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走那些如雨脚一般敲击我心窗的诗句,它们虽美,但吟哦的是他人心曲。雨声已经伴千载百代的人,抒发自己的情怀。像永不退场的乐师,耐心地为一个又一个的登台者伴奏,他只是在人们不觉察之中,调动自己的琴弦。疏雨漏梧桐,春水洗杏花,剑门斜雨细,古城涤尘轻……这些都是人们久唱而常新的曲子,它们让我们只能相信,雨声是个能为每一个人伴奏的好乐师。
这是六月,久旱无雨的京都,下起第一场透雨。雷声沉沉地滚过,把都市里嘈杂的市声驱赶,然后是闪电,是风。好风啊,让窗外一排高高的杨树,起舞俯仰地欢迎,满世界都是叶子的笑声!然后急急敲下一排雨脚,如碎玉,如奔马,如瀑布狂泻—
……我相信这个世界比我岁数大,我躺在床上,听雨声从窗外跳进屋里来,又沿着白石灰抹的老墙往上爬,爬出一道道渍印。这是我最早的记忆,好像是我们搬进那座南方老城一条叫斌升巷的窄街。那是一个旧公馆,房子是木结构为主的,木框里砌上砖抹上白灰。我们的房子背墙临街,墙的上部有两只小窗,用来通气透光的。小窗很高,又从不开,布一张挂满灰尘的蛛网,让人想到许多故事。故事是雨声送进来的,这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印象:雨夜里两只高墙上的窗,窗上挂着一张蛛网,网不住的雨声和更声漏湿了童年。(前两年我调出这个城市,妻子说我不喜欢这个让雨水锈满青苔的老城。)
……我有一段让大雨泡着的记忆,那是1966年秋。那年本是我参加高考升大学的日子,“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升学成了泡影,父母又先后被“革命的群众”揪了出来,我被派到川滇边界山区农村“搞社教”。正是屋漏偏遇连阴雨的时候,在山区待的几个月,也没有见到几回晴朗的天。心里下着雨,外面也是雨,风声雨声,让人心怵。山区搞运动,免不了天天晚上的会。山里人住得分散,一家守一个山头,我这个小工作队员,每天就戴一顶大斗笠,提一盏马灯,风中雨中满山地转悠。田坎又窄又滑,一下雨就变成了鳝鱼背,真不知一天摔多少跤。啊,这也许是我命运的象征:漫天风雨,长夜窄路,一盏孤灯,一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洗了百遍的脸。(到现在说到“文化大革命”,我的耳边就响起,一片暴雨在一只斗笠上踢踏的声浪。)
……我对雨声的记忆不全是灰色的,或是苦味的记忆,也有温馨的时候。那是在陕北,夏天终日在秃山峁劳作的我们,就像在火炉上烘着的红薯,每天都望着天上有块能下雨的云,每回向“伟大领袖”献忠心仪式,都少不了加一句“雨露滋润禾苗壮”求雨的话。高原的雨少,下一次就真叫恩赐。下雨可以不出工,可以凉凉地躺在炕上,听雨声让高原有了笑语,听苞谷拔节的脆响,让自己干涸的心,也有一个绿草般的梦。(庄稼人听雨能听出的快乐,这种快乐进城后就少了,至少不是那带着土味和草味的快乐了。)
听雨,是听时间的脚步声,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雨声,这是我刚想明白的道理。
199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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