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老伴得了膝关节滑膜炎,朱教授家里一定不用保姆,安苗就不会来到朱教授家。
朱教授一辈子的家务固定在为夫人择菜以及洗茶杯这两件事情上,所以我们不能说朱教授不做家务。
但是,夫人忽然腿疼。去医院,医生说,慢性滑膜炎。嘱咐少站立,少行动,保守疗法,重要的是养。贴膏药,喝氨糖,静养。
这下,夫人没法去厨房了,一日三餐没人做了。朱教授一辈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朱教授儿女的话说,爸这人讲究得跟孔子似的。每顿饭菜要严格掌控数量,绝不能多做。剩饭菜朱教授是反感的,过多的饭菜摆在面前朱教授看着不欢喜。太少也不行,因为要保障摄入营养种类齐全,朱教授的话是,一个全面的菜最好,和菜。他希望有一个在舌尖上滋味明确,营养又相当全面的菜,看着悦目,食有滋味,在一个盘子里实现色香味气俱佳,以及营养的全面。这当然困难,你做一个试试,我学习。朱教授夫人偶尔和朱教授抬杠,这样说。说归说,下一顿她还是该煮煮,该炖炖,该炒炒。他辛苦,每天都是费脑子的事情,看着朱教授伏案的背影,朱教授夫人把门在朱教授身后轻轻关上,愉快地去厨房忙开了。
朱教授呢,他写书,写得顺利了,高兴,来陪夫人说几句话,把葱啊蒜啊姜啊土豆啊笋子啊,拿到客厅里去剥干净弄利索。朱教授的夫人最初是反对朱教授这样做的,说清清爽爽的客厅,被你弄出厨房的味道,要打理就在厨房。但是51年过去了,朱教授也没改过来。到了现在,教授夫人早放弃纠正的心思了,因为一辈子眼看快过完了,算了。
所以你看,训练了几十年,朱教授剥的葱姜蒜是那么的清鲜动人。推广到山药芋头,朱教授更不放心夫人去清理,你性子急,弄不好,剐皮又狠还沾染了泥。方法不对,朱教授说。
好吧,生活就是这样,男女是凹和凸,是阴和阳。一个行的地方,是放任另一个不行的。他们生来就是要互补的嘛。你看我,又不写一个字。我做菜,做饭,我饲养你朱教授。教授夫人乐意呢。
这样的日子他们一过,眼看就过了一辈子。
朱教授继续写他的书,朱教授的夫人还做她的饭,饲养朱教授。本来可以这样,为什么不可以一直这样呢?不是说,朱教授的夫人得了滑膜炎吗,就是关节和关节之间磨损出了障碍,这是时间给人的灰,你都那么老了,不,我们都这么老了,磨损是肯定的。自从夫人腿出了问题,就格外敏感,对老啊衰啊损啊这些词格外不耳顺。朱教授赶紧改变说法,紧急修改,把单数变成复数。
朱教授和夫人当然有儿有女,但他们既不想跟儿子住,也不想跟女儿住,好说歹说,接过去不到一周,就不欢心,朱教授是觉得清静被打破,生活的秩序全乱,哪有他们单独住自在,夫人看着朱教授不欢心,恨不能赶紧搬回他们的宅子住。这样就一定得请保姆,朱教授夫妇都不想要保姆,尤其教授夫人激烈反对,那不等于承认自己老了,不行了吗?儿女们哄着朱教授的夫人开心,你赶紧好,你一好,进得厨房,上得厅堂,我们马上把保姆送走,现在找一个合适的保姆多难啊,你们根本不知道,难得这保姆伶俐还能干,知足吧,感谢好命吧。女儿搂着朱教授夫人的脖子,您老看我忙不忙,心疼一下我,不要捣乱了行不行,将就将就,您一好,马上送保姆走。
我这就老了。朱教授的夫人长叹一声,让保姆先留下。
保姆叫安苗。二十三岁,比朱教授他们的孙女朱可以小三岁。
安苗没考上大学,朱教授就说,考大学也不是多了不得的。朱教授夫人就说,朱可以去英国读研,最初可是你的主意。
朱教授问安苗,谈恋爱了没有?朱教授的夫人马上接嘴,什么,阿苗多大啊,比我们的朱可以小三岁,就谈恋爱了,你说过朱可以三十岁找不到合适的不结婚你也不会反对。
朱教授给安苗讲解《道德经》,安苗问《道德经》是不是朱教授写的?喜得朱教授夫人看笑话。朱教授就把一本简体的、横排的《道德经》取给安苗读,说你读几遍,认不得字也不要紧,我给你讲,保证你听懂,这本书读懂了,别的书不读,也不要紧。
看见朱教授把葱姜蒜收拾得那么整齐,阿苗很感动,觉得朱教授既可敬又可爱。这么大的教授,这么有学问的人,咋还能干这个呀。她看见朱教授坐在客厅里,像打理一个战场那样有条理地收拾那些葱姜蒜,觉得自己像是在欣赏一幅画。安苗由衷地夸赞朱教授,想要找到最高级别夸赞朱教授的词,但苦于找不到,于是她说来说去,还是,朱爷爷,你太牛了,你牛人,牛教授,你很牛掰。
就听见嘭嘭嘭地敲击床头柜子的声音,自从朱教授夫人行动不便,朱教授就和夫人约定,夫人需要他做什么,不用呼叫,直接敲几下桌子,椅子,或者墙壁,他能听见,听见了,他就会立即赶去。
现在,朱教授的夫人敲击床头边的小柜子,被葱姜蒜占着手的朱教授赶紧嘱咐安苗过去询问,朱教授的夫人要安苗读书,朗读《道德经》。
安苗朗读,却总被不认得的字卡住。
客厅的朱教授就大声地予以提醒,纠正。使得那诵读声虽然磕绊依然能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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