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每年清明给先祖上坟，点燃纸钱后，父亲总要拿出一沓纸钱，走到不远处的一座孤坟跟前去，坐在地上，抽完一支烟再回来。母亲也总会对着父亲的背影，窃笑着跟我们说，你们看，全村就你父亲把老谢当人看。

    大半辈子活得卑贱的老谢，年轻时当过乡干部。后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被人毒打使坏，还送进了大牢。刑满释放归来，他又成了矮人一大截的瘸子。晚年，只好当了村里的五保户。父亲将老谢看成人物，是欣赏老谢的一手绝活。老谢在父亲开养牛场时，帮过很多忙。

    在我十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允许我站在厢房门口，第一次观看老谢的绝活。比我小的孩子，都被奶奶赶鸡雏进笼一样，赶进了厢房里，闩上门看管着。

    秋风很凉，树上的黄叶零零星星地飘落。父亲不断地捡起来，以保持清扫过的院子，除了白生生的浮尘，就只有浮尘。院子中央，钉了一根粗大的槐树桩。那头浑身棕色毛发的公牛，被拴在那里。它一边吃着竹匾里的黄豆饼，一边不时地打响鼻。好像在感谢主人突然的厚待。黄豆饼是精贵饲料，平时是舍不得喂它的。也许它在咀嚼时该有所警悟，但它毕竟只是一头牲畜。只一门心思地享受着少见的美食。

    “吱呀”一声，老谢推开院门，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他紫红色的光头，矮下去时只齐牛屁股。他嘴巴上粘着纸烟，压低嗓门跟父亲打招呼。烟卷仿佛长在他的唇上，一上一下，跳动得很好看。他提着装工具的羊皮袋子，对父亲夸牛养得好，对牛夸父亲时间选得好。他歪着脑袋说，天凉快了，伤口不易发炎，牛会少遭罪。

    随后，陆续进来的，是十几个壮汉。他们进来时都不敢高声语，脚步也很轻。父亲嘱咐我站在门槛后别动，他迎上去给他们一一敬烟。公牛还在那里埋头吃黄豆饼，悠闲地摇摆着尾巴，驱赶着围绕它嘤嘤嗡嗡的苍蝇。父亲指指他放在猪圈里的绳子、铁甲等刑具。两三个汉子，去将东西拿出来整理。父亲轻抚着公牛的背脊，嘴里念念有词，慢慢将公牛的四条腿，逐个拴上结实的绳子。绳头一端引出老远，交给一个壮汉。父亲在拴公牛左前腿时，公牛很不耐烦地踢蹬一下，像一个人睡梦中被戴上脚镣手铐，不小心碰疼了手臂。那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睡熟了。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烟草味。父亲说，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扑通”一声巨响，公牛的四蹄被强行分开，整个躯体像一堵墙，掼倒在地。一股洪水破堤般的哞叫，一团连一团地从公牛的鼻腔喷出来。前一团叫声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后一团撞翻，厚重混浊。在公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几个壮汉就将沉重的铁甲，扣在它身上，一起压了上去，令其动弹不得。

    站在屋檐下的老谢，像踩死一只臭虫一样，踩灭烟蒂。他麻利地拐到公牛的尾部，跪下来，熟练地掏出公牛的阴囊，摸实睾丸，垫上铁砧板。然后，他左手轻柔地抚摸，右手举起黑油油的铁锤，对控制公牛的壮汉们喊一嗓子：都压紧了！黑色的闪电般，手起锤落……呛人的膻腥味霎时氤氲开来。惊天的哞叫，有地震之感。我吓得差点哭出来。公牛在铁甲下奋力地挣扎着，险些将天盖掀翻。但最终，它只如大海中的鲸鱼，向海面奋力一跃，很快就在粗粝的喘息惨叫中，力度越来越小地沉沦下去，只剩下全身肌肉的痉挛。

    老谢的这一锤，颇有些讲究。倘若砸偏了，轻者牛不能撒尿，重者丧命。倘若下锤过重砸碎了囊皮，就不能结痂留饼。砸得过轻或打滑，会因留饼厚薄不均，造成骚性不能断绝。此术，又务求一锤定音，补锤很难成功。最难处，是举锤者要不惧断子绝孙。老谢在公牛完全停止挣扎后，才处理锤砸的部位。他先缝合阴囊处的裂口，后又泥墙般涂油腻腻的药膏。我第一次看见，公牛的血液是黏稠的，黑红色的。

    院子里覆盖着一层巨大的，黏滞的血腥味，和迟钝得不像样的哞叫声。汉子们放开了手脚。由被锤骟的公牛起头，说到人，说起一堆色情笑话。院子里渐渐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只有老谢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我远远地看着公牛被铁甲扣着，躯体颤抖着，四肢撕裂般伸向四个方向。那牛头对着门口，两只眼睛仿佛在向我求救。我感觉全身冷飕飕的，抖缩成一团。公牛的两只眼角，淌下两缕泡沫一样的眼泪，连接到阔大的嘴巴四周。我想过去看看牛尾，但挪不动腿。一个汉子看见我惊吓的样子，指指我的裤裆说，以后不听话，也锤了你的鸡鸡。说完哈哈大笑。一瞬间，我感觉裤裆凉丝丝的，夹起尾巴，赶紧跑进屋里。

    多年后，我才明白，对公牛施行锤骟，是为了它能长得膘肥体壮，更加老实厚道地耕地、拉车。因为它已“去势”，没有了放纵的欲望，就再不会反抗人的驾驭。为什么要锤骟，而不实行切除手术？我问父亲。父亲说，让它带着“把柄”，可以终生驯服。

    这瘸子老谢，也真下得去手。我感叹。

    父亲幽幽地说，老谢就是被人下过死手，带了把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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