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萍

    父亲有两个古色古香的楠木书箱，书箱里有一套老版本的四大名著。20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父亲把四个子女叫到书房，说一人选一套。

    母亲一旁笑语，幸亏只生了四个孩子，要不然还不够分了呢！

    别说，正好的东西还是剩了，三丫头居然不要。三丫头了解父亲的脾气，要了父亲的书是一定要读的，而三丫头平时根本就没这兴趣。而且三丫头还知道直接说不要书，比要了书不读，这做派似乎更对父亲一贯的作风。

    别看三丫头不看书，藏书却不少，《福尔摩斯》《红与黑》《毛泽东选集》等中外文学、政治理论名著无所不有，而且书的封面还用宣纸包着，彩色绘笔细描书名，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待在三丫头的小书柜里。换作今日，三丫头会说自己特有超前意识，这是一种装潢，文化装潢，懂不懂？那个淳朴的年代，还真不懂，别说一般的家居装潢没有，文化装潢，听都没听说过。现在懂了，这似乎属于一种高端包装了，包装一个人表象的思想、素质、修养。怪不得后来三丫头开了装潢公司，而且生意火爆，原来早有天分。

    大小子选了《三国演义》，也许是长子继承父亲最多的基因，天生偏爱军事。父亲似乎也从小刻意培养大小子的体能训练，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大小子身体小有缺陷，18岁高中毕业那年征兵体检没过关。而父亲这个老兵又是一个特别较真的人，心目中的兵要一顶一兵的标准，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当个后门兵辱没了兵的形象。于是那一年的秋天，大小子带着《三国演义》上山下乡去了。大小子没当兵却有了兵的素质，说起军事战略，颇有将帅风范，世界军事无一不了解，枪支器械无一不精通，当然也许只是理论研究，但是没有理论怎么指导实践。后来大小子下乡回城在公安系统做了行政工作，也算和兵沾了一点边吧。时至今日，大小子也是退休之人，正好有了大把的时间，每天和着老爷子没日子瞎侃，一如沉浸在往日战事的争论中。有时候想想和平年代还说这些有意思吗？借用父亲的一句口头禅来作答吧，一个国家任何时候都要做到全民皆兵。

    二小子选了《水浒传》，不知道是受这本书的影响，还是天生骨子里不羁的脾性，二小子拒绝了父亲要他当兵的意愿，他说他厌倦那种约束的生活。父亲因为大小子没当兵，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小子身上，可是二小子坚决不干。二小子是家中唯一一个敢和父亲对着干的孩子，父亲一恼火说：走！父亲就是这样，越是生气，话越少，一个字足够威严。不久后，二小子就进了一家汽修厂做了学徒工，当他回家搬行李时，还不忘带走了那套《水浒传》，那般境遇和情绪，还真的颇有水浒好汉被逼上梁山的感觉。前几年二小子开了一家4S店专营汽车销售，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却转让了店面，在城郊买下一处荒山野地，整地盖屋，种树养鱼，过起闲散随意的日子。如今这里也成了父亲常住的居所，往事不须提，一如山中老大王一般自在。其实，父亲心里清亮着，二小子身上的不羁脾性就是他年轻的再版，只不过世事纷扰，入世一遭会改变很多你预想不到的本性。

    由于三丫头不要书，于是老丫头就多了选择。《红楼梦》《西游记》任选其一，老丫头乖巧，抱起《西游记》送到父亲怀里，说这套书就是特意留给父亲解闷的。父亲接过《西游记》，自嘲一叹：如来佛老矣！老丫头接话：如来佛不动，谁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于是刚刚三丫头不要书的一点情绪被老丫头一番讨巧驱散了。

    那年老丫头还小，抱着《红楼梦》回了屋，一放就是六年，然后一看就是三年，三年看了五遍，一套书都被老丫头翻成油卷了，而那套《西游记》这些年也成了父亲夜来枕边反反复复的消遣。那一日，老丫头指着父亲床头柜上的《西游记》咯咯笑。父亲问笑什么？老丫头说，老爸，你和我一样，一点都不爱书，你看看你的《西游记》和我的《红楼梦》一样样，都是油卷子。父亲看着傻呵呵直乐的老丫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书柜，在最下面翻出一套书，说，这套书归你了。老丫头接过来一看，《纲鉴易知录》清末版本，一翻而阅：天皇、地皇、人皇一直到明末。父亲说，你喜欢写字玩就读读历史吧。于是老丫头得宠般抱着这套书向几个哥姐炫耀了一番。谁知细读才知道，历史真实得让人心生枯燥。读来读去，至今数十年了，一套十册的书还没翻到一半，显然是刻意不愿去读的。一日夜来，老丫头翻出这套书，人到中年，该读读历史了。

    父亲90岁寿诞宴席摆在了二小子的山庄，席间，大小子、二小子、老丫头诚然拿出当年的名著递给父亲权作寿诞之贺，三丫头怯怯地站在一边等着老爷子发话，早没有了当年拒绝要书的底气。

    父亲鹤发童颜，朗朗而笑，一挥手招来四兄妹卧于膝下，说：我有你们四大名著，今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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