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确是有许多的清泉的,有名字的像什么银龙泉、蝴蝶泉、珍珠泉,三叠泉,双眼泉……没有名字的泉水更是不计其数。热泉可以煮茶蒸饭,岩茶泡澡养身,冰泉可以酿酒泡药……道道泉水穿过山涧竹林,从上而下拧成条条清溪,又交汇在清泉山下直入青龙河而去!
我收拾完行李,才回想一下老家那些泉水泉眼,楼下便传来汽车急促鸣笛声。我透过窗外一看,楼下黑色豪车旁站着我们村支书贾金三,村里人都喊他——贾三。
论辈分我管贾三喊叔的,现在的贾三不仅仅是清潭村村支书,更是市政协常委,还有一大长溜记不清的名誉称号。
我上了贾三的豪车,嘴里逢迎着:“三叔,这车可有档次。”
贾三得意地说:“还行吧!怎么样,你这个书法名家感觉感觉。”
我欠了欠身子,笑了笑,说:“什么家不家的,和三叔比不了。”
“现在你一个字多少钱了?听说很贵?”贾三不懂装懂地问我。
我说一个字都不如三叔口袋的香烟值钱。
贾三面露得意:“这年头就得有钱,钱说了算,你看三叔我,斗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市长给我敬酒,县长见我低头。”
贾三还想继续吹下去,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什么,麻子又堵在矿口,不让工人下井,真他妈的!”贾三嘴里恶狠狠地吐出和他外表不相称的脏话。
我脑子一闪,麻子,肯定是说麻子叔了。“怎么了?矿上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咱村那个麻子,就是你麻子叔,挡着工人不让下井。”贾三又接着说,“就是看你三叔发财了,村里有些人就故意和你三叔过不去。”
贾三见我脸上没表情,就缄住嘴:“你是他学生,到家后去劝劝,问他要什么条件,不就是钱嘛。”
两个小时后,村庄依稀可见。临近村口几十米,我让贾三停车放下我,自己徒步从村口向里走去,贾三先愣了下,倏然明白了我的心思。
我走到了麻子叔家门口时候,门上着锁。有路过的乡亲说:“麻子叔,在无名泉呢。”
我顺着山路上了北山山冈,就见麻子叔兀自一个人坐在清潭上面方条石上。
我喊:“麻子叔。”
麻子叔扭过头,浅眉下那一双干涸的眼睛染满了血色。你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潭泉吧?
我向下一看,这还是那无名泉吗?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这清潭里嬉闹凫水,村里人在这里淘米洗衣,那鱼儿水底游、野鸭水鸟湖中嬉戏,可现在,现在的泉水就只剩下那么一点了!
“都说咱清潭山,泉眼个个连着东海,可现在就剩下这个泉了,今年连水都不出了。”麻子叔运了口气右手撑了下石头站起来。“走,再和我去知青坟那儿看看去。”
“快四十多年了,如果王知青活着也有儿有女了,也都长你这么大,读书上学在城里过日子了。”麻子叔一边拨弄着坟上的杂草石头块,一边对我说——或是自言自语。
我和麻子叔伫立在知青坟茔前,保持着同一种沉默,这沉默是有声的,对面的青山,山下的村庄,脚下的清泉和我们一起沉默,我们仿佛在向逝者,向神灵诉说我们诸般无奈与愧疚。
打破沉寂的是贾三的脚步声,他身后是几个面目凶狠的后生。
贾三说:麻子哥,难得出来待会儿。
麻子叔扭过脸去不屑回答他。
贾三看了看知青坟,说:“过一段清明了,我选个日子把王知青这坟迁到风水好的地方去。”
贾三脸上一白凑近些对麻子叔说:“麻子哥,王知青当年就和咱哥俩说得上来,咱哥俩现在……有意思吗?”贾三这句话说得还算诚恳。
麻叔终于开了口:“三儿,咱俩斗了这么些年,不是我挡你财路,这个清潭山下的矿不能再采了,生产队时候,王知青因为拦社里采矿被活活整死,你不是不清楚,他临咽气的时候,咱俩怎么答应的他,只要谁活着在这清潭村,都不要让人采石挖矿,可你……”麻叔强忍着心火。
贾三今天因为我在场——或许是麻子叔今天能和他好好对话——脾气收敛了些,“麻子哥,是,我知道,可我不是又请专家们检测了,这矿没问题,年年都安检不是都合格了吗,这个矿给咱村带来多大好处和收益,你不是不清楚……”
“行了,”贾三还想叨叨,被麻子叔猛然打断了,“鬼都清楚你请的那些专家怎么回事,我不和你争了,村里现在也是你一人说了算,我劝不了你。你刚才说的王知青这坟的事儿,你准备拔哪里去?”
“就是清潭山对面茶树凹那里,那地方风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麻子叔抬屁股走下山坡。我紧随着跟了下去,贾三冲我点了点头,以为是我起了作用。
清潭山矿难发生在半年后,事故原因为未经评估巷道贸然扩深施工造成的大量透水,造成井下七名矿工死亡,贾三则犯重大事故责任罪被追究刑事责任送进了监狱。
我和麻子叔再次登上清潭山,远处的知青墓披满了绿色红色的花草植被。麻子叔长出一口气,挺起胸膛,俯瞰脚下那一捧泉水,端详了半天,问我:“那泉还能出水吗?”
我无法回答他。头上阳光照在无名泉仅存的水面上,有清风徐来,一晃一晃地闪烁出金灿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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