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从云朵中冒出来,像照片从显影液里捞出来,渐次有了轮廓,有了色彩。那是四川内江的一座小山丘,记得那一排新盖的房子。外墙用黄泥掺上麦草屑,还没有干透,散着土地的气味。屋内的墙上抹着白灰,白灰也没有干透,一碰就沾上白泥。我记忆中的家,刚建成的人民政府的机关宿舍。房门上挂着锁。“南下老干部不在家,下乡去了。”其实母亲那时不老,才过三十。啊,我的保姆把我带到她自己的家,江边石板小道,矮墙上爬缠着瓜秧,是哪道门呢?“你找谁?”“我的保姆家。”“她姓什么?”忘了,忘却的云遮住了这江畔的老街……
……这是大凉山的西昌坝子。美丽的高原盆地,盆地的一半装了半盆水,有个大名叫邛海。这地方的人把湖泊叫海子,没见过大海不是他们的错,山里人好多年都不长翅膀了。海子西北角是西昌城,城的西北角有座教堂,洋教士一百年前来过,留下了这座教堂。中式砖墙木窗。窄窄的身材,高高的个头,教堂的房子也是高个子。记得头一次进这间大房子,觉得奇怪,大房子前后距离长,左右墙却快挤在一起,屋顶很高,空荡荡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知道那叫哥特式,那空旷的房穹应该画满圣经的故事。这是我的高中,有个男孩在那屋檐下低头看一本书。“你看什么书?《战争与和平》,你不上大学了?”这不是邹先明老师吗?他值日在寝室查房时从我枕头下抽出这本书。两个画面后现代式的叠在一起了,云彩的马赛克遮去这片天地……
……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山峁,黄澄澄的波浪间有绿色的沟涧。朝着我扬起头叫的白狗,不就是达尔文吗?原先人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达尔文破了这黄历,小狗崽老往鸡窝里钻。大公鸡高尔基也厚道,让它在自家窝里过夜。直到达尔文长大了,钻不进,才鸡犬相望,互敬互爱。小黑猪在食槽里拱食,吃得真欢。它也有大名,叫黑格尔。黑格尔的身材长得好,油光水亮。我们喂养它,不为吃肉,想叫村里的老乡羡慕嫉妒恨:“学生娃们的猪崽养得这么膘肥体壮,哟哟吃得真好!”正看得入迷,刺眼的一束光。不好有偷猎者,赶紧跟上雁阵,穿入身旁飘来的那团云彩……
……一路上俯瞰大地,总会影影绰绰在眼前飘过一些熟悉的身影。这是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大杂院,诗人张志民的家。我上大学时常去打扰先生。先生很高兴地笑着说:“刚从法院回来,不是我的事,是让我当人民陪审员,给胡风先生重审平反……”多少年了,这笑脸这么清晰。这是东总布胡同严文井伯伯的家,严先生在东北日报与父亲是同事,所以我在京读书期间少不了去蹭饭。饭桌边的墙上有一幅黄永玉新画的荷花,没装裱,随便用四枚图钉按上墙。“严伯伯,前几天在画廊看见一幅和你这差不多,八千元哪!”严伯伯笑了:“能那么贵!比我一年工资还多?”摇摇头,接着吃饭。啊,都看到的是笑脸,人一生留下的还是笑脸让人难忘。笑脸就像镶着阳光金边的云彩,那金边彩云是天老爷在笑……
看到这里,我的朋友,你说,你不是在雁阵中飞,也没有从高天俯看这一切。是啊,像大雁一样飞翔的是我的灵魂,笔是让我的灵魂一次次飞翔的翅膀。我不是一展翅就万里的大鹏,也不是像粘在天上的金雕,我不会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占有你的时间。我爱写一些短小的文字,就像在你回头看我的时候,给你一个真诚亲切而会心的笑脸。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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