?小山说好,母亲说不行。父亲说,只是出去旅旅游……以前没机会……你就答应了吧。小山兴奋地说好啊好啊,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行。父亲的目光就黯淡下来。他转过身,来到院口,蹲下不动,头顶升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灰色烟圈。父亲在那里蹲了很久,像一尊逼真的远古泥塑。后来母亲给他端去一杯水,父亲却没有伸手去接。母亲说你哭什么呢……你别哭了行不行?好……吧!

    这样父亲就带着小山出了门,那是父亲留给小山的最后回忆。母亲和父亲,父亲和小山,小山和骆驼,在那个夏天,毫无章法地纠缠。后来他们被硬生生剥离,小山回到现实。回到现实的小山无奈地发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和母亲。

    父亲先带小山去了郑州。他们在那里待了两天,喝掉六碗胡辣汤。然后他们去了青岛,在那里,小山第一次看见大海。看大海的时候,小山突然说我还想看沙漠。父亲说看沙漠,我们得去新疆小山说那我们就去新疆。八岁的小山认为新疆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就是。父亲说那我们不回去了,你永远跟着我。小山说,好。父亲说我们也不要妈妈了,我们不让她知道,好不好?小山想了想,说,好。为了看到沙漠,年幼的小山学会了不露痕迹的撒谎。他看到父亲高兴地笑了。父亲摸摸他的头,说,好儿子。

    父亲带着小山来到乌鲁木齐。父亲并没有着急带他去看沙漠,而是一个个居民区乱转。小山说不是要看沙漠吗?父亲说,我们先住下。八岁的小山并不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说我不要住下,我要看沙漠。父亲说听话,先住下,再看沙漠。小山说先看沙漠。父亲说信不信我揍你?小山说你没有权利揍我。我被判给了妈妈,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急了,一巴掌拍下,小山号啕大哭。他说我要回家,我不看沙漠了,我不要你了,我要妈妈。父亲的眼睛突然黯淡,有了绝望的表情。仿佛长久的努力顷刻化为泡影,小山再一次看到升腾着灰色烟圈的泥塑。

    多年后小山一直坚信,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父亲下定抛弃他的决心。父亲得不到小山,就要抛弃他。离婚是一回事,抛弃是另一回事。父亲和母亲的分手,只是一种形式的终止;而抛弃,却是彻头彻尾的终止,本质的终止。

    父亲和小山在某个凌晨登上一趟列车,奔向沙漠。父亲在列车上不停地向别人请教,他对沙漠的所有知识,都是在列车上的几个小时恶补的。他匆匆买了指南针,水壶,干粮,然后带着小山,踏进无边的黄沙。他们很快迷了路。他们看见十二个太阳。骆驼刺和仙人掌告诉他们,这是真正的大漠深处。他们顺着指南针所指的怪异方向,胡乱地走。他们争抢着水壶里的水,胜利者总是小山。后来小山喝掉最后一滴水。他的嘴唇上裂开口子,淌着鲜血。小山说爸爸我要晕过去了。父亲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快走出沙漠了。

    ……父亲牵着他的手。父亲说驼队来了。小山果真看到远处走来一队骆驼。骆驼们有着金色的皮毛,迈着优雅的步子。驼队慢慢走向他们,终于来到近前。领头的骆驼跪下,一个汉子翻身下来。他的脸膛像烈焰般红,头发像烈焰般飞舞。他和父亲轻轻交谈,露出轻松愉快的微笑。他喊来一头骆驼,骆驼跪倒在小山面前。父亲把小山抱上驼背。父亲说,回家罗!小山揪住骆驼的皮毛,那是很温暖的皮毛,散发出炙烈的芳香。那是驼队里最漂亮的一头骆驼,健硕并且修长。父亲骑上随后的一头骆驼,他说小山,坐稳了别动……我开始给你讲故事了……

    小山忘记了故事的内容。父亲的故事断断续续,像沙漠里随风摇摆的驼铃。小山听着故事,睡着了。后来他再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父亲说,到了。小山醒来,看到夜色里成排的胡杨林。他坐在骆驼背上,像一名凯旋的将军。迷迷糊糊的小山再一次睡去。再次醒来,父亲就不见了。他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坐着他的母亲。那天小山喝了很多水,他认为这些水可以灌满一个池塘。后来他想起父亲,他问,爸爸呢?母亲说,他跟着驼队走了。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表情,小山说他不要我们了?母亲说,是……骆驼救了你,你要感谢骆驼。

    小山记住了母亲的话。他要感谢骆驼。他心里记恨他的父亲,他认为母亲并不知道。在对他的抢夺战中,父亲处于全面的下风。处于下风的父亲于是走得无影无踪,他抛弃了从前的一切。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山竟一点点忘记了父亲的样子。

    每个星期天,小山都要去动物园看骆轮4骆驼漠然地盯着他,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丝毫的联系。那天小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说,妈要走了。

    小山赶到医院,母亲正在等他。母亲吝啬地节约着每一口气息,将她的生命顽强地抻长。母亲看到他,艰难地招手,喉咙里发出鸽子般咕咕的声音。小山坐到母亲旁边,低下身子。

    母亲说小山,我要走了。

    小山握了她的手。

    母亲说小山,妈只有一个要求。

    小山握着她的手,用了力。

    母亲说小山,我知道你记恨你爸,别再恨他了。那天,其实没有驼队,没有胳驼……是你爸,把你背出了沙漠……然后,他走了……

    没有胳蛇?小山想起抓在手里的温暖皮毛。那应该,是父亲浓密的头发吧?

    我知道他走了。小山说,可是他抛弃了我们……

    他没有抛弃我们。母亲努力扭动身子,嘴巴张得很大。他把你背出沙漠。他见到了我,他累死了……

    小山整理母亲的遗物,在一个箱子的最底层,发现了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英姿规爽。年轻的父亲,并不像一头骆马它。

    小山把父亲和母亲的相片小心地排到一起。那是年轻的父亲和苍老的母亲,然后他在相片旁边,摆上一尊泥塑的骆驼。

    后来,小山给他的儿子,取学名,叫骆驼。

    打捞

    全村人都在打搜胖婶的儿子。胖婶的儿子,淹死在池塘。

    每个黄昏胖婶和儿子总要来到池塘边。池塘里开满粉的荷花,荷叶像张开的绿色的蓬船。胖婶看着儿子,说,儿,荷花漂亮吗?荷叶好看吗?儿子不答,胖婶就绕着池塘慢慢散步,心里想着她的男人。儿子或跟在她身后,或跑在她身前,或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她。开窑的男人前年从拖拉机上栽下来,脑袋直直戳向地面,没来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个人去了。他给胖婶留下一大笔钱,那笔钱足可以让一百个胖婶在下半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胖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六岁,在城里读着大学;小儿子六岁,守在胖婶身边,形影不离。

    可是六岁的儿子淹死了,胖婶伤心欲绝。

    她说她不该只顾一个人绕着池塘走,却忘记身后的儿子;她说她不该给儿子戴一个粗粗的金项圈,不然的话,儿子或许还能游上来;她说在那时,她应该跳下池塘救起儿子而不该吓得只剩下号啕;她说我的儿子走了,家里只剩下我,我可怎么活呢?

    她失去了儿子,她很可怜。她花大价钱买下池塘边的一块地,立起一座坟。坟敞着,那里没有儿子的尸体。

    全村人都在打捞胖婶的儿子。

    池塘被搅得淤泥翻滚。荷花们翻了肚腹,荷叶被扯成碎片。人们扎起猛子,半天不见,又突然从污水里钻出脑袋,一张脸憋得通红。可是池塘里没有胖婶的儿子,没有金项圈,那里只有淤泥和藕根。池塘被翻地三尺,那几天里,村人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一盘炒藕根或者炸藕合。

    黑婶的儿子在池塘里捞了三天。他捞上来一百多斤藕根,却捞不到胖婶的儿子。黑婶说别捞了,胖婶的儿子也许被鱼吃掉了。黑婶儿子说怎么能不捞呢?一万块钱啊!一万块钱就装在胖婶的挎包里,胖婶坐在坟头,哭着嚎着,等着儿子的尸体。一万块钱,村人两年的收入。

    黑婶和胖婶,说起来还沾亲带故。她们同一年里嫁到这个村子,又在同一年里失去男人。不同的是,黑婶又瘦又小,胖婶又白又胖;黑婶穿着俭朴,胖婶穿金戴银;黑婶的男人是病死的,胖婶的男人是摔死的;黑婶唯一的儿子在村子里种庄稼,胖婶的大儿子却在城里读着大学。

    那些天,除了吃饭和睡觉,黑婶儿子都把自己泡进池塘。他的皮肤被淤泥染成黑色,他的身体散发出藕根的甜甜气味。每一次他都满怀希望地扎下去,每一次他都是垂头丧气地浮上来。他看着胖婶的眼睛,那眼睛在他浮上来的霎时失去光泽,就像两个空空的孔洞。

    胖婶坐在空坟前哭泣。她在几天之内老去皱纹将一张脸挤得变了形状。黑婶儿子空着两手爬上来,说,怕是真被鱼吃掉了。胖婶就捂了脸,她的头埋得很深,指缝间亮晶晶一线,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肉吃了,还会留下骨头;骨头吃了,还会留下金项圈。胖婶的儿子就在池塘里,这毋庸置疑,还得捞。

    黑婶儿子终在第六天的时候将胖婶的儿子捞出。是傍晚,天有些凉,池塘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是在池塘的边沿,几乎所有人都是从那里跳下水的,那里便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黑婶儿子的手将淤泥犁开一尺,摸到一个滑溜溜冷冰冰的东西,心就评怦地跳起来。他浮出水面,冲着紧皱眉头的胖婶说,找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就像一棵紫色的萝卜般沉下去。他结实的脚踝打起一个水圈,水圈轻轻荡动,扩散整个池塘。胖婶捂住眼睛,她说他也许潜下去一百年。后来胖婶终于看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肿胀惨白,四肢奓开,五官密集,金项圈深深卡进脖子。她的儿子被两只手髙高举起,那两只手上沾满着腥臭的淤泥,滴着灰色的水。然后那两只手开始急切地抓挠,又无奈地沉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她的儿子。儿子浮在水面上,宛若一个吹起的充气娃娃,又像一艘小巧的皮划艇。可那不过是一条狗,一条普通的农村草狗。胖婶一直把那条狗叫做儿子,却把城里读书的儿子叫做狗崽。

    那天,胖婶得到死去的儿子,黑婶得到一万块钱。

    池塘终于恢复平静,淤泥散去,池水微蓝。一年以后池塘里长满香蒲,微风吹过,哗铃铃响成一片。池塘边待着一座小坟,走着牵了狗的黑婶。每个黄昏,黑婶准时牵着她的狗来散步。黑婶坐在池塘边,抚摸着她的狗,满是皱纹的嘴唇轻轻颤抖。黑婶说,香蒲好看吗?儿子。

    蝗灾

    —团黑云从北方滚过来,压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扑向绿的田野。黑云在田野里撒野,像一匹匹疯狂的兽,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动的四肢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它迅速离开,庄稼只剩下可怜的筋骨。又一团黑云滚来,再一次将青苗蹂躏,再一次迅速离开。那庄稼,便连筋骨都不存在,只剩下埋在土里的可怜的须。

    光棍汉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没有动。不断有蚂蚱从那片黑云里撕扯出来,撞上他的身体,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只掉队的蚂蚱,看看,放进嘴里,使劲咀嚼。他的牙齿将蚂蚱腰斩,断成两截的蚂蚱还在拼命挣扎。上半身扭动,下半身蹬踢,扎伤他的舌头。狗皮嚼一会儿,烦了,啪,吐出一口深绿微紫的黏糊。狗皮说,真完了。

    狗皮不想饿死,他决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担,紫红色宽宽的扁担,像一面镜子般,照着他狭长苦难的脸。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样子。他想快些走出这片蝗区,他想快些看到青灵灵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没有看见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尔狗皮会见到和他一样逃荒的人,无精打采,拖家带口,拿无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继续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髙度紧张。荒年出惇匪,这道理狗皮懂。尽管他身上没有可抢的东西,但狗皮想,杀人,不一定非得越货吧?

    狗皮的脑子里,像爬满了蚂蚱,烦躁不安。

    狗皮饿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烟。狗皮来到一个村子’很大的村子,却没有一户人家。狗皮走在尘土飞扬的村中小路,垂头丧气。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飞奔过去,趴在井沿,却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干涸的井,一只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担,有些恼火。无数只蚂蚱在他的脑子里飞,像一架架盘旋的直升飞机,撞击他的脑壳,吮吸他脑子的汁液。狗皮伤心地坐在那里,睡着了。他做着梦,到处都是蚂蚱,到处都是黑云,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匪,面前到处都是锋利的牙齿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转身,然后,他真的看到,胸腫那儿,顶着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弯腰,缩脖,闪躲提扁担,抡圆,猛挥出去。扁担重重砸中来人的脑袋,来人被他砸飞,未及喊叫,便准确飞进那眼枯井。狗皮听到井的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尸体跌进地狱。

    狗皮没命地跑,他顾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这附近曾经活跃着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帮不可能只有一人出来干活。他拼命逃,拼命逃。他摔倒了,扁担扔出很远。他顾不上拾起他的扁担,他逃进了一片小树林。那片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狗皮在那里,躲了五天。五天时间里,只有夜间,他才敢溜到附近红薯地里,扒几根小指粗的红薯,擦擦土塞进嘴里。只有埋在土里的红薯,才会幸存。狗皮想着,脑袋里,再一次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蚱。

    狗皮安全地度过五天,然后继续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他没有了家什,也丢掉了扁担。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处,全是光秃秃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许自己,会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许蚂蚱,会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个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

    终于狗皮看到一间冒烟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着门,似在迎接狗皮的到来狗皮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儿,这让他饥饿的胃,抽搐起来。狗皮进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着饼子。男人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男人看。男人说,来一个?狗皮说,好。男人就给了他一个饼子。狗皮三口两口吞咽完,再一次盯着男人。男人说,再来一个?狗皮说,行。男人又给了他一个。第二个吃完,狗皮还是盯着男人。男人说,干脆你坐下来吃算了。狗皮说,怎么好意思?手和嘴,却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

    狗皮一连吃掉七个,肚子像一只生气的蛤蟆。男人说饱了?狗皮说,是,谢谢。男人说逃荒?狗皮说是,闹蝗灾啊……你怎么不逃?男人说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这时候,为什么要逃?狗皮说你真行……看你的样子,不像庄户人。男人说是庄户人,不过农闲时,做些别的。狗皮说什么。男人说打铁。狗皮说打什么。男人说打菜刀。狗皮说怪不得我看门口有个小铺……怎么炉子灭了?男人说几天前我挑了菜刀去卖,到一个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边坐一个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担把我打飞!好在我命大,可这手,断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来,往外走。男人说不带上点儿?狗皮说行。男人就用左手给他包了三个饼子。狗皮说你的手能不能好起来?男人说能吧,谁知道?狗皮说那我走了,谢谢你。

    狗皮走到门口,看一眼那个铁铺,再看一眼天空。不时有黑云翻滚过来,让狗皮的脑子,又痛又乱。这时狗皮感觉身后颤起尖锐的呼啸,未及回头,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高高似一座铁塔。男人说,两清了。带上你的扁担,路上用得着……

    那扁担很宽,紫色,亮得似一面镜子,照着狗皮狭长且苦难的脸。

    丢失的梦

    母亲对槐说,槐啊,咋夜里你爸的眼镜,上了雾水。我给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槐说后来呢?

    母亲说后来你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我,还有你,抱上去他推着木盆,划啊,划……我闭着眼睛,给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个大浪打来,你爸就不见了……

    那时他们正吃中饭,母亲夹一块鱼,小心地择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静得像黄昏的湖面。

    槐不厌其烦地听母亲讲梦,听了三十年。母亲的梦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进到她梦里的人,可能有两个,可能有两百个。能有两千个;梦中的地点,可能在小屋或者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亲对槐说,那时我正在月亮上赶刘庄大集……可是她的梦不管如何变化,有一点永远一成不变。那就是,槐年轻的父亲,总是固执地在她梦里出现。

    槐完全忘记了父亲的样子。槐的父亲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那时母亲还很年轻,鲜花般娇艳的脸,稗籽般饱满的身子。那时槐还在襁褓,像未及睁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猫。大水眨眼就来了,房子成为落叶,在水中翻着跟头。父亲说,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进木盆。木益飘起来了,他也飘起来了。他鹜水的姿势怪异并且笨拙,从母亲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断出父亲用了狗刨。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眼镜湿了,你帮我擦。母亲就帮他擦干眼镜,再帮他戴上。擦干的眼镜在几秒钟后被重新打湿,巨大的水珠像镜片淌出的汗槐在母亲怀里号啕,父亲在漫天洪水里微笑。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你喝支歌给我听吧。母亲就开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来她睡过去。睡过去的她,仍然唱得声情并茂。再后来她醒过来。醒过来,只看见一片银亮黄浊的水。

    从此,母亲只能在梦中,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牵手和相拥,缠绵和怄气,卿唧我我和剑拔弩张,恩恩爱爱和白头偕老。梦成为母亲平行并游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给槐讲述自己的梦。有一天她说,昨天我给你爸,拔掉十二根白头发。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着母亲,他发现母亲是那样苍老。母亲的身体飞快地僵化,像一枚风干的枣,落下了,静静等待着冬的掩埋。槐说妈您休息不好吗?母亲说习惯了。这么多年,天天晚上做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母亲再一次陷人沉思。槐知道,其实,她怕所有的梦。因为父亲总会在梦中出现,三十年来,一夜也没有拉下。梦让母亲在梦里兴奋异常,在醒后伤心不已。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嫌我把菜炒咸了。这个死老头子……

    年轻的父亲,竟然在母亲的梦里,一点一点地变老。槐想着这些,心隐隐地痛。

    槐找到学医的大学同学。他把他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饭后,同学悄悄告诉他,你的母亲,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说可是她并不累。

    同学说可是她睡眠不好,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彻底垮掉。

    槐说可是她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同学说可是她现在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就不比以前。总之,她不需要梦,她只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听了间学的话。他的菜谱严格按照了同学的指点。茶几上有茶,客厅里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于母亲的睡眠。槐不想让母亲过早衰老,尽管,他似乎无能无力。

    终于,那天饭桌上,母亲没有讲她的梦。母亲静静地吃饭,眼睛盯着碗里的米饭。母亲不说话,槐也不敢吱声。后来母亲放下筷子,叹一口气,站起来。槐说,妈。

    母亲抬了头,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条皱纹;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条皱纹。槐说,妈,您今天没给我讲你的梦。

    母亲笑了笑,她说昨天夜里,我没有做梦。昨天夜里,我把你爸弄丢了。槐啊,你说,是不是人老了,连梦都会躲开?

    槐说妈,您睡得好,是好事情。听说,这样可以长寿。

    母亲再笑笑,笑出两行泪。那泪顺着她的笑纹,蜿蜓而下。她说可是这样的话,活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梦,如果梦中不能相见,我靠什么,活下去呢?

    干掉周海亮

    最开始只是恶作剧。我给一位房地产老板写了一封匿名信,将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故意写颠倒,然后在贴邮票的位置贴上一枚枯叶。我在信中说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你说怎么办吧?信寄出以后我仍然打工糊口,我对对方能够理我不存任何幻想。可是五天以后我收到对方的回信,贴了很漂亮的邮票,用了很标准的行揩。信的内容简短,说,您开个价吧!他这样说,我当然要开个价。于是我试探性地再给他寄出一封信,说,三万块。五天以后我再一次收到他的回信,只有三个字:没问题。

    他没问题,我却有问题。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报警,不能确定他会不会派来杀手,甚至,不能确定这封“没问题”的回信是不是他对我恶作剧的报复。说白了,等于他在广场树起一根杆子,对我说,爬!于是我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任他戏耍。

    可是在三万块钱诱惑面前,我决定铤而走险。我再一次给他去信,让他把钱打到一个银行账号上,一分钱都不能少。我想我顾不了太多——结果无非有三:一,我成功诈得三万块钱,然后携款潜逃;二,我被瞥察抓获,难逃牢狱之灾;三,我被他当猴耍了。后来我想坐牢也挺好的,跟打工差不多吧;被他当猴耍也没有关系,对现在的我来说,哪一天不被别人当猴耍?

    我更换了住处,我认为这地方连鬼都找不到。我将房门闩紧,又在靠门的位置放一个脸盆,这样当晚上有人偷偷进来,就会碰翻那个脸盆。我开始休息,大吃大喝,养精蓄锐。明天就是我去银行取钱的日子,如果一切顺利,我将从奴隶到将军。

    夜里我遇到麻烦,一位杀手光临了我的住处。他没有破门而人,他站在窗外向我连开数枪。第一颗子弹紧擦着我的头皮,将我床头灯击得粉碎;第二颗子弹咬中我的左臂,那里立刻变得麻木;第三第四第五颗子弹打中我的枕头,枕头马上变成一只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我趴缩在床下,不敢动弹,那一刻我只想保命,那一刻我视三万块钱如粪土。可是杀手很快离开,也许他认为我已经一命归西,也许他是头一次做事,心里远比我恐惧。总之他离开了,我看到他像一只蝙蝠那样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我极度愤怒,我再一次给房地产老板写信,我说你的这种游戏很无聊啊!三万块钱必须马上到位,否则你命休矣。对方很快回信,说钱已经汇出去,自己去取便是。于是我用丝袜做成头套,用啤酒瓶底做成墨镜;我往下巴上粘了用头发做成的胡子,往额头上粘了用毛线做成的皱纹。我揣了刀子,脸上涂抹了华丽的油彩;我戴上绣满花纹的牛仔帽,梱上宽达五寸的人造革腰带。我英姿观爽,英俊逼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然后,我去银行,却非常轻易地将三万块钱取出。甚至,那个窗口小姐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把钱扔出来,然后隔着我的身体喊,下一位!

    似乎我是透明的。是玻璃,是玻璃纸,是塑料纸,是空气。

    我揣着三万块钱亡命天涯。我虚构出很多杀手和警察,他们埋伏在列车上,旅店里,公园里,电话厅里,在每一棵樹的后面,在每一个我已经或者可能出现的地方,我过了半年提心吊胆的日子,然后,我终于不再害怕,生活重新变得安定。这缘于我的一次洗浴经历。那天我稀里糊涂地走进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我问前台小姐,洗个澡再加按摩多少钱?小姐说,三万块。那一刻我如巨雷轰顶,那一刻我栽倒在地。原来,我所认为的怀揣巨款,不过是一次洗澡的开支!我想房地产老板少洗一次澡就行了,犯得着派杀手来干掉我?雇一名杀手得多少钱?怎么也得五六十块钱吧!他已经派人杀了我一次,我认为他的投资挺大。

    我开始做生意,用三万块钱当成本钱。我的生意做得很棒,我天生就是经商的材料。我做房地产生意,我变成这个领域的奇迹,三年以后,我身价千万。

    我小人得志,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三万块钱一次的洗浴中心我去过多次,小姐们都亲切地喊我爷爷。我想自己从此真正步入到上流社会,而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个曾经的恶作剧。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那楚一封将收信人地址和寄件人地址故意写颠倒的信,在贴邮票的位置,贴着一枚干枯的树叶。信中一个叫周海亮的人向我索要三万块钱,他说他知道我的所有秘密。我当然不信,可是我当然害怕。

    于是我派出杀手干掉他,毫不犹豫。这价钱远远髙过三万块。

    第二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喝茶,突然接到杀手的电话。杀手说他成功了,夜里从窗外连开五枪,将周海亮打死在床上。现在所有的威胁都不复存在,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大款,做你的企业家。

    我很欣慰。这正是我所预料的结果。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就是周海亮,信就是我发出的,树叶就是我贴上去的,现在我被打死了,那么现在的我,又是谁呢?

    杯子上突然多出一个洞。于是,很显然,我被自己干掉了。

    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

    下班的时候,李科长拦住了我。他告诉我有人转交他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他在工作的时候常常和小妞们打情骂俏。我说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你打情骂俏关我什么事?李科长说应该不关你什么事。不过这个举报人很狡猾,他是从邮局里寄出这封信的。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科长说信封上的邮戳,正好是上个星期三。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李科长说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你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吧?我说我忘记了。难道你怀疑举报信是我写的?李科长说我可不敢怀疑你。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兄弟,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坏事。不过,那天你干什么去了,能想起来吗?李科长的话让我直冒冷汗本来我还想问问他举报信怎么会落到他手里,现在也没有了问的勇气。——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上个星期三从下午三点到下午五点的这段时间里,我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把自己想得脑袋痛,也想不起来。

    我回了家,美丽迷人的娇妻正心烦意乱地等我。我把手温情地搭上她的肩膀,却被她厌恶地甩开。她说你在外面鬼混就行了,还回家干什么?我说瞧你说的,我倒是想鬼混,可总得有人配合我啊。她说你倒真会装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知道什么?她说下午有人告诉我了。上个星期三,下午,三四点钟或者四五点钟的时候,你搂着一个女的,去“蝶恋花”大酒店开房。我说这是谁在造谣?“蝶恋花”大酒店在哪?她说我还听说那女的双眼皮大瞪眼。我说扯淡,我不軎欢双眼皮大瞪眼的女人。她说你真不要脸。我说这都哪跟哪啊?肯定是告诉你的人看错了。她说看错了?那好,现在你告诉我,上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段时间里,你干什么去了?我说刚才李科长也这样问过我,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说李科长问你这事干什么?摆明了,你在撒谎。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也不知道什么“蝶恋花”大酒店。我更不知道什么双眼皮大瞪眼。她说,啊呸!真不要脸!

    吃晚饭的时候,我努力回忆那天下午的那两个小时到底干什么去了,可是,我越是努力,越是想不起来。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见门口站一位警察。他说您不用紧张打扰了我们来调査点情况。我说欢迎骚扰我没有紧张。可是我看到楼道里还站着一位,看来这事还挺复杂。他说那咱们就开门见山,你们小区的胖老刘前几天死了您知道吧?我说知道,我也很悲痛。他说您以前常去他家下象棋是吧?我说是,不过他从来没有贏过我。他说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说知道,被人勒死的,尸体藏在冰箱里,前天才被人发现。他说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说小区里的老大妈们天天在我的耳边喊,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他说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我说这倒不清楚。他说根据法医尸检的结果,死亡日期,是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头上的汗哗一下就流下来了。我说我怎么可能一边投举报信一边泡小妞一边杀人呢?他说您说什么?什么举报信?什么小妞?我说没什么。你们肯定怀疑我。不过您千万别指望我会告诉你们那天下午我干什么去了,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他说想不起来可以慢慢想。我说慢慢想也想不起来呢?他说那就使劲想。我说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呢?他说您别误会,我们只是调査一下情况,在真正的凶手找到以前,每个人都是怀疑的对象。我说那倒是。他说所以,只要您能证明那段时间您不在现场,就可以把您排除了。我说我证明不了。他说那好,今天先到这里。您再好好想想,明天我们再来。我说您来也白来,我估计我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他冲我笑笑,说,那您可就麻烦了。不过请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说这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晚上我躺在床上慢慢想,好好想,使劲想。我的脑袋越来越痛,可硬想不起来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后来我换了一种方法,我想只要能够回忆起大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或者大大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都做了些什么,那么,也许我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就应诙做了什么,因为我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一直想到天亮,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后来我想烦了,想恼了。我想我那段时间干什么去了,那是我的自由,关李科长鸟事?关我老婆鸟事?关警察鸟事?可是我马上将自己说服。关他们鸟事?当然关他们的事。并且,关系大了。

    不要问我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如何,我不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我想问你,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的这段时间里,你做什么去了?如果你能回答上来,那么,其实你挺悲哀的;如果你回答不上来,那么,请注意,你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第三辑 战地医院

    1937·军装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见一丝蓝色,废墟般的城市里,烧焦的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溃败的中国士兵蝗虫般涌出挹江门,他们没有秩序。面无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尸体。到处都是呼喊声,惨叫声,老人的呻吟声,孩子的哭泣声。子弹和炮弹编织成密集的网,城在网中,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扑进了城。他们嗷嗷叫着,惊恐地将每一个活动的目标射杀。他们越过一片又一片废墟,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他们就像在丛林里狩猎,动作愈来熟练,神色愈来悠闲。突然一排轻飘飘的子弹从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射出,几个日本兵猛然栽倒。他们戴了钢盔的脑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烟。

    躲在楼房里的,也许是最后一支战斗着的守军。只有三十多个人,只有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的命令。三十多个人挤在狹小的建筑物里,就像被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他的左边挤着强子,右边挤着死去的连长。弹片将连长的半个脑袋削飞,仅剩一半脑袋的连长面容依然英俊。强子的手里紧攥着一挺机枪,那机枪严重变形,弯弯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子弹击起远处的尘烟,切断日本人的喊叫。他认为强子是一名出色的机枪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参军没几天,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军装。记得他跟连长说过,连长说,哦。寻一杆枪给他,就指挥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摞起很髙,那些沙袋摆起怪异的阵式。到处都是沙袋,步枪,水壶,子弹,手榴弹,机枪,铁锹,书信,豪言壮语,惊恐或者壮烈的士兵。连长说他们的防线坚不可摧。可是当战斗打响,那些沙袋们,霎时同兵的尸体一起飞上了天。

    他跟连长说过三次,他说他得有一身军装。有军装,我才有兵的样子。连长终于恼了,他说那你随便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试了试,终于没敢。他想那样的话,那些死去的战友,就不再是兵。他们战死了,却不再是兵,他不能这么干。尸体们叠股扰臂,堆成小山,他趴在小山里,填子弹,瞄准,射击,再填子弹,再瞄准,再射击……他在死人的缝隙里坚守,就像坚守在隆隆战车前的螳螂后来他们撤进了城,躲进那栋随时可能坍塌的小楼。连长说,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咱们就可以散了……追上队伍,或者回家。然后弹片划过,他的脑袋仅剩一半。他用仅剩一半的脑袋冲他微笑,他的笑容凄惨并且绝望。

    日本人迅速将他们包围,他们腹背受敌。甚至有日本士兵冲进屋子,他的枪筒几乎捅进日本人的嘴巴。子弹清脆地击穿日本人的后脑,那是他的最后一颗子弹。拖着血丝的子弹飞向天空,天空与天空之间,尸体,尸体,尸体。

    他们跑向广场,他们知道战斗结束了。突围的过程异常惨烈,三十多个人,也许仅剩他一个。广场上挤满了人,老人、女人、医生、孩子、学生、士兵。士兵们慌慌张张将枪扔掉,又慌慌张张地脱着自己的军装。有人将军装埋进花坛,那些花儿全都失去了头颅;有人将军装投向烈焰,它们很快燃烧,如同一面面战败的旗子,却裹起阵阵腥风。脱掉军装的士兵马上变回牙医,变回铁匠,变回农民,变回酒馆伙伴,变回菜市场上的商贩。他们挤进人群,缩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他们试图用参军以前的职业来救回自己的性命。

    军装染上鲜血,军装熠熠生辉,军装五彩斑斓,军装坚硬如铁,军装躺在地上,缩在火焰里,沦为尘土,或者化为青烟。一座城沦陷了,一起沦陷的,还有军装。

    他跑过去,泪飞如雨,他从火焰里抢出一套军装,动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几乎全新的军装,没有枪眼,没有鲜血,没有褶皱,甚至没有灰尘。他将军装抖开,浓重的草绿色刺伤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跪下,向废墟跪下,向军装跪下。他说,我还是,兵。

    仍然有人胡乱地脱着自己的军装。他却胡乱地往身上套着陌生的军装。一模一样的军装,几个小时以前,它们还在战壕里并肩作战。连日本人都愣住了,他们赶过来,端起枪,眯起眼,却忘记扣动扳机,终于他穿戴整齐。他甚至有时间整理一下衣襟。然后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废墟行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枪响,军装上多出两个圆圆的小洞。他嚎叫着伸手去捂,牙齿将舌头咬断。

    他想梧住的不是鲜血,而是军装上的洞。

    1937·枪

    枪是连长临时甩给他的,机枪,子弹齐整,有着冰冷沉闷的黑铁光泽,那时他们站在城外,那时天空中飞翔的还是蜻蜓而不是飞机。连长把机枪甩给他,说,好好用,就走了。他抱着机枪,就像抱着娇嫩孱弱的婴儿。然后成群的飞机遮天蔽日,有时它们掠得又如此之低,他甚至听得见驾驶员和机枪手咳嗽的声音。

    新兵强子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强子抱着他的机枪,在城门外挺了整整三天。

    防线被撕开一条口子,补上,又被撕开一条口子。日本人就像泄闸的洪般汹涌而来,防线如同脆弱的堤坝,摇摇晃晃,转瞬崩溃。连长挥一挥手,他便随同队伍撤进了城。他将机枪架上窗台,寻着最合适的姿势,瞄着最确切的目标。日本人的脑袋从掩体后面探出’那脑袋随即炸开,红色白色纠缠—起,中间,翻滚旋转着两颗孤零零的眼球。

    有那么几秒钟,城市寂静无声。寂静无声的城市让他觳觫,让他几乎失去继续站在那里的勇气。死去的连长躺在他的身边,手里却还抓着妻儿的照片。他的妻子娇小玲珑,穿了开衩到脚踝的旗抱;他的儿子白白胖胖,手里搛着木头刻成的手枪。一只越过战火的苍蝇降落在连长脸上,蹬踢着两腿,满足地笑着一也许它把连长的脸当成了停泊的机场。又一个日本人从掩体后面探出脑袋,他的机枪响起,对方却并未应声而倒。倒下的是他的战友一那个叫做柱子的男孩,昨天刚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

    后来他们开始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溃逃。兵们不约而同地扔掉枪,一边奔跑一边脱去身上的军装。很多人被打倒,就像一串蚱蚂,一个挨着一个,排列齐整。他们突然死去,却被定格了扔掉枪支或者脱掉军装的瞬间,他也扔掉了枪,也脱掉了军装奔跑中脱掉军装绝非易事,他用了杂技演员般的动作。跑出几步以后他猛然顿住,然后,返回,重新抢起他的机枪。一颗子弹紧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那里立刻变得灼热。

    他抱着枪逃进一条小巷,扎进小巷尽头的一间平房。那里挣扎着一棵树,那棵树只剩下粗的树干。

    厘子里缩着一位女人,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手持一把绣花剪刀,那剪刀也许剪不掉她的指甲。她将剪刀横在胸前,抖着,不说一句话。他急忙低下身子,将食指竖到唇边,乂提了提机枪,指了指门外。他低声说,中国人。

    女人仍然抖着,盯着他的脸。

    南京没了,他说,队伍也打没了……我得躲一躲。

    可是你手里有枪,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你不用怕……

    我没怕。女人说,可是你手里有枪。

    他想他明白了,那挺机枪被他愚蠢地扔掉,又被他愚蠢地捡回来。机枪曾经是他性命的保障,可是现在,这挺机枪,足可以取他性命。他慌慌张张跑到门口,看了看,又慌慌张张跑回来。他的怀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挺扭成麻花的机枪。

    快扔掉,女人说。

    这是公家的,他说,丢了,长官会让我赔……

    命重要还是枪重要?

    命。

    那快扔掉!

    不能扔……

    鬼子进巷子了!

    这是一挺机枪……

    鬼子朝这边来了!

    机枪刹那间变得滚烫,将他的掌心烙出白色菱形的水泡。那枪里还有子弹,他检查过的——他并没有严格服从连长的命令。是的,当然是性命重要。当曰本人疯狂地冲进屋子,他并没有将他的子弹打光。那时候,他只顾着逃命。他随战友逃出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不同的是,有人逃向四通八达的广场,而他,却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小巷。

    他扔掉了机枪,就像扔掉一块烙铁。机枪飞出窗外,翻着跟头,发出“当”的一声。那声音惊天动地,震裂他的心脏。

    然后日本人闯了进来。只有一个日本人,面无表情。

    他和女人,一起举起手。

    日本人将枪口对准女人。

    他喊,不要!

    日本人又将枪口对准他。

    他突然怀念起那挺机枪。一分钟前机枪还抱在他的怀里,但现在,机枪静静地躺在树干下,躺在泥土里。机枪里还有子弹,子弹们排列整齐,时刻准备出膛。可是扔掉的机枪不再是枪,他想,现在它肯定不如一根烧火棍。

    日本人面无表情,扣动扳机。枪没有响,更没有子弹出膛。也许他的步枪并不精良,也许他早已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可是日本人随即抽出军刀,那军刀青灰色,二指宽,三尺有余。军刀举起,杀气逼人,寸寸寒光锋利。军刀挥下,他看到自己光秃秃的脖子。

    他的脑袋在空中滑翔。他看到日本人逼向女人,他看到女人被逼墙角,他看到日本人撕开女人的衣服,他看到女人惊骇并且绝望的眼神,他看到躺在泥土里的机枪,他看到藏在机枪里的子弹,他看到整个城市火光冲天。他看到坑坑洼洼的土地和土地上紫红色温暖的鲜血。

    他非常怀念那挺扭成麻花的机枪。

    1937·女人

    女人本有机会反抗的,剪刀那么锋利,握在手中,完全可以切开日本人的喉管。可是她放弃了。她想起丈夫和儿子。

    怎么能让丈夫失去妻子呢?怎么能让儿子失去母亲呢?

    那个日本人还是大男孩吧?他的唇上长着淡蓝色稀疏的髭毛,脸颊上点缀着暗红色稀疏的粉刺。他甚至大不过自己的儿子吧?他的动作慌乱并且生疏,却是粗暴野蛮,每一下都直抵女人深处。女人闭上眼睛,耻辱和仇恨遮天漫地。失去头颅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身边,一条腿甚至还在急促并且轻微地抽搐。她解除了兵的武装,她残忍地将兵害死。她把拳头塞进嘴巴,她在无声地号啕。

    日本人的军刀举起两次,又放下两次。她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日本人在最后一刻放弃,军刀劈中花瓶,花瓶身首异处。日本人匆匆逃离,单薄并且邪恶的背影迅速隐进阴暗之中。

    她往脸上抹了黑灰,又将美丽的长发剪短。她走上鲜血淋漓的大街,她得寻回儿子和丈夫,两天没见他们,她想他们可能已经死去,被手榴弹炸烂了脑袋,或者被日本人砍成两截;或者他们安然无恙,躲进某一栋废墟,为一名土兵包扎伤口;或许儿子被炸死,丈夫没事?或许丈夫被砍死,儿子没事?活下一个她就满足了,死去哪一个都会让她崩溃。女人急匆匆走着,又不时俯下身子,翻动那些死去的肢体不全的尸体。每一次女人都闭了眼睛,每一次女人都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没有丈夫和儿子。死去的他们,别人的丈夫或者儿子。

    她的儿子死在街角,下巴被子弹打烂,两腿被炮弹炸飞。他肯定不止死去一次,死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这般惨烈。她扑过去,抱起他,又试图将两条断腿,接上儿子残缺的身躯。怀里的儿子变得很轻,如同一根羽毛。昨天儿子对她说,如果南京没守住,他会保护她。他的表情极其认真,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现在他死了。他死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女人无处将儿子掩埋,到处都是瓦砾和尸体,弹片和残肢,燃烧的军装和打弯打折的枪,凌乱的内脏和孤零零的脑袋,鲜血,鲜血,鲜血……

    女人一路向东,寻找他的丈夫。她仍然心存侥幸,她想她的丈夫会突然喊住她,然后跑过来。满是烟尘的脸上,两只关切的眼睛。

    她真的看到了丈夫,丈夫被反剪双手,扔上军车。军车上塞满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或嘶喊,或无言,或挣扎,或顺服。一位男人跳下车厢,两条腿就像舞起的风车。枪响,男人仆倒在地。他一动不动,可是日本人仍然在他的后脑认真地补上一枪。

    他们的手上有茧子。有人告诉女人,鬼子说他们是逃进城的士兵。

    可是我丈夫是打铁的。

    他手上有茧子……

    他从来没有摸过枪,他是打铁的……

    你去跟翻译说,跟日本人说……

    女人就跑过去,她拽住翻译的胳膊。她是我丈夫,他是打铁的……

    远处立刻有日本人朝这边看。

    他从来没有摸过枪,女人流下眼泪,他是个铁匠……

    翻译推开她。翻译说别再说了,别再说……再说会没命的……别再说他是你丈夫,别再说……你救不了任何人,你甚至,救不了自己。翻译有些哽咽,他摘下自己的眼镜。

    车开走了,身边的妇人们制止了她的疯狂和哀嚎。十分钟以后那些男人被集体射杀在长江边上。那些天长江里流淌的是红的鲜血,红的血渗进沙土的深层,时隔多年以后,仍然隐约可见。

    ……女人将自己描画得动人,走进日本人的营地。衣服里藏着那把剪刀,那是女人唯一的利器。女人冲翻译笑,冲日本人笑,女人说她愿意为皇军提供最温柔最满意最周到的服务。可是她注定不会成功,笑容未及落下,剪刀就被搜出。日本人轮流揪她的头发,掮她的耳光,拌她的脖子,踹她的肚子,用打火机一遍又一遍烧她的手指——日本人不怕正面的战争,他们怕的是零散的打击。

    日本人没有杀死她,尽管她苦苦哀求,可是日本人仍然没有杀死她。她被剥光衣服,推进屋子,那里有一张临时的床,那张床上沾满血垢。有日本人进来,嘻笑着,坐在她的旁边,贪婪地盯着她的身体。日本人咽下一口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然后,扑向她。她是女人,是工具。她被蹂躏,却让他的敌人寻到片刻的安静与幸福。她手无寸铁,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她还有牙齿,她用牙齿切开了日本人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她在血光中撞向尖锐的床角……

    ……她被砍去四肢,挂上高墙。日本人不让她死,所以她还活着,还可以看到焦炭般的南京。死亡如此亢长,丝丝缕缕,延绵不断。后来她终于死去,一点一点死去,用了足足二天。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肯定有名字。但那时,在中国,在南京,在每一处战壕,每一管小巷,死去的男人女人,都没有名字。

    1937·恐惧

    来中国以前,他甚至不敢踩死一只老鼠。他易羞并且胆小,性格温顺随和。然后他当兵,来到中国,一切就都改变了。他时刻将枪搂在怀里,神经就像绷紧的弓。即使一只突然从墙头跃起的野猫,也会吓他一身冷汗,然后枪响,猫从墙头直直落下。

    枪给他勇气,屠杀让他心头的恐惧,一点一点减轻。

    他喜欢中国,他知道长城,知道李白,知道精美的瓷器和华丽的京戏。他对这个古老的国度充满兴趣,可是他学不会这个国度的语言。那是神的语言,临行前他对母亲说。他的腰间缠着长长的绣了五彩图案的布带,那是母亲为他赶做的。这布带是用来挡子弹的,母亲哭着说,子弹打不透它。

    几乎每个士兵都缠着这样的挡弹布带,可是这并不会阻止子弹将他们打穿。他们像潮水一样向前,又像潮水一样倒下。上海远比想象中结实,据说中国军队一个师一个师往里填,据说那位冯将军哭得不成样子。哭完了,拳头一挥,又一波士兵顶上去。几乎没有人能活过一个小时。活着以分钟计,以秒计,以毫秒或者微秒计。暂时还活着的士兵疯狂射光子弹,子弹集结成群,密不透风,如隆隆开来的墙,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如同被集体伐倒的水稻——可是上海还是被打下来一胜利与死去的生命无关。

    再后来,他们进到南京。

    南京早已不成样子,街道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已经死去正在死去即将死去的士兵或者百姓。却不断有零星的子弹从某一栋建筑物里射出,让他们的开进,不时受阻。

    恐惧在他心头散开,不留缝隙。南京正在成为一片坟岗,那认为那坟岗,并非仅属于中国人。所以他要射杀所有活着的目标。他不关心那些人是平民还是士兵,他只知道多杀一个,他和他的兄弟就能多一分安全。他追赶着那些扔掉武器的中国士兵,他的子弹不断咬中他们,让他们安静地死去。后来他追进小巷,撞上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美丽的女人。那男人膀大腰圆,浑身上下弥散着子弹和火药的气息。那无疑是一名士兵,可是他手中无枪。

    手中无枪的士兵更加令他恐惧。他向他开枪,可是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那一刻恐惧升级到极点,绝望升级到极点,那一刻,他甚至想跪下向那个中国人求饶。可是中国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动和反抗的意思。于是他抽出军刀,军刀闪过,中国人人头落地。那颗人头旋转不止,嘴巴啃上坚硬的地面,将砂石嚼成粉末。

    他奸污了女人,在失去头颅的尸体旁边,在废墟般的城市。那一刻他极度疯狂,那疯狂缘于他的恐惧。征服让他的心情得到稍许的释缓,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罪恶。

    他杀了那么多士兵,他没有罪恶感。他杀了那么多百姓,他没有罪恶感。他将一座城变成坟墓,他没有罪恶感。他奸污了一个女人,他似乎掉进罪恶的深渊。

    他急匆匆逃走,他被打败了,被一位可怜的手无寸铁的任人宰割的中国女人。

    所以后来,当再一次遇见她,他放过了她,确切说是恐惧让他放过了她。那女人令他颤抖。

    在军车旁边,那女人哭着,要领走她的丈夫。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的表情焦灼绝望,她苦苦哀求的声音让他再一次有了给她跪下的冲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软弱的膝盖,他疯狂地杀死那么多士兵,最后,竟败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女人终不会成功,可是她拣回一条性命。女人走后,他竟有了虚脱的感觉。

    所以当他又一次遇见女人,当他遇见打扮得漂亮却是自投落网的女人,他知道,这一次,女人必死无疑。女人必死无疑,他躲在一堵墙的后面,捂住眼睛和耳朵。

    没有用,他知道女人正在受尽折磨。那女人曾给过他片刻欢愉,可是现在,他甚至不能让女人毫无痛苦地死去。他并不认为自己心怀悲悯之情,可是他恐惧。同伴们越是折磨女人,他就越是恐惧;女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恐惧。那恐惧越放越大,排山倒海,完全将他吞噬。

    恐惧无法排遣,他就摸他的枪。他将枪一点一点卸开,又一块一块装上。他甚至拆开枪膛,检査每一颗子弹。每颗子弹或许都是一条生命,他想,他们等在那里,安安静静,只等着他去屠杀。

    却没有用,恐惧就像牙齿,就像利箭,就像子弹,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或者尘烟。他完全被恐惧包围和浸濡,无处藏身。城慢慢变得安静,变得死寂——蓝色的天空变幻为灰色的幡,红色的火焰冷却成黑色的炭。

    他见到挂在城墙上的女人,曾经的女人惊恐万状,现在的女人安静祥和。她流着血,她没有四肢,她的身子空空荡荡,她曾经被强暴,被蹂躏,被无数次无限接近死亡地杀死,可是现在,她安静祥和。她就像一位女神,头顶升起光圈,周身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让他仆倒在地,以头撞墙,剧烈呕吐。他想起一句话,汉语是神的语言。那么这个国度,该是神的国度吧?夜里他开枪,准确地射杀了长官。他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他成为第一个疯掉的日本士兵。

    1937·远方

    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二奎端着他的枪,心中默念。

    枪是猎枪,精确并且霸气,可以瞬间射杀一头狗熊或者一只蜜蜂。二奎屏住呼吸,闭上一只眼睛,手指搭上扳机。几十米外站一只瞥觉的梅花鹿,鹿低头啃食残雪,又不时抬头,朝二奎的方向张望。没有用的,二奎默念,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猎枪的声音沉闷短促,梅花鹿应声而倒。二奎从草丛中站起来,笑笑,冲父亲说,有下酒菜了。

    两个人朝山下走去,肩头的梅花鹿荡一荡,淡灰色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二奎结实的腰肌。二奎说姐和姐夫在就好了,姐夫特别喜欢鹿肉……

    父亲扛着二奎的枪,父亲六十多岁,仍然身姿矫健。父亲说他们在南京过得好好的,没什么事情,不会回来。

    可是听说南京丢了。二奎将梅花鹿往肩头颠颠,小鬼子只用了三天时间。

    是丟了……南京总会丢的……也许整个中国都会丢……不过他们不会有事情,你姐夫只是个打铁的。父亲说。

    说话间来到山脚,到处都是田野。近处的田野连着稍远处的田野,稍远处的田野连着更远处的田野,田野是乡间的主题,世间的主题,田野广袤无边,无限延伸。冬天的田野衰败萧条,却铺满各种各样的蹄印。蹄印或像竹,或像梅,铺成一片,杂乱无章,就像刚刚举行过一场狂欢舞会。雪下面有草,嫩黄或者嫩绿的草,抖动着叶片,钻出来,即刻变得枯黄,索索响着,感叹世间的残酷,想缩回去,已经晚了。梅花鹿颠来荡去,两个人热气腾腾地奔向村庄。

    在村口遇见大霸,大霸斜眼看看他们,斜眼看看那只鹿,再斜眼看看他们。你们打死了我的鹿?

    怎么是你的鹿?二奎说。

    怎么不是我的鹿?大霸说。我跟了它好几天……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可是怎么是你的鹿?二奎说。

    那好,不用我说,你们自己看,这只鹿的四蹄是不是黑里透红?有一只蹄以前受过伤?

    好像是。父亲看位没看。

    尾巴尖上,是不是还有一撮白毛?

    是这样。父亲说

    那就对了。大霸耸耸肩膀,我的鹿被你们打死了,这话怎么说呢?

    那就分一半?父亲看着二奎,似乎在商量他,又似乎在命令他。分一半,晚上让二奎给你送过去。

    不心疼?大霸笑着脸。

    规矩嘛。父亲说,我们打死了你的鹿,就该分你一半说完,拉了二奎的手,匆匆逃离。

    回到家,二奎还生着父亲的气父亲说你就忍了吧……又不是不知道大霸的厉害。

    二奎说我恨不得一枪开了他的瓢!

    父亲说开了瓢你不得偿命?你以为你是鬼子?

    二奎说别跟我提鬼子!再不当兵,我看连这儿都得没。

    父亲不理他,将梅花鹿挂上髙高的悬起的铁勾。当兵?父亲一边剥着鹿皮一边嘟囔,你以为当兵就像打猎?你以为鬼子会像鹿一样让你瞄着打?

    那也多出一杆枪!二奎说,以我的枪法,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狙击手。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发烧了吧你?父亲熟练地褪下一张完整的鹿皮,又换成一把更加锋利的刀子。他将梅花鹿开腊破肚,他的表情轻松,游刃有余。你死了秋花怎么办?守寡?狗蛋怎么办?没爹?我怎么办?老年丧子?你妈怎么办?没人养活?可是真等鬼子打到这里来,咱们全得他妈的完蛋!二奎将自己的屁股狠狠砸上凳子。

    那就一起完蛋算了!父亲的刀子在梅花鹿血淋淋的骨骼和肌肉中游走,那些骨骼和肌肉发出极轻微的嗤啦嗤啦的声音,让二奎也随之颤抖。父亲叹一口气,说,我们守着这山,这岭,我们有庄稼,有野物,我们有乡亲,有家,我们总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去当兵?用不了三天,子弹就会劈了你的脑壳……

    可是鬼子打过来……

    那就让他们打过来!父亲扔下刀,怒气冲冲地盯住二奎,把大霸的半只鹿送过去!

    半只鹿伏在二奎的肩膀,就像一只狰狞的死去的被肢解的狗。二奎听说鬼子也经常这么干,将被俘的国军或者共军剥皮肢解,挂上高高的城墙或者线杆。那些残缺的尸体随风摇摆,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不止。

    大霸正等着那半只鹿。火烧得正旺,大霸的脸在火光里闪烁跳跃。大霸说你是不是感觉很冤屈?二奎说有点。大霸说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们了,我要去当兵啦……当兵,打狗日的鬼子!二奎差点跌倒,当兵?你决定了吗?大霸说当然,行李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走,一起喝点?二奎说你妈和嫂子同意你去?大霸将一口唾沫淬出很远。她们?大霸说,等她们同意,中国早他妈完了!

    那天二奎陪大霸喝下很多酒,高度酒,吞下去,就像吞下液体的火焰。火焰在二奎的胸膛里越烧越旺,终让他的脸,变成蟹壳一般赤红。

    二奎摇摇晃晃回家,倒头便睡。睡梦中他变成一位战士,端着狙击步枪,将鬼子们的脑壳一个个敲得粉碎。

    可是那毕竟是梦,第二天,当二奎醒来,当他看见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儿子,他的心思就软了。他抱起狗蛋亲了一口,却只亲到了自己的泪水。

    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大霸在战场上死去。他是在当兵的第三天死去的,他的死期被父亲准确地言中。可是父亲没有言中的是,临死以前,他痛痛快快地杀死了两个鬼子。

    再然后,日本人杀了过来。一场空袭中,二奎和家人全部蒙难,无人幸免。

    馘

    队伍打到河的南岸,他开始想家。正是收获庄稼的季节,他却手持锋利的大刀。离家越来越远,以前,只隔了麦场般平坦的平原,现在,平原与平原之间,又多出一条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踝,及膝,鳞波闪烁。河水里还有家,有母亲粗糙的脸,小妹的冲天小辫,父亲佝偻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秃山包,敌军的帐篷如同繁华的村落。他们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士兵的嬉笑声和咳嗽声。当黄昏,便有香气从山包那边涌来,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冲他的鼻子,让他更加想家。

    他的腰间总是拴着三个袋子,即使睡觉,也不肯摘下。一个粗布粮袋,结实耐磨,装了白花花的大米;一个水袋,皮革缝制而成,当走路时,就会咣咣当当地响;再一个,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温婉,垂着流苏,绣了牡丹和平安草,却干干瘪瘪,腰间无精打采地晃。解下,凑近鼻子,恶臭阵阵袭来。

    馘袋里,装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敌方士兵的左耳,被杀死的敌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只耳朵的来历,他清晰地记得当他的大刀砍进对方头骨时那一双双惊悚并且绝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宝石,那些躯体如同初生的幼虎。还有耳朵,年轻并且英俊的耳朵,柔软并且灵敏的耳朵。现在那些耳朵变得紫黑或者灰白,拥挤着,萎缩着,腐烂着,代表着一条条死去的生命。

    红髯将军对他们说,只要杀敌十人,便可得到一笔银钱和一个回家的机会。他需要钱,他更想冋家。夜里躺在帐中,他把耳朵抖出来,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数。从左边数到右边,是六只;从右边数到左边,还是六只。耳朵们贴紧地面,仍然警醒模样,可是它们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声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冲上战场。他的盾牌如同移动的铜墙铁壁,他的大刀斜斜闪出,血花四溅。战斗极其短暂,敌方溃不成军。这一次他们撤到很远,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尸体和烟尘四起的平原。打扫战场时候,将军说,下一场战斗,就在二百里以外了。他听了,蓦然变了表情,手却不停,刀尖轻旋,一只耳朵落进馘袋。

    他杀敌三人,现在他有九只耳朵。九只耳朵和一只耳朵没有任何区别。而当队伍继续往南开进,他想,也许这一辈子,他再无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只耳朵,敌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奖励,是赦免,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亲、父亲、小妹、情人,是炊烟、田野、土狗、锄头,是结束,是开始,是逃亡,是安稳并且驰然的生活。

    夜里他们得到犒劳,军帐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们开怀畅饮,夜色中祺散着女儿红和烧刀子的浓香。半坛酒喝光,他偷偷潜回帐中,解开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从左边数,九只;再从右边数,还是九只。他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他看看帐外,官兵们东倒西歪,遍地滚动的酒坛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脑袋。他拾起大刀,举起,低吼一声,牙关紧咬……

    馘袋送到督战官手中,督战官一只一只地数,认真并且虔诚。数完,抬起头,看他,就愣了。他问你受伤了?他说,小伤。他问伤了耳朵?他说,是。血花渗出绑带,宛若给他画上一只血耳。督战官叹一口气,说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随粮草车回家……战场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吗?手腕轻抖,十只耳朵飞落火堆。火变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传出噼噼啪啪的炸响,伴随了诡异并且浓烈的香气。

    可是没有明天。黎明时分他们受到致命的袭击。敌军武器精良,浩浩荡荡,八个方向直扑过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在一天之内推进两百里,发觉时,只见长矛簇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们仓惶迎战,却多被直接斩杀帐中。酒香还在弥漫,灰烬尚存余温,然地上,伙伴们的尸体,叠股枕臂。

    他挥舞大刀,杀敌无数。顽抗与挣扎总会让人异常骁勇,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伙伴们一个个倒下,帐蓬变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将军被一支长矛刺穿喉咙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只利箭从督战官左眼射进又从后脑穿出,他看到执坚持锐的敌军士兵潮水般一浪髙过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划开他的胸膛。

    他是最后一名倒下的士兵,他们全军覆没。

    他看到拴在腰间的三个摇摇摆摆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宽阔坚实的肩膀,他看到一张年轻并且英俊的脸,他看到一把锋利并且血迹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脸,说,你还没死?

    他笑。

    士兵说那补你一刀吧。冲他做一个鬼脸,抬手,刀尖刺进胸膛。巨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时候死亡,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士兵将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脑袋。士兵表情微变,疯狂地撕开他的绑带。土兵表情巨变,身体訇然跌倒。士兵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士兵站起来,大刀高髙举起……

    士兵叫一声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跳不止,当当有声。

    仇恨

    兵的额头缠着纱布,纱布上血迹斑斑。兵漫不经心地拎着步枪,枪口指向阴霾的天空。兵隔着窗户朝屋子里观望,木椅上坐一位鬚髯花白的老人。老人如同一副骨架,宽大的皮肤披盖在身,然而目光与他相碰,却是铮铮有声。兵敲门,推门,关门,将枪斜立墙角。兵低目垂手,又点头,冲老人温和地笑。兵说,您不要害怕。

    老人说,我没有害怕。

    兵说我是逃兵,从战场上逃过来。我讨厌这场战争,请相信我,我和您一样讨厌战争。正义或者邪恶的战争,胜利或者失败的战争,所有的战争,我都不喜欢。

    老人说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你们说这是解放,可是我们认为这是侵略。兵紧抿嘴唇,不置可否。屋子里很热,赤裸上身的老人抓一柄蒲扇,却不摇动。破旧的蒲扇搁上老人的腿,老人的一条腿轻轻颤抖。

    兵摘下头盔,他的头包得像一个蚕茧。兵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的衬衫。兵脱下衬衫,露出自己的胸膛。兵的胸膛上散落着几点伤疤,圆的,椭圆的,半圆的,弯月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红色或者紫色,凸起,闪着光,面目浄狞。

    兵的腹部,围一条宽宽的布带。布带纵向对折,腰上缠两圈,搭口叠在一起,很是漂亮。布带上绣了老人看不懂的五彩图案。

    女朋友送我的。兵笑笑说,围上它,子弹就射不进去。兵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很小的照片给老人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红齿白,笑意盈盈。老人感觉姑娘就像年轻时的老伴。

    家里就你一个人?兵问。

    他们都死了。老人说,老伴、女儿、女婿和外孙死于空袭,儿子死在战场上。

    怎么会这样?兵有了不安,对不起。老人不说话。

    怎么没人送他这样的护带吗?兵突然问。

    没有用。老人叹一口气,他什么都不缺,可是他还是死了。子弹避开护带,射穿心脏……战场上再敏捷再勇敢都没有用,打仗只需要运气……这条命只需要运气……你的运气就很不错……

    可是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兵说,一枪都不愿意开。兵指指斜立墙角的步枪,真想把它扔了……

    老人笑一笑,蒲扇摇动起来。

    战争不是我们的错,兵说,我们只是兵。

    蒲扇轻轻摇动,兵感到凉风袭袭。

    如果战争胜利了,我就能回到家乡。兵说,目光开始柔软。

    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家乡。老人站起来,丢掉蒲扇,你来这里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扬起眉毛,露出两只调皮的虎牙。他笑起来很像老人的儿子,有那么一霎间,老人甚至真的以为面前腼腆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我非常饿,兵说,我两天没吃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会付你钱……

    只有米。老人问,可以吗?

    挺好了,兵说,谢谢您,

    老人淘好米,细细地煮。米香弥漫屋子的时候,年轻的兵流下了眼泪。他背过身子去擦,瘦小的肩膀在阳光下抖动不止。

    米饭摆上桌子,兵看着,贪婪地吸着鼻子,却不吃。他看着老人,说您也吃点。老人笑笑,端起碗,目光平静。他默默地吃下一碗饭,用去足足十分钟。老人抹抹嘴,空碗放回桌上。他站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他是那么老,皮肤堆起褶皱覆盖全身。

    兵吃得很快,却很文雅。他将桌子上的米饭全部吃光,又像狗一样将空碗舔得十净。他满足地站起来,打一个很响的饱嗝。他穿上皱巴巴的衬衣和军装,戴上沉重的头盔,重新变回一个兵。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悄悄压在碗底。他隔着口袋轻轻抚摸女孩的照片,脸上写满幸福。他看一眼老人,老人手握蒲扇,眯着眼,一动不动。

    您是好人。兵说。

    老人似乎已经睡着。

    兵拾起他的枪,往外走。他在门口站定,回头再看老人一眼。他说您就像我的父亲。他慢慢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老人睁开眼晴,张张嘴。他想喊住年轻且腼腆的兵,可是他终未出声。老人重新闭上眼睛,却有两行浊眼滑落脸颊。

    半小时以后,老人突然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胸膛里似乎燃烧着一固烈火。他知道毒性已经发作,很快,他就将离开地狱般的世间。可是他本该放过那个兵的。可是他不能,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兵的军装是那般刺目,纵可以原谅他的罪行,也不能饶恕他的衣服。

    俘虏

    大漠深处,七个战士押解着六个俘虏是正午,太阳挂在伸手可及的天空,将所有生命烤成灰烬。七个战士,六个俘虏,像在同时奔赴死亡。

    于是决定,杀死所有俘虏。

    俘虏们被反剪双手,跪倒在沙坑旁边。战士端起枪,顶住俘虏的后脑勺。枪托被晒得滚烫,战士感觉手心被烙出青烟。远处的骆驼刺开出鹅黄色的小花,巨大的仙人掌躺倒在黄沙之中,头颅伸向太阳。

    —根据《日内瓦公约》,我有权活下来。一这里没有日内瓦,这里只有生存与死亡。一你不能胡乱杀人。一你乱杀的人还少么?一可是我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这不是理由。一我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谁都有母亲……粮食和水已经不多,你不可以继续活着。

    两个人就像在聊着天,枪却突然响了。俘虏的头颅瞬间被撕成碎片,身体仆然倒地。他的一条腿快速地抽搐,他的下巴飞出很远。飞出很远的下巴喀喀地哨嚼着黄沙,黄沙被磨成粉末,远处尘土飞扬。

    战士们将枪口,齐齐地对准剩下的俘虏。

    ——请不要杀死我们,我们保证不再吃一粒粮食。一水呢?一不喝—滴水。一你们坚持不了两天。——我们能够做到……我们情愿被饿死渴死。求求你们,请不要杀死我们。

    战士们凑到一起,简单商量几句,然后决定先不杀死他们。他们将俘虏们的手绑在一起,就像穿起一串蚱蚂。他们牵着一串蚂蚱在漫漫大漠里胡乱行走,他们感觉身体早已经风干。四周都是黄沙,天空中同时出现十轮太阳,世界只剩下黄和白两种颜色。他们随时会被晒焦,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大漠。

    于是再一次决定杀死所有俘虏。

    ——可是我们并没有吃掉你们的粮食。——可是你们喝掉了我们的水……你们走得太慢,牵扯了我们太多的精力。——我们还可以替你们背子弹和睡袋……我们会走得快一些,我们替你们干什么都行。——不必了,杀死你们,我们会轻松很多。

    枪响,俘虎跌进黄沙。他的脑袋被击得粉碎,两只眼球在空中做着优雅的滑翔。眼球们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同时爆裂。失去头颅的身体,在地上做出两步漂亮的爬行。

    也许你们不必将我们全部杀光。一位俘虏说,比如留下两个……既有人替你们背东西,又不会牵扯你们太多精力……只留下两个,名单由你们决定。我们保证不会掉队,我们会走得很快……

    战士们再一次凑到一起商量,结论是他说得有些道理。他们将俘虏们排成一排,问第一个人,人伍以前你做什么?俘虏答,农民。枪就响了。

    ——你呢?——作家。

    枪又响。

    ——你呢?——鞋匠。

    枪响。

    ——你?——医生。

    战士想了想,自言自语说,也许留下来有用。散着腥气的枪口很不情愿地从他的后脑勺上移开……

    五个俘虏,死掉三个,留下两个。死掉的三名俘虏被扔进同一个滚烫的沙坑,夕阳西下,沙坑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接着走,除了枪、粮食和水,所有的重物全都落到两个俘虏身上。似乎俘虔并不觉的累,他们知道,他们的脑袋随时会被子弹炸开或者准确地劈成两半,世间一切,就此结束。

    他们得到一小杯水,两个人争抢着喝。水杯掉落地上,厚厚的黄沙将一杯水瞬间吞噬。他们趴在地上,贪婪地嗅着潮湿的沙土。他们只得到那一杯水,水洒了,他们就没有水了。终归一死,渴死或被毙掉,一回事。

    那夜战士们放松了警惕。那夜,两个俘虏将七个战士变成了俘虏。

    大漠的夜晚又黑又冷,饥渴难耐的战士们睡得很沉。两个俘虏偷偷解开绳索,又偷偷端起放在一旁的上了子弹的步枪。一个战士醒来,蹦起,摸枪,腹部就中了一弹。剩下的战士同时被枪声惊醒,却发现,他们早没有了还手之力。

    天明时,沙漠里多出七个小小的井般的沙坑。两个俘虏命令七个战士分别跳进去。跳进去,周围填满沙子,上面仅留一个脑袋。

    根据《日内瓦公约》……我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我们保证不再吃一粒粮食,不喝一滴水……我们还可以替你们背子弹,背睡袋……我也是医生。

    没有用,沙土慢慢堆到了下巴。七个人一字排开,彼此头颅相望。

    一个俘虏说,我们走吧。

    另一个俘虏说,我们走。

    只留下身后一排整齐的头颅。头颅们就像栽在沙漠里的球形植物,它们转动着,顫抖着,甚至翻滚着,跳跃着。火焰般的阳光炽烤着它们,每一颗脑袋,都从嘴里喊出声嘶力竭或者有气无力的声音……

    给我一支枪

    当兵两年有余,却从没有摸过真正的枪。操练时,他握着木头刻成的步枪,演习军操或者刺杀;打仗时,他的腰间,永远插两个丑陋的木柄手榴弹。两个木柄手榴弹,那是他的全部装备。

    部队一百多人,枪却只有三十多杆。三十多个人趴伏在战埭里,像托着娇嫩的婴儿般托着自己的枪。他们眯起眼,拉一下枪栓,射出一颗子弹。子弹慢悠悠飞向敌群,翻着跟头,有气无力,他想也许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它们轻易捏住。可是那毕竟是枪,步枪,汉阳造荖步枪。真正的枪握在手里,人就有了胆子,就敢把脑袋探出壕沟,就敢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就敢一边射击一边骂粗话,就敢像一名真正的打仗的士兵。哪像他,塞在人缝里,胡乱地将两颗手榴弹甩出去,仗就打完了,人就撤回来。他的战斗永远只有几秒钟。手榴弹就像两只爆竹,嘭嘭,炸开,击起一缕尘烟他的手榴弹只能炸死一只蚂蚱,或者将一棵车前草连根拔起。

    持枪的士兵不断死去,后面的人不断补充上来。将步枪从死去士兵的身体下抽出来,端平,眯起眼,拉一下枪栓,他就成了枪的主人。却永远没有他的份,长官说他是新兵,打不准,子弹金贵着呢。他当了两年兵,却还是新兵,他不服。他不服也没有办法。操练时他的双手永远握一支木枪,打仗时他的腰间永远插两颗手榴弹。

    他挤进人缝,甩出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砸上对方的头盔,髙髙弹起,掉落地上。落到地上的手榴弹嘶嘶冒着青烟,他倾起耳朵,期待一声酣畅淋漓的爆响。然那手榴弹像一位垂死的老人,青烟喘尽,再也不见动静。他探出脑袋,又将另一颗手榴弹使劲甩出。手榴弹在空中炸开,弹片四溅,却静止着,迟疑着不肯落下。

    他撤了回来。

    半小时后他再一次冲上去。长官告诉他防线被撕开一条口子,需要他们顶上去。仍然在腰间插两颗手榴弹,仍然猫着腰,仍然约等于赤手空拳。两颗手榴弹很快扔出,将地面炸出两个白色的小点。敌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们的呼吸聚集成一股强劲的飓风。他战战兢兢地缩回战埭,他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他看见一杆枪。

    真正的枪,老枪。尽管那支枪已经被打得滚烫,尽管枪膛里只剩一颗子弹,但那毕竟是一杆真正的枪。他把枪攥到手里,手指扣紧扳机;他牙关紧咬,眉毛上扬;他大吼一声,猛然起身!他无奈地发现,对方已经冲进了战壕,他的天灵盖,早被黑洞洞的枪口顶住。

    没来得及开枪,枪就被缴获,他就成了俘虏。

    他被重新整编,成为对方队伍里的一员。可是他仍然没有枪,现在的队伍,并不比原来的队伍强多少。他穿着崭新的军装操练,手里提一杆烧火棍般的木枪。打仗时,属于他的,仍然是插在腰间的两颗手榴弹。手榴弹丢出去,他的仗就打完了。属于他的战斗,永远只有几秒钟。

    他认为,他活一辈子,他当兵一辈子,也不可能摸到一杆真正的枪,更不可能杀死一位真正的敌人。

    夜里他们遭了埋伏,对方将他们逼进一片麦田,靶子一般瞄着打。他们开始了惨烈的冲围,前面的兵被打倒,后面的兵冲上去;前面的兵再被打倒,后面的兵再冲上去。尸体堆成小山,他们爬上尸山,勇往直前。两颗手榴弹早已扔出,他的武器只剩下牙齿。他胡乱地突围,胡乱地逃跑,胡乱地向前或者向后,胡乱地在原地转着绝望的圆圈。一颗子弹射穿他的下鄂,又一颗子弹咬中他的髋骨。他跌倒在地,狗一样爬。一颗手榴弹在他的面前爆炸,弹花炸开,黑色的弹片直直切向他的喉咙。他伸出手,空中将两片弹片俘获。那是两片圆形的弹片,就像儿子的眼睛。

    他的队伍被打散,突围者寥寥无几。他的周围撂满战死的士兵,他们的鲜血让土地变得肥沃并且黏稠。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血汩汩地流,他号哭不止。

    —位士兵蹲在他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点一点地死去。突然士兵认出了他,大惊失色。士兵迈前一步,用脚碰碰他的脑袋,说,看在多年朋友的分上,你有什么要求?

    他闭起眼睛喘息。稍顷,他说,能不能让我,摸一下你的枪?

    士兵愣住。士兵愣了很久,说,开什么玩笑?然后起身,离开。士兵把枪背在身后,步枪,老步枪,汉阳造老步枪,木柄,无准星,枪管扭曲成蛇,似乎已经盘上士兵的身体。

    他将那杆枪狠狠地看了两眼,然后,从眼睛里流出鲜血……

    空袭

    空袭警报拉响的时候,他正扶母亲喝一碗汤药。汤有些烫,母亲边喝边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嘶嘶吸着冷气。他愣一下,他说飞机来了,我们得躲进地窖。母亲说我爬不起来,我等死算了。活这么大年纪够本了,我要浪费他们一颗炸弹……他不由分说将母亲背起,身后的母亲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里挤满了人。第一颗炸弹已经在城北炸响,先是一团烈焰慢悵升腾,紧接着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那声音紧贴地面,传出很远。然后,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炸弹排成排连成片,一点点往市中心推进。街道上胡乱奔逃着惊恐的人们,他们一边呼喊着亲人的名子,一边寻着最近处的防空洞。炸弹在城市各个角落同时爆响,地面剧烈顱抖,到处火光冲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来,抱紧从膝盖处被齐刷刷炸断的小腿,一蹦一跳扑向洞口;一位少妇从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着燃烧的婴儿车,脸上皮肉翻卷,一块一块往下掉。他背着母亲,逃向后院,逃向他亲手挖成的地窖。他不可能挤进离他们最近的防空洞,母亲像朽木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和沉重。

    整个城市都在燃烧。燃烧带起的疾风加剧了燃烧的速度,滚滚浓烟又将火光变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纸的暗红朱墨。到处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坍塌,到处都是惊恐的号呼和绝望的惨叫。一颗炸弹笔直地落下,击穿两层楼板,镶上挂了吊灯的顶棚。片刻后炸弹从顶棚落下,在屋子里面炸开。房子就像注满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个方向爆裂,家在顷刻间荡然无存,那是他们的家。房子炸开的时候,他和母亲,已经躲进了地窖。

    地窖通风良好,地窖坚不可摧。一排排炸弹炸过去,炸回来,再炸过去,再炸回来,一波连着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亲躺下,又在母亲身边蜷起身子。地窖里酷热难当,烤焦烧糊的人肉气味硬挤进来,不断冲击他的鼻子,让他呕吐不止。好几次他想起身,将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个出口,只需一会儿,他和母亲,就将窒息而死。

    突然母亲说,我想你的哥哥。

    母亲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写信回来,说他很好,长胖了,也白了。母亲不信,母亲说他可能胖了,但他怎么可能白呢?小时候,他和母亲常常取笑哥哥的肤色。母亲说如果哥哥掉进煤渣,就寻不到了。寻不到怎么办呢?就得龇牙。一龇牙,煤渣里两排雪白,别动!每到这时,哥哥便红了脸膛,一张脸更黑了。哥哥木讷,害羞,性情温和。他和母亲都认为哥哥毕业后不会找到工作,谁会想到,哥哥竞也会远走他乡?

    急忙安慰母亲,说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去寻找哥哥。这时爆炸声小了一些,距离也越来越远,将脑袋凑近窖口,他看到火车站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天空。然后,又一轮轰炸开始,炸弹从火车站开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缩回来,继续蜷坐着,看着黑暗里的母亲。母亲一动不动,似乎昏睡过去。伸手试探鼻息,母亲呼吸均勻。他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下来。隆隆的爆炸声忽远忽近,他守着母亲,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他做了很多梦。关于战争,关于母亲,关于哥哥,关于空袭……那些梦支离破碎,仅是一个个碎片;那些梦又异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个寒噤,突然醒来,地窖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边的母亲,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来,脑袋重重地撞上窖顶,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亲笔直地站在窖口,头努力抬着,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坐起来都困难的母亲,竟然一个人爬出地窖,剪纸般毫无设防地站在窖品!火焰的映衬下,母亲灰白的头发随风飘扬一枚炸弹在不远处落下,一片弹片迎着母亲,直直地削过去……

    他把母亲背回地窖。母亲艰难地喘息。弹片依次划过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额头……他哭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你出去干什么……母亲说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亲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尽管哥哥加入了敌国国籍,尽管哥哥当了兵并成为空军,尽管哥哥成为空军基地的轰炸机飞行员,可是,也许,他不可能参人到这次空袭中来。或者,就算他加入了空袭,母亲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只有黑压压的云层,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母亲艰难地说,但愿那是你哥哥……但愿他不要遇到拦截……但愿他和他的飞机,能够平安地返回……

    又一颗炸弹炸开,将母亲的声音彻底淹没。

    世间决战

    决战作即,决战一触即发。

    为这次決战,我们准备了两年。

    两年吋间里,我们一直在锻造一柄举世无双的大刀。

    世间所有最先进的技术全被我们拿来用来锻造这柄大刀。纳米技术,航天技术,核技木……

    待决战时,大刀将握在我的手中。我是至高无上的将领,我将统率千军。

    大刀被按时锻造出来,它寒光逼现,吹锋断发。一柄威力无比的大刀,一柄战无不胜的大刀。

    对方也在锻造一柄大刀。他们也用去整整两年时间。

    他们也将所有最先进的技术全都用了上去。纳米技术,航天技术,核技术……

    大刀锻造成功之时,他们说,那柄大刀,绝对天下无敌。

    他们要用这把大刀报仇,报两年以前的仇。两年前他们输给了我们,现在他们求胜心切。我们的决战,每两年一次。

    两年一次的决战,世间最惨烈的规模最大的决战,可以解决世间所有争端的决战。

    所有争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你可能会想到的,你绝对想不到的……

    决战在即,决战一触即发。

    我身穿铠甲,肩扛大刀。我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胳膊上的肌肉蹦跳不止。刀锋映照夕阳,夕阳将决战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浩瀚血海。

    战鼓响,身后五千铁甲齐声呐喊。

    我的面前站在对方的将士,他强健的肩膀上,同样扛一柄大刀。

    大刀坚韧并且锋利,将我们的呐喊齐刷刷削成无数段。

    他的嘴角,挂着必胜的微笑。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决战,容不得半点松懈和马虎。决战包含了太多内容,决战代表着太多东西,决战可以解决所有争端,决战可以决定所有事情。

    我大吼一声,大刀突然从肩膀上蹦起。大刀卷起一阵腥风,将一只误打误闯的苍蝇斩成大小均匀的两截。大刀继续向前,抖出凄厉恐怖的颤音。大刀划着残忍的弧线,劈向微笑的报仇者,劈向他迎过来的大刀。

    大刀与大刀碰到一起,绚鋩的火星四溅。声音惊天动地,掩起双方擂起的战鼓。时间刹那间定格不动,对方的大刀瞬间折为两断。

    决战便结束了。

    两柄大刀相击,便是决战的全部内容。两年时间锻造一柄大刀,只为这—击。

    无论我们还是他们,这一击,都足够了。

    对方弃刀,抱拳,认负,说,两年后再决战!——所谓的决战,仍然是两刀相击。

    我们贏了,他们输了。

    我们贏了,却要输给他们锻造大刀的最先进技术。他们输了,却能贏下我们锻造大刀的最先进技术。

    我们贏了却输了,他们输了却贏了。这没什么好奇怪,这太过正常,我们和他们,一直这样。这是我们和他们的约定,我们和他们的规矩,我们和他们的道德规范,我们和他们的法律准绳。

    并且,两年来的所有问题,所有磨擦,所有芥蒂,所有事端,在将分出胜负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所以,我们所生活的世间,绝不可能是你们所生活的世间。我们的世间,或许只是你们衣橱里的一角;或许你们的世间,只是我们衣橱里的一角;也或许,我们的世间与你们的世间永远不可能重叠或者相逢,我们的世间是存在于平行宇宙的另一个维度;更或许,我们的世间,不过存在于某一粒尘埃,某一首诗歌,某一个音律,某一闪意念……

    总之,这不是你们的世间。

    可是不管如何,因了你们认定的那种奇异独特的决斗方式和胜负分配,我们与他们,永远没有厮杀,永远拥有所有世间最高超的锻刀技术……

    战壕

    一开始没有战壕,那里只是广褒空寂的戈壁。戈壁上散落着两排房子7国界线从中间划开,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两块。可是两排房子距离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听得到对方的交谈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无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黄的天空,把枪胡乱地丢在一边。那边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黄风刮得支离破碎,却将他的两只耳朵灌满。坐起來,看到吹琴的士兵了,有着和他一样魁梧的身材,一样粗壮的胳膊,一样忧郁的表情,一样无所适从的青春岁月。

    甚至,就连他们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们就像兄弟,他想,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除去军装,即使最挑别的人,也会把他们当成兄弟。

    一曲终了,对方抬起头,雾濛濛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笑笑,裡起大拇指。对方也笑,脸上有了拘谨和羞涩。连他们的性格都有几分相似吧?人伍以前,他也是那样腼腆和木讷。

    两群兵,守在闰境线上,守着自己的国家。更多时候,他们感觉对方就是他们的战友。根本不需要交谈,他们完全可以用动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紧张。他们在梦里被野蛮的长官喊醒,每个人分到一只铁锹,在房子前面挖起战場。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服从。战壕挖得很深,沙袋垒起射击孔,射击孔里塞上枪管,兵们各就各位,似乎大战近在眼前。他直起身子,看着对面,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战壤0这样的距离也许根本用不到机枪步枪冲锋枪,只需一根长矛,就可以将对方刺杀。

    可是戈壁滩上依然平静。有时兵们爬出站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烟,将一泡长长的尿液射向天空。那个年轻的士兵仍然喜欢在黄昏里吹起口琴,琴声让他泪流满面。他喜欢那个士兵,他们常常相视而笑,他认为他和士兵,已经成了戈壁滩上的朋友。

    夜里他们再一次被长官的皮靴踹醒。他们睡眼蒙昽,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战埯前面狭窄的空地。那是极为奇异的一幕,以国境线为界,他们把地雷埋在这边,对方把地雷埋在那边。完全不避人,双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弯或者踩了脚趾。那里是如此逼仄,地雷们塞迸去,就像将一颗颗土豆塞进空间很小的纸箱。长官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步兵的突然攻击,他不信。如果真要攻击,这些地雷有什么用呢?士兵们只需先助跑,然后一个鱼跃……

    他们真的在虚张声势。有人告诉他,真正的工事在他们身后十公里处,那里聚集着几个营的兵力,他们是真正的王牌军,战场上鲜遇对手。那里战壕连成了片,那里有的对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处保垒,坚不可摧。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对方麻痹或者欺骗。当战争爆发,他们只需要撤退或者被对方击毙。

    或许对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这样。似乎战争一触即发。在夜里,他们搂一杆枪,挤睡在寒冷的战壕。白天时他将头探出去观察,他发现对方也在观察他们。面前如同放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除了军装不同,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趁长官不在,他和几个兵爬出了战壕。他们坐在沙石上静静地抽烟,感受正午阳光的炽热。他看一眼对方的战壤,他再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的兵。兵托着一支枪,正在认真地向他瞄准。他惊呆,恐惧,不敢动,也不能动。后来他强递给对方一个微笑,兵却没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绝望涌上心头,那一刻他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然而那支枪,终于没有响起。他看到枪口稍稍移动,瞄准另一个兵的头颅。然后,再移动,再瞄准。托枪的兵就像一尊活动的雕像,身体,还有表情。

    他们再也不敢爬出战壕。每个人的精神髙度紧张,几近崩溃。每天他们都在盼望战争。只要战端一开,他们就将撤走,或者死去。

    战争终没有打响。长官突然告诉他们所有戒备彻底解除。长官说这是政治的胜利——战争拼国力,政治拼骗术——我们的骗术,高过对方一筹。

    战壕失去作用。长官说,如果喜欢,你们可以在里面栽一排树。

    生活再一次变得无所事事,黄昏时,他仍然喜欢躺上沙地,看血红色的天空。然他再也听不到悠扬的琴声,那个年轻的兵,再也不会吹响他的口琴。有时他们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脸上尽是厌恶或者惊吓的表情。似乎他们真的经历过一场大战,似乎,他们变得不共戴天。

    战士

    战士回到家乡,养起牛羊。

    战士扶牛耕地,耕到地头,不喊“喔”或者“吁”,他喊“向后转’牛耕了一辈子地,没听过这等吆喝,当然不敢就范。牛和战士较起劲,一个拼命往前冲,一个拼命喊“向后转”,结果忙了一天,半亩地还剩一大半。于是战士就火了。战士冲牛吼,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战士没有枪,他只有一把锄头。

    农闲的时候,战士喜欢听戏。戏台搭在村委大院,县呂剧团送戏下乡,锣鼓声把村子震得摇摇晃晃。战士搬一个马扎,坐在前排,两腿分开,两手并拢放于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眼不斜视。落幕,战士热烈鼓掌。他是唯一给演员鼓掌的村人。战士在军队,学到不少东西。

    战士的被子,总是叠成砖头。战士的锄头,总是擦得锃亮。战士的脸盆里,总是放着牙缸。战士走在黄昏的小路,喜欢唱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战士和村长,艰难地交谈。

    战士说过年,有没有我的份?

    村长说,会有。

    战士说可是我情况有些特殊。

    村长说,可是你当过兵。当过兵,就有份。

    战士就笑了。他的牙残缺不全,那些缺掉的牙,被留到部队。

    大年三十,天奇冷。战士穿了带着折痕军装,夹了马扎,来到院子,坐下,目不斜视。他的两腿分开,两手并拢放上膝盖,腰杆挺得笔直,表情严肃并且期待3牛在旁边倒嚼,一边哞哞地和他交谈。锣鼓响起来了。村长带领着村人,开始送春联。那些春联是送给光荣军属的。那是一种标志。

    战士坐在院子里,等。

    战士等了一个下午。

    黄昏的时候,战士突然站起来,小跑到门口。村人正往他的门上刷着浆糊,锣鼓敲得热闹。战士打一个立正,行一个标准的军礼,一动不动,直等村人贴完春联全部离开,才肯放下手。放下手的战士笑了,他小跑回院子,立定,夹起马扎,再小跑回屋子,立定,脱下军装,叠好,上炕,躺下,就睡着了。

    战士一直在笑。

    天黑了,鞭炮声稀稀零零地响起来,战士还在梦中。后来鞭炮声连成了片,惊天动地。战士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说,齐步一走!

    战士没有打过仗。即将开赴越南的时候,他却回了故乡。一次实弹演习,一颗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从此,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战地医院

    医院只是连成一片的几页帐篷,医生神色郑重,护士步履匆匆。空袭中城市被夷为平地,所有建筑被毁,所有百姓撤离。帐篷们卧在近郊,与惨烈的前线,近在咫尺。沾满鲜血的纱布扔了一地,止血钳变了形状,被锯掉的残肢断臂孤零零地指向天空。远处枪炮声连成一片,战士且战且退,脆弱的防线随时可能被对方撕成碎片。不断有卡车停在帐篷外面,车厢打开,撂在一起的伤兵们叠股枕臂。有些人早已死去,或伤到要害,或失血过多,或被上面的人扭到窒息,眼球如气泡般迸裂干瘪;有些人还在痛苦地呻吟,呼唤着母亲、妻子、儿女们的名子,一只拳头紧握。突然那拳头訇然倒塌,松开,一张握得变形的照片,血迹斑斑。

    医生满头是汗,口罩后的眼睛,擎满泪水。

    又一辆卡车刹住,又一堆伤兵扔下。他们喘息着,呻吟着,拉着护士的手,求护士叫着他的名子,求护士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有人在艰难地号叫,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伤兵,却用不上力气。护士跑过来,慌慌地拽住他的胳膊。护士用足力气,却只拽下他的一只胳膊,一只粗壮结实的胳蹲——尖锐的弹片从他的腋下呼啸而过,他感到一阵冰凉又一阵滚烫。手里却还紧握着枪,那胳膊挂上他的臂膀,轻轻地荡。

    六个人被抬上担架。卡车拉回十八个伤兵、只有六个人还有气息。医生用上吗啡,用上止血钳,用上手术刀,用上洗脸盆,绷带,镊子,纱布,酒精,叹息,圣经,微笑,咒骂……兵们不断死去,大喊大叫或者悄无声息。有兵的胸口被打出六个排成一线的圆形孔洞,血从其中一个窟窿汩汩流出,鼓着粉红绚丽的血泡。护士拿手去捂,血又从另一个小洞里冒出。再捂,再冒。兵平静地看着护士,他说你长得像我的妻子。兵的身体越缩越小,目光愈来愈黯淡。他像一名婴儿般死去。临死前他想轻吻护士的手,他没有成功。

    六个兵,死掉五个。他们的脸上涂满鲜血,没有人记住他们的样子。最后一个兵被抬上手术台,他的髋骨以下,炸得血肉模糊。医生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感觉不到痛苦,他说他的身体变得很轻。我的身体变得很轻,他说,现在我跑起来,一定飞快。

    医生盯着他的脸,冲他微笑。远处传来嗒嗒嗒的声音,医生知道,那是我们的防空炮火在吼叫。那些子弹或者炮弹在距离飞机尚有几百米的地方便停止上升,它们悬在空中,然后垂直下落。那些炮火形同虚设,它们甚至连恐吓或者警告的作用都起不到。——否则的话,城市不会变成焦土。

    有人跑进来,要求医生和护士马上躲进狭窄阴暗的防空洞。飞机就要来了,他说,它们会把这儿炸成粉末。

    医生从兵的身体里,取出一个弹片。弹片扔到搪瓷盘里,兀自跳跃,叮当有声。

    你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他终究会死……我们需要马上离开……

    医生从兵的身体里,取出一枚子弹。子弹夹在骨缝中,变了形状,就像一朵绽开的梅花。

    听我的,我们先躲一躲……

    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来人。很多人已经撤进防空洞,帐篷里只剩九个人。他,来人,一名护士,手术台上喘息的士兵,五个已经死去的叠在一起的士兵。似乎飞机就在头顶盘旋,他甚至听到投弹仓打开的声音以及驾驶员轻轻的咳嗽声。

    医生没有走,他坚持把手术做完。一颗炮弹在另一个帐篷里炸开,一把变形的剪刀划破帐篷落到他的面前。他拾起剪刀,扔开,继续他的手术。护士轻握着战士的手,又替医生擦去额上的汗珠。战士是在手术后死去的。战士在临死前咧开他的嘴巴。他的牙齿很白,他有两颗调皮的虎牙。

    没有人能够挽救战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活着,才是一种偶然。

    后来,当然,医生得到长官的训斥。

    长官说空袭时必须躲进防空洞,这是命令,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是前线唯一的医生,你的生命远比十个战士的生命重要百倍,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那个士兵虽然可怜,可是他身负重伤,即将死去。做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医生,你不知道他终会死去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在那时,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呢?

    他说因为他还没有死去……他躺在手术台上,他还在喘息……我得让他知道,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我们,还有他的祖国,也没有将他抛弃。

    芒种

    小满过后是芒种。芒种,该种庄稼了。

    却没有庄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层,乂翻起一层。焦土上散落着弹壳,弹片,水壶,断臂,炸烂的脑袋,凌乱缠绕的肠子。

    远方,有河。河套里,有芦苇。那里不是战场,芦苇半人髙,连成了片。

    山子趴在芦苇丛中,听潺潺的水声。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伤,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几只贪婪的绿蝇。他抬手去轰,却轰不走。他就不轰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头。

    山子是被打散的。两天前,山子拖一条伤腿,钻进芦苇丛,就一直躲在里面。他听见远处有队伍打过去,几小时后,再有队伍打过去,半天后,又有队伍打过去。终于,枪炮声稀下来,直至沉寂。却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现在,这里是红区,还是白区?

    离他不远处的芦苇在动,宥节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山子端起枪,闭上一只眼。

    手指扣紧扳机,身体绷紧成弓。

    山子没有开枪,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开枪,芦苇丛很密,他不知道对方足谁,自己人,还是敌人。他终于发现对方的脑袋,看清对方的军装。几乎问时,对方的枪口,几乎顶上他的脑袋。

    山子还是新兵。

    两个人近在咫尺,他们狠狠对视着。对方的枪,几乎触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枪,几乎碰到对方的牙齿。山子牙关轻颤,听到的却是对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惧到极点。他想扣响扳机,可是他想起家乡的妻子。这么近的距离,两个人,必将同归于尽。

    山子不想死。他没有开枪。

    山子集中意志,盯着对方的脑袋。那脑袋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变得很大,又变得很小,变得很近,又变得很远……太阳渐渐毒热起来,山子的神志开始恍惚。好几次,他的面前,突然翠绿一片,火红一片,金黄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决定同归于尽。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慢慢加着力气。

    对方突然笑了。扔下枪。

    那一霎间,山子想扣响他的枪。他认为自己是胜利者。他甚至看到对方的脑袋爆开,溅出红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弯曲。

    对方爬到山子面前,他说,咱们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枪,顶着他的嘴。他的口水,将枪口打湿。

    他伤得很重,一条腿肿得很粗》溃烂处流着腥臭的脓液,爬着密密匝匝的蛆虫。

    他从山子面前爬过去。爬几步,停下,解开干粮袋,留下一块饼。他说,谢谢。然后,继续爬。

    山子的枪,始终瞄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芦苇丛。

    那块饼,救了山子。

    几个月后,打扫战场的时候,山子再一次发现他。他的头歪着,脖子上两个并排的枪眼,身上到处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个千年的陶俑。

    那两枪,也许是战友打的,也许是山子打的。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山子和他的战友,没一人受伤,他们不需要饼。

    山子想起他爬走时,还说过一句话。

    他说,今天芒种,咱们该回家,种庄稼了。

    山子就哭了。

    兵

    姑娘扎在兵的怀里,说,咱不走了。你那么壮,种地,会是一把好手……

    兵抽着草烟,不说话。

    姑娘说咱不要打仗了。打仗,会死人。村子里有七个后生去当兵,没一个活着回来……最惨的是小龙。听说他从腰里往外拔手榴弹,却只拔出一根引线,手榴弹轰一声响,把他的下半身炸得稀烂。小龙往回爬,一直爬,往村子里爬。小龙只剩一半,下半身就像一条腐烂的鱼尾。小龙爬到村头小树林,就死了……夜里小龙娘做梦,说小龙回来啦,在村头小树林,清早去找,果然。一条狼围着半个小龙转,撕着小龙的肚子……小龙娘喝走狼,只看小龙一眼,就晕过去……小龙瞪着两只眼睛……肠子被拖得到处都是……村里人往小龙娘脸上喷口水,她醒过来,再看小龙一眼,再晕过去……村里人再喷水,她再醒过来,就疯了……打仗的地方距村子一百多里,小龙是怎么爬回来的……半个身子,半条命,爬了一百多里……

    兵抽着草烟,揽紧怀里的姑娘。

    姑娘说今夜里你就跟长官说,说你不想当兵了,说你想种地打仗关你什么事?天下都亡了,只要还有三亩薄地,咱就能活命。打贏了,三亩薄地;打输了,三亩薄地。贏了还是输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

    兵坐起来,摁灭烟蒂。他穿了衣服,摸下炕,寻着自己的鞋子。明天就走,他说,队伍得开赴前线……

    你答应我,今晚就跟长官说。姑娘跪在月光里,赤裸的肩膀闪着白瓷的光茫。她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眼睛像两湾多情并且忧伤的泉。

    兵没有回头。他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倚着黑色柴门,擦火镰点起一根草烟。他贪婪地往肺里吞着干辣的烟雾,又偷偷伸一根手指,弹落挂在眼角的眼泪。

    怎能不打仗呢?打仗,每月就有一块大洋。大洋梢回家乡,瞎眼的娘就有饭吃,两个妹妹就有饭吃;打仗,每一顿,都能吃上不掺棒子面的馒头。

    馒头让他长得又白又胖,又高又壮。他甚至感激这场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或许,娘和两个妹妹,还有他,早就饿死在家乡。

    可是刚才,他竟也有了动摇。姑娘的辫子是那样粗,眉眼是那样细,脸蛋是那样白,嘴唇是那样红;姑娘的声音是那样轻,步子是那样柔,笑容是那样甜,眼神是那样哀怨。那是他见过的最动人最漂亮的好姑娘,这一辈子再不会碰上的好姑娘。只是他不能答应她,因为大洋,因为馒头,因为他,还是一名士兵。

    队伍排得齐整,走进血色朝阳。兵夹在队伍里,肩上扛一杆擦得锃亮的钢枪。兵看见姑娘从他身边跑过去,像一只矫健的小母鹿;兵看见姑娘径直跑到长官面前,一边迈着碎步一边同长官交谈;兵看见长官停下脚步,轻轻点头,又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兵看见长官卸下身上的干粮袋递给姑娘,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迷人的大洋;兵看见姑娘与长官推辞着,兵看见长官阴下脸;兵看见姑娘开心地收下干粮和大洋,兵看见姑娘对长官千恩万谢;兵看见姑娘风一般跑回他的身边,嫣然一笑,又风一般跑开;兵看见长官跟两个随从说话,两个人扭过头来看他,一样的面无表情。

    队伍离村子越来越远,行至一处开阔地。两个随从过来,让兵跟他们去一趟。兵僧懂地走到长官面前,战战兢兢。他想长官会对他说什么呢?现在就回去跟姑娘结婚?打完这一仗就回去跟姑娘结婚?骂他一顿?揍他一顿?兵看着长官的脸,他什么也看不到。

    瘦小的长官对他笑,问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兵说是真的……我救过她的命。长官再对他笑,说,解下你的枪。随从便从兵的手里接过枪。长官说解下你的干粮。随从又从兵的手里接过干粮袋。长官说脱下你的军装。兵开始惊慌和恐惧。他说脱下军装我就不是兵了。长官说脱下你的军装。兵说不要开除我,我还想当兵。长官皱皱眉头,递一个头盔给他,说,抱着。兵就愣愣地抱住头盔。长官说再高一点。兵就再高一点。长官说往左一点。兵就再往左一点。长官又对他笑,然后甩手一枪,头盔上便多出一个小洞。兵像狗一般訇然倒地,又挣扎着爬起,身体呈一张流血的弓。长官说拣起你的头盔。兵挣扎着抱起头盔,身体无力地靠着树,脸上尽是不解。长官说大战在即,对不起兄弟了……等仗打贏,一定在兄弟坟头,多烧几刀纸钱。甩手又是一枪。头盔跌落地上,上面又多出一个小洞。

    长官冲两个随从摆摆手,平静地说,脱下他的军装……

    五里外的村子里,姑娘交给母亲两块大洋。姑娘红着脸说给我扯几身红衣裳吧……说好了,过些日子,他回来接我……

    袓国

    老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他的外孙。电视上气氛热烈,山呼海啸。主持人说,这不是比赛,这是战争!他的话让老人不屑地撇撇嘴,扯淡。

    这是战争?老人喃喃自语,战争会有这么多观众?我们误人丛林,周围死寂一片。似乎连苍蝇都没有一只,可是我们知道,对方的狙击手无处不在。我们走,走得很慢,我们爬,爬得很小心。我们猫腰,我们卧倒,我们匍匐前进,我们屏住呼吸,我们把耳朵紧贴地面。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你从来没有听过的静,一片叶子掉落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就像引爆一个地雷。我们战战競親地站起来,端着枪,往前走。噗一声晌,有人倒下了。他躺在地上号叫,向肚子里塞着打结的肠子。他求我们帮他,他说,再给我一枪。

    我知道这是比赛,老人对外孙打断他的话非常不满,不过跑上几千米。你看看他们的装备,运动汗衫,运动短裤,专业跑鞋,说不定还服用了兴奋剂……我们呢?钢盔!水壶!子弹夹!掉了扣子的军装!饥肠辘辘!我们趴在草地里,不敢动。中枪的兵还在号叫,他喊他的妈妈,喊他的妻子,喊他的女儿,喊他的祖国,喊我们。他啃着青草和泥土,他的嘴巴变成绿色。他求我们补他一枪,他说你们都是我的亲爹。他嚎了很久,声音小下来;他小着声音嚎了很久,终于只剩下喘息;他喘息着抽搐很久,终于不动。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他肯定恨我们。可是我们帮不了他,稍一抬头,就会像他一样死太。

    他们跑得都很快,老人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跑道上,我们是在丛林里;他们是职业运动员,我们是临危受命的战士。之前我们是农民,是学生,是修鞋匠,是教书先生,是医生……我们听从祖国的召唤,远离故土,来到前方。我们肌伏很久,终于有人跳起来,端着枪往前冲。他喊叫着冲向一棵大树,他把那棵树当成了敌人。他用匕首疯狂地戳那棵树,他把那棵树削成了筷子。又是噗一声响,他就倒下了,他被子弹掀开脑壳,他的脑袋冒着丝丝白气。一只眼球滑进嘴里,被他咬得喀喀作响。他吃掉自己的眼球,他一边吃一边冲我们笑。他人伍以前,是一家眼镜店的学徒。

    你在听吗?老人问他20岁的外孙,你不用紧盯着那个运动员,他跑得快,或者跑得慢,不过成绩不同罢了。可是在战场上,跑得快,就是生;跑得慢,就是死你机智敏捷,你骁勇善战,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稍不留神,你就会死去。你相信运气吗?战场上无处可藏,你只好相信运气。我们逃出丛林,经过一条小河。我们认为危险过去,却再一次中了埋伏。到处都是子弹,子弹悬浮空中,静止不动,你乱跑乱蹿,甚至稍微一动,就会撞上去。你让自己不动,你看手榴弹在空中炸开,你盯着弹片一丝一毫地接近你,慢慢扎进你的身体,一点点切开你的喉咙,你想躲,可是躲不过去。河水里漂着孤零零的脑袋和残肢,树桠上挂着的撕成长条的军装和缓缓燏动的粉红色肠子,树杆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和一職一跳的丝丝肌肉。

    第三圈了吧?他怎么还跑第三?老人歪着脑袋看他的外孙,体育有什么用?为了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就像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战争能得到什么?也许有人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正义与邪恶,侵略与解放,死得壮烈与苟且偷生,拼成炮灰与恭手相送,谁说的对?该信谁的?标准在哪里?我们只知道服从,哪怕明知送死,哪怕明知毫无意义。敌人画一个圈儿,枪膛上满子弹,手榴弹堆起小山,我们就钻了进去,像靶子一样被他们瞄着打。六十多个人全都被炸成肉泥,只有我逃了出去。我逃了出去,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跑得快。我什么都不想。我要什么正义?我要什么胜利?我要什么责任?我要什么壮烈?我只想逃命。我打光所有子弹,我把子弹全都打进水里。我扔掉空弹夹,扔掉水壶和干粮袋。我把枪也扔了。河水被格得滚烫,我就像在开水里蹦跳的虾米。虾米能逃出开水吗?靶子能逃离射击场吗?你知道这有多难。

    第五圈了吧?现在他的队友跑第一。老人指指电视说,我知道这是策略,队友为他做掩护,力保他的金牌。战场上也有队友,战场上的队友叫做战友=我逃出来,我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我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我好像梦见你的外婆,又好像谁也没有梦见。我挣扎着站起来,拄一根棍子往河的下游走。我极其狼狈又极其虚弱,一只蚂蚱就能将我踢倒。我走啊走啊,突然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低头看,就知道是中弹了。那一枪打得真够狠,那一枪将骨头击得粉碎。可是,我跟你说过,那一枪,是误伤,是自己人送给我的。后来他们说因为我戴了敌人的头盔。我不戴敌人的头盔我戴谁的头盔?我的头盔早被手榴弹拧成麻花,我得活着,我需要头盔。自己人没送我头盔却送给我一颗子弹,他们是我的战友。

    只剩最后一圈了吧?现在他终于跑到第一。只要保持到终点,这就是一块足可以让他享用终生的金牌。老人喝口水,说,对这场比赛,他肯定会一辈子心存感激。可是我痛恨那场战争!它不仅让我失去六十多位战友,还让我在下半生里,经历了太多别人不曾经历的苦难。我回来,回到祖国来,几年以后,竟然被投进监狱!知道原因吗?因为我没有在战场上死去!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你活着?有问题!被怀疑通敌,吊起来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胡乱招。胡乱招了,罪行就重了,打得就更惨。打得更惨,再胡乱招……一个人被折磨得受不了,就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多了,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时我没有信仰。那时我什么也不信。正义,道德,荣誉,因果,法律,宗教,民族,祖国……什么都不信。他们不允许我睡觉,不允许我喝水,不允许我见你外婆,不允许我自杀……我在祖国以外的地方经历过一场战争,拣回一条命。我回到自己的祖国,那时,我认为这条命,熬不过去了。嗷——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兴奋的长长的嚎叫。第一!他紧紧拥住身边的外孙,金牌!第一!

    老人身披一面国旗,绕着屋子跑。老人跑得很慢,可是他的确在跑。老人把国旗抖开,他像战场上的旗手。老人激动难耐,老人泪流满面。老人拄着拐杖,他只有一条右腿……

    第四辑 太阳裙

    躺着睡觉的马

    一匹马累了,它决定休息。它把两条前腿跪下,再将两条后腿蜷起。它在草原上驰然而卧,像猫一样团着身子。它是草原上唯一一匹躺着睡觉的马。它是一个异类,没有马喜欢它。

    它告诉其他的马,其实躺着睡觉远比站着睡觉舒服。可是没有任何一匹马相信它。自盘古开天劈地,马们都是站着睡觉的,这是马的标志,更是历史和传统。躺着睡觉?没有马敢跟它学习。

    可是马群中有一匹马受伤了。它的一条后腿在一次奔逃中被狮子的利齿刺穿,虽然拣回性命,走路却一瘸一拐。伤口在夏天发炎,疼痛难忍。它决定躺下睡觉。它决心试一试。它真的这么做了。当它醒来,一个消息迅速在草原上的野马群里扩散开来:躺着睡觉,是如此美妙。

    一个奇特的现象在以后的几天里诞生并且延续。所有的野马,全都趴伏在地上睡觉。它们就像一只只猫或者一条条狗,睡得放肆、踏实和幸福。它们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它们的祖先们,一直不肯躺下来?无疑,站着睡觉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行为。它们为祖先们失去一种美好的感受和体验而惋惜不已。

    可是那天,休息中的野马群遭到狮子的伏击。三只狮子从三个方向攻击了它们,对它们大开杀戒。马们在头马的带领下奋勇突围,它们用健硕有力的后腿燈踢着进攻的獅子。那次突围,它们失去了六位伙伴,包括那匹受伤的马。其实遭到攻击是常有的事,伙伴被屠杀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一下子死掉六位伙伴,还是头一次。最后它们得出结论,所有的一切,只因为它们选择了躺下睡觉的姿势。这种姿势太过舒服,让他们的警觉性大大降低。并且,不可忽略的是这使得它们多出一个站起来的动作。这动作让它们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马们痛恨这匹躺着睡觉的马。它们不能够原谅它。它们把它驱逐出野马群,让它独自面对危险。伤心的马失去了集体,它变得多愁善感,郁郁寡欢。

    它仍然躺着睡觉,就像一条狗。它把耳朵紧贴上地面,时刻感觉着周围的危机四伏。三只狮子再一次从不同的方向向它发起攻击,它早早地一跃而起,将麻子远远地甩在后面。它站在一个土坡上嘲笑被它甩掉的狮子,嘲笑赶它离开的同类。它试图用它的经历说服野马群里的同类,它想说,我们完全可以像狗一样用耳朵感知危险。它试图回到它们中间。没有用,仍然没有任何一匹马相信它。它们不想被它说服。一它们曾经亲眼目睹六位伙伴霎间被狮子的利齿撕成碎片。

    它只好继续独自生活,尽管他是那样怀念他的集体。许多年后它老了,步履蹒跚。它依然保持着瞀觉的耳朵,却无法保持敏捷的身手。终于,在一个黄昏,一只同样老迈的獅子攻击了它。它拼命奔逃,却没有成功。被撕碎的一刹那,它没有恐惧,只剩下忧伤它想,当它死后,这世上的马,将再也不会躺下。

    它的故事在野马群里流传。没有颂扬,只剩下怜悯。马们只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匹躺着睡觉的马,落人了狮子之口。所以它们的教训是,无论如何辛苦和疲劳,都绝不能够躺下。尽管站着睡觉的马,也常常遭受攻击,也常常面临屠杀和死亡。

    脑袋

    下班时候,孙剑被小刘悄悄拉到一边。孙剑问有事?小刘说朱胖和沙肥有饭局。孙剑微微一愣,脸沉下来,是为牛娃的事吧?

    朱胖和沙肥是孙剑大学里喝过鸡血酒拜过把子的好兄弟。遇到打架,三个人一拥而上,砖头石块满天飞,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他们被收进派出所两次,每一次都是牛娃让父亲将他们保出来。牛娃也是他们的兄弟,排行老大。可是他文质彬彬弱不禁风,没有一点老大的样子。但是他有心机。他读了很多书,心理的,法律的,哲学的,社会学的……孙剑戏称牛娃是四兄弟里的军师,而自己,区区莽夫罢了。

    毕业以后孙剑进到机关,牛娃和父亲一起开起煤窑。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现在孙剑是市安全生产办主任,而牛娃早已经富甲一方。据说他有六个保镖;据说他有八个老婆;据说他和市长称兄道弟;据说他咳嗽一声都能让地皮跟着颤抖。这就是钱的魔力。钱让他一手遮天,无所畏惧。尽管他仍然像一位文弱书生,可是背后再也无人叫他牛娃——都喊他牛魔王。

    前些天牛娃的煤矿发生事故,上报伤一人,损失三十万,都信。孙剑也信。别人信完就完,孙剑信完却暗中调査。调査完,就不信了。从矿工战战親親的表情里,从村民躲躲闪闪的眼神里,孙剑读出另外的东西。终有一位老农挺身而出,说矿难死掉四个人;又有一位大嫂说,是五个;又有老太太说,是六个。数字如同拍卖会般愈发惊人。孙剑顿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人命关天,这事牛娃怎能瞒过去呢?上有调査组,中有他,下有百姓,再往下,四个或者五个或者六个冤魂,怎能瞒过去呢?更何况,调査组上面,还有一方苍天。

    朱胖沙肥请吃,必是为牛娃的事情。暗访只有办公室秘书小刘知道,孙剑想,显然是小刘把他卖了。

    然时洒桌上却始终无人提及牛娃和矿难。吃完饭,孙剑欲走,却被小刘拉住。小刘说玩两圈麻将吧……难得你们兄弟聚到一起,放松一下。说着话三个人排出钱来,孙剑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每个人面前都是厚厚四摞钱,像一排攻无不克的子弹。就玩四圈吧!小刘的眼睛里带着哀求,又没有旁人。孙剑叹一《气,坐下,低头,抬头,再低头,再抬头,两只手绞到一起,然后攥起拳头,猛击桌子。那就豁出去!他的眼睛瞪得通红,就按大学里的规矩!

    大学时,四兄弟偶尔也会搓麻将。那时他们并不上进。

    正如孙剑所料,四圈不到,桌上的钱就全归了孙剑。孙剑笑着,把钱垛成一座山,然后猛地抽掉最下面的一摞,哗啦,钱山就倒了。孙剑再笑笑,说,山空了,山就塌了。

    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不过抽走一万块,山就塌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一万和十二万,哪个重要?

    小刘急忙站起来,抓起钱往孙剑怀里塞。您都拿着,小刘说,牌场上就图个输贏……

    孙剑推开小刘,看着朱胖和沙肥。刚才怎么说的?一按大学里的规矩。你们早忘了那规矩吧?输贏,弹脑瓜壳,一块钱一个。钱是牛娃给你们的,那么今天,我该弹牛娃十二万个脑瓜壳,是不是?

    都愣住了。鸦雀无声。

    孙剑说,你们代表牛娃给我送钱,你们每个人就该代表牛娃挨上四万个脑瓜壳,对不对?

    三个人尴尬地笑。

    孙剑说,凭我这手劲,四万个脑瓜壳得让你们死过去四十次……那我就开开恩,一万块钱一个,每人弹四个,好不好?

    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到做到。他将手指绷紧成弓,三颗脑袋顿时如同熟透的西瓜般嘭嘭有声。三个人龇牙咧嘴,嗷敷怪叫。

    所有脑壳弹毕,孙剑吹吹手指,说,很痛是吧?弹在你们脑袋上,你们当然痛;但有些事,弹不上你们的脑袋,你们就不痛。谁痛?矿工痛!矿工的家人痛!一万块钱不过弹一下你们的脑袋,一万块钱却能买下矿工一顆脑袋!你们痛不痛?痛不痛?奶奶个熊!

    孙剑甩门而出,走上大街。夜已很深,远处是黑黝黝的群山,近处是亮闪闪的霓虹,孙剑的神志,竟然有些恍惚。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拨一个电话。妻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马上……妞妞睡了吗?妻子说刚睡,刚才还念叨你……孙剑说睡了就好,我马上回去。他的脸上荡起满足的笑,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上了出租车,孙剑再拨一个电话。他说二奎明天我们聚一下吧,我想在你那里办一份意外伤害保险……万一哪天伸了腿,也好给她们母女留点口粮钱。那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孙剑微微一笑,说,方才小神闲来无事,连弹牛魔王十二个脑瓜壳……

    老乡

    满仓的皮鞋开胶了。他只有这一双皮鞋。

    他找到街口的修鞋匠,说,修鞋。鞋匠抬头看看他,再低头看看鞋,说,稍等。鞋匠戴着花镜,嘴里咬两根鞋钉,正给一只黑色的高跟鞋钉掌。满仓坐下来,贪婪地嗔着高跟鞋散发出来的热哄哄的气息。鞋匠说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满仓说我是杨县的。鞋匠就停下手里的工作,他说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杨县味。您杨县哪的?满仓说怎么了?您也是杨县的?鞋匠说是啊。您杨县哪的?满仓说我杨县洪家沟的。鞋匠说真巧!我是李家沟的。咱俩老乡!满仓就咧开嘴快乐地笑。他说真不容易,竟在这里碰上了老乡。

    补好了鞋,满仓问多少钱?鞋匠说算了吧,乡里乡亲的。满仓说怎么能算了呢?该多少是多少。鞋匠说应该两块钱,您给一块钱算了。满仓就给了他一块钱。鞋收好钱,说,老乡常来坐。满仓说那肯定那肯定。

    这件事是满仓说给我听的。他心花怒花的样子让我怀疑街口修鞋的不是鞋匠,而是美国的现任总统。也难怪满仓高兴,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主动给他打过五折。甚至,如果今天满仓再实在一些,那修鞋的钱,就完全可以全部省掉了。

    不过我还是把满仓奚落了一通。我说满仓,你怎么把祖宗给卖了?满仓说我怎么卖祖宗了?我说你他娘的明明是柳县的,什么时候你又变成杨县的了?满仓说逗他玩嘛。再说,还能省下一块钱呢。我说省下一块钱你就卖祖宗?你祖宗就这么不值钱?满仓说卖祖宗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可是我和他攀老乡就能省下实实在在的一块钱,你说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我说去你娘的抽象!被你爹知道了还不拿斧子劈了你!满仓不满地盯着我,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弱智!

    第二天我的皮鞋就坏记得头天晚上睡觉前,它还是好的,早晨起床,那皮鞋就开了线,成了鳄鱼嘴的模样。我说满仓是不是你偷偷搞坏了我的皮鞋?满仓不置可否地坏笑。他说,去修鞋吧。

    这样我就见到了被满仓叫做老乡的鞋匠。鞋匠五十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守着一个很小的修鞋摊,看来生意还不错。鞋匠见了满仓,说,来了?满仓说来了。还带来一位朋友。我冲鞋匠笑笑,麻烦您修修鞋,鞋后腚开线了。鞋匠看看皮鞋,再看看我,说,听口音,您也不是本地人?满仓急忙说’他也是杨县的。鞋匠的眼睛就亮了。他说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杨县味。您杨县哪的?我说我周家沟的。鞋匠说真巧!我是李家沟的。眼里却露出狐疑之色。满仓说不算巧。你李家沟的他周家沟的,这能算巧?快修鞋吧快修鞋吧鞋匠就一边修鞋一边嘀咕,这城里老乡怎么这么多?

    修好了鞋,我问多少,鞋匠说刚才您说自己是周家沟的吧?我说如假包换=鞋匠说那算了,乡里乡亲的。我说怎么能让您赔呢?该多少是多少。鞋匠说应该两钱块,不过您给一块钱算了。我就给了他一块钱。鞋匠收了钱,冲我们摆手,常来坐啊!

    那天我认为,其实满仓说得挺有道理。卖了祖宗,也不过那么回事。我们并没有常去坐。毕竟在一个修鞋匠面前坐一只马扎,远不如躺在床上睡觉舒服。可是那天傍晚我和满仓都有些闷,满仓就建议去找修鞋匠聊会儿天。说不定,还能跑他一顿小酒呢!满仓满脸无耻地说。

    我和满仓就去了修鞋匠的摊子。我们一直走到鞋匠面前,他却仍然没有发现我们。那天鞋匠的生意出奇地好,我看到他旁边至少堆了十双皮鞋布鞋旅游鞋人造革鞋。鞋匠的脸上淌着幸福的汗,一边用手摇着钉线机,一边和坐在马扎上的一位中年妇女聊天。

    鞋匠说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女人说不是。我槐县的。鞋匠惊呼,啊?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槐县味。您槐县哪的?女人说怎么了?您也是槐县的?鞋匠说是啊。您槐县哪的?女人说我山后王家。鞋匠马上露出单纯的笑。他说真巧!我山后孙家。咱俩,老乡!

    我和满仓掉头就走。走着走着满仓突然放声大笑。他说看来卖祖宗这样的事,并非咱俩独创。我说那是,满仓你现在最想干什么?满仓说我现在最想把那个鞋匠杀了吃肉。

    我使劲拍拍满仓的肩膀。我说,真巧!英雄所见略同!

    歌手

    歌手站在舞台,汗流满面。她用一只手轻抚胸口,她感觉心脏变成燃烧的炭。很小的舞台,她往前跨出几步,就碰到离她最近的桌子。桌边歪着三个男人,喝着酒,顿着酒嗝,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浑浊的光芒。正是上座高峰,每个桌边都坐满了人,桌上的啤酒瓶密密麻麻。音乐声箱耳欲聋,歌手把嗓音扯得很高——她感觉嗓子深处已经开裂。

    歌手是两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之前她参加了很多比赛,试考了很多学校,可是却总是被无情地淘汰。于是她想到酒吧,想到站在狭小简陋的舞台上,面对着慵倦或者疯狂的酒客。每天她需要演唱一个半小时,可以賺到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她把它抖出喀嘹嚓的脆响,那是她全部价值的体现。

    男友是在酒吧认识的,留长长的头发,眼睛挑着,弹一手好贝斯。男友喜欢叫她“蜜糖”,有了他,歌手在城市里并不孤独。一个月前男友为她介绍一位朋友,三十多岁的单身女子,开着一家公司。那女人很时鬈,很漂亮,身段窈窕,谈吐优雅。那夜歌手喝多了酒。歌手问你们认识多久?男友说半年。歌手说可是你以前没有替我介绍。男友就不说话了。他低头抽烟,鼻翼如大理石般坚硬和苍白。几天后男友去了女人的公司,他说他想试一份白天的工作。白天的工作,男友说,白天里有阳光。

    今夜歌手又喝多了酒。她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唱了《甜蜜蜜》,唱了《欢乐颂》,唱了《好心情》,唱了《牵手》,唱了《卡门》,唱了《To Be Loved》……有人发出尖叫,声音高亢刺耳。有男人跑上舞台,用极绅士的姿势递她一瓶啤酒。她接过,笑笑,音乐的轰鸣声中,一饮而尽。不喝行吗?当然不行。唱酒是节目的一部分,或许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对酒客们来说,歌手喝酒,远比唱歌刺激。

    又有人跑上来,又一瓶啤酒塞到她的手里。一曲终了,她脖子一仰,一瓶酒再一次喝光。她喝酒的速度很快,因为伴奏又响起来,她得为酒客们唱下一首歌。

    喝到第六瓶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晕。仍然有啤酒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那是酒客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她将很多啤酒洒到胸前,她感到酒液的阵阵凉意。她穿着单薄的白色丝质演出服,尽管又蹦又跳,可是她仍然感觉手脚冰凉。是岁末,街上正飘着雪,她却不知道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

    她已经喝掉九瓶啤酒。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即将爆炸。她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成样子,狼狈得就像酒店里醉酒的陪吃小姐。有男友在的时候,她会把酒递给男友一瓶,男友便会在一片尖叫声中替她喝掉。现在她找谁呢?狭窄的舞台’她找谁呢?暗仄的酒吧,她找谁呢?偌大的城市,她找谁呢?拥挤的世间,她找谁呢?有时候,喝得慢了,酒客们便会跟着架子鼓的节奏齐声髙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诺大的城市,拥挤的世间,她找谁呢?

    她不记得自己喝下多少酒。她只知道胸前湿成一片,嗓子钻心的痛。她踉踉脸跑往外走,她感觉自己在一个半小时里苍老了很多。冷风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她将风衣裹紧,整个人更加单薄娇小。到处白皑皑一片,她认为自己是遗忘在雪地里的一只舞鞋。

    晕,她扶住一棵树剧烈呕吐。有男人在不远处盯住她看,雪地里如同无所事事的鬼。似乎她吐了很久,她感觉吐出了自己的胆汁。

    喝得不少?男人走过来,问她。男人有着粗短的脖子和臃肿的身躯,镜片后的眼睛闪出蓝幽幽的光。

    她看男人一眼,抹抹嘴角,笑笑。她迈开腿,有雪片落进她的脖颈。

    你,多少钱?男人在身后问她。

    什么?

    我是问,多少钱?男人跟上来,与她并肩。男人的表情并不猥琐,甚至带着几分清澈和腼腆。男人是认真的。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有事业心,有责任感,可是他们并不拒绝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她想大骂男人几句,可是她张了张嘴,终未开口。男人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是她自己。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她不该如此狼狈。她不该孤身一人,她不该当一名酒吧歌手。甚至,她不该来到这个城市。可是,如果不来这个城市,她怎么能够,认识她的男友呢?

    想到男友她笑了。她知道她将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幸福时光。男友会在他们租住的小屋里等着她,或许为她冲一杯咖啡,或许为她榨一杯解酒的萝卜汁。更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寒冷的冬夜里,他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堂。

    她打开门,却僵住了。屋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孤寂百年。一盏灯摇曳不止,光影浮动,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凝上冰霜。写字台上留着一张简短的字条,一把漂亮的贝斯斜倚墙角。

    “我喜欢阳光,分手吧。”

    歌手看一眼,发出一声短呼。再看一眼,双手便捂了脸。

    最髙雅的画作

    贵妇人把画家请进屋子。贵妇人说,亲爱的保罗,可以开始了。

    画家点点头,掏出画笔。不过夫人,画家说,您完全没有必要化妆。

    哦,保罗,我想你搞错了。贵妇人说,我不是让你画肖像,我是想让你给我画一副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

    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画家愣了愣,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因为每个人都说我太过俗气!贵妇人的声音尖了起来,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邻居、我的美容师、我的心理医生、宠物店老板、街头流浪汉……他们会偷偷说,嘿,瞧见那个臃肿难看的肥婆了吗?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听交响乐,不看歌舞剧,看不懂艺术品,不参加任何慈善活动。她的屋子里绝没有一个石裔人像,墙上绝没有一副像样的画作,酒柜里绝没有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她的眼睛里只有钱。钱,钱,钱,钱是什么东西?

    钱是什么东西?画家笑了。

    当然是好东西。贵妇人说,喜欢钱有错吗?我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那是我丈夫辛辛苦苦赚来的。

    那就任他们去说吧。画家说。

    那可不行,我一定得改变他们的看法,我可不喜欢别人嘲笑我一辈子。贵妇人说,所以,下个星期开始,我打算去剧院听交响乐,看歌舞剧,去博物馆欣赏艺术品,参加一些慈善活动……我还会去买几件像样的摆设,并且,墙上,一定要挂一件高雅的画作。保罗,我知道你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不过你得完全按我的意思去画……很简单,将众多元素融合到一起,使之成为-件世界上最高雅的作品……

    没问题。画家点点头,摆开架式,我们开始?

    我们开始……首先,要有一位主体。贵妇人想想说,上帝或者神明?太普通。浴女或者农夫?太落伍。这样,你在画面最突出的位置,画一位杰出人物吧。比如科学家、作家、外交宫、政治家……

    画好了。画家说,他集政治家、外交宫、作家、科学家于一身,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几近于神……

    然后呢,你应该在画作上表现出人类不同与其他物种的高贵与智慧。贵妇人说,比如,一串阿拉伯数字……

    照您的意思办。画家说,然后呢?

    容我想想。贵妇人说,对了,似乎应该描上复杂细密的花纹,使画面更生动,变得更髙雅。花纹就是历史,就是世界,就是美……我说的没错吧?没错。画家说,接下来呢?

    应该再加上一句话吧!贵妇人说,一句有意境、令人敬畏、表达信仰的话。“我们信仰上帝”,你认为这句话如何?

    非常好。画家说,还有吗?

    你该让整个画作呈现出一种灰黑色的主调。贵妇人说,稍偏一点蓝吧……有一种宁静和庄重之感……总之别太艳丽,那样太俗……

    是的。灰黑色,偏一点蓝。画家说,现在这副画基本完成,您想看看吗?先不急看。贵妇人想了想,说,总感觉还有些单调。人物,图案’数字,一句话……好像缺点什么吧?

    缺风景。画家笑着说,风景,建筑,画作主远的主题。

    对。贵妇人点点头,再添点风景吧!

    可是画面已经很挤……

    添在反面吧。

    添在反面?画家问,您确定吗?夫人。

    我确定。贵妇人说,是的,添在反面……反正我已经为这副画花了钱……反正你说过,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我相信这并不过分。

    当然不过分……那就画个教堂,如何?

    画个纪念堂吧!贵妇人兴奋地说,费城独立纪念堂!我喜欢费城独立纪念堂!想想看,伟大的人物,复杂的图案,神秘的数字,令人尊重的话,宁静庄重的色调,代表和平的独立纪念堂……上帝啊!我相信,’这绝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有价值的画作!

    画家笑了。他把完成的画作递给贵妇人。

    贵妇人的面前,一张标准的百元美钞。

    父亲的游戏

    两天前,儿子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现在,父亲要送他回去。

    他们来到火车站,却在候车室的人口停下来。两个人盯着安检仪的小屏幕,那上面不断流动着各种箱包和编织袋的轮廓。

    男人说看到了吗?把行李放进去,屏幕上就会照出行李里面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一个脸盆……这应该是一床被子……这个,一双皮鞋吧。可是,它为什么能照出里面的东西呢?男人低下头,问他七岁的儿子。

    是X光的原因……你昨天跟我讲过的。儿子说。

    男人满意地点头。他说是,是乂光。只有X光,才能把东西变透明了,我们才能看见它的里面。

    男人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那上面沾着点点泥水的痕迹。男人头发凌乱,目光是城里人所认定的那种卑微。看得出来他在某个建筑队打工。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从家乡来到城市,散落到各个建筑工地。然后,用超负荷的劳动,维系一种最底限度的期望。

    男人说要是人钻进去,内脏就会清楚得很。这东西,就是你娘给你说的医院的X光机。

    儿子使劲点点头,表情很是兴奋。

    安检员不屑地撤了撇嘴。如果说开始男人的话还有些靠谱儿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男人冲儿子笑笑,你看好了……

    然后他就做出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突然扑向安检仪,蜷了身子,像一个编织袋般趴伏。安检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传送带把男人送进安检仪,屏幕上出现男人趴伏的瘦小轮廓。几秒钟后,男人被安检仪吐出。男人爬起来,满面红光。

    安检员冲过来,朝男人吼叫,你发什么疯?

    男人姐尬地笑。他说,我和儿子做游戏呢。

    做游戏?安检员怒火冲天,你们拿安检仪来做游戏?这东西对身体有害你不知道?

    男人慌忙朝他眨眼。安检员正大喊大叫,忽略了男人急切的眼神。男人飞快地拉起他的儿子。男人说,走,我们去等火车吧!

    他们来到候车室,找两个座位坐下。男人问儿子,你刚才看清楚了吗?

    儿子说,不是很清楚。

    男人说没关系,你看个大概就行了。得了肺病的人,肺那儿会有一个很大的黑影,你看见我有吗?男人跟儿子比划着肺的位置。他比划的并不准确。

    是,你那儿没有黑影。儿子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我们多聪明,我们骗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大夫说我们在做游戏,他竟信了。他竟没收我们的钱。你看看,我早说过你也能当大夫嘛。

    是啊是啊。儿子两眼放光。

    回去,你娘问你,你陪着你爹去看x光了吗,你怎么说?男人问。

    去看过了。儿子说。

    去哪个医院看的?男人追问。

    去火车站医院看的。儿子冋答。

    好儿子。父亲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我们拉勾吧!父亲伸出手,勾住了儿子的小指。他们仔细地拉勾,每一下都很到位。

    告诉你娘,我的肺病早就好了,别再让她担心。也别再让她把你一个人送过来,陪我去医院。男人站起来。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好。儿子使劲地点头,你的肺上没有黑影,我和娘都知道你的病早好了。

    男人笑了笑。他再一次捏了捏儿子红扑扑的小脸。

    男人把儿子送上了火车,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他还得赶回去干活。他还得在这个城市里拼命赚钱。他要把赚来的钱全部带回家。家里需要钱,他不敢去医院检查他的病。哪怕,只是挂个门诊,然后照一张X光片。

    男人走得有些急。他轻轻地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夹着淡淡的血花。他紧张地回头,却想起儿子已经上了火车。于是男人笑了。刚才他和儿子做的那个游戏,让他满足和幸福。

    无奈酒阑时

    眷夜雨霏霏,打湿怡春院朦胧的灯火。

    糖儿的目光也是湿的,两手轻抚米东粗植的脸颊。米东问宏掌柜是赎吗?糖儿说,也可能,娶了。红烛燃得正旺,糖儿白皙的手几乎可以透过烛光。远处传来钟声,时间没有因下雨放慢脚步,没有为糖儿和米东放慢脚步。糖儿起身,默默取了竹盘里的点心递给米东。点心塞满米东的嘴,却并不咽下去。他的腮帮子凸起很髙,阻挡了两滴试图落下的泪水。

    米东一天没有吃饭。他用所有的钱换取糖儿的一夜。那些钱他攒了半年,他认为很值。上次与糖儿相见,还是半年以前。他与糖儿,一见钟情。有些人就是这样,刚认识,却感觉相识百年;刚分手,又感觉离别百年。

    因为有了糖儿,怡春院变得妩媚并且纯洁,美好并且髙贵。太多男人想为她一掷千金,这是能够见到她的唯一办法。可是糖儿太高贵了。因为髙贵,便有了选择的权力。——她不能够走出怡春院,却能够选择男人。——可以进出糖儿房间的男人并不多。

    那夜米东和糖儿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时米东说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柜会为你赎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远。淋着雨,长发披散。片刻后宏掌柜出现在怡春院门前,没有打伞,红色的长袍似一朵盛开的花。五个下人挑来五担银钱,哗哗哗哗哗,齐齐倒在门前,怡春院即刻银光闪闪。又有人从车上卸下一匹匹绸缎,喊着号子搬进怡春院,怡春院宽敞豪华的大堂于是被细腻光洁的绸缎塞满。还没完,后生们扛着几个箱子上楼,打开,鸨母的眼睛就直了。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些东西,买十个糖儿都够了,何况被宏掌柜看上的东西根本不用付钱。一鸨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酣若桃花的糖儿款款而下,提一只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柜问可以走了吗?糖儿浅笑着点头。宏掌柜冲门口击一下莩,唢呐就响起来了。几位女人上前,帮糖儿换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轿停在门口,轿帘上绣着吉祥华丽的图案。

    那夫镇上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天。那天镇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一宏掌柜早就排好了银两。

    这让人怀疑宏掌柜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事实上他不过娶了一位妓女——尽管她叫糖儿,尽管她闭月羞花高雅髙贵——她还是妓女。

    宏掌柜娶走糖儿,怡春院就此关门。鸨母赚够一百年才能够赚到的钱,她没有继续拼命的理由。再说,没有糖儿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么?

    糖儿和宏掌柜从此过起快乐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唤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儿。后来,糖儿也唤自己宏太太。

    有时糖儿对宏掌柜说,我想米东了。宏掌柜笑笑说,请他来吃饭吧!糖儿说,别,不方便宏掌柜不听她的,派人去找,却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又想米东了。宏掌柜说,请他来吃饭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东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消失了。那个米东,每一天都可能饿死。

    似乎日子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无休无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闯进了宏府。

    官差闯进宏府,糖儿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宏掌柜也不知道,或许官差们也不知道。总之一夜间,宏府的所有财产被没收,所有人被投进监狱。又过了几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被发配边疆,包括宏掌柜,包括糖儿。

    二十余人从镇上出发,行走几百里以后,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几百里,便只剩下糖儿和宏掌柜。那是真正的地狱之行。发配的另一个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东出现了。

    米东出现了,提一个小口袋,胡须飞扬。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面前,说,换两条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们笑,宏掌柜和糖儿也笑——对他们来说,这点钱只能换一只喂猫的瘦鸟。米东重复’换两条命。差人们商量片刻说,一条。米东说,两条!差人们说,再还价连你一块砍了。米东看着糖儿,糖儿看着宏掌柜,宏掌柜看着官差。宏掌柜说,换糖儿吧!糖儿说,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钱,终换走了糖儿。两天以后,宏掌柜死在发配途中。

    米东用三十年的时间攒了一袋银钱。他要去怡春院赎出糖儿,他认为那些钱足够了。他不相信糖儿会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儿也会老去。可是糖儿已经老去,一起老去的还有米东。上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是二十岁。三十年光阴已过,两个人身体狗偻如弓,皱纹堆积如山。

    他们住进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儿常常对米东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说,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儿说,太远,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再说我们去看看他吧。糖儿说,不要,不方便……

    就这样又过三十年。八十岁那年,糖儿和米东,在同一天,无疾而终。

    牡丹

    从前有位书生,喜欢夜读,喜欢喝酒,更喜欢夜读时喝酒。书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书生喜爱。这样书生在喝酒时,总是省下一滴,留给牡丹。日久天长,这牡丹得了人气,化成仙,夜夜幻为倾国倾城的佳人,陪书生喝酒读书下棋吟诗。至于后来书生有没有中举,他们有没有结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一让我感兴趣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这故事很让我兴奋。因为我也有一棵牡丹,还因为我也是一位书生。确切说我是一位作家,再确切说我是一位不得志的三流作家。对我来说,能有一俏佳人儿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几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于丹送来的。于丹就楚一位美人。于丹凤眼楼唇,皮肤像锦缎般光滑,气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连同花盆送给我,然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阳的窗台。我说明天我就去买瓶茅台浇浇它。于丹说你敢?她的凤眼瞪起来如一泓秋水,令我痴迷。

    于丹常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赚了八万,阿乙赚了十八万,阿丙赚了二十八万。我说瞎子阿丙?她说是民营企业家阿丙。那时我正在绕灌我的牡丹。却不适用酒,我还不至于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营养液的水。我盼望这棵牡丹能够早日鼓出娇艳且富贵的花苞。

    我的牡丹虽然不能幻为佳人,可是夜里却常有佳人伴我,是于丹。于丹陪我喝酒读书下棋吟诗,令我尤比欢悦。有时天很晚了,我说别走了,住下吧。于丹就住下。我们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这时我常常出现幻觉,觉得牡丹就是于丹,于丹就是牡丹。我看着于丹近在咫尺的粉脸,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仍然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继续执迷不悟地说,牡丹。于丹就伸出她长长的手指,掐我的脸。很痛,痛得让我舒服。

    在没有幻觉出现的时候,我把于丹定位为添香的红袖。可是我读书写字都不点烛,所以,事实是,于丹从来不曾为我添香,充其量,她只会用她学过有关微机的粗浅知识,优化我电脑的windows系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变胖,牡丹也开始变胖。我给牡丹更换了更大的花盆,却没有能力给自己更换更大的房子。于丹说,明年,牡丹也许就开花了。然后她再一次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今年阿甲赚了五十万,阿乙赚了六十万,阿丙赚了八十万。我说怎么阿丙总比别人赚得多?她说当然,阿丙是最有才华的一个。

    我没有见过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长得又矮又胖,打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戴着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想写我的长篇小说。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写了五千宇。于丹说去年这时候呢?我说也是五千字。于丹说前年呢?我说五千六百字。于丹说怎么越写字越少呢?我说有一个自然段写得不好,被我删了。于丹撇撇嘴,她说你的小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完?我说明年吧。明年,也许就差不多了。于丹问能赚多少钱?我说两万吧,也许两万两千。于丹就蹦起来,吻我的脸。我的幻觉接踵而至。我看着于丹的脸,一本正经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电脑前紧锁眉头,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们相依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庆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这样省去了我怜香惜玉的时间和精力。每天,我不过赏它一壶自来水,而不是口红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又一年过去了,我变得更胖,牡丹却变得窈窕。于丹说这是它开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来一个更大的花盆。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完了吗?我说写了四千六百字了。于丹说去年这时候不是已经五千字吗?我说我又删掉一个自然段。于丹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完?我说明年这时候,应该差不多了。然后我和于丹开始喝酒下棋搂抱亲嘴,那天于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于丹说今年阿甲赚了八十万,阿乙赚了一百万。我问阿丙赚了多少?于丹说,三百然后她往门口走,走着走着又踅回来。她抱紧我,吻我。她没头没脑地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儿。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写小说,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里,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着我,还有于丹。

    正如于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将开出绚丽夺目的花儿,不开则已,一开惊人。

    我的思路开始顺畅和清晰,小说腹稿逐渐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键盘,十几二十几万字将会一气呵成。我想我必须好好睡一觉。等我醒来,我将一个月不吃不喝,直到小说完成。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牡丹开出大红的花朵,它一边打开身体,一边向我微笑。然后牡丹化为女人的形状,来到我的床前。她是那般惊艳,白处雪白,红处血红,细处纤细,圆处浑圆。她拉我起来,陪我饮酒下棋猜谜吟诗,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她的表情娇羞不安。后来我喝醉了,绅士般亲吻她的手指和脚趾。我一边吻她一边说,于丹。她说,我是牡丹。我继续说,于丹,于丹。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她惊呼一声,就不见了。我醒来,去看那花盆,花盆里只剩下花土,牡丹已经不见。我的牡丹仙子,终没能在天亮前回归。

    我听到乱成一片的鞭炮声。我探了头,看到美丽性感的露着肩膀的身披婚纱的于丹。我听到有人喊,阿丙,亲她一下。旁边的男人,就亲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髙髙大大,长着贝克汉姆一样的脸。他的领带打着漂亮的结,手指戴着金光灿灿恰到好处的戒指。他亲了于丹,于丹幸福地笑。

    于丹和我,同住一个小区。我们相隔,百步之遥。35岁的于丹像仙女一样陪了我十几年,我感激她。

    于丹任阿丙抱着,上了婚车。我看到,她的脑后,插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苞。

    轮回

    他熟稳地从树干上滑下,钻进洞穴。他用两块石头互相撞击,笨拙地燃起一摊火。是清晨,火苗照亮赭红色的洞壁,险些烧到他的草裙。他匍伏在洞口,眼睛瞪得雪亮。忽然他打起兴奋的忽哨,石斧陡然划一道凶狠的弧线,准确击中一只野羊的头颅。野羊惊恐地翻一个跟头,狂奔而去。他爬起,拾起石斧,紧紧追随。他一边跑,一边把石斧在一块很小的石头上反复打磨。他试图在石斧上,磨出一个锋利的刃。

    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开朗。野羊一蹦一跳,闪进森严的大殿。这时石斧变成铜斧,闪烁着耀眼的黄橙光芒。大殿里香气简:氳,歌舞撩人。有人身穿华丽的长衫,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开。突然匕首闪现。长衫人扔掉地图,手持匕首扑向威严的帝王大殿中乱做一团,叫喊声乱成一片。野羊乘机再翻一个跟头,逃出大殿。他无声地追出去。手中的铜斧,已经幻为锋利的宝剑。

    野羊在繁华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脚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全部。不断有身披铠甲的武士从他的身边经过。不断有逃荒的农民发出悲怆的哭声。远处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又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到处是鲜血和火光,哭喊和饥饿,硝烟和瘟疫,起义和镇压。他的宝剑优雅地飞出,再一次击中野羊的头颅。野羊回头看他一眼,抖动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的衣衫精干,他行走如飞,可是他追不上那只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诗歌和瓷器留在身后。他们来到草原,到处绿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鲜花很快被疯狂践踏,野兔和狐狸仓惶逃离。他知道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队。他们有着强壮的兵卒和战马,有着杀伤力极强的弓箭和长矛。他们有一位目空一切的强大首领,他们有一统天下的豪迈和雄心。他们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一面旗职飘起来了,半空中,忽啦啦响。

    野羊不断回头,却从来不曾停下。好几次他手中的长矛几乎刺中羊的身体,到最后,却总是被它灵巧地闪躲。野羊将他带到海边,那里的战船已经燃烧。炮弹像冰甚般落下,击起白色的海水和红色的火焰。惨叫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壮烈并绝望的调子。头插羽毛的将士面目狰狞,拳头紧握。他停下,端起枪,瞄准野羊,扣响扳机。羊警惕地跳跃,再一次冲进繁华的都市。

    是正午,太阳悬挂天空,就像红色的剪纸。一辆电车从城市中心驶过,将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绞首架。城市是红色的海洋,动荡并且狂热。雄壮的歌声在城市上空轰鸣震落毫不设防的云雀。然后城市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叹。再然后,城市又一次变得狂热,人们疯狂地涌上大街,夸张地释放心中的压抑和苦闷。

    沙漠里有蘑菇云升起,天空中有飞机掠过。蹴鞠变成足球,球场上山呼海啸;旗袍变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来。汽车就像甲虫,楼房好似森林。男人的头发披散至肩,女人的头发五彩斑斓。鸽子们聚集到广场,森林变成荒漠。有人说,诗人仍然活着,诗歌早已身败名裂……

    野羊带着他,穿越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广告牌。他的领带飘在身后,像跟住他的一个标签。各种肤色的人聚集到一起,惊恐不安。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切都在解冻,一切都在变质和发霉。天空中飞过一艘奇异的船。他知道,那只船必将抵达遥远。那叫星际殖民,或者叫星际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处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处都是坚冰。野羊奔向野外,那里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长枪将它瞄准,试图扣响扳机。却发现,那枪,早经变成一根长矛。他将长矛狠狠甩出,长矛软弱无力地親向野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他其实并不需要。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终极目的。

    世界并没有毁灭。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华的城邑。身边是金戈铁马,远处是飘扬的战旗。楼房变成茅屋,足球回归蹴鞠。诗人们站立起来,却无力吟诵忧伤的诗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个个尸体,幸存的百姓们,换上朴素的粗布衣衫。

    野羊逃进宫殿,宫殿威武森严。身着长衫的人还在,他将手中的匕首像标枪般掷向满头是汗的帝王。王移步闪开,一剑挥下。血光闪,长衫人仰天长啸。

    是黄昏,野羊回头再笑,逃进森林。低头看,长矛幻为铜斧,光泽正在流失。他在丛林中狂奔。他必须用铜斧将野羊杀虐。突然他被绊倒,铜斧扔出很远。扔出很远的铜斧发出清脆的响音,碎成不规则的两半。跑过去看,那不过是两块普通的石头。

    是夜晚。林中刮起疾风,吹起他破旧的草裙;天空划过流星,扯出暗紫色的尾巴。现在他失去唯一的武器。现在他必须放弃对羊的追杀。可是羊停住羊转过身来。羊再一次笑了。羊低下头,冲向他。羊锋利的犄角,恶毒地瞄准他的胸膛。

    他终成羊的猎物,他转身逃遁。羊什么时间学会了复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爬上一棵树,才能躲开一次致命的攻击。

    他爬上了树。他在连成一片的树间不停跳跃,如履平川。他摸摸自己的脸,那上面,长满密密匝匝的长毛。

    他并不惊慌,只剩下痛苦和悲伤。

    老爹打工去了

    老爹打工去了。他今年55岁,我打岁。也有人说我37岁,我搞不清楚。多少岁都一样,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儿子。

    老爹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我,还有老娘。老娘总是躺在炕上,总是在哼唧。老爹还没走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就哼唧。现在老爹都走了三年,她还躺在坑上,还在哼唧。老娘有一个纸盒,里面有些钱。有时候,她从纸盒里掏出—张钱,跟我说,栓子,去镇上买点盐囡来,再去黄大夫那里给我抓些药。我就去了。镇上很远,得翻一座山。我把她给的钱都买了冰糖和冰棍吃。冰糖和冰棍都很好吃。所以家里就没有盐,老娘就没有药。我27岁,但五阿婆和二柱爷都说我37岁,我搞不清楚。

    村里没几个人了。我在村里遛达,难能碰见一个人。五阿婆和二柱爷倒是常常见。他们每天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晒太阳,不动,只张着嘴喘气,像快死的样子。不过他们都还没死。五阿婆常常来我家,给我和老娘送点东西。她送来的东西都有一股臭味。她一来,老娘就乐了,拉着五阿婆说话。五阿婆说,再过20年,这村里,可能就没有活人了。我算了一下,再过20年,我47岁,或者57岁,怎么就没有活人了呢?我是识数的。但他们都说我是傻子,老爹,老娘,五阿婆,二柱爷,都这么说。

    老爹打工去了,三年没有回来。五阿婆说老爹肯定死了。我不信。我记得老爹临走前,摸着我的脸说,傻栓,爹回来捎好东西给你吃。又摸着老娘的手说,栓妈,我回来给你治病。然后老爹就走了。我去送老爹,我不想让他走,或者让我跟着他走。老爹往回赶我,我不听。老爹抓了石头扔我,有一块石头打在我头上,流了血。我坐在地上哭。老爹也哭。他哭,却没有回来,走了。那年我24岁,也有人说我34岁,我搞不清楚。

    老爹说,山下有叫城市的村子。有电灯,不缺水,地上种着草,大姑娘都穿裙子。我见过裙子,我姐有一条。我姐出嫁那天,就穿着裙子。山下来了很多人,打扮得很奇怪。他们说他们是开着汽车来的,但车开不上来,只好麻烦我姐走下山。我姐抱着老娘哭。我姐说,娘,我走了,你怎么办?老娘躺在炕上,不看我姐,只是哼唧。那时老爹还在家,老爹喝多了酒,流了很多鼻涕。他把鼻涕往土墙上抹,像一只狗对着一棵树撒尿。我知道,这是记号,怕迷路的记号。

    老爹打工去了。家里只剩我和老娘。老娘越来越臭,到了晚上,两只手总是胡乱地抓。我很害怕怕她突然死了。她死了,我就没有娘了。早上老娘对我说,栓子,看来你爹真的死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也快死了,你快点给我去抓药,再买点盐。然后他拿出那个纸盒,我看到那个纸盒里还剩一张钱。我接了钱,翻过山,来到镇上。我想吃几块冰糖,再吃根冰棍。我很馋,也饿。可是这次我想给老娘抓一回药,我不想老娘死。我抓了药回来,是傍晚了。老娘还是那种姿势,她躺在炕上,不哼唧了。我看见老娘胸前沾着她吐出来的绿洼洼的东西,两只漂亮的绿头蝇正往她的彝孔里钻。我喊了声老娘,她不应声。我就知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她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了。村子里还剩我和五阿婆。二柱爷也死了。前几天,走着走着摔倒了,啪一下,死了。

    老爹抹在墙上的鼻涕,结成黄色的干痂,现在我盯着它看,很害怕。所以我得去找老爹。五阿婆说老爹死了,老娘也说老爹死了,我不信。他只是去打工了,去山下一个叫城市的村子打工了。那儿有电灯,不缺水。

    老爹今年55岁,我27岁。也有人说我37岁,我搞不清楚。多少岁都一样,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儿子。现在家里没有人了,村子里也没有人了。晚上我守着我娘,流了很多鼻涕。我把鼻涕抹到墙上,像一只狗对着一棵树撒尿。

    我要去找老爹。老爹打工去了,我也要打工去了。可是,打工是什么意思呢?

    粉丝

    粉丝对他的偶像,狂热地喜爱和崇拜。他床头的墙上挂满了偶像的照片,书桌上堆满着有关偶像资料的剪报册,床头柜里塞满了偶像的影碟、歌碟和磁带。有时粉丝认为偶像也许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他常常在心中与偶像交谈。

    有天粉丝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他的偶像坠入了爱河。报纸上配了彩色照片,偶像小鸟倚人般靠着一位男孩,笑得很美很甜。这个消息让粉丝难受了很多天,他开始厌恶那个男孩,尽管那男孩也曾经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歌手。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粉丝对偶像的喜爱与崇拜,甚至几天以后,粉丝认为谈着恋爱的偶像比以前更有味道、更性感。粉丝默畎地为偶像祝福,他想,只要她能够幸福,自己受点伤,又有什么呢?

    偶像在一年之后结婚,电视里的一档娱乐节目播出了她的婚礼片断。场面豪华并且热烈,婚礼上有很多粉丝见过的娱乐明星的面孔。粉丝惊叹偶像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这么多朋友又怎么舍得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偶像的婚礼?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再一次加深,对她的喜爱几近痴迷。粉丝想偶像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从此后,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能说那些人的坏话。并且,粉丝觉得婚后的偶像更妩媚,更迷人。粉丝跑遍整个城市买她的影碟、歌碟和磁带,粉丝绝不错过偶像的任何消息。每一天,粉丝都在默默地为她祝福。

    让粉丝吃惊的是,偶像的婚姻闪电般结束;更令他吃惊的是,离婚后的偶像迎来了她演艺事业的巅峰。她同时做着十几个产品的形象代言人,她的电影不断地获得国际大奖,她专辑的销量不断创造着新的纪录,她频频亮相各种晚会和募捐活动。粉丝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婚,粉丝也不想知道。偶像婚姻的失败带来她事业的成功,粉丝认为她做得很值。现在他只知道偶像的大红大紫能让他有更多的机会从电视上看到她,那段时间,粉丝幸福得不能自拔。仿佛偶像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认为自。非常幸运。

    可是突然传出对偶像不利的消息,杂志上说偶像在成名以前,干过很多龌龊的事情。他们列出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子,他们说偶像一一陪他们睡过觉。

    这个消息让粉丝几乎惊呆,他不能够相信这是事实。他的理由是:如果他是偶像,他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既然自己不会做,那么,聪明的偶像怎么会去做呢?他憎恨那些泼偶像污水的记者,他认为他们阴险狡诈并且卑鄙无耻。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偶像出来辟谣,偶像哭着红红的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那一刻他有拥偶像人怀的冲动,他想让她靠着自己,哭个痛快。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下流:偶像那么纯洁和神圣,怎么可以随便亵渎呢?哪怕仅仅是抱一下。

    当然,粉丝知道他的偶像有缺点。可是他认为这并不重要。粉丝认为他喜欢偶像就足够了。偶像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偶像是心中的神。偶像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偶像的忧伤就是他的忧伤。有时候他觉得,他比偶像本人,还要了解偶像。

    那天他正上着网,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网页。是有关偶像的,一个恶毒的标题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点开,人就呆住了。是一段视频,偶像和一位男人在酒店的客房里搂抱在一起,然后摁灭了床头灯。那男人在娱乐圈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一句话,绝对可以决定一位女孩的前途。

    粉丝没有看完。他流着泪关机。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第三天清晨,有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吞下了很多片安眠药,又挥刀切腕。粉丝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还的机会。床头留了一张遗书,是写给偶像的。他说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痛苦,所以他要离开。可是他并不记恨偶像。遗书的最后,他祝她一生幸福。

    偶像在一个饭局中听她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情。她愣一下,说,打击?这也叫打击?多单纯的孩子呵!

    太阳裙

    乳白色的太阳裙,阳光下亮得刺眼。是父亲为她买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她兴奋地穿上,跑到院子,将自己旋转。太阳裙像葵花般绽放,笑声飘洒小院。那是村里唯一一件太阳裙,或许也是镇上唯一一件太阳裙。她没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庆,或者国庆。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她的太阳裙会让人们惊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每天放学,她都要套上太阳裙,在小院里舞蹈。父亲和母亲是她的观众,他们为她鼓掌和叫好。然后,她把太阳裙脱下,摘下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小心冀冀地叠好和放好。她常常做梦,梦中的太阳裙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幻成簇簇白云。她醒了,笑了,停不下来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现在就是。

    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褂子和裤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会换上美丽的太阳裙。她的太阳裙,会让破败的山村一片光鲜。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墙上突然多出很多标语。字写得很大,黑体,红色,像愤怒的拳头,像淋漓的鲜血。她只认识两个字,打倒……打倒什么呢?为什么要打倒?凭什么要打倒?她不知道。那两个字写得杀气腾腾,让她惊恐万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看到母亲黑色的脸。

    母亲的手里,拿着她的太阳裙。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

    她问,我爸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这裙子不能穿了3

    她问,为什么不能穿了?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突然母亲表情狰狞。她不知道那一刻,面前的女人,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旁边抓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她的太阳裙。母亲一边剪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剪。母亲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齿,将她的太阳裙撕咬得遍体鳞伤。后来母亲的哭和笑混成一体,变成疯狂且绝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远甚过母亲。她冲上前去,试图从母亲手里夺过太阳裙。她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低了头,一小截手指在地上无限悲凉地跳跃。

    那以后,她常常做梦。她梦见她的太阳裙飘落地面,成了一簇簇松散的芦花,随风飘逝。她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她恨父亲为什么会被打倒她恨母亲为什么要剪烂她的太阳裙。她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裤在村路上行走,那里烟尘滚滚,那是红色的海洋。有一块补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残缺的太阳裙。

    有关太阳裙的噩梦和她不停纠缠。后来,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满街都是长裙短裙太阳裙一步裙鱼尾裙,她也没有任何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她总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亲和突然疯掉的母亲。夏天里她穿着一本正经的长裤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太阳的影子里。她的粉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她需要在美发店里还原它们的颜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风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终于下决心为自己买一条太阳裙。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藏了近四十年,现在,她终于不能忍受。她对丈夫说,我想买一条太阳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阳裙。丈夫盯着她看。丈夫弄不懂她为什么要买一条小女孩才穿的太阳裙。丈夫认为臃肿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阳裙,将变得非常可笑。无疑,她的想法近似疯狂。

    她跑遍整个城市,终于寻到一条乳白色的太阳裙。她把太阳裙夹在腋下,贼一般逃回了家。她紧闭门窗。她旋转着身子。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绽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晚上她穿着太阳裙走出家门。她拐进一条胡同,低着头,走得很快。她只想在胡同里走一走,没有任何目的。她抬起头,发出一声惊恐瘆人的尖叫。她战战兢兢地跑回家,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丈夫说你怎么了。她说,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么打倒?他上了街,拐进那条昏暗的胡同。他看到墙壁上落着几个红色油漆涂成的大字。他把脸凑过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游打倒张三,打倒李四,打倒赵小明,打倒孙小华,等等。似乎这些字在这面墙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纷纷脱落。

    他推开门,他看到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手里提着那件太阳裙。他说,是有打倒,不过……他看到她的脸扭曲起来,身体颤栗不安。他说,不过,只是游戏……他看到她突然从身边操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无辜的太阳裙。他看到太阳裙转眼间变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他冲过去,他说你疯了吗?他试图从她手里夺过太阳裙。他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个跟头,从太阳裙下,蹦落到地上……

    木枪

    那些年月,一切都那样荒诞不经。

    唐宋被枪毙过一次。他和另外两人跪在那里,脑后顶了乌亮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着呼哨,霎间将两只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焰花般绚丽的七彩。死掉的两人是唐宋的同事,一秒钟前,他们的眼睛述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然后迅速消逝。

    唐宋从朝鲜战场回来,工作了几年后,就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他不停被人审问,拷打,批斗,躯体和信仰像麻花般被人扭来扭去。他和另外两名同事成了罪恶滔天的坏蛋,罪状闻所未闻。有人在桌子上摞起很高的砖头’让唐宋站上去,厉声问他,说不说?正迷惑着表情,砖头被人蹬倒。他从髙髙的桌子上訇然跌落,鲜血糊住了脸。人们把砖头重新摞好,再强迫他站上去,喝他,说不说?唐宋便嚎啕了。说什么呢?唐宋嘶喊,你们让我说什么呢?

    他们被关了半年。半年后,拉上了刑场。

    行刑的战士中,有一名是唐宋的亲侄。亲侄端着枪,把枪口对准唐宋的后脑,和另两名战士一样威武。那枪口一直在抖,唐宋想回过头,递给亲侄—个大度的微笑,可是他的脖子僵硬,身体风化成石雕。然后枪就响了,两名同事面朝下扑倒在地,身体急速抽搐唐宋被架起来,拖着往回走。有人对他说,你好幸运啊!

    三支枪,两颗子弹,唐宋挨了空枪。据说是上面的意思。三个人必须毙掉两个,留下一个。留下的人继续交待可能被遗露的问题。行刑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枪里有没有子弹。他们更像是在玩一个抓阄的游戏。他们抓到有子弹或者没子弹的枪,唐宋们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这些都是传说,即使多年以后,也没人能说清楚唐宋为什么能从刑场上活着回来。对于这件事,唐宋说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太过荒诞,即使是在那样的疯狂岁月。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当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亲侄告诉唐宋的,他说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枪毙唐宋。他领到的枪,其实是一只木枪。木枪平时被民兵们用来操练,遇到枪毙这样的事,就会拿出来壮威。木枪和真枪一模一样,除了不能发射子弹。他领到了木枪,他知道自己的叔叔只是被陪毙。——陪毙是那个年代的独特产物,是对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残忍和最致命的打击。后来他把木枪拿给唐宋看,那时历史已经硬生生刹住了车。把它挂在墙上吧!亲侄对唐宋说,民兵解散,我要来了木枪……您留着它——那段可怕的历史……

    唐宋摸着木枪。木枪以假乱真,冷冰冰的,曾经顶在他的后脑。唐宋说假如这是真枪,假如这枪里有一颗子弹,你会不会开枪?亲侄说这事不能假如,我顶着您脑袋的,本来就是一只木枪。唐宋说我知道是木枪,我只是假如。亲侄说如果是真枪的话,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轻轻笑了,他说吃饭吧。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亲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带来大包小包的礼品。

    唐宋知道亲侄不吃一切红色的东西。红辣椒,番茄酱,红鲤鱼,螃蟹……他会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亲侄有很严重的失眠,夜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恶梦连连。

    唐宋知道亲侄得了绝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现在亲侄躺在医院里,大夫说他不可能熬过今天。唐宋站在床头,握紧亲侄的手。

    白发人送黑发人。唐宋送的,是他的亲侄。亲侄曾经用一只枪,顶住他的后脑。

    亲侄说叔叔,你肯原谅我吗?

    唐宋说当然,那不过是一只木枪……甚至我可以,原谅那段历史。

    亲侄说是的,那只是木枪,它打不出子弹。

    唐宋说我知道。你不要自责。木枪杀不了人。

    亲侄说我走了。

    唐宋说好。

    亲侄就闭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

    唐宋回了家,从墙上摘下木枪,折成几段,塞进院角的煤炉。煤炉的火焰猛然蹿起,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说你疯了?

    唐宋说我没疯……其实木枪也能杀人。

    老伴说木枪杀死了谁?如果没有这只木枪,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说多年前顶住我的,其实并不是木枪……打了这么多年仗,真枪还是假枪,我还是能够分出来的。

    票事

    女人带着儿子,挤上公共汽车。好在车厢里还不太挤,最后一排空着两个座位。女人牵着儿子的手,走过去,坐下,车子就启动了。

    行驶到下一站,上来一位老人。车厢里已经没有了空位,老人扶着金属把手,艰难地往车厢后面挤。最后他站在女人和她的儿子面前,满脸是汗。

    女人就捅了捅儿子。她说,平时怎么教你的?

    那男孩就站起来,对老人说,爷爷坐。老人笑笑说,不用了,我站一会儿就行。男孩看看女人,女人正用眼神鼓励着他。他于是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他说,爷爷坐。

    老人摸摸男孩的头,他说谢谢你小朋友。然后,在那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汽车继续往前驶去,乘务员开始卖票。她挤到他们面前,接了老人递过去的五块钱。然后她把头转向女人。女人便也把五块钱递给她。

    她说,不够,两个人是十块钱。

    十块钱?女人吃了一惊,您是说我儿子也得买票?

    乘务员说,当然。

    女人说不会吧?他今年才十岁。

    乘务员只好跟她解释。她说我们不管年龄,只管身髙,他身高肯定超过了-一米二。超过一米二,都得买票。

    女人说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给他买过票啊!你这不是私人的客车吗?

    乘务员说是私人的客车。不过这跟买不买票没有关系,别的车不收你的钱,那是他们的事。我的车一定得收……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

    女人一把抱起男孩,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说,这样行了吧?我一路上都会这样抱着他。

    乘务员说就算您把他揣进口袋,也得给他买票。我不是为难您,这是制度。只要身高超过一米二,都得买票。

    女人说不买不行?

    乘务员说肯定不行。

    女人说那好,我现在要下车。

    乘务员说如果您坚持要下车,您就下车;如杲您和您的儿子不想下车,就得买票。两张票,十块钱。

    女人终于没有了办法。她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丢给乘务员。她小声说,去买药吃吧!

    乘务员没有听清她的话。她接过钱,转身往前挤去。

    女人呆呆地愣了几秒钟,她怒不可遏,满脸通红。突然她转过身,冲身边的老人大声喊,站起来!

    老人吓了一跳,腾地站起。几乎同时,女人把膝盖上的男孩,狠狠地摁到老人空出来的座位上。

    老人哆嗦着,不敢说话。他的手心里,紧攥着一张五元钞票。

    第五辑 肚子痛,找老宋

    玉

    男孩女孩来到公园,坐在湖边。月光下,平静的湖面,微蓝如玉。

    男孩掏出一小块玉。温润的玉,散着细腻的光那玉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百合,连一根细细的红线。男孩说,送给你。

    女孩说哪来的玉?

    男孩说家传的,传了很多辈。我太姥姥传给我姥姥,我姥姥传给我妈,我妈传给了我。不过我妈要我把这块玉,送给她未来的儿媳。

    女孩说家传的玉?肯定?

    男孩说这还会假?

    女孩接过玉,看看,笑一笑。她的手优雅地一扬,将玉远远抛出。那玉在月光下拖出一线长长的蓝光,将平静的湖面,击出一朵微小的水花。

    男孩愣住了,他说你什么意思?

    女孩再笑笑,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我上街,恰好看见你钻进玉店。我在很远处盯着,见你在柜台前站了很久,好像还跟店员讨价还价。你走后,我进去看,发现这样的玉,柜台里摆得到处都是。

    男孩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女孩说编啊,你继续编啊,不是家传的么?不是你太姥姥的么?你这个骗子。

    男孩说不错,我承认玉是我昨天买的。不过请不要叫我骗子,因为我爱你。

    女孩轻哼一声。

    男孩说你不相信?

    女孩厌恶地扭过脸去。她说要我相信也行你现在就跳进湖里,把这块玉捞上来。

    然后女孩就听到“扑通”一声。

    她冋头,身边不见了男孩。湖面动荡,似一块巨大的玉被击碎。女孩大声叫着男孩的名子,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只剩下微蓝的湖面,一点一点归于平静。

    十秒钟,二十秒钟,半分钟,女孩紧张地盯着湖面,可那湖面仍然没有动静,似乎男孩永不会再浮上来。女孩慌了,她哭出声来,眼泪簌簌地掉。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女孩即将绝望的时候,男孩的脑袋突然从水里冒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里,举着那块玉。那玉温润细腻,像一朵小巧的百合。一滴水,正从玉上飞快滑落。

    女孩抱紧了他,再也不敢松手。她说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这湖这么深,水这么凉。我知道你爱我还不行?我相信你爱我还不行?女孩一边说一边哭,月光下楚楚可怜。

    男孩把那块玉给女孩戴好3他仔细地为女孩擦去腮上的泪水。他说请原谅我,这玉,的确是我昨天从玉店买的,刚才,我的确是在撒谎。不过,从今晚开始,我们能不能让这块玉,真的变成咱俩的宝贝。我把它送给你,然后一辈一辈往下传。你,就是未来的太姥姥。

    女孩破涕为笑,使劲地点头。她看到男孩在不停地哆嗦于是她拉了男孩的手,急急地离开了湖边。

    男孩终于下了决心。他想这女孩,他娶定了。因为她刚才,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

    这个决定,其实是他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才决定的。一男孩并没有潜到湖底,他耍了一个小小的伎俩,他躲在水中,然后从怀里,掏出第二块玉。

    ……昨天他在玉店,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他本想把另一块玉送给另一位女孩。这之前,他一直搞不清楚,这两位女孩,谁更爱他;哪一位女孩,更让他爱……

    菜人

    中午,店堂里仍然空空荡荡。厨师无聊地对老板说,耍两把?老板说,好吧。

    可是牌局需要四个人,于是厨师唤来两位女子。

    玩的是一种“推棋”的赌局。赌具是普通的象棋,一人做庄,三人押钱。厨师掏一把铜钱,分给两位女子。他说你们先去洗洗手,洗出好手气,让我多贏掌柜的点儿。

    两女子说好。垂了眉,去厨房洗罢手,冋来,再垂眉坐下。

    当然是老板做庄。他开始分棋,每人四颗。厨师把分给自己的四枚棋子反复地看,配成两对,往桌上一拍,说,杠子头,对子尾!然后再帮两位女子把棋配好,也拍到桌上她是五四头,象对尾。厨师说,她是兵对头,炮对尾,应该有两门吃掉你吧?厨师冲老板嘿嘿地乐,胡子上的米粒随着他的表情欢快地跳跃。

    老板烦躁地将手里的棋子推开。他说全赢,门全赢。他开始数钱。铜钱在他手里发出极不情愿的脆响。

    老板数完钱,洗了牌,重新分棋。他说这饥荒还得闹到什么时候?都三天了,竟没来一个顾客。

    厨师没有搭话,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棋子上。他笑着说掌柜的这次你还得输。他摊开棋子,怪叫一声,红仕头,皇帝尾!

    老板苦笑着摇头。

    接着厨师帮一位女子看牌。这次她的手气很差,点数很小。厨师说你这什么烂牌?可惜了你这手,你这手怎么长这么好看?

    的确,那是双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暂,很薄,很嫩,近似透明。厨师说我还真不相信你以前是干农活的,干农活的能有这般好手?

    女子怯怯地说,是干农活的。

    厨师就又看另一位女子的手。那手同样纤细修长,晶莹剔透。厨师说你也是干农活的?

    那女子说,我以前是鲁老爷的丫餐。

    厨师说你是谁的丫髮都没有用。饥荒年,都这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冤?两位女子一起说,不,不冤。

    厨师就笑了。他冲老板说,开牌。

    仍然一赔三,老板的手气很差。他再一次数着面前的铜钱,一枚一枚,数得仔细。忽然他停下来,因为店里来了客人。

    是一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着长袍一角,摇摇晃晃跨进店门。赌局被打断,厨师带两位女子退回厨房,老板微笑着迎上前去。

    来了您呐!老板说,客宫从哪里来?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显得非常疲惫,也许是因为劳累,也许是因为饥饿一袭长衫挂在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像一个难看的蝉蜕。有牛羊肉吗?男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

    有有有,当然有。老板接过银子,转身朝厨房喊,听到了吗?别让客官久等……可以先上一只蹄来!

    厨师欢快地喊,好咧!

    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觉不大对劲。他想起那女子哀怨的眼神。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竟钻心地痛。他蹦起来,冲进厨房。他大吼一声,住手!晚了,厨师的菜刀已经剁下,血花灿烂。

    一只玲现剔透的美手,跌落地上。那手用了五根纤纤玉指,灵巧优雅地爬行。那手爬到男人面前,停下,然后攀上他的鞋子。那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袍角……

    配合手的动作,那女子浅笑着说,客官……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记栽: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早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紫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割羊豕。

    肩氏之祖,自东昌販归。至肆,午后。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

    巢

    城分成东城和西城,中间马路相连。东城髙楼林立、商业发达,西城则基本保持了老城区的原貌。那条小街安静地躺在东城一角,小街上有一个理发店,一个杂货店,一个花店,一个蛋糕店,一个药店,一个饭店,一个干洗店,一棵树。

    小街上行人稀少,尽头逞一个村子。那也许是城市里最后一个村子,因为瀕临灭绝,所以有了价值。有人说村子五十年之内不会被拆除,连同这条做为附属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里的另类,它们安静详和,鸡犬相闻。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确切说,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树上。树是柳树,有很粗的主干,在距地面一人多髙的位置,分出三个强壮的枝杈晚上傻子侧卧在三个枝杈间睡觉,呼噜震天。

    最开始傻子并不住在这里。十几年前他住在东城那时的东城和一个大村落没有什么区别。晚上他睡在柴草垛里,他认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个美好的火炉。某天有推土机悄悄地铲起那个柴草垛,那天傻子惊惶地逃走。后来傻子住进一个破旧的祠堂,可是没几天推土机就跟了过来。傻子一点一点地后退,推土机一步一步地追随,到最后,傻子想进城讨饭,需要步行二十多里路。最后傻子不得不搬到了东城。东城人少,街道宽敞,傻子很是满意。可是推土机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盖起一座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傻子听人说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长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长城,等等。这道理傻子不懂,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没有住处,每一天他都惊慌失措。

    傻子终于发现那棵柳树,柳树给傻子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树下铺起破烂的棉絮,扯起挡雨的塑料纸,甚至垒起两块石头当成吃饭的桌子。傻子把这里变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两天以后,他的城堡就被人无情地摧毁。摧毁城堡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傻子站在不远处战战競競地看,待他们离开,傻子才敢放声大哭。当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树,傻子睡在树上,他认为树上比树下安全,他感觉树上是世界上最舒适最美妙的地方。那时已是秋天,傻子认为城市里的四季一个模样。

    偶尔会有人来惊扰傻子。在夜里,他们喝髙了酒,站在柳树下呕吐或者方便。傻子从树上跳下来,朝他们嗷嗷怪叫。傻子说不准弄脏我的院子!那些人就乐开了。院子?他们醉熏熏地笑,这城市哪里还有院子?

    制服们早知道夜里傻子睡在树上。他们驱赶过几次,可是傻子很快就会不屈不挠地返回。于是制服们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里,反正是在树上,反正城市美丽的夜景并不计较一棵树和一棵树上的一个傻子。

    可是有人计较。她是一位女孩。几天前她盘下了柳树对面的杂货店。晚上她站在柜台里,抬头,就能看见昏黄路灯下的柳树和昏黄柳树上的傻子。傻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蜷着身子打着呼噜,他的睡姿无比放肆。

    女孩对她的男朋友说,夜里柳树上睡着人。男孩说,是个傻子。女孩说,你让他离开。男孩说,他又没惹咱。女孩说,可是他让我不舒服。男孩问,他怎么你了吗?女孩说,没怎么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个猎枪,把他像鸟一样给打下来。

    男孩深爱着女孩。自己的爱情和傻子的巢穴,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不过男孩既不会找个猎枪把傻子像鸟一样打下来,也不会像制服们那样瞪起眼睛恐吓傻子。男孩大学毕业,他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素质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办法。

    下午他找来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秃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时,在树千上涂鸦一番。他躲进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着傻子。黄昏时傻子迈着正步唱着歌儿归来,他在距柳树几米远的地方愣住。傻子盯着柳树看了很久,突然号啕。他跑上前,搂抱着树干,忧伤地亲吻着古老干裂的树皮。然后他跟柳树告别,转身离开,一路泪水挥洒。

    ……树干上画着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个白色的汉宇:拆。

    壮士

    100米决赛,只需保住一枚银牌,他所代表的城市的奖牌数,就会跃居第一。并不仅仅是一个名次的概念,这代表着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100米是最后一项赛事,那是他们最后的超越机会。

    他当然有拿一枚银牌的实力。

    发令枪还没有晌,他就冲了出去,是抢跑,他受到裁判的瞀告。气氛变得骤然紧张。

    教练告诉他,银牌,一定要拿到手。拿了银牌,你就成为城市的英雄;拿不到,你就是城市的罪人。可是现在,站在起跑线上,他认为自己必须第一个冲过终点。第二名,银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如此。

    发令枪第二次响起来,他第一个弹出去。他像一只神鹿,像一阵疾风,像一道闪电,像极快节奏的说唱或者音乐。周围山呼海啸,可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终点的那根红线。那根线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伸手可及……

    突然有人从身边超越。是实力最强的那个对手,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刺能力。现在他落到了第二名。他和第一名,只有小半步的距离他调整着自己的节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重新夺回第一名的位置,可是他办不到。小半步,将成为第一和第二的距离,金牌和银牌的距离,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其实,他的任务,不过是一枚银牌。有了银牌,他就是英雄。可是他知道,今天,他必须最先碰触那根红线第二名对他来说,注定是一场灾难。

    终点向他奔来。那根红线向他奔来。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离。对手即将撞线。他即将崩溃。

    最后一刻,他扑向终点。他向那条红线,伸出了两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胜利的红线。他把它抓得很紧。抓紧红线的霎间,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飞快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向摄像机。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挥舞着那根红线,冲摄像机不停地喊,看到了吗?红线!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他的膝盖上流着血,一小块白骨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忘记了阻止他。人们认为他成了一个疯子。整个体育场鸦雀无声,人们只听到他一个人近似于疯狂的吶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

    理所当然,他犯规;。他被取消了成绩。他丢掉了那枚到手的银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并且,终点的突然摔倒让他有伤的左腿加重了伤情。虽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却不再能参加任何比赛,他只好选择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女儿。因为他向女儿保证过。

    出征前,三岁的女儿坐在妻子怀里,说,爸爸能得第一名吗?妻子说当然能,爸爸就是为第一名去的。他赶紧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没有跑第一名的实力。女儿说那我也要去看。他说这可不行,人家不让的。女儿不干,哭闹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烦意乱。最后女儿终于妥协,但是却要他亲口答应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红着眼睛抚摸了女儿圆圆的脑袋,他咬咬牙,做出一个决定。他说会的,一定会的,我会第一个拿到那根红线第一个拿到红线的,就是冠军。到时你肯定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保证。然后,他躲到洗手间里,号啕大哭。

    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看他的比赛。大夫说,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恶化,她活不到这个月底。

    其实他本该待在家里陪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银牌。

    其实他本该为这个城市夺取一枚银牌。可是,女儿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后,他只能犯规。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儿,他选择了后者。

    假的

    外乡人在小镇热闹的集市拉开架式。他先用半根粉笔在地上划一个椭圆,然后从随身携带的松木箱子里掏出酒杯、扑克牌、铁圈、钢刀、铜锣……他“咣咣咣”地敲起铜锣,引来十几个正闲逛的小镇居民。“各位父老乡亲!”外乡人拍拍赤裸的胸膛,鼓着腮帮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下面给大家变个戏法,空杯变鸡蛋围观的人群开始起哄。“假的!”有人扯开嗓子喊。

    外乡人抱抱拳,说:“虽然戏法变出的东西是假的,但是戏法本身却是真的……”

    “假的假的,不看不看!”那个人喊,“要来就来个真的!”

    “那我就给大家来套真的,硬气功!这可是日久天长练出来的。”外乡人收起空酒杯,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递给旁边一位年轻人。“你检査一下这块砖头是真是假。一会儿,我用手指把这块砖头钻出一个洞!”

    “假的!”年轻人看也没看他的砖头。

    “没看怎么知道是假的?”外乡人说,“这可是我刚才从镇西的建筑工地上拣来的。”

    “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年轻人说,“要不就是你的手指是假的。”

    外乡人把食指伸到年轻人面前。“你怎么证明这是假的?”

    “不用证明也是假的。”

    “假的能这样弯曲吗?能这样动吗?”外乡人有些急了。

    “障眼法呗。”年轻人说,“我们都懂,这叫障眼法。假的!”

    “你摸一下,你摸一下这手指软不软,热不热?”外乡人几乎把手指捅上他的脸。

    “不用摸,假的!”年轻人躲闪着,固执地说。

    “好!”外乡人突然大叫一声,“那么今天,我就既不变戏法,也不演硬气功,我今天给大伙来一个绝的,刀刀见血!”

    “哧!”又是一片倒彩声。

    “就是用这把刀子,把我胳膊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割!”外乡人从地上拾起砖头,又抓起旁边的钢刀,大吼一声,钢刀闪过,砖头被削成两半!

    “假的!”有人喊。

    “你检查一下这把刀。”外乡人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冲喊话的人说,“假的能削断砖头?”

    “砖头是假的。”

    “刀呢?”

    “刀也是假的”

    “那好,你用这把刀割自己两下试试。”

    “不用割也知道是假的!”

    外乡人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老哥,这刀可足真的啊!”他可怜巴巴地说,“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了。我把自己割得血淋淋的,怎么能是假的?”

    “假的!”

    外乡人痛苦地扭曲着脸。他把刀硬塞到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手里。“你捅我两刀!”他说,“快捅我两刀!”

    “捅你两刀干什么?”络聰胡子大为不解。

    “我要以死来维护我的尊严!”外乡人圆瞪二目,“不敢捅?不敢捅就证明刀是真的。”

    “根本不用证明。”络腮胡子不紧不慢地说,“捅不捅,刀都是假的。”

    外乡人扑上去,想要掐住络腮胡子的脖子。络腮胡子用握了刀的手一挡,外乡人就抓紧他的手连同他手里攥着的钢刀,“噗哧”一声,捅进自己的肚子。

    这下事情闹大了、鲜血从刀口里流出,散发出恐怖的浓重的腥味。外乡人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他一只手捂着6己的肚子,一只手指着络腮胡子,嘴唇哆嗦着,“是你,杀了我……”

    “我可没杀你。”络腿胡子脸上挂着笑,没有丝毫惊慌,“是你自己把刀捅进去的。”

    “可是你说我的刀是假的。”

    “你的刀本来就是假的。”

    “我要死了,你还说我的刀是假的?”

    “假的!刀是假的,死也是假的。”

    外乡上躺在地上,剧烈地挣扎。几分钟后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一条腿轻轻地抽搐。终于他彻底不动,胸前积着一洼黏糊的血。

    “真死了?”络腮胡子问围观者。

    “假的广围观的人群一起喊。

    人们很快散去,再也没有人理睬躺在那里的外乡人。外乡人的尸体在阳光的暴晒下一点一点肿胀,又一点一点变冷。偶尔会有路人被他的尸体绊一下,转过头,看看他,低声说:“死人?”又马上提高嗓音,“假的!”

    外乡人的尸体,在那个集市上整整躺了一天。傍晚时候,一位女人差点被他的尸体绊掉。女人回头看,立刻掩住惊恐的脸。

    她急跑两步,拽住一位恰好从这里经过的警察。“那里有个死人!”女人战战兢兢地说,“那个死人好可怜。”

    “假的!”聱察看了看外乡人的尸体,说。

    “假的?”女人拉警察来到尸体旁边,说,“他都发臭了。还有,你看,他身上都有尸斑了。”

    “假的!”警察掩了鼻子。突然他想起来什么,问女人,“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偶然经过这里。”

    “怪不得。”警察说,“他也就能骗骗像你这样的外乡人。”

    女人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大意是说那个外乡人死得好可怜,死了这么久,不仅没人为他收尸,并且没有人相信他已经死去。女人越哭越伤心,似乎即将气绝气亡。

    “好啦!”瞀察不耐烦地说,“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他从口袋里捏出几张钞票,塞给女人。“如果你好心,你就用这点钱找几个人把他弄走然后把他葬了,说完,转头就走。

    外乡人的尸体突然蹦起。他抢过女人手里的钱,看一眼,撕碎,将碎屑狠狠地砸上警察的后脑勺。

    “假的!”外乡人气愤地喊。

    狼祸

    乌力吉老汉的羊,被狼叼走一只。

    很多年没闹狼了,乌力吉老汉的警惕性,自然降低了很多。草甸子里砸下八根木橛,拿粗麻绳一揽,就成了夏天的羊圈。几十只羊,温顺地挤在一起。

    昨夜乌力吉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他冲出帐篷,拿手电筒一晃,就看到狼。狼叼着一只羊羔,正仓惶逃蹿。狗追上去,叫咬声威猛,那狼就停下,转身,两道蓝光笔直,根裉狼毫直立,狗胆怯了,呆在原地,吠叫声低缓很多,狼转身再逃,狗继续猛追,吠叫声再次威武,乌力吉老汉喊,虎子!狗就急转,奔向老汉,彳以乎得到彻底解放。

    乌力吉老汉知道,这只狗,追不上狼的。追上,也打不过。

    乌力吉老汉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村长。村长的嘴巴立刻咧成河马形状,定格至少半分钟。有狼?他当然不信,二十一世纪了,有狼?

    是。乌力吉老汉说,叼走一只羊。

    真的假的?他仍然不信,这么多年没闹狼了。

    骗你干嘛?乌力吉老汉说,你可以去看看。叼走一只羊。

    麻球烦!村长说,麻球烦!

    第二天,乌力吉老汉正在喂马,来了一伙人。由村长带着,浩浩荡荡。好像还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它要在这里我还找你们?村长说,麻球烦!

    一伙人分散开来。有人在羊圈里仔细寻找,拣起地上细碎的羊毛。有人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照。有人走出二里远,观察地上的牛羊马粪。有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浓香的奶茶。终于,中午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是有狼。村长说,这是狼毛,羊毛不是这样的。这是狼粪,白色的只能是狼粪。那边,那是狼蹄印儿,看看,多狡猾的狼蹄印儿。是有狼。

    当然有狼。乌力吉老汉说。

    可千万不能打啊!村长说,现在不比以前。

    也打不过。乌力吉老汉说。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点支烟,说。

    我哪知道?乌力吉老汉说,据说上面有踣偿吧?

    当然,有赔偿,只要别打狼,就有。村长说,现在你丢了一只羊,上报的话,就是一只羊。

    那是,肯定。乌力吉老汉说。

    那可不肯定。村长抽着烟,眼睛呛成一条缝,还可以上报你丢了三只羊。三只羊?乌力吉老汉一拍大腿,对啊!三只羊!儿子儿子!乌力吉老汉喊来自己的儿子,去,宰只羊去,竟忘了!乌力吉老汉搓搓手,表示非常抱歉。

    一伙人,一只羊,吃得满嘴流油。

    乌力吉老汉就等那三只羊的赔偿,从夏初等到秋末,也没盼来那笔钱。人就有些急了。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丢了三只羊。

    赔偿没来,狼却时时骚扰。虽然乌力吉老汉又加养了一条狗,并拿碎砖垒了羊圈,但狼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光临过几次,并叼走他两只羊。乌力吉老汉再一次找到村长。他说,赔偿啥时来?

    村长说,还没最终上报呢!这得有个程序。

    乌力吉老汉说,可是我的三只羊啊!

    村长说,是一只。我们要上报三只。其实是一只。

    乌力吉老汉说,是三只。狼又拖走两只。

    村长说,怎么可能?你想诈?

    乌力吉老汉说,诈不诈,还不都是三只?

    村长说,那倒是。真的又拖走两只?

    乌力吉老汉说,当然。骗你千嘛?不想个法子,还得丢。

    村长说,看来还得去你那儿再落实。麻球烦!

    几天后,乌力吉老汉正砌着羊圈,又见来了一伙人。人数大概是上一次的三倍,仍是村长带领,浩浩荡荡。好像还有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你应该问,还有羊吗?村长就笑了,说,麻球烦。

    一伙人迅速分散开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人在羊圈里横冲直撞,惊得羊们东躲西藏。有人端着机关枪似的照相机,啪啪啪啪地乱扫一气=有人走出五里远,趴在地上仔细嗅着牛羊马粪。更多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奶茶,使劲抽着香烟。终于,黄昏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蓬前。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点起一支烟,说。

    我哪做得了主?乌力吉老汉说,你就明说了吧!

    好!村长说,一共,是丟了三只羊吧?这次两只,上次一只。

    没错。乌力吉老汉说。

    不过,这次啊,村长眯着被烟呛成一条缝的眼睛说,这次啊,可以上报三十只。

    三十只?乌力吉老汉的眼睛瞪成铜铃。

    是,三十只!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往乌力吉老汉的羊圈里瞅。

    我看还是算了。乌力吉老汉站起来,冲村长摆摆手,说,我没丢羊。

    你说嘛?这次是村长的眼睛瞪成铜铃。

    我真的没丢羊,我一只羊也没丢。我不要赔偿,我根本不要赔偿。乌力吉老汉说。

    你到底想干吗呢你个乌力吉?村长的眼睛喷出火来。

    我没想干吗,乌力吉老汉说,如果可以选择,你想面对一只狼,还是一群狼?

    老兵

    老兵最大喜好,就是请人吃饭。永远的四菜一汤。即使人多,即使不够吃,也绝不再加。老兵捏着酒盅,敲着筷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往事。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旁边人说,每头猪都被你喂得滚瓜儿澝圆……

    老兵说,一次下暴雨,塌倒一面圈墙……

    旁边人说,夜里拱进去一头野猪……

    老兵盯着旁人,露出怒气。他说不插嘴行吗?这么多莱也緒不住你的嘴?旁人撇撇嘴,不说话了。一盘炒苦瓜,一盘地三鲜,一盘炸花生米,一盘拌土豆丝,加一个萝卜小虾汤。吃这样的饭,听老兵的训斥,旁人认为,不值。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

    又有人说,一天晚上看慰问演出……

    老兵说,有个姑娘唱俄罗斯歌曲《小路》……

    那个人说,她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辩子,声音像百灵……

    老兵就扔了筷子。他的脸因气愤而扭曲。他说不吃莱不是还有酒吗?这么多酒不够你喝?

    有酒,一瓶本地产红薯白乾酒。常常大家还没开始喝,老兵一个人已经干掉半瓶。

    老兵继续说,后来开始对越自卫反击战……

    当然有人说,你们开赴前线……

    老兵接着说,夜里趴在草地……

    那人接着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空中飞……

    老兵拍桌子骂娘,站起来,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他再也不理任何人,只顾结了账,闷头往家走。他认为这些人太过粗鲁太过散漫太过自作聪明,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好兵。他纳闷他们怎么知道他的故事?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讲吧?一但事实是,每隔一两天,他就会把那点事,说给所有能够逮到的人听。

    时间久了,再请别人吃饭,别人就不去了。凭什么要去呢?那么差劲的四菜一汤,那么差劲的红薯白乾酒,那么差劲的军营故事,谁愿意受他的折磨呢?

    老兵悠得难受,就讲给儿子听。他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头顶乱飞……你妈她怎么还没下班?儿子的脸上,就有了悲怆。他的母亲,老兵的妻子,那个曾经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的声音像百灵的姑娘,去世刚好五年。

    儿子拉老兵去医院,大夫说,是精神有问题儿子信。可是他不想让父亲住医院。他说,他会看好老人。

    老兵不用看。他说不是我的精神有问题,是你们的精神有问题。每天他在小区闲逛,逮到人,就要请吃饭,就要讲他的往事。当然不会有人去,更不会有人听。后来,老兵只能天天坐在凉亭里看报纸,静静地,自己带一壶茶。看完一遍,喝一口茶,再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再喝一口茶,再看第三遍……

    后来老兵遇到一个傻子。

    是在小区附近的马路上遇到傻子的。傻子见了老英,啪一个立正再接一个军礼。老兵一愣,试探说,兵蛋子?傻子挺胸收腹,有!老兵来了精神,说,出列!傻子就跑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围着老兵不停转圈老兵乐了,他说,就你还像个兵的样子。

    老兵请傻子吃饭。四菜一汤,一瓶红薯白乾酒。傻子不嫌菜差,狼吞虎咽。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傻子继续吃菜。

    老兵说,每一头猪都被我喂得滚瓜儿溜圆……

    傻子抬起头,鼓着聰帮子冲老兵笑,又竖起大拇指。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

    傻子说,你真行。

    老兵就笑了。老兵说,你是一个好兵。

    吃完饭,老兵意犹未尽,请傻子去歌厅唱歌。

    老兵选一位小姐,请她帮忙点歌。老兵问宥《小路》?小姐翻着歌本,摇摇头。老兵说有《两地书母子情》?小姐继续翻歌本,继续摇头。老兵说那《血染的风彩》总诙有吧?小姐抬头,耸肩,说,没有。老兵于是火了,他说连这些都没有,算个狗屁歌厅?

    老兵问傻子,会打拍子吗?傻子啪一个立正,说,有!老兵说,那你打拍子,我唱歌,清唱,《血染的风彩》。

    他唱得非常投人,却非常难听。他的嗓音沙哑苍老,表情痛苦难看,调子跑到千里以外。傻子的拍子跟不上节奏,终于停下。傻子停下,老兵也停下。老兵红了眼圈,老兵朝傻子喊,集合!

    傻子啪一个立正。有!

    傻子碰翻茶几上的杲盘,茶水瓜子洒了一地。

    老兵惊呼,有炸弹!卧便1!

    傻子看看地上的茶水,不肯就范。

    老兵再叫,快卧倒!

    傻子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老兵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傻子。傻子踉跄两步,重重摔倒在地。他的脑袋砸上茶几,咚一声响,额头流出血来。傻子趴在地上嗷嗷号叫,眼泪鼻涕蹭了一脸。

    老兵盯着傻子,眼泪恣意流淌。胡子里的嘴唇剧烈颤抖,牙齿相碰喀喀有声。

    老兵说,你也不是一个好兵。

    女士香槟

    周末,办公室的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四人中,小赵小钱小孙是男士,小李是女士。三男一女,饭桌上肯定热闹。

    雅间,菜很快上齐。小赵说喝点什么酒?小钱小孙一起说,白酒。小赵问小李,你呢?小李说我不喝酒。小赵说不喝酒怎么行?多多少少得喝点。小李说,我不会喝酒。小赵没理她的话,拿着酒瓶想往她的杯子里面倒酒,吓得小李忙把杯子反扣。小赵不髙兴了,说,你这是干嘛?不喝就不喝,把杯子扣过去干嘛?小李说千万别给我倒。小赵说瞧不起哥们?小李说这和瞧得起瞧不起没关系,我从不喝酒。小赵说今天正好破个例。小李说你说什么都没用,说不喝就不喝。小赵说这样吧,给你倒一口。小李说一口也别倒。小赵说一滴怎么样?就倒一滴,你说停,我就停,不停是孙子。小李说一滴也别倒,倒了也不喝。小赵说你怎么这样?小李说,我没怎么样。我不会喝酒。

    小赵脸上挂不住了。他坐下,不再理小李,只和小钱小孙推杯换盏。

    很快,三个人就扛不住了。于是小钱建议,要不换成红酒吧?白酒喝多了,胃受不了。小赵小孙一起说,换成红的换成红的。

    小钱站起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他对小李说,今天高兴,还是少喝点吧。小李说,不喝。小钱说这是红酒,喝点红酒对女士有好处。小李说滴酒不沾对女士最有好处。小钱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现在不喝点红酒,那还能算个女人?小李说,就算不算女人,我也不喝。小钱说要不这样,我出个谜语给你猜,如果你猜错了,就喝半杯。小李说,不猜。小钱说那我出个脑筋急转弯吧。小李说,啥也不猜。小钱说不给面子?小李说给面子,但酒坚决不喝一滴。小钱说那就半滴,我给你倒半滴。小李说半滴也不喝。小钱说你今天不喝酒就不准再吃菜!小李说酒我肯定不喝,菜我肯定要吃。小钱说一滴酒就算是毒药也毒不死你啊。小李说我知道毒不死我,但我不想喝。

    小钱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他坐下,不再理小李,和小赵小孙接着喝。

    很快,两瓶红酒被三人喝光。小孙建议,换成啤的吧,红酒太容易醉人。

    小赵小钱一起说,换成啤的换成啤的。

    小孙站起来,冲小李笑笑。他说还是喝点吧,不容易一起出来吃顿饭。小李说你就饶了我吧,我真不会喝酒。小孙说谁让你喝酒了?啤酒还能算酒?小李说算什么我都不喝。小孙说那我喝一瓶你喝一杯怎么样?小李说,不喝。小孙说那两瓶?小李说你快坐下吧,说什么我都不会喝的。小孙说那这样,我代表小赵和小钱敬你一杯,你只要举了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倒掉我们也绝对不管。小李说,不喝。小孙说你不吃敬?小李说我不喝酒。小孙说信不信我捏着你的鼻子往里灌?小李说那你就灌吧。小孙说你怎么这样?朋友们出来吃顿饭,你怎么好扫大家的兴?小李说我没扫大家的兴,我只是不能喝酒。既然不能喝,既然是朋友,就别强求了。小孙说真不喝?小李说真不喝。小孙说你今天不喝,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小李说不理就不理。不喝!

    三个人面面相觑,感觉很没面子。

    后来小李去了趟洗手间。小赵说,今天非要她喝一点。小钱说,是得想个办法要她喝一点。小孙说,硬劝肯定不行,得智取。小赵说,她不喝酒,可以给她要一瓶女士香槟。小钱说,在她的女士香槟里,偷偷兑上点白酒。小孙说,等她回来,给她倒一杯兑了白酒的女士香槟。小赵说,妙。小钱说,髙。小孙说,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

    小李同来后,小赵小钱小孙他们还在喝啤酒。小赵对小李说,算了,不喝酒,给你要瓶女士香槟吧!小李说香槟也别喝了。小钱说香槟又不含酒精。小李说那也别要了。我喝点茶水就行。小孙说还是喝点香槟吧。大热的天,总喝茶水怎么受得了?看,早帮你要好了。

    小赵打开瓶盖,帮小李倒上一枰女士香槟。小李只抿一口,脸色就变了。她说你们在香槟里掺了什么?小赵小钱小孙一齐说没掺什么没掺什么。小李看看小赵,看看小钱,再看看小孙,突然腾一下站起来,说,你们真无聊!拎起包,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下了楼。

    小赵小钱小孙愣愣地呆在椅子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终于,小赵问小钱和小李,咱们,很无聊吗?小钱和小李想了想,然后一起回答,好像是吧……是很无聊。

    我很开心

    社长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烟雾弥漫,烟灰缸里堆起小山。社长叹一口气,起身,推开窗户。窗外夜幕四合,凉风习习,银灰色浅淡的月亮挂上树梢。一阵风吹来,桌子上的杂志翻动页片,窸窣作响。

    社长再叹一口气,带上门,下楼,瘦削的身体很快隐进夜幕。

    他不知道这杂志还有没继续办下去的必要。他不知道这杂志社还有没有继续撑下去的必要。发行量持续下跌,社长的心,终在今天跌进谷底只有两个人的杂志社。一个社长,一个编辑。生存自然是艰难的,何况文学就像浪迹街头无人照料的野狗。挺了一年,又一年,再一年,终是挺不下去了。其实还有希望,只需十万块钱,杂志社就能继续挺过半年。半年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可是十万块钱啊!去哪里弄十万块?

    十万块,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社长就有十万块钱,薄薄的一张存折,锁在抽屉里好几年。那是多年的积蓄,留作儿子读大学的费用。去年挺不过来时,也曾动过那笔钱的心思,说给妻子听,妻子立即红了眼圈,说,你看着办吧……你考虑清楚。她总是顺着他。她是那种通情达理的女人。对丈夫,对丈夫的事业,她甚至怀了一种搦宠。尽管她知道,这些钱一旦拿出去,就再也不会属于他们。

    咬咬牙,他终是没敢动那笔钱。没动那笔钱,杂志社也挺到了今天。可是现在呢?社长再叹一口气,摇摇头,拐进路边的印刷厂。

    是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福利厂。杂志社的每一期杂志都是在那里印刷的。门卫是一个傻子。极年轻的傻子。他有青春的容颜和花白的头发,单纯的眼睛和呆滞的表情。他只会说两句话。一句“你好”,一句“请登记”。两句话他学了很多年。从没有人听到过他的第三句话。

    傻子跑出来开门,跳跃着,怪笑着,流起涎水。他对社长说你好。他对社长说请登记。他带社长走进门卫室,那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傻子不识字,可是桌子上却放了社长的杂志。那当然是社长送给他的。社长想傻子虽然看不懂杂志,可是总能够看得懂封面上的图片。看懂图片就足够了,平常人都不读书的今天,你能要求一个傻子什么呢?

    社长常常给傻子讲杂志上的故事。听故事的时候,傻子出奇安静。讲完一段,他冲傻子笑笑,问,听懂了吗?傻子说,你好。他就再讲。又讲完一段,问,好听吗?傻子说,你好,请登记。傻子只会说这两句话。傻子的话含糊不清,却用了力气。社长认为傻子完全听得懂,他看得懂傻子的表情,甚至,他听得懂傻子的腹语。傻子的表情非常满足。口水淌至胸口,笑纹满脸飞舞。傻子说“你好”的时候,就像在说“我听懂了”。傻子说“请登记”的时候,就像在说“真好听”。——他真的看得懂傻子的表情一傻子的表情,满足并且快乐。

    厂长不在。等待厂长的时间里,社长再一次给傻子讲起杂志上的故事。

    那些故事用了作家一个月甚至一年甚至几年的心血,却仅有区区几个读者。故事从社长的心坎里往外掏,语气轻飘飘的,每一字却是重若千钧傻子静静地听着,嘿嘿地笑。有时候,甚至,他咧起嘴巴,拍起巴掌。傻子的口水汹涌澎湃,他的眼睛灿烂明黄。

    厂长的车子开进来了,傻子跑过去开门。社长起身,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年轻人,我得走了。

    我很开心。傻子说。

    你说……什么?社长吓了一跳。

    我很开心。傻子说’我很开心,我很开心。

    社长愣了足有十秒钟,然后,转身跑上楼梯。他撞开办公室的门,他从办公桌后面拽出厂长,他将厂长一直拽进门卫室。他几乎是拎着厂长进到门卫室的,厂长的身体在他手中飘了起来。他将厂长扔进屋子,摁上椅子,然后,他冲傻子笑笑,说,年轻人,说句话。

    我很开心。傻子说,我很开心,我很开心。

    厂长几乎从椅子上栽倒。然后,厂长和他一起笑。他们拍拍傻子的肩膀,掐掐傻子的面颊,捶捶傻子的胸膛,乂将傻子抱起,扔到地上。傻子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巴,快活地看着面前的円位男人,咧开嘴笑。

    我很开心。我很开心。我很开心……

    社长想现在,他是应该决定一些什么了。他能让一个傻子开口说话,他能让一个傻子开出说出第三句话,他的杂志,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挺下去呢?

    社长深吸一口气。在夜里,社长说,我很开心。

    我曾经是那条狗

    去公园的路上,老吴给孙子小宝买了一只烤鸡腿。到了公园的健身场,老吴和几个相识的老哥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把腿伸到单杠上面去压。旁边的小宝看了一会,觉得很没意思,就一个人跑到一条石凳旁,看蚂蚁搬家去了。

    老吴正兴致勃勃地换压着另一条腿,突然听到小宝在那边号啕大哭。隔着一个篮球场,老吴大声问小宝,你怎么了?小宝不答,继续号啕,并有了满地打滚的迹象。

    老吴赶忙跑过去,问,你哭什么?小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手一指,他抢了我的鸡腿!抢了你的鸡腿?老吴看看,果然,小宝的手里是空的。再顺着小宝指的方向看,一个瘦小的背影正匆匆离去。

    你等一下!老吴大声喊。那人似没有听见,继续着急匆匆的步子。说你呢,你站下!老吴苒喊,那人就站下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极不情愿地转过身,笑咪咪地朝老吴走来。老吴发现,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一只啃咬过的烤鸡腿。

    那是一个落魄和憔悴的男人,杂乱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里满积着污垢。那张脸很瘦很长,颧骨凸起,形状很像厨房里生了铁锈的金属汤勺。此时这个汤勺,正冲着老吴尴尬地笑。

    我没有抢,汤勺脸男人咧着嘴说,我是拣的,从地上拣的。

    他抢的!小宝当然不依。

    别急别急慢慢说,老吴盯着面前的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是拣的。男人说,我怎么能抢一个小孩子的东西呢?他把鸡腿扔在地上……不要了……他一边玩去了……鸡腿不要了……我真的是拣的——豫这样。男人在牛大爷面前弯下腰,他把腰弯得很深,做了一个拣的动作。

    老吴低头看看小宝,你把鸡腿扔了?眼睛里有了怒气。

    我没有扔!我拿鸡腿喂小蚂蚁……他抢了我的鸡腿!

    你是说你拿鸡腿喂蚂蚁?

    小蚂蚁饿了,我拿鸡腿喂……他就抢了我的鸡腿!

    你拿鸡腿喂蚂蚁,然后去一边玩了,他就拿了你的鸡腿——是不是这样?

    是,可是小蚂蚁饿了……他抢了我的鸡腿!

    老吴再一次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脸色蜡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神黯淡,此时却露出极其难堪和惊慌的表情。他穿着一件附近工地上民工们常穿的那种沾满污垢的蓝色工作服,由于身材瘦弱和矮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披着一件宽大的蓝色泥土织成的斗篷。

    沾了那么多蚂蚁……你拣它有什么用呢?老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哦……当然有用……喂狗……对,是喂狗冲一冲就可以了……男人躲闪着老吴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他根本不用躲闪,甚至不必回答。此时老吴的眼睛,已经停留在远。你走吧,对不住了。老吴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见怪。

    男人没有说话。老吴发现他的下巴突然轻微且急速地抖动。这抖动牵扯了眼角的肌肉,眼睛便被扯得宥些莫名得大,几乎盈出了里面的泪水。只是男人还在尴尬地笑——他试图笑得自然些——但显然他无法做到。于是他的整张脸,变得怪异并且恐怖。

    老吴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他想起他的青年时代。他想,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就是多年前的他么?

    老吴带着小宝往回走。小宝嚷着,为什么要让他拿走我的鸡腿?他的狗,很重要么?

    是的,很重要。老吴叹了一口气说,很多年前,爷爷就是那样的一条狗。

    自杀事件

    中午和大虎他们喝酒,老牛一个人喝下八两二锅头。还想再喝,被大虎拉住。大虎说再喝可就多啦。老牛说没事,最多时我喝过一斤二,照样下地干活。大虎说吹牛吧你,一斤二,喝不死你我去死!老牛就抓起酒瓶,对着瓶喝起来。那天老牛真的喝下一斤二两,没喝死,大虎当然也没去死。喝完了,老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喝死了也不怕,早他娘活够了。他一边说一边笑,看不出任何“活够了”的迹象。笑着笑着一线鼻涕就流下来,被老牛滋溜一下吸了回去。

    楼房开始封顶了,所以老牛们的活儿就轻松一些。下午老牛靠在一袋水泥上抽烟,包工头王文凑过来,问老牛,听说你想自杀?老牛那时脑袋正痛,就嗯了一声。王文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好死不如赖活啊!老牛想逗逗王文,就说,总这么赖活,有什么意思?王文睁大眼睛说,什么事想不开啊?老牛不想搭理他,要走,却被王文拦住。千万不要干傻事啊!王文说,你一死,上面来人査,还以为是我拖欠工钱呢!老牛心里骂,你他娘本来就拖欠工钱。王文接着说,就算你真的想自杀,也不能选择这几天啊!你这等于把我给卖了,是不是?这时老牛已经走远了,却仍然听见王文在后面喊,要自杀,也得等回了家再说啊!

    那几天,很多工友见了老牛的第一句话不再是“吃了吗?”,而是“还没去死?”。说这话时,个个眉开眼笑。

    几天后老牛再一次和大虎凑在一起喝酒,正喝着,大虎的手机响了,大虎就对着手机呜呜哇哇地喊。大虎是工友里唯一有手机的人,晚上他总拿手机来玩游戏。等大虎打完电话,老牛说,借我用用?又说,给你嫂子打个电话。老牛接过大虎递过来的手机,拔了一个号码,说,找你姨,我二十分钟后再打。说完他关了电话,朝大虎笑笑说,手机这玩艺儿,我懂。

    二十分钟后,老牛再一次拔通电话,家长里短后,老牛老婆问发钱了没?他说没,还没。老牛老婆就不乐意了,骂了他一句。老牛就火了,他说上面不发钱,我有什么办法?老牛老婆说你不能跟他们要啊!老牛说你以为他们是你儿子,说要就要?老牛老婆说你真是个笨种!老牛说你这个臭婆娘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老牛老婆说信不信我卸掉你一条胳膊!老牛说我扭断你的脖子!老牛老婆说去死吧你!啪,电话挂了。

    老牛想真是反了,这个臭婆娘怎么敢这样跟他说话?

    继续喝酒。这次老牛只喝了六两白酒,就觉得多了。他站起来靠着墙根撒尿看着茶黄色的尿液在墙角画出一个人形,突然有些兴奋。于是他扔下还在一旁喝酒的大虎,一个人爬上了楼顶。

    那天是九月九日。

    老牛走向楼顶天台的边沿,站在那里晃。很大的风,吹得他站不稳。然后老牛就摇摇晃晃地在天台的边沿散步,学着电视上的杂技演员走钢丝。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感觉很没劲,就坐下来,摸出烟抽。他就坐在天台的边沿,那是十八层楼的楼顶,他的脚荡在半空,他闻到自己的丝丝脚臭。

    大虎的喊声突然吓他一跳。转头,大虎正站在身后不远。他看到大虎眵嗦着嘴唇说,老牛你可千万不要往下跳啊!他看到大虎朝自己跪下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跳啊老牛千万别跳啊。老牛就觉得大虎很好笑。他想自己怎么会往下跳呢?他又想大虎真是个好人,比王文好,比别的工友好,比他婆娘好。这样想着他就重新站起来,对大虎说,走,接着喝酒。

    老牛刚走出两步,大虎就乐了。大虎说我就知道你不敢跳!这几天王文怕你出事,让我盯住你。你为什么想自杀呢?再说就算你真想死,也别在咱俩喝酒的时候死啊!你这不是害我吗老牛?大虎边说,边飞快地往回走。他紫红的脊梁冲着老牛,离老牛越来越远。

    于是老牛重新转过身,朝着天空绝望地叫了一声,然后跳了下去。

    半空中老牛滑过一根铁丝,他感到咯吱窝那儿突然一凉,身子就轻了。离地面还有一米的时候,老牛后悔了。接着老牛听到呼地一声,像一个巨大的熟透的西红柿摔烂在地上。然后,老牛的那只胳膊落下来,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玻璃球游戏

    一个消息说,将有一颗巨大的慧星撞上地球。那足相当于一百亿颗原子弹同时爆炸的威力,假如果真撞上,一切都将毁灭。消息说慧星撞上地球的时间,正好是一年以后的元旦。

    所有杰出的科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军事家甚至作家们聚到一起,试图将地球拯救他们经过一遍又一遍的观測、计算、讨论甚至争吵,最后得出结论:这颗慧星,根本不会撞上地球。

    理由是,从地球诞生那一天起,还从来没有一颗这样大的慧星撞上地球。那么,根据经验来看,这颗慧星撞上地球的概率就是几百亿分之一。几百亿分之一,相当于从月球上向地球扔出一枚硬币,而这枚硬币正好落进美国总统家的烟囱。——这显然不可能。

    所以,请大家尽管放心好了。

    他们是在一个豪华的新闻大厅发布这个消息的。

    这个新闻大厅,建在一个繁华的都市。

    这个繁华的都市,是一个美丽国家的首府。

    这个国家,占据着这颗叫做地球的蓝色星球的一角。

    这颗叫做地球的蓝色星球,距离那颗慧星,已经非常近。

    这颗慧星,不过是一颗红色的玻璃球。此时它被捏在一个男孩的手里。男孩把红色玻璃球放到地上,抬起头,看看不远处的另一颗蓝色玻璃球。他弓起中指,眯上一只眼,瞄准,猛地将中指弹出,红色玻璃球迅速滚动起來,撞向近在咫尺的蓝色玻璃球。

    那是他的游戏。他喜欢这个游戏。一颗红色玻璃球撞上一颗蓝色玻璃球,蓝色玻璃球刹那间被击得粉碎。——男孩从来不曾失手。

    这一次,男孩仍然做到了。蓝色玻璃球再一次被击得粉碎,尸骨无存。男孩知道蓝色玻璃球上滋生着一群叫做人类的细菌。可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他只需要游戏。他想那些人类也是这样。它们可曾为一群细菌着想过吗?

    这时他听到挂在树上的髙音喇叭开始播送一则消息。消息说八十年以后,他们的星球将会撞上一颗紫色星球,一旦真是这样,那么,他们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男孩想,用不了八十年,他就会长大。那时他将成为一位科学家,他肯定有能力拯救他的星球。

    办法很多,可以改变他所生活的这个星球的轨道,可以改变即将撞上去的那颗紫色星球的轨道,可以在即将撞上的时候将那颗紫色星球炸掉,甚至,还可以做出厂张巨大的鱼网,将那颗紫色星球掳获。

    男孩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

    他将那只红色玻璃球揣进口袋。他结束了游戏,离开了屋子。

    那屋子只是一栋复式小楼里的普通一间。

    那栋复式小楼在一个村子里。

    那村子在一座高山上。

    那高山属于一个迷人的国家。

    那国家,占据着一颗绿色星球的无关紧要的一角。

    那颗绿色星球正划着一条美丽的弧线疾驰。

    它是被一根髙尔夫球杆击出去的。一位男人手持球杆,满意地看着他刚刚击出去的绿色玻璃球。

    他知道,这颗绿色玻璃球能不能准确地击中不远处的紫色玻璃球,只取决于他挥杆瞬间的力度和角度……

    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來。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一首歌谣。那歌辦伴他度过童年。那歌潘是治疗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时的胶东半岛,孩子们经常闹肚子痛。痛了怎么办?就要听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揉。歌者和揉者多为长者,或爹娘,或爷奶,甚至,哥姐。揉那么一会儿,唱那么几遍,肚子就不痛了。还痛怎么办?还痛就要吃罐头。爹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一瓶水果罐头,回家,把罐头倒进碗里,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着,因为歌谣也唱了,罐头也吃了,再也没了办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里可以吃到塔糖,秋天里可以吃到罐头,他把肚子痛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塔糖是公社分下来的一种怯虫药,圆锥形,白色,形状如塔,外面裹着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当真正的糖吃。孩子们吃掉一颗塔糖,第二天早上,就会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甚至轻轻地蠕动,让他感觉非常有趣。姐專着草纸或者苞米叶候在旁边。姐对他说,快点屙!

    每到分塔糖的日子,大他两岁的姐就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领他去了村部。塔糖每个孩子一颗,领到塔糖的孩子,马上把塔糖塞进嘴里喀喀地嚼。他也嚼。一边嚼一边紧张地看着姐。他怕姐也把塔糖塞进嘴里嚼。他一边嚼塔糖一边跟姐往家走。然后,他的肚子就会痛起来。肚子痛的时间总是塔糖刚嚼完的时间。他痛得龇牙咧嘴,怪叫声声。这时姐就会唱起歌谣。姐说: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把一只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这时姐只好献出她的塔糖。姐说吃我的塔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过塔糖,毫不客气地塞进嘴巴,幸福地吞咽着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当然不痛了,没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问塔糖呢?姐说吃了。娘问谁吃了?姐说弟一颗我一颗。娘说猫枕鱼头睡不着觉……快吃饭吧!饭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干。他吃了塔糖,好几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干。

    整个夏天里,他的肚子不会再痛。痛也白痛,既没有塔糖,也不会有钱买罐头然后,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点儿钱,他的肛子,就痛起来。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轻轻揉着他的肚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娘就让姐接着给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死啦痛死啦!娘接着再揉,再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买罐头的。那东西,不是为庄稼人生产的。

    可最后娘还是从某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回一瓶罐头。娘把罐头倒进碗里,跟他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不说话,捧起碗。姐说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汤水吃得呱呱直响。娘再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说,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经空了。有时他还把碗拿起来重舔一遍。他像一头舔槽的猪。

    公社分了五年塔糖。五年里,他吃掉十颗塔糖,五瓶罐头。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她坐在炕沿小声哼哼,后来她躺下来,在炕上打滚,汗哗哗地淌。娘摁住姐,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唱起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姐不说话,只是点头。她的头发沾在脸上,脸白得可怕。娘继续唱她的歌谣,唱一会儿再问,还痛吗?姐不说话,也不点头。她看着娘目光像烛光一样飘忽不定。娘慌了,她从屋角抠出两块钱,赤着脚跑向村头的小卖部。那天屋子里挤满了乡亲,乡亲们轮流上阵,为姐揉肚子,唱歌谣。他们的双手不断动作,他们的歌谣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两瓶罐头,她把两瓶罐头全部打开。她用勺子舀一块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说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阖上,烛光便媳灭了娘说那你闻,你快闻。姐不闻,连呼吸都没有了。娘开始号啕,满屋子人一起叹气抹眼泪。姐就这样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岁。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两岁的姐,从没有吃过罐头和塔糖。姐的死跟罐头肯定没有关系,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塔糖有没有关系?

    他常常梦见姐。梦见塔糖。

    多年后儿子肚子痛,吃了药,仍然撒娇。儿子说爸你给我揉揉肚子,唱个歌听。他就给他揉。他一边揉一边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问老宋是谁?

    他说,我姐。

    你姐?

    还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爷,我奶,我故乡所有的乡亲。他说。

    满仓的爱情

    满仓把女人带回来,我是极力反对的。女人是满仓从垃圾箱边拣来的,就像拣来一只易拉罐或者香烟壳。也许是他骗来的,我不清楚。之所以说她是女人,是因为我曾经偷偷摸过她的屁股。那屁股松松垮垮,没有女孩的紧迫;之所以极力反对,是因为她做了满仓的女友而不是我的。我说满仓,你这叫绑架你知不知道?满仓就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脸。他说你现在肯定心如刀绞。满仓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女人长得不好看。粗腰平胸,窄腚宽脸,大嘴小眼。可她毕竟是女人。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在某种环境下,都会变得倾国倾城。

    女人当然是弱智的。正常人不会被满仓拣来或者骗来,更不会踏进他又脏又臭的屋子。我说满仓你这是犯法啊。满仓说我自由恋爱犯个鸟法?我说可她是傻子。满仓就白我一眼为证明她不是傻子,我们开始了对她的审讯。

    满仓问,叫什么?女人答,春花。满仓问,多大?春花答,十八。满仓满意地点头,对我说,看看。我再问,家住哪里?女人答,春花。接着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春花答,十八。我也满意地点头,对满仓说,看看。满仓站起来,往外走。我说你去干嘛?满仓说,给春花买点化妆品。

    满仓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他开始每天洗脸刷牙,每天梳头并且哼几句小调。这在以前,是半个月才能轮到一次的事。春花也慢慢起着变化。她呆滞的目光变得柔情似水,她的脸色变得红润,皮肤光滑细腻。有一天我和满仓蹬三轮车出去拣垃圾,春花竟送到门口。她用手扶着门框,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于是满仓翻身下车,奔向春花。他抱紧春花认真地说,我爱你。那一刻我感觉凉气逼人。那一幕场景滑稽可笑。鸡皮疙瘩霎时爬满我的全身。

    满仓带我和女人逛商场。他说天热了,得给春花买一件连衣裙。我们转到四楼,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电视上正播着新闻,说云南某镇某村农民大力发展庭院经济,家家年收入三万以上。屏幕上显出很大一张脸,拥有这张脸的农民露着傻呵呵的笑,心满意足地数着一把票子。后来他开始接受采访,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突然春花低声说,叔。把满仓吓了一跳。他说你个臭婆娘,怎么管谁都叫叔?他匆忙拉了春花往五楼走。走了一会儿,春花再一次低声说,叔。满仓一边挥起拳头恐吓春花,一边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晚上满仓找到我。他说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他说你少装糊涂。他把脸埋在两手间,表情极度痛苦。我说你就不该把她拣来。满仓说可是已经拣来了。我说那你再把她送走。满仓说,不可能。

    几天后满仓和我去邮局打了一个电话。满仓先拨114,査到云南某市的区号。再拨云南某市的114,査到某镇某村村委的电话。满仓紧攥着电话说,是云南某镇某村吗?对方说我是,你哪里?满仓说我山东。对方说你山东有什么事?满仓说你们村有没有走丢过一位叫春花的姑娘?对方说我的天啊,春花怎么跑山东了?

    满仓对这件事一直很纳闷。他说他怎么知道春花在山东?我也没告诉他啊!

    那几天满仓一直在给春花准备行李。他把她的化妆品和衣服包进一个花包揪,似乎要送春花回一趟娘家。我说你肯定云南那边会来人?满仓说肯定。正说着。外面有人大喊春花的名子。满仓开了门,就看到那位自称是春花父亲的男人。

    男人长得很瘦很黑,像营养不良的非洲人。他向春花张开双臂,春花怪叫着扑进他的怀抱。男人摸摸春花的脸,春花又哭又笑满仓拿起包袱,塞给男人。他说把春花的东西带上吧。男人这才细细端详满仓,他说是你救了春花?满仓说是拣,不是救。男人说一回事,谢谢你。

    春花突然拥抱了满仓。她的脸贴在满仓嘴上不停地蹭。满仓闭着眼,面目狰狞。春花说满仓满仓满仓……春芘口齿不清。口齿不清的春花不停从嘴巴里喷概出泪水。满仓推开她。他摆摆手,说,走吧。

    男人没有着急走。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说这么多日子,春花睡哪里?满仓就指指自己的床。他说你呢?满仓再指指自己的床。男人走上前来,狠狠抽了满仓一记耳光。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满仓,再拉起春花,扭头就走。我看到那沓钱里夹着不少毛票。我怀疑那个男人是春花的丈夫。

    一向大手大脚的满仓变得小气起来。他不允许我和他一起分享这沓钱。

    他用这些钱,去了十二次洗头房。最后一次,我和他推着三轮车正往回走,满仓突然说,等等我。就钻进一家洗头房。可是他的钱不够,很快被人扔了出来。满仓在洗头房门口呜呜地哭,将剩下的一沓毛票,猛地抛向天空。毛票纷纷扬扬,像下着雪。满仓站在钱雪里冲我嚷,不准拣!我当然没听他的。我身手敏捷地去抢。那天,我被满仓打得鼻青脸肿。

    兰妹

    兰妹是一个美发厅的名子。没有任何美发工具的美发厅。

    那时我开着一家很小的超市,我坐的位置,可以将兰妹美发厅尽收眼底。一般的情况是,她会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眼巴巴望着路人,盼着她的生意。她长得并不漂亮,眼睛细长如线,鼻子稍有上翘,头发染成夸张的黄色,皮肤也有些暗红。却总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裙,隐约勾出胸前一对坚挺的小鸽子。

    那是少女所独有的胸部。

    是的,少女。有时她来我的超市买东西,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刚刚长出的粉刺。

    她来我的超市,只买两样东西,方便面,手纸。这比我可以很轻松地猜出她的生活习惯和生意情况一她的生活很糟糕,生意也是。

    包括兰妹美发厅在内,这条街上共有二十多家类似的美发厅。到了下午,各家的卷帘门便会呼啦啦打开,几乎每个门口,都会坐着两三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然后,有客人来,在某一家门前站定,这些女子便会嗲声嗲气地争着搭话,然后客人跟其屮一位女子进了店门,卷帘门便会拉下一半。而这位女子的姐妹,便会在外面,競競业业地为她站岗放哨。

    兰妹美发厅只有她一个人很少有客人挑中她。她做生意时,也不会有人为她放哨。

    一次她来我的超市买方便面,买完了,却不走,盯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问她钱找错了?她笑笑,听别人说,您是作家?

    我说狗屁作家,你见过作家开小卖部吗?发表过几个豆腐块而已。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却是小心翼翼,那周老师,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说别您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能帮上的忙,当然可以。

    您肯定能帮上的。她说,您帮我给家里写封信吧?看我愣着,忙解释,我不识字的。看我继续愣着,又说,我知道您写的好,您帮不帮我?

    我说那行,信纸信封邮票我这里都有,你口述我写就行。

    见我答应,她开心地笑了。很单纯的笑,远离风尘。她说谢谢您周老师,我先回去推敲推敲,晚上再找您。然后,几乎是蹦跳着往外走。

    我想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给家里写封信,还得找个发表过文章的;口述一封家书,还得推敲推敲。

    晚上她找到我,我搬一把凳子给她坐,她不坐,就站在那儿,开始给我口述。

    敬爱的爸爸妈妈……敬爱的,不好吧?亲爱的?第一句,她就卡住了。

    我说叫爸爸妈妈就行,也别敬爱也别亲爱了。

    那听您的。她接着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现在一切都好,二老放心。可能你们听说过,我打工两年的那石子场倒了,老板没给我一分钱。不过现在还好,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服务员,管吃住,每月底薪八百块。

    你等等。我打断她,你这是在骗你的父母啊。

    你就这样写吧周老师。她的目光中带着乞求,前些日子给你们寄去一千七百块钱,不知收到没有?一千块钱,让二弟读书;另七百块钱给妈妈,听人说,你的风湿性心脏病还是能治好的……还有爸爸的哮喘病也要抓紧治,等我再攒些钱,就给你们寄回去。

    ……奶奶的身体还好吗?家里的庄稼长得好吗?

    ……那一千七百块钱如果收到的话,请给我回信告知,我也好放心。地址是……她顿了一下,问我,就写超市的地址吧周老师?到时候您正好读信给我听,行不行?

    行!我说,不过你父母识字吗?

    不怕的,他们会找人念,回信再找人写。她说。

    信写完了,我读一遍给她听,问她用不用再改改。她说不用改了,很好了很好了。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我说不用麻烦去邮局了,明天邮局的人来送稿费单,让他带上就行。

    太感谢您了周老师,太感谢……我怎么感谢您呢?她站着不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说你不用太客气。

    要不……周老师,她的目光躲闪着,脸上有了红晕,您去我的美发厅吧……我给您服务……

    不用了不用了。我慌忙说,写封信,举手之劳而已。

    您……是不是嫌我脏?

    怎么会呢?我紧张起来,你看,我的头发还不长,不急理。我比划着。

    她笑了,那以后吧周老师,以后,您有时间的话,去我的美发厅,我给您服务。

    她走了,月光照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少女的脸。

    信寄走了,回信却久不见来。她每天都会来问我,家里来信了吗,家里来信了吗?我说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来了。现在,家里可能秋忙。

    后来,她开始跟其他美发厅争抢生意,有一次她抢了隔壁的生意,几个姐妹用长长的指甲,把她的脸挠出一道道的血印子。她告诉我,又快攒到一千七百块了,等攒够了,就寄回家去,并让我再给她父母写封信。我说行。

    她明显增加了买手纸的频率和数量,人也日渐消瘦。我想跟她说,别太拼命。我想说,但我怕伤害她。

    终于还是出事了。那天晚上有警车忽然在这条街停下,下来几个瞀察,后面跟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她被押上蝥车的时候,向这边看了一眼,她用手捂着脸,目光惊恐。

    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捂着脸的。我想,在这个小城,除了我,还有谁认识她呢?

    警察那天的行动很失败,他们只抓走了她一个人。

    因为没有人,为她放哨。

    她被抓走的第二天,我收到她家里人的来信。信中说奶奶的身体很好,二弟的功课很好,妈妈的风湿性心脏病治好了,爸爸的哮喘也治得差不多了,庄稼大丰收,又买了一头水牛,让她好好工作,别惦念家里,等等。信写的很漂亮,无论是字迹,语句,还是家中形式。

    我不信。果真这么好的话,他们不会拖这么久才回信。农民是最懂分享喜悦的。

    我真的不信。因为太美好了。因为不可能这么美好。

    我甚至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家中,肯定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比如奶奶去世了,妈妈去世了,爸爸病重了,二弟辍学了,等等。我甚至想,她的父亲可能在某一个夜晚,也找到一个类似的我,编一个类似于她的瞎话。他们在各自真实的困境中,为对方,编造着虚假的美好。

    当我把信读给她听,她会信吗?现在她被抓走了,我知道她还会被放出来。放出来,她肯定会失去即将攒够的一千七百块钱。其实这没什么。问题是,当我把信读给她听,她会信吗?

    但愿她会信。她还很单纯。但愿她会信。但愿。

    我想,假如她放出来,假如她的兰妹美发厅还继续开起来,我肯定会进到她的店里,为她增加一笔生意。我会给她钱,我会是最好的顾客。我只能,做到这些。

    真的,我不嫌她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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