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想算了,想一想会心酸。而天下能引起人心酸的,莫过一个情字,亲情,爱情,友情,种种情愫纠缠在一起,织补着每一种踉跄的人生。
这个妹妹生前像个瓷娃娃,死的时候亦无所谓脱相之变化,她家和妹夫家住得不远,结婚前却不认识;莫说结婚前,就是读书的时候也未见过面,小学,中学,都在一个学校,却一次也未见过,这在我们东北乡下,也是罕见的一种事情。
但他们还是有缘分的。
他们各自上了大学,最终分配到同一个城市工作,经人介绍相识,很快结婚,很快生子,很快一个——妹夫——去了日本,在那里打工,另一个在家里带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儿园了,便也去了日本,把孩子暂托在爷爷奶奶那里。
这就是个过程。
想说的是妹妹死后的一些事,让我此时下笔,眼中也含着泪水,禁不住频频揩拭。
按照妹夫家规矩,媳妇先于丈夫早亡,是不能提前入祖坟的,必暂时另行安置,等并骨之日,才能双双埋入自家的坟地。
妹夫征求他父亲的意见。
父亲说:“哪有那么多规矩!很多规矩都改了,咱的规矩也能改,你想埋就埋吧,埋在老坟,我们也好照料。”
这是父亲的话,让妹夫一下子安心。
他又说:“我得种树。”
“种树?”这话父亲没有听说过。
“对!种树,大娟和我说过,有一天,我们死了,得躺在有树的地方。我答应她了。”
我这个妹妹叫大娟!
父亲听了再没有犹疑,只一句话:“种!”
妹妹死的时候是冬天,调动钩机打墓的同时,就把一百个树坑也挖了。
转瞬是春,妹夫特意请假从日本回来,带着儿子给大娟种了一百棵树。
种树回来,我们在一起吃饭,聊家常的时候,我小心地探问妹夫坚持种树的原因,妹夫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大娟喜欢!她上学的时候,学的就是林业,可惜没用上。如果当年我不一味地要去日本,大娟没准是个好的林业工程师呢。”停了一下,又说:“我欠她的。”
当时,我的心头便一震。
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当时许下过什么样的诺言,但是,妹妹死后,妹夫尚能践诺,可见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第二年开春,妹夫回来圆坟,又种了一百棵树。
今年是第三年了。
刚过完年,妹夫就回来了。今年回来早,是因为要和屯邻协商串地。何谓串地?在坟地周边种树,如果想种出个匀称的规模,势必要占屯邻的地了。在自己的地里如何种都可以,可是,涉及屯邻,就得商量,用自家的地和人家串。按说不好商量,可是妹夫家的地是岗地,农村里的好地;屯邻家的地是洼地,好涝,所以,事情商量得很顺利。
串完地,妹夫和儿子一起种树,谁也不让插手,就两个人,一棵一棵地种,一种就是两整天。
妹夫要走了,母亲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一家人围坐下来,施酒布菜。除了儿子,谁都话少,好像话一出,就会打破这宁和的气氛。
终于,母亲有点沉不住气了,问:“明年还回来不?”
“回来啊。”妹夫抬头笑了笑。
“还种树吧?”母亲问。
“种!”
有这话,母亲安心了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母亲说:“咱明年还商量着串地。”
“串!”妹夫说。
父亲愠怒地咳了一声。
咳声不大,除了母亲噤了口,妹夫并未当回事,吃了饭,收拾行囊,往火车站赶。
妹夫走了,母亲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顺着眉看父亲。
父亲说:“咋?串地心疼了。”
母亲落了泪,说:“我心疼?我是害怕他不让串呢。”
父亲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说:“放心吧,我把明年的地已经串完了。”
母亲又得了安慰似的,破涕为笑,笑了又哭,说:“我知道你怕我说错话,怕儿子多心。我盼着他串呢,串了地,他就能回来种树,咱年年串,他年年就都能回来。”
这话怎么说呢?
年年串,年年都能回来,一片树,一片心,哪颗心又不是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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