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箫-东流不溢,熟知其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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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张玄索大人来探病。”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

    灯火昏暗,烛影倒映在纸窗,像是一剪相思恹恹的残梦。李承乾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榻上,不耐烦地摆手:“说我睡下了,不见。”

    “是。”太监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你们也下去。”李承乾朝左右摆摆手,随后,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快出来……人都走了。”李承乾把灯烛拨得更暗了些,一扫烦躁的病态,声音温柔地呼唤。房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星光顿时从屋瓦间流泻进来,只见一道红影飞掠而下,栖停在墙壁山水画上的天轴上。

    李承乾顿时看得痴了,口中唤道:“快下来,这一连几天你都不来,称心,我以为你再也不来见我了。”

    被叫作称心的红衣少年如同狐狸般轻巧一跃,落到地上。随即用手按住胸腹间,吃痛地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李承乾匆匆走过来,扶住他。

    “前日受了点儿伤,”少年仰头看着他,“你宫里的侍卫,箭法不赖。”

    李承乾的脸色顿时大变,眼底一片恼怒痛惜,执了少年的手坐下来:“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先用一些。”

    “已经上过药了。”

    “你就留在我宫中,不要走了。”李承乾贪恋地盯着他,“你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寂静中一朵烛花轻轻爆开,火光灼灼。

    “留在我身边罢。”

    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震。

    他随即抬头:“不可能。”在太子惊愕失落的目光中,他指指门外,“他们已经来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卫兵,外面传来禁军统领尹幼玉朗朗冰寒的声音:“太子殿下,近日东宫有刺客出没,奉皇上之命,张大人带我等前来保护太子。”

    李承乾霍然站起,拳心握紧了冷汗。

    “你……快走!”他低声朝称心喝道。

    对方摇头,眼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走不了。”屋顶和所有的去路,都被包围了。他们至少来了五百卫兵。

    这一次如果想要逃走,就不是身中一箭这么简单了——

    “你上次受伤之后……”李承乾眼里火星与水光跳动,片刻之前,他还在怪他这么多天不来,但此刻,他只恨他竟然冒险前来,“……你早就知道,皇宫会加强戒备?你还敢来!”

    少年只是轻笑,并不回答。

    “太子殿下。”外面的声音再次催促。

    半晌之后,李承乾终于打开门来,只见门外火把明亮如昼,太子宫左庶子张玄素站在最前面——平时规劝他最多的人,就是这个埋首在故纸堆里的老头了。而北衙禁军统领尹幼玉站在一旁,他们身后,是密布的箭阵。

    “我已经要睡下了,张大人这是为何?”李承乾露出惊讶的表情。

    “太子殿下。”张玄素躬身行礼,“有卫兵看见东宫前日有红衣刺客出没,行动如鬼魅,只恐对太子不利,我等特来保护。”

    “哦?”李承乾露出惊讶的神色,让出道路,“大人快请进。”

    他如此干脆,张玄素反倒愣了一下,他和尹幼玉对视一眼,后者吩咐卫兵:“你们守在门外,不可稍有懈怠。”

    太子寝宫内灯火通明,桌案上放着一本《史记》,砚台上还有未干的墨迹。张玄素看向书卷,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读书心得。

    他看了看一脸坦荡荡的太子,一时竟心头有些惭愧:莫非真的是谣传?太子在内宫中也勤奋读书,什么受妖人迷惑,夜夜笙歌狂欢……都是有心人弄出来的谣言?

    屋内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李承乾将史书上做了批注的几个地方展开,很有感触:“父皇不久前对我说,要始终记得百姓耕作的辛苦,才一直有粮食吃;要始终记得马匹的辛劳,不榨尽它的力量,才一直有马匹可以骑。”

    说到这里,他突然以袖掩面,动容流下泪来,“可惜我这一病大半月,只在内宫养病,不能为百姓办事,父皇选来辅佐我的贤能之臣,不能一一召见,实在痛心疾首。”

    张玄素满脸惭愧:“太子严重了,殿下敏而好学,有此贤德,实乃天下之福。”

    他朝屋内的尹幼玉说:“尹大人,时辰已晚,太子大病初愈,还是请禁军在外护卫罢。”

    两个人行礼告退,武将出身的尹幼玉貌似不经意,朝屋顶看了一眼——那里,泄露出一线星光。

    屋瓦,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灯烛熄灭,寝宫内陷入一片黑暗。

    “原来你这么会演戏。”少年的气息像春日的绒草,呵在耳边痒痒的,“我还以为你老实呢。”

    李承乾紧紧抓住他的手,手心都是紧张的汗水。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少年慵懒地侧头,“只要我一直存在,你就会越来越危险。你不怕吗?”

    李承乾沉默半晌,慢慢将头掩进双臂中:“怕有何用?坐在这太子之位上,我哪一天不是在火上烤?”

    春夜清寒寸寸渗进皮肤,太子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恭顺隐忍,他们说我贤德有余而魄力不足;我想要做出一件大事来,他们又说我胡闹莽撞。无论我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错的——只因为我是个脚残废的人。”李承乾无声地笑,在黑暗中流下真的泪水,“自从去年的名门事件之后,父皇其实已经不信任我了;上次打猎出事之后,我更是被软禁在这东宫,寸步不能离开,恐怕连父皇也觉得,是我杀了人而不敢承认吧?”

    “那场大火——你认为是谁做的?”称心眼底突然闪过几星幽光。

    “我不知道。”李承乾茫然摇头。

    “很多人说是你做的。”称心的眼神突然带了一抹残酷而决绝的铁锈味道,“是你遣人前去放火。”

    “不,不是我!”太子几乎失声嚷出来,身体抖得厉害,“我只是遣人去请空山师傅进宫……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后来的事……”

    是谁烧死数十人只为毁灭罪证?是带自己打猎的叔叔李元昌,还是觊觎着太子之位的兄弟吴王、魏王?抑或是朝臣或后妃?各式各样的人脸在太子的眼前回旋,渐渐全都变得狰狞如漩涡……

    突然,他瑟瑟发抖的身体被称心轻轻抱住,少年的怀抱像母亲般带着大地温柔的气息:“要证明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就要找出真相。”

    “我不要什么真相……”太子嘴角挂着混乱的泪,喃喃道,“不要……”

    那些被噩梦纠缠的日子,他派遣心腹去请空山和尚来,对方却只带回了空山的死讯。

    那个月光一般慈悲的小和尚,在绝境中让他内心宁定的人,死了。

    林中一把大火,毁掉了一切痕迹。

    他病得天昏地暗,朦胧中仿佛看到一只红色的狐狸从天而降,如果是来索命的,就拿去吧——那时,他朝虚空中茫然嗤笑,朝臣们的脸带着失望,让他如坠冰窖;身边都是虎狼野心之辈,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日日带着面具言不由衷地做人,并不比做鬼快活……

    那红狐狸凑近他跟前,却是一张少年的脸——空山和尚的脸。

    “我叫称心。”他说。

    “好名字。”李承乾迷迷糊糊笑,“人生百年,不过求一称心而已……这世间又有多少阻碍、多少烦忧,让人不能称心……”

    “红尘纷扰身外物,称意与否,唯一颗心而已。”红衣少年唇角一漾,笑容在灯下转竟是魅惑如妖。那眼波,熟悉如月,盈盈似水,却像滚烫的铁一样烙印在了李承乾的心口。

    寂静的春夜,几颗流星从天幕陨落。而宫殿中,落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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