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村长陪着乡长来到陈九炳的苇田里。那时候,陈九炳正猫腰撅腚给半腿高的苇子锄杂草、去杂苇。绿油油的芦苇在春风中抖擞着,歌唱着。几只呱呱鸟扯着嗓子叫着,在陈九炳的脚下跳来跳去。
村长说,九炳,乡长来看你了——
陈九炳直起腰来,用手背抹抹汗,哎呀,乡长啊,有村长看俺就能感到政府的温暖了,你咋还亲自来了呢?
一只呱呱鸟蹦到了乡长的脚面上,乡长呵呵一笑,老陈,都说你是难剃的头,我不来,这头剃不了啊!
陈九炳把锄头往地上一戳,乡长说哪里话?俺们小老百姓不剃头,头发长了随便拿个刀子刮吧刮吧就成了,哪敢劳乡长的贵手呢?
乡长轰走了蹦到脚面上的呱呱鸟,老陈,这里要建一个白洋淀休闲旅游综合体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村长都跟俺说好几遍了。
这可是个大项目,市里省里招商引资的大项目呢!
多大?
多大?这三千亩苇田荷塘都要挖掉,水抽干了,建酒店、禅院、会所,还有高尔夫球场呢!那时候,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来这里旅游休闲,给国家能创几个亿的税收呢,你说大不大?
大,确实大!陈九炳说,可俺这五亩半苇田碍着大项目啥事了?这屁股大的地方还能建高尔夫球场?
村长扳倒了戳着的锄头,九炳,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这屁股大的地方是不能建高尔夫球场,可这屁股正在球场中心,你说碍事不碍事?
陈九炳把扳倒了的锄头又戳了起来,俺自己的地碍谁什么事了?爷爷种苇编席打箔,爹爹种苇储粮打囤。苇田是他们的命呢!再后来就到了俺。都说如今芦苇没啥用场了,不是,俺有。俺也有大项目,俺闺女在北京和外贸定了个合同,收咱这苇子,做芦苇画出口呢!
乡长扑哧一声,笑得差点把痰喷出来,就你这点芦苇,出口?外国人不稀罕!
乡长你怎么笑话俺?你应该支持俺才对嘛!俺这点苇子是少,可俺要收购了这三千亩的苇子就不少了吧?外国人就稀罕了吧?
会有人把苇子卖给你?乡长问着陈九炳,却把脸转向了村长。
会的!去年冬天俺就跟种苇子户都说好了。陈九炳身子对着村长,却把脸转向了乡长。
那是老皇历了,你过来我再开导开导你。村长拉着陈九炳,蹚过几片茂密的芦苇,向苇田边上走。扑棱棱,“嘎嘎吉,嘎嘎吉——”几只鸪丁被蹚了起来。村长一伸手,没逮住,我说九炳,你小子这苇田里还有鸪丁?
陈九炳说,甭说鸪丁了,就是白鹭黄鹤都来过呢!俺这里苇子茂密,鸟儿都愿意来!
那你给我弄几只鸪丁炖炖,再抓几只白鹭黄鹤养养怎样?
不行啊,村长,陈九炳说,鸟是苇子的魂儿,鸟不来了,苇子没魂了,不就蔫死了吗?
村长拉着陈九炳蹲下,用左手掏出一支烟递过去,又用右手掏出一沓纸递过去,我就是和你说着玩的,我当国家最低领导人的,还没这点保护动物意识?喏,你说人家会卖给你苇子?你看看,他们早把苇田卖给开发商了,钱都揣兜里了!就你傻吧,傻得连个呱呱鸟都不如!
陈九炳一张一张翻着合同。翻一张,说一声,俺去,翻一张,说一声,俺去,怎么能这样呢?他大爷那个屁股的——说着说着,就要撕合同,村长一把夺过来,你撕了合同,能把人心撕回来?你也忙签吧,一亩地五万多,五亩半地小三十万了,你卖苇子哪里去卖这么多钱?
不,不止这么多!乡长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我刚给开发商打了电话,说你是最后一家,如果你今天签了,再给你追加几万,让你再去新马泰旅游一圈!
那俺要是不签呢?陈九炳把烟夹在了耳朵上,想想,又取下,扔在了地上。
那就是钉子户,破坏市里招商引资大环境,公安介入,抓起你来,最后钱也捞不着,地也落不下!最后鸡飞蛋打——
一只呱呱鸟又追了过来,又爬上了乡长的脚面。乡长一抬脚,皮鞋用力踩了下去!
陈九炳扒开乡长的皮鞋,捧起了那只呱呱鸟,埋怨着,傻鸟啊,你以为那是俺的皮鞋吗?
鸟傻,你可别傻,村长把一张空白合同递过来,你儿子在市里做公务员,还开了个小饭店,本身公务员就不能经商,饭店他又没交税,市里正想查他呢!你签了,就什么事都一了百了了!签吧——
陈九炳愣了半天,哆嗦着在合同上歪歪扭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用鸟血按上了一个肥肥的指印!
村长乡长开发商都没有食言,第二天就安排陈九炳出国旅游去了。
一周后,陈九炳回到了白洋淀。他没回家,一下船就直奔了苇田。
他没有看见那歌唱的芦苇,也没有看见跟着他跳来跳去的呱呱鸟,还有那一不留神就从腋下飞过的鸪丁,他看见的是十几台挖掘机正牛魔王一样哞哞地吼叫着。在陈九炳的眼里,那不是挖掘机,那是外星人派来的怪物。那怪物,先是慢慢伸长脖子,惊悚地伸到天空中去,接着慢慢地探下身来,尖利的爪子探到葱郁的芦苇丛中,猛地一拱,苇叶苇根就被拔了起来。然后伸向远处,哗的一松,苇叶苇根连同泥土被甩到了五米开外的堤埝上。堤埝长得望不到头,原来一望无际的水域,已经沧海变桑田了……
陈九炳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拔了起来,拔到了半空,忽悠着,忽悠着,还没等平静一下,就被甩了出去,碎成了一地绿白黄掺杂的泥泥水水……
不,不要——他喊着,扑到了那一地的泥泥水水前。晚了,他回来晚了。他的五亩半苇田,还有白洋淀,早就被这些怪物开膛破肚了。
陈九炳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找到村长,让村长陪着他找到乡长。乡长正在开会,他把一个鼓鼓的塑料袋子扔在了乡长的办公桌上,大声嚷着,乡长,这苇田俺不卖了,俺儿子的事也不管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
说完,一扭头走了。
人们就好久没有见到过陈九炳。过了些时日,挖掘机走了。又过了些时日,挖掘机又来了。它们扒开了高高的堤埝,抹平了凸起的苇田和荷塘,外面急切的淀水铆足了劲,重又回灌了进来。哗啦哗啦的气势过了三天,大淀又恢复如初,波平如镜了。
但淀区的人们却没见陈九炳回来。
秋天,乡长来村里布置建设美丽乡村事宜,来村长家喝酒。喝到酣处,乡长激动起来,你问这淀水回灌的事谁弄成的?陈九炳!这老小子,真有些胆魄,他先是跑到市里反映,市里没表态,又到省里,还没个结果。你说他去了哪里?让他女儿领着直接去了环保部,去了“焦点访谈”。得,真相曝光,这么大的项目,既没环评,又没洪评,项目就叫停了。停得好啊,要不我们脑瓜一热,就都被开发商忽悠啦——
是啊,停得好!祖宗留下来的这汪儿水经不起这么折腾呢!村长端杯凑过去,碰了一下乡长的杯。
九炳呢?怎还不见影?乡长问。
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吓得躲到旱地亲戚家去了!村长说了实话。
快,快给他打电话,乡长挥舞着胳膊嚷起来,你就说,他苇田里的呱呱鸟和鸪丁又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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