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新城与旧城相对,在南岸的山顶上,城区有宽四十米的主干道,原先旧城的五万多居民,整体搬到这新城里来,加上新城建设增加的居民,现在这里是一座近十万人居住的滨江新城。新丰都是全新小城,楼房整齐,街道纵横,其间有街心广场、公园、绿化带,背后有青山,迎面是长江,江边是长长的步行风光大道。真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敢教日月换新天”。丰都县是长江整座县整体搬迁,短短几年,树木葱郁,街市热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丰都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老百姓原本就是这般惬意自在。晚饭后,当地同志陪同我们在滨江步行道上散步,一边是长江,上涨了一百七十米的江水,变得平缓温存,波澜不兴,风轻波平。另一侧是居民区,在楼宇间的小广场上,晚间健身的人们,随音乐而起舞,舞姿说不上曼妙,介于舞蹈与体操之间的全身活动。主人说,什么叫安居乐业,这就叫安居乐业。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觉得北京、上海都在天边边,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就爱江边的这块土地。是啊,没有盛世太平,哪能让市井百姓天天自在起舞?新生活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然也会有新的问题和矛盾。主人告诉我,比方说从旧城搬到新城,一下子全城居民的生活方式都有了一个巨大改变,住进新房了,太阳又升起来了,睁眼一想,哎哟。每个人都欠了银行的钱。从旧城那些拥挤简陋狭窄的老房子,搬进宽敞明亮结实又通信电器设施完备的新房,这个变化不是天上掉下馅饼,而是居民与国家共同努力的成果。国家对原有被水淹的住房给了赔偿和补助,新居的增加的面积由银行贷款资助,因此,居民都成了按揭受贷户。先消费享受,后付款还贷,这个在西方普遍实行的消费模式,今天在西部三峡一座小城全面实施了。对这点,居民感到有压力,但对这种方式住新居也还满意,因为他们当初低价得到的新房,今天已经大大增值了。一路上给我们照相的摄影爱好者老丰都得意地告诉我:“我住的那套小别墅,那年花了三十万,现在有人给我一百万我都不卖了!”是啊,三峡库区老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是三峡建设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
新丰都在长江南岸骄傲地站立着,然而它与那个久经沧桑的与长江号子相联系的丰都毕竟不是一回事,像一树移植进城市的大树,枝繁叶茂地活着,而地下的根却说这不是我的历史。丰都的历史沉进了大江之底,浩浩的江水成了那本神秘史书的封面,流动着却掀不开它,您似乎看得见它,却再也走不回去。一江相隔,北岸的丰都沉入了江心,南岸的丰都爬上了山顶,新的生活向上,过去的日子沉入水底,让江水冲刷。丰都人舍不得让所有的记忆都变成江上的水沫,他们把老城里有来由的几幢民居,整体换到了新城区,大概有六套老宅院,围成一个观光区:丰都古代民居。我们冒雨参观了这些老房子。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湿了地湿了,心情也如同这些老房子,像刚从水底捞出来,湿漉漉地想着那些曾经的房客和他们的故事。是啊,房子可以搬过来,砖瓦门窗也是早先旧宅原物。只是那些房客没有了。那些最早的东家和以后财主东家被扫地出门后,挤进这些宅子的下人和穷人。无论显赫还是平凡,都无法原样从老城搬过来。空空荡荡的大屋里,曾经丰富多彩的生活无法复原。也许,这就是岁月留给文学家们的念想:看看吧,多么空旷的老屋,那些悲欢离合,那些寻常故事,等着你再告诉大家啊。是谁在唱,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我却默默念道:山上一个丰都,水下一个丰都,我不知道,哪一个更美,哪一个更让人挂念啊!
丰都以鬼城闻名于世。鬼城也是历来三峡游的必到景点。在三峡大坝建成以前,我来过丰都一次,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鬼城展示的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的景象,当年丰都城是江畔小镇,而名山鬼城却在古镇后的山顶上。人间的位置低,而地府的位置高,总觉得不伦不类。正是这不伦不类,在经历了大坝落成,长江水位巨变之后,名山鬼城因为建于山巅,完整无损地保存下来了。自此,山上鬼城山下古镇,变成了一江相隔的此岸与彼岸。此岸江之南是人间丰都,彼岸江之北是鬼城丰都。江水阻隔,相对遥望,会让人产生许多生与死、今生与来世的联想,不得不感叹造化的神奇。名山鬼城的主要景点还是我们熟知那几个关口:鬼门关、奈何桥、望乡台、阎王殿……当我再次来到这里,不同之处是道路拥挤阻塞,游客人头攒动。只见接踵擦肩的红男绿女,难遇牛头马面的厉鬼判官。我开玩笑地对同伴说:“跟着美女导游去见鬼,人气太旺,鬼都不敢露面了。”正是丰都名气大,还召来四方的神仙。原先只有阎王及其部下在此山值班,现在新修建了许多新门庭:有如来的宝殿,有观音的道场,还有药王殿、财神殿……天堂地府,来世今生,都随游客挤进了这名山仙境中。记得十年前游鬼城写了篇短文,文中有三叹。十年过去了,这三叹依旧浮现在脑海里:“那边是大笔大书人间美景,这边是小庙小鬼阴曹地狱,各有各的用处。阴府里转了一圈,此时此地的所得,也不是一句破除迷信,就能解的—其一,所有的对另一世界的描绘,在依古炮制的鬼城,都是现实的造像,而且是想象力不够的造像。阴间的房屋和阳世的一样,而且还是中国式的,真到阴间也只算是出差,连出国都不够,这‘另一世界’与我们现实之间的差别也太小了。不仅建筑一样,文字一样,好像吏法也一样,只是阴间实行的是酷刑,这些肉刑也是我们世界所见所闻的放大。其二,在表示报应、表明惩罚的造型和画图中,我发现,灵魂所做的错事,灵魂犯下的罪孽,自己并不承担,却要肉体受罚;而肉体是灵魂进入阴间时,已经抛弃了的东西。因此,这些阴曹地府的惩戒,也只是对尚有肉体的阳世人的说道;至于阴间怎么样,不说有没有阴间,就是真有个只让魂灵进入的阴间,那么这些挖心锯身割舌剁手之类的酷刑在那个世界不能实行,没有了躯体的灵魂还怕对‘无’加刑么?看来灵魂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想承担自己的罪愆,而是让被自己抛弃了的肉体受罚。其三,灵魂作孽所应受到的惩罚,在我看来并不需要等到阴间才让肉体替代。灵魂受到的惩罚是最现实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现时报。这种现时报,不是说肉体得病、招祸失财这些物化的惩罚,而是灵魂自己才能体会的失落和打击:是自责,如果灵魂还有一点自省的话;是自怯,如果灵魂还知晓有道义的存在;是自卑,如果灵魂曾经高傲自信的话;是自弃,如果灵魂的丧失是最大的人生悲剧!”
游丰都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过去如此,今日更值得看一看三峡大坝建成后的丰都。看南山新城丰都,也想水下千年的那个古镇丰都。漫步此岸人间乐土,也游览彼岸鬼城。水下山上,此岸彼岸,如此文化和历史丰厚之都,如此神采与想象丰满之都,岂是我这短文所能说尽的?愿君不妨前行,风情万种的丰都等着你啊!
2009年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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