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

    在小区门口，男人掏出业主卡刷开门，进去，把门关上。

    五分钟后，一栋楼下，男人对着门禁摁了一串密码，进去，把门关上。

    男人乘电梯上到10楼，在自家门前，掏出钥匙捅了几下，门开了，男人换了双拖鞋，进去，把门关上。

    不久，男人站在卧室门口，进去，把门关上。男人又推开洗手间的门，进去，把门关上。男人愣了一会儿，脱光衣服，赤身裸体，拉开淋浴室的玻璃门，进去，把门关上。

    伴着哗哗的水流声，男人站在花洒下，一边朝自己肥硕的身体上涂抹沐浴露，一边哼起一首老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辫子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哼着哼着，男人呜呜地哭开了，哭得很伤心。

    这是男人参加完高中同学聚会回到家的真实情景。是男人亲口告诉我的。他还坦言，那天，他喝了不少酒，但自始至终表现很为儒雅，没有任何失态之处。男人说这话我是相信的。我没有刨根问底去探究男人的“小芳”姓甚名谁，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知道，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拂去一堆岁月的尘埃，都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芳”或者“小刚”如金币般闪闪发亮。故事大同小异，这是人类共同的情感秘密。

    倒是男人后面的话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一个性情中人，见到多年未见的“小芳”，且喝了不少酒，却表现如此沉稳得体，直到关了六扇门之后，在哗哗的水流声的掩护之下，他才痛快酣畅地大哭了一场。男人还说，让人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六扇门。

    六扇门？

    男人幽幽地说，对，这六扇门具有意象。

    我纳闷地问，意象是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你看哈，关上小区的门，是分离社会各色人等，关上单元的门，是分离诸如领导同事等一些和自己有切身利益的人，关上自家的门，是分离身边的亲朋好友，关上卧室的门，是分离家人，关上洗手间的门，是分离夫妻，把另一半赶出去。

    我听了半天反应不过来，但忍不住又问，那关上最后一道淋浴室的门，怎么解释？

    男人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最后睁开眼睛，盯着我，严肃地说，那是灵与肉的分离，将世俗的肉体和痛苦的欲望分离出去，最后只剩下赤裸裸的灵魂了。就像净化水一样，一层层过滤下来，天地之大，唯有那一刻是最真实的，没有任何杂质，像婴儿一样。

    我挠了挠头，感慨道，你活得太复杂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好奇地问男人，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男人默默地打量着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因为，因为你长得很像我那个“小芳”。

    面对这样的回答，我通常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夸张地笑，笑他泡妞的手法过于老套。另一种是很认真地说谢谢他，谢谢他信任我，把我当树洞。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知道，作为一个洗脚城的洗脚妹，于他无足轻重，茫茫人海中彼此只是一个钟的交错，他没有必要将我过滤掉。

    是的，那一个钟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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