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街坊变远了,同事也一样,以前的同事,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上班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下了班在一个食堂吃饭,回家坐一辆单位的班车,就是家也是单位筒子楼里门挨着门。虽然说,早些年搞运动多,今天领导发动你批判我,明天我跟着新领导揭发你,心里结了疙瘩,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还得一起上班,一同坐车,一道排队买饭,斗来斗去,也是在“一条战壕里”,因为有这些事情,所以谁都知道谁的底细,知根知底,心里结着多大的疙瘩,遇到事还是首先找同事。
想起这个话题,是今天突然想起了母亲的几个同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母亲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从省城下放到大凉山,在一所师范学校当老师。那时的大凉山基本上四个字:穷乡僻野,我与母亲做伴也到了大凉山。有多荒凉?记得头一个月,学校前的马路上就发生了抢劫案,学校的会计到城里领了工资回校,半途便被两个学生劫了道,还杀人灭口。学校建在半山坡上,山上的花豹钻进猪圈咬死了猪,花豹拖不动肥猪,便在圈内饱餐美食,吃饱了,竟然不能再从猪圈木栅栏钻出去,被人生擒了。门前有盗匪,后山有豺狼,头一次身处如此险恶的环境,便对身边的人特别关注。母亲的同事中,大多是当地的教师,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让人终生难忘。一位是学校的音乐教师,气度非凡,高挑美人,在这荒山僻野就是仙女下凡。她和母亲关系很好,常到家里与母亲聊天。她没有男人,却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像妈妈,两条眉毛又浓又黑,像个男孩。那时总有运动,还时兴写大字报,一来运动,老师们的事就被好事者们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写音乐教师的大字报总是用“糖衣炮弹”代替她的名字。问母亲,母亲说:“别信那些,这是个不平凡的女人,读大学时,与学校一位地位很高的人发生恋情,有了这个女儿,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她主动申请支援边疆,来这儿当了老师。”这个女老师让这蛮荒之地,充满了一种温馨气息,让我从盗匪和花豹的噩梦中走出来,发现这里满山遍布着黄色的紫色的小花。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来学校里,先找我母亲,后来又与这位女教师见了面。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那次见面后,这位高级干部将女儿接回了省城,而音乐教师依然孤身一人,终老于大凉山这所平常的学校。还有一个男老师,对我母亲很好,因为我母亲在北京读书时,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他总是这样对别人介绍我母亲:“张老师就是林道静!”这位男老师是个混血儿,老爹是美国人。男老师喜爱游泳,学校前面有个大湖,让他十分开心,每天上完课就泡在湖水里。他能在水底潜水行走,这让我十分不解。他力气也大,学校里凡有义务劳动这类事情,他也一个人顶三个人。他像个大男孩也爱和孩子们一道玩。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爸?”他笑着说:“他是帝国主义!”如果说音乐老师像个仙女,这男老师就像个洋人王子,这穷乡僻壤也就有点“绿野仙踪”的味道了。只是很快,男老师就离开学校了。不久,三年自然灾害也影响到这里,学校一天就开两顿饭,一顿饭每人一个馒头或半碗蒸饭。这位体格硕大的老师,以前一餐就要吃四五个馒头,熬了几个月,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便给那位美国老爹写了信。不久,上面便给他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看来,他那个爹还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哩。临走之前,他来向我母亲告别:“大姐,不是我不爱你们,我实在太饿了,真的。”就这么说的,告别词简单得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两人是我母亲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街坊,当年在大凉山深处,一所学校里就有这么多奇人奇事,真是世界上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都各有各的故事。在生活的底层,每个人都有一个生动而不平常的故事。只是我,也许还有我们,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门对着门的邻居,我们也许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是一种安宁,互相的尊重,也是一种平淡,淡得像电梯间浅浅的一笑。同事也是如此,上班在一起,下班各东西,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不再运动和战斗了,也就不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故事,但它在笑容和问候的后面,在礼节性的会议室年终总结背面。浮在上面的是规定性的动作,开会、签到、写一千字的总结,还有今天,新领导到了,寒暄,握手,读简历,介绍政绩,干干净净,套话和平庸的微笑。真让人乏味!不过,也许,这也是一种代价,互相尊重,保护隐私也保持距离,生活变得平淡而安宁。于是,我们都只好坐在沙发前,成了电视剧的街坊和同事,因为,生活如果没有故事,还能叫生活吗?
故事总在生活的深处,对了,作家们讲的老话“深入生活”,故事在生活的深处,那么,从哪儿深下去呢?从敲邻居的门开始,还是拿着个本坐在会议室采访先进事迹开始……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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