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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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在北平城里算不上是最气派的,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沈氏夫妇一直以“韬光养晦,不奢不华”为持家之道。且不管他们在吃穿用度上如何,单单只看沈府的外表,在北平城里绝扎不了谁的眼。

    今日的沈家是极热闹的。

    长房大少奶奶早早地就抱了长孙铮儿在大客厅里陪着沈老爷和夫人,沈如沐坐在沈夫人旁边逗着侄儿玩。她上身穿了一件水清色的丝绣掐腰大襟宽袖短袄,胸前戴了个翡翠的玉坠儿,腕子上戴了个玉镯子,下身是一条淡绿色的密褶裙子,平日里都散着的头发今日也辫成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肩头,戴了个头箍。娇娇俏俏的样子,乍一看,倒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大少奶奶眉眼含笑地看着如沐,对沈氏夫妇道:“爸妈,你们看如沐,这一身打扮,服服帖帖的样子,倒像是早三年她还在北平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候的样子,这些年倒是没怎么变样。”

    沈老爷嘴里叼着一个乌沉沉的烟斗,听到大儿媳的这话,倒也笑了。

    沈夫人道:“可不是,她刚进来的时候,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你云儿妹妹来了呢!想想呀,这如沐今年都二十岁了,早过了要嫁人的年龄了,我们是不能再留她了,否则都要把她耽误了。你说是不是,老爷?”

    沈老爷点头,应道:“是该为她打算了,已经多留了三年了,不能再留了。”

    如沐不乐意了,冲着大少奶奶道:“大嫂,我可算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了!你就是怕我在家做老姑娘,烦着你这个大嫂子,所以才急着把我给嫁出去呢,是吧?”

    沈夫人拍了她一下。“姑娘家哪能说这种话?真是越大越口没遮拦了!”

    大少奶奶佯装委屈地打趣她:“啊哟如沐,你可冤死大嫂了!我可是没这个意思的。只要爸爸妈妈高兴,你纵是想要招个姑爷上门,我也没意见呀!”

    没等如沐说话,两岁的沈铮突然用手指点着如沐的脸,咿咿呀呀:“姑爷……姑爷……”

    如沐看着小侄子,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于是屋子里,从主子到下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正笑着,就有下人一路小跑进来,还未来得及进门便叫道:“老爷、太太,三少爷和五小姐回来了。”

    所有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沈夫人激动得握了握沈老爷的手,就急着往外走,口中还一迭声地叫着:“如涧呀,如涧在哪儿?”

    “妈——”

    一抹粉白色的身影奔向沈夫人的怀里,哽咽着,又唤了一声:“妈……”

    沈夫人搂着她,泪眼婆娑。站在一旁的沈老爷、大少奶奶和如沐还有下人们,也都是笑中带泪。

    沈家的五小姐沈如涧是沈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比如沐小两岁,三年前出国留洋,在这期间,不曾回家一次。今日算是一别三年来,与家人第一次团聚。

    沈如涧搂着沈夫人哭了一阵,又投到了父亲的怀里,叫了几声“爸爸”,那甜甜软软的声音,叫得向来刚强的沈老爷也险些红了眼眶。这如涧是他与沈夫人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个自小体弱多病的身子,一别三年,如今再见,竟真如失而复得一般的弥足珍贵了。

    沈如安站在一边,看着一家人哭哭笑笑的,心中也颇为感慨。

    “不要站在外头了,都屋里去吧。如涧回了家,以后多的是时间叙旧。”

    进了屋,沈如安便随手脱了外套交给一旁守着的下人。他平常都是穿长衫的,今天因为去火车站接如涧,穿了一件三件套的西装。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套着棕色方格子的马甲。他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随意地仰躺在沙发上,比着平常出去与人谈生意时,便又多了几分的帅气与慵懒。

    如沐与如涧姐妹俩坐在一起,她看了一眼沈如安的样子,便同如涧笑道:“现在三哥越来越少在家里了。今天要不是去接你,只怕又见不到他人影。”

    如涧笑道:“那是因为三哥忙生意,自然是顾不得在家里了。”

    如沐撇了撇微翘的嘴角,看着沈如安,那脸上笑得别有一番的深意。“我看倒未必,只怕三爷是为了忙别的事吧?”

    沈如安懒散地笑了。“如沐最近就是看我不顺眼。”

    如沐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转向如涧说话。说着话,便聊到了如涧的归途来,如涧顺便就提到了途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原来,她是跟陈司令的女儿陈方萍一道回的国,先是坐船到香港,然后再从香港转到了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的北平。

    原本陈司令派了人专门去上海的码头接她们,之前信里面也说定了日期和地点,但没承想她们的船晚了好几天才到上海,派去的人没有等到她们就回来了。她们在上海逗留了两天,往北平发了电报说决定自己坐火车回北平。

    从上海到北平的火车上,她们坐的是普通车厢,里面人极多,且乱,充斥着各种味道。沈如涧和陈方萍自小便在北平出入上流社会,又都是留洋回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心里自是极不舒服,对望了一眼,均是秀眉越皱越紧。

    身着制服的乘务员手里摇着铃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坐在外面的陈方萍因为受不了那股子汗味和狐臭味,便将身子朝如涧那里挪了挪。不承想,脚边的皮箱却突然倒了,刚好砸在一个倚着过道壁板坐的中年人身上。那人穿着一个破旧的夹袄,袖子上一层厚厚的油垢,本来在闭着双目养神,但皮箱倒在了他身上,压到了他的脚,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先是看了一眼皮箱,然后便将眼睛转到了方萍与如涧的身上。

    如涧忙说了声“对不起”。

    但对方见是两个姑娘家,便一下子来了气势。

    “一个破皮箱放在这里,存心砸老子是不是?对不起顶个屁用!”这人嗓门又大又粗,这一声,几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到了。

    偷眼瞧了一下满车厢的异样眼光,如涧顿时觉得脸上一热。她倒还好,但方萍却恼了,她堂堂司令家的千金,在北平只有她横别人,哪有别人横她的份儿?

    于是方萍冷冷瞥了一眼那中年男人,伸手将皮箱归置好,将脸看向窗外,并不理会他。虽说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但到底是权贵之家出身,那一眼横过去也是双目凛然气势十足,看得那男人暗自打了个寒战。但他也不想在车厢里被一个姑娘给压下气势,头一昂,叫道:“看什么看!雏毛丫头的不知害臊,盯着个爷们看什么?!”

    听了这话,方萍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显然是气到了,正待发作,如涧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悄声道:“算了方萍,这里毕竟不是北平,这么乱,我们不要同他争了。”

    方萍冷笑一声,北平城警备司令家的掌上明珠几时被人这么当众羞辱过?她侧眼盯了那男人一眼,哼了一声:“你最好祈祷上帝保佑你不要在北平被本小姐看到,否则……哼!”

    那男人听到这话也怒了,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方萍和如涧骂道:“怎样?你们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小姐呀?坐着普通车厢还摆小姐的架子,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生了个啥模样!”

    他这话说出来,如涧倒也是忍不住了,她是不想惹事,便忍了三分,哪承想这人倒是越发嚣张了起来。她皱了皱眉,依旧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先生您何必说话如此刻薄?给他人留三分情面便是给您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我们也都道过歉了,您还想怎样?她说的这话倒原也是没诓您,咱们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那男人还要说话,坐在如涧对面的一个身着深色西装、面容清俊儒雅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浑厚。“这位小姐说得没有错,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彼此应当忍让一下才是,她们是两位单薄的小姐,咱们理应气度大些,多多照应才是。”

    那中年男人本就是看如涧和方萍是两个女人家好欺负一些才这么得理不饶人的,但他也没想到方萍的气势竟比他还大,一时心里也是忐忑了一下,看她们衣服的料子也是极名贵的,也猜着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这边争吵了这么会子,半车厢的人都听到了,都在窃窃私语,盯着往这边看。中年男人便又抹不开面子,被两个姑娘家几句话就给吓退了,也实在丢脸。如今刚好有人站出来说话,便也就借坡下驴,哼了一声,提着自己的包袱去了旁边的车厢。

    如涧和方萍见替她们说话的是位年轻儒雅的先生,一时间倒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们在国外上的便是有名的淑女学校,与人交流,矜持是放在首位的。如今竟当着那么多人与人发生争执,实在觉得丢脸之极。

    但那男子似乎也并未在意她们之前与人争执时的态度,谈笑间自我介绍。

    “敝姓曲,叫曲杼。敢问二位小姐芳名?”

    方萍到底比如涧大胆,笑道:“我姓陈,叫陈方萍。她呢,姓沈,叫沈如涧。我们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方才真是多谢曲先生了,让您笑话了。”

    曲杼叹道:“原来是国外读书回来的,难怪难怪,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这么一说,方萍与如涧反倒放松了下来,便也都笑了出来。

    这一路上便是与曲杼说说笑笑到了北平。

    “曲杼?”

    沈如安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表情有些意味不明,带着高深莫测的笑。

    如涧看了他的样子,忙问:“三哥你认得曲先生?”

    沈如安摇头,笑道:“这世上姓曲名杼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三哥又不是神人,哪能全认识?只是回头若是见面了,倒是要好好谢谢人家的。”

    这话倒是说到了如涧的心坎儿里去了,她羞赧地笑笑,说:“三哥这话说的是,回头若是见着了,定要引荐给三哥,可是要谢谢人家呢!”

    如沐巧笑道:“只怕最近三哥是没空理你的那位曲先生了。”

    “我晓得三哥忙公司的事呢,向来是没有时间的。”一时间如涧竟也没反应过来自家姐姐打趣了她,“你的那位”这么几个字,都把她的小心思给点了出来。

    如沐转坐到沈如安身边,凑过去。“嗯,那可不一样,三哥最近忙着捧角儿呢,哪还有心思理会你呀!三爷,哦?”

    沈如安一脸无奈,对着沈老爷和沈夫人道:“爸妈,你们赶紧把如沐嫁了吧,这丫头越来越不像个姑娘家了,你们瞅瞅她说的这话。”

    沈夫人含笑说道:“方才我跟你爸爸倒还说着这件事呢,如今如涧也回来了,也都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是要好好打算了。上个月杨氏皮革坊的太太还托人来说媒呢,我不太喜欢如沐嫁到皮革坊去,也没同意。如安你人面广,也操着点心,给你妹妹寻户好人家。”

    大少奶奶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道:“妈您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苏师长家的大公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总觉得他跟四妹的感情挺好的,处得也不错。跟咱们家呀,倒也是门当户对的,我看着挺好。”

    沈老爷点了点头。“嗯,我也看那个孩子不错,听说还是历史学家林天刚先生的高足。而且那苏师长也是个难得的一身正气的军人,对得起他身上的那身军装,对得起百姓。对于苏家,我是非常满意,门风好。”

    沈夫人接过下人捧过来的茶递给沈老爷,叹道:“光我们看着好没有用,苏家到现在不下聘,咱们总不好主动去提这茬事啊!如沐呀,你和之平倒是有没有那个意思啊?要是真好,我们去提亲也可以。”

    如沐看看一大家子人说着说着便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婚事上面,便明白又被沈如安给陷害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哪能光说我呀,三哥比我大那么多岁,长幼有序,他的婚事怎么就不见你们着急呢?反倒是都先说起我来了。”

    如此一提,话题便又转到了沈如安的身上。

    沈老爷放下茶杯,看着沈如安,问他:“刚才如沐说你忙着捧角儿,我也听说你最近在捧什么唱戏的,天天往六安戏院里跑,可有这事?”

    听说?沈如安看了一眼如沐得意扬扬的样子。也是听如沐说的吧?

    “最近生意不忙,就去戏园子里调适调适心情。”

    “嗯,”沈老爷应了一声,“老三你要记住,咱们沈家的男人,一不许赌钱、抽鸦片;二不许养歌女、蓄娼妓。任何给祖宗丢脸的事情都不能干!你也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去玩玩便可,万不能因此而误了正业。”

    沈如安口中只管应着。

    如沐冲着沈如安得意地笑着,便又拉着如涧。

    “五妹你不晓得,我跟你说,三哥捧的那个淮泗儿近来在北平可有名气了,多的是男人拿着大把的钱往她身上砸。但怪的是,到现在也没见有不好的风评传出来,就连三哥的账她也不买,总是一副万分清高的样子。”

    如涧看着沈如安,抿嘴笑了起来。“在北平难得还有女人不买三哥的账的。呀,这个淮泗儿,我倒是想见识一下呢!”

    沈夫人不乐意了,瞪了如沐一眼。“这个如沐,自己天天往戏院里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想把你妹妹也带到那种地方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们谁都不许去。再给我知道了,定不饶你们!”

    如沐被沈夫人骂,垮了一张俏脸,错眼便看到沈如安一边逗着小侄儿一边气定神闲地笑,显然是在笑话她,便对着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

    与沈家的热闹相比起来,淮泗儿与曲杼的相见倒是更显得温情脉脉,相与情深了。

    火车站人声嘈杂,汽笛声、叫卖声与吵闹声传进耳朵里面,让人听了便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烦躁来。

    但淮泗儿立在出站口外面的一棵老槐树下,表情安然,目不斜视。一头如云的青丝只用一根翡翠的簪子绾住,身上青色的旗袍还是去年在上海的老瑞祥曲杼买给她的,外面披着一条月牙白色的披肩,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有风吹来时那流苏与鬓边的发丝同时轻轻摆动着,远远地看来,竟有一股子绝代婉约的风情。

    曲杼远远地站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种样子,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口,她一个人清清淡淡地站着,与周边的人格格不入,似乎这人间也只她一人而已。这遗世独立的样子,令曲杼想起了他与淮泗儿初识时的场景。

    那是民国十九年夏末的上海,正是天气将凉未凉时节,他从复旦大学毕业还没有多久,因为有着敏锐的政治头脑和很强的时局判断能力,在老师的推荐下,他进了孔家开的报社《时事新报》通讯社做编辑。为了上班方便,他搬到了霞飞路裕仁弄居住,那是一个极狭小的弄堂,他住在最里面的一幢楼。楼上两间房,楼下两间房,还有一个小天井。而他,就住在楼上的小阁楼里。

    他搬过去没有一个星期,在一次下班时路过楼下一直空着的房间,忽然发现门开着,里面有一个纤细的背影,他这才知道,又来了新的房客,而且是名年轻的女子。

    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名房客,只是依旧照常在阁楼里做饭、吃饭、看书、看报纸、睡觉。

    只是第二天一早,他被一阵婉转的嗓音唤醒,摸出手表看了看,才五点三十分。

    咿咿呀呀,哦哦嗯嗯。

    ……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则待要百年同墓穴,哪里肯千里送寒衣……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他再也忍不下去,猛地跳下床,愤怒地打开窗户,对着外头大喊:“这么早就吊嗓子,难道不知道这样十分扰民吗?”

    楼下站在天井里正摆着手指练功吊嗓子的青衣女子,听到他突如其来的怒喝声,似是惊了一下,她仰起头看向楼上,年轻的面庞就这样显露在了薄暮晨光中,细长的眉、杏子一般的眼,还有那浅浅的唇色、光洁的额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让他的心脏如同被重击了一般,狠狠地跳动着。

    这是他第一眼看到淮泗儿时的情形,他觉得,他会永生难忘。

    然后,他听到了她清淡的声音:“对不住,打扰到您了。”说完她微微欠了欠身。

    站在窗前的曲杼低眉望着那个女子,忽然没有了那凌人的气势,他讷讷低语:“不是……我……”

    淮泗儿再一次向他欠了欠身,举步就要回房。

    曲杼猛然反应了过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进门前冲下了楼,站在她面前。

    “不是的不是的,正好我也要起床上班了,方才不是有意吼您……您……您别生气……”他手忙脚乱地解释着。

    淮泗儿微微低了头,道:“是我的不对,我忘记了这里还有旁的住客,这样早便扰了您的清梦,该我向您赔不是的。”

    曲杼忙摆手,道:“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唱得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淮泗儿笑了笑,道:“谢谢您的夸赞。”

    曲杼忙又道:“我叫曲杼,在《时事新报》工作,就住在楼上!”说着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小姐贵姓?”

    淮泗儿定定看了他一时,似乎是在评估他这样缠着她,到底是何居心。但她还是回答了他,她道:“我姓淮。”却没说她叫什么。

    不过曲杼已经知足了,他伸出手,道:“淮小姐,很高兴能认识您。”是真的,他真的很高兴。

    淮泗儿看了看他的手,也伸出了手,轻轻与他握了一下,又很快收回,然后朝他点点头,进了屋子里。

    曲杼摸了摸与她握过的那只手,似乎那温暖的触感还留在那里。他在她的房间外面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里面发出什么声音,他轻手轻脚地上楼,收拾了一下,然后去报社上班。

    这一整天他的心情都极好,淮泗儿那白皙的面庞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还有那柔软的手指,让他想要紧紧握住,不想再放手。

    他想,他是坠入爱河了。

    晚上下班时,他飞快地赶回去,站在淮泗儿的门口,听了听动静,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他犹豫了半天,才伸手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应门。

    应该还没有回来,他想。

    他上楼,一边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用心做了几个菜,扣在盘子里,拿张报纸,坐在楼梯口等着,这一等,便是四个小时。

    高跟鞋的声音在弄堂里响起,然后便是开门的声音。

    他放下报纸,站在楼梯间探头看。

    果然是淮泗儿。只是她的面容略显疲惫,似是很累的样子。

    他忙奔下去。

    “噔噔噔”下楼声很响,淮泗儿猛然听到,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曲杼,她微微皱了皱眉,主动唤了声:“曲先生。”

    曲杼跑到她面前。“淮小姐。”

    “曲先生有事么?”

    “呃……”曲杼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很是腼腆害羞,他胡乱指了指楼上,“我……我做饭多了,吃不完……就想请您……请您一同用餐……”

    淮泗儿清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想法,这使他的脸更红了。

    末了,她才道:“多谢您的好意,我已经吃过饭了。”说完进了房间。

    留在门外的曲杼讪讪笑了笑。“没关系,下回也一样。”

    一个人回到楼上,吃了一碗白米饭,就着早已凉掉的菜。

    吃完饭他又去敲她的门,告诉她:“您明日照旧练功吧,不必怕打扰我,我喜欢听您唱戏。”

    淮泗儿微笑道了句:“多谢。”

    至于,他们是从何时熟稔起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是渐渐的,他能同她聊上几句了,虽然大多的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只是听着;渐渐的,她偶尔愿意吃他做的菜了,虽然事后她会以别的方式赠还;渐渐的,她能接受他送给她的戏曲话本子了,虽然她会还钱给他;渐渐的,她愿意听他说他工作上的事情了,甚至他还能同她说时局,但她还是不会同他讲她在戏班子里的事情……

    但至少,他们也算得上是朋友了,这让他很高兴。

    他忘乎所以时,会同她讲,鲁迅先生的五十寿辰快到了,他要去采访,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去买鲁迅先生的书给她看;他又同她讲,共产党恽代英在杨树浦纱厂被逮捕了,可能会在上海特区地方法院受审,他可能会去采访;他还同她讲,他的文章写得好,还得到了孔先生的称赞……

    他说的这些,她虽然听不懂,但却不会打断他。他有时会问她的看法,她总是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的。”他也因此觉得沮丧,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话。他也愿意去同她讲戏曲,讲戏台上的故事。

    联华影片公司要在北京大戏院播放电影《故都春梦》,他得到消息后,很是欣喜,托了许多的关系,才拿到了两张票。当天晚上,他在淮泗儿唱戏的戏园子外等了一个小时,才等到她出来,然后兴奋地举着票,说要请她看电影。

    淮泗儿看了看他手中的票,又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有些不知所措,正想讪讪地收回手时,她接过了一张票,应了一声“好”。

    看完电影出来,天已很晚,两人一路走着回去。他看着前面穿呢子大衣的淮泗儿,不快不慢地走着,高跟鞋敲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怎么的,他的头脑忽然就有些发热。

    他上前一步,拉住了淮泗儿的手。

    “我有话同你讲。”

    淮泗儿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但是他没有松手。她只得道:“你要说什么?”

    “我……”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我喜欢你,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你……你愿意么?”

    淮泗儿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却也没有任何的欣喜,她只是极平静地回望着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么?”

    曲杼道:“我知道的,你是唱戏的。”

    “下九流的行当,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不介意的!”说着,他似是怕淮泗儿不相信他的话,又急急地道,“是真的,我父亲生前便是个理发的!”

    下九流是什么?

    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这便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下九流。

    剃头的虽属第五流,但却也是下九流之一,比起戏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曲杼说出自己父亲是剃头匠的事,无非是安她的心,向她表明,他一点都不介意她的身份。

    淮泗儿想了想,又问他:“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突然,似乎与他的表白并不相干,让他有些懵,但他还是诚实地答了:“和你结婚,组成一个家庭。”

    这话说出口,淮泗儿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是有些动容。这让曲杼想不明白,难道他的这句话比方才的告白还要能够打动她?

    然后,他听见她平静地道:“好,我答应你。”

    曲杼欣喜若狂,他激动之下想要抱一抱她,甚至亲一亲她,他伸出了手,但是她却后退了一步。

    他愣住。

    她道:“请容我适应。”

    他还在激动着,当然不曾留意她面对这样的情事时与众不同的冷淡和平静,她的要求,他自然是无不答应的。

    这夜之后,他们便成了一对恋人,虽然她的性子依旧是冷淡的,但是偶然他牵一牵她的手,或者抱一抱她,她也不再抵触,只是却不能再进一步了。

    她从不主动拉他的手,或是拥抱他,甚至他的亲吻她也会避开,初时他以为她是害羞,他给她时间适应,但是后来她仍旧是这样,让他有些不高兴,他问她为什么总是避着他,她却只是说,还没有适应好。

    有什么办法呢?他爱她,他愿意给她时间,让她适应,因为他知道她真的是生性冷淡,不喜旁人碰触。反正他是要与她结婚的,她适应得越好,他自然越高兴。

    所以,他愿意等她。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等到淮泗儿对他敞开心扉,却出现了一个叫沈如安的男人。

    那是一个让他想起来就后悔不已的晚上,他在报社加班到十点才到家,路过淮泗儿的房间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光,便知道她已经回来,于是,他敲了敲门,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敲了好一会儿,她才开门,他原本以为她已经睡了,等她开了门他才发现,她竟还穿着旗袍,并且她的脚竟是跛的!

    他大惊失色,抓住她急问:“你怎么了?你的脚怎么了?”

    她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小心扭到了。”

    他不信,自从她在富顺楼唱出名气之后,便遇到过两次有垂涎她美色的男人拦路,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终究使他不放心,他便劝她不要再唱了,他愿意养着她。但她执意要唱,他虽然因她的任性生气,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便只得每晚下班到戏班子去接她,陪着她回来。

    只有今日加班,没能去接她,却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没有被人欺负吧?”

    淮泗儿抿了抿嘴角,摇头。“有人叫了警察。”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抿嘴的动作,皱了皱眉,问:“那人是谁?我们要好好谢谢他。”

    “不知道,过路的人。”

    她说是过路的人,不知怎么,曲杼心里忽然就放松了下来。他蹲下身,想要看一看她红肿的脚踝,她却一下把脚藏到了床下。

    “已经看过大夫了。”

    他的手伸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他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淡然的面庞,道:“泗儿,你不要再唱了,咱们结婚吧!”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结婚请求,淮泗儿看着他,没有回答。

    她在迟疑。

    她的态度让曲杼有些着急,他抓住她的手,道:“我有工作,我能养着你!咱们结了婚,就不必害怕别人再欺负你了,也不再受那些言语的侮辱了!好不好?你答应我。”

    淮泗儿没有抽回自己手,她只是侧头想了想,平静地道:“毕竟阳叔养了我一场,我得帮他把班子撑起来,明年才能抽身。”

    她的回答,让曲杼感到生气,又微微有些委屈。

    “你只想着阳班主,为什么你就不想一想我,想一想咱们的将来?我不让你唱,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愿意每天过这样的生活么?你就这么愿意听着那些人……那些人嘴里说的那些……话?”

    有些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他总猜测,说什么要帮阳班主撑起班子,其实还不是为了那些被捧出来的虚名。他以为她性子冷淡,是不会将那些虚名放在心上的,却没有想到……想他一心一意在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可是她却还舍不得那些。这让他心中怎会好受?

    况且,她难道不知道,她的那些盛名是怎样传出来的么?是那些垂涎她美色的男人,一掷千金打赏出来的!可那些男人,哪一个会真正尊重她?哪一个会认为她比百乐门里的小姐高级?

    为什么她就想不通?

    但淮泗儿并没有回答他,她说她要休息了,然后,请他离开。

    她的态度,让他忽然觉得,淮泗儿也许并不喜欢他。

    可是他又不理解,她这样冷清的一个人,若是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虚与委蛇,都是当面拒绝。她又怎么会答应和他交往?

    她既然与他交往,他便不相信她不喜欢他。

    这样想着,他便又有了十足的信心。

    可是,这样的信心,才过了一天,便被摧毁了。

    第二天晚上,他下了班尽早往家赶,回到住处,发现淮泗儿已经回来了,他问她可曾发生什么事,她平静地摇头,说没有。

    于是,他便放了心。

    却没有想到,次日《上海报》头条便是“北平富商沈如安与三鑫公司黄开为争夺春申班头牌淮泗儿大打出手”,内容图文并茂,照片人物清晰。

    曲杼将头埋进报纸里,努力再努力地分辨,照片里的三个人,三鑫公司的黄开他是知道的,杜先生的得力手下,出了名的好色,又喜欢打着杜先生的名义强取豪夺,没少上报纸;而另一个则是年轻的男子,有着挺拔的身形和硬朗的面部线条,气势十足的样子,与黄开面对面地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这让曲杼看得心头着火。

    ——他文弱的书生气,和这个人相比,实在相差太远。

    再看照片里的那名女子,就是淮泗儿。她站在这名年轻男子的身后,安静又信任的模样。他能从照片中感觉到,她是心甘情愿受这个人庇护的,甚至,她乐于接受这样的保护,因为她对这个人充满了信任。

    他何曾见过她这般信任自己?

    看着这样的两个人,他有一种被背叛,受到了羞辱的感觉。他捏着报纸,想要立刻去找淮泗儿问个清楚明白,但是他到了淮泗儿演出的富顺戏楼外,却又停住了脚步,他想,他这样去质问,定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于是,他忍了下来,又回去了公司。晚上下班回去,他也不曾问过淮泗儿,他期待着她能主动同他解释这件事,但是他等了一夜,也没能等到她主动说起。

    此后几天,他每天早下班,到富顺楼外等着,不是去接淮泗儿,而是躲在暗处观察。

    果然,他见到了那位北平来的富商——他每天都去捧淮泗儿的场,甚至每天都有不菲的打赏,一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儿模样。

    关于这个人,社里的同事曾在看了《上海报》的那则绯闻之后讨论过,说此人是北平首富,钱多,有权,甚至和杜先生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他此次前来上海,就是和杜先生谈生意来了……

    听说前几日淮泗儿就被黄开看上了,拦过她,还是沈如安找来了警察局的林处长,才救了她……

    还听说,此人尚未婚配……

    听说,听说……

    这个沈如安,真的有很多的传闻。

    传闻这个人,不仅有钱,还长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未婚。

    他想起那天晚上,明明是沈如安救了淮泗儿,可是他问她是谁救了她时,她却说并不认识。

    曲杼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所以,这晚,他躲在暗地里,听到沈如安邀请淮泗儿一起吃饭,而淮泗儿却并没有如同往常拒绝旁人那样露出清高又冷漠的样子,他看出来,她是犹豫的,他甚至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动摇的痕迹。

    她的这份犹豫,让他感到十分的不安。

    于是,他再也忍耐不下去,立刻便冲了出去。

    “泗儿。”他用亲昵的语气唤她,然后,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以她男朋友的身份,与沈如安打招呼。

    还好,她这一回并没有抽出手来,而是温顺地任由他牵着,低眉顺眼地立在他身后,很是听他话的模样。

    她的反应,使他的心稍安。

    他以为他以淮泗儿男朋友的身份出现,沈如安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沈如安竟公然向他提出要邀请淮泗儿吃饭。

    ——他是这样地不将他瞧在眼里!

    凭什么?就凭他沈如安比旁人有钱?就凭他比旁人有势力?就因为他曲杼无权无势又只是个穷职员,他就可以这样无耻,公然地抢夺旁人的所爱?

    不,这是对他的羞辱!

    有一瞬间,他想要跳起来暴打眼前这个看似磊落,实则阴险的小人!但是手中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了下来,输人不输阵,他不能在淮泗儿面前失了风度丢了面子,于是他以极大的忍耐力,勉强忍下了愤怒,故作大方地代淮泗儿向沈如安道谢救命之恩,然后,让淮泗儿陪沈如安去吃饭。

    而他,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进了西餐厅,他站在窗外的阴影里,看淮泗儿卸下所有对陌生男人的防备,与沈如安坐在一处说话聊天,甚至还看到了她对这个男人微笑!

    这一切,都让他妒火中烧,甚至感到耻辱。

    淮泗儿先沈如安离开西餐厅,看到站在门外的曲杼,没有半分惊讶的样子,她很平静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对他微笑着道:“我们回去吧!”

    她难得的主动,他本该受宠若惊的,可是此刻他的心中却倍感难过。

    她是他的女朋友,却和别的男人一起去吃饭,对着别的男人微笑。他们是这样无视他的存在。

    回到住处,还没等到他问,淮泗儿已经主动开了口。

    “我扭伤脚的那一晚,是他找来警察救了我,但我并不晓得他是谁,后来他听我的戏,又主动做介绍,我才知道他叫沈如安。黄开仍然纠缠我,又是他救了我,但是没想到登了报纸。我并非有意瞒你,实在是觉得,他救了我,我谢了他,两不相欠为好,根本无须理会,更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同你讲。”

    他问她:“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她道:“北平来的商人。”

    他又道:“那你知道,他们家是北平首富,他有权有势,而且未婚么?”样样都比他强百倍。

    她闻言道:“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发起火来。“那你晓不晓得,他往你身上撒那么多钱,费这样多的心思,他是想追求你,是想包养你!”

    淮泗儿容色一凛,双目冰冷地向他看过来,声音也没了温度。“他有钱、有势,他年轻未婚,他追求我、想包养我,我就一定会动心,一定要接受么?曲杼,”她的双目中,隐含失望,“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不要侮辱我。”

    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话。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不管多么厌恶一个人,说话时也一定会客气又礼貌周到,她从来不会恶语伤人。

    这番话,已经是她同他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曲杼立刻便后悔自己说的话,他抓住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压抑地道:“对不起,泗儿,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我只是……我只是被刺激到了,那个沈如安……他那样强势,他什么都有,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让你……”选择我,而放弃他。

    淮泗儿垂首看着他的发顶,阖上眼睑,淡淡地道:“等明年我攒够了钱,咱们就结婚吧。”

    这是从她接受曲杼的那一天起,便决定下来的。一个温暖又温馨的家庭,一个努力上进又顾家的先生,或许还会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不需要有爱情,不需要有激情,只需要平凡和安定。

    她就是被曲杼最初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情给感动了。他不是多么优秀的人,不是令她怦然心动的人,但是却真心待她,这也就够了。

    她的话让曲杼大喜,抬头看着她。“可是真的?”

    淮泗儿点点头。“是真的,你用心工作,我给你持家,咱们好好过日子。”

    曲杼动情地拥抱着她,只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了。

    自此之后,淮泗儿待他也有了改变,她变得温顺了,更加听他的话了,虽然她的性子仍是冷淡的,但是比着之前,却已经好了太多。曲杼更加用心地工作,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他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远在北平的沈如安。

    可是,就在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阳叔忽然要带着班子回北平,想要从哪儿来的,再唱回哪儿去。但是阳叔带班子回去,想打出春申班的名气,没有淮泗儿撑场子,是不行的。阳叔同淮泗儿商量。淮泗儿略考虑了一下,便决定跟着阳叔回去看看。

    北平既是阳叔的老家,也是淮泗儿的老家。

    淮泗儿找曲杼商量,最多回去一年,等下面几个师妹能撑场子了,她便离开班子再回来。曲杼自然百般不同意,他既顾忌淮泗儿一去不回,更忌惮北平有个沈如安。

    这一年来,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沈如安这个名字,实在已经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每每想起来便觉得自己真是无能,除了一颗真心外,旁的什么都没有,无权无势,无能为力,永远卑微又弱小。每当想起这些,那种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便会越来越强烈,在他的心中扎根、疯长,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而今,淮泗儿却想要去北平,去那个有沈如安的地方。

    这让他如何能放心?

    淮泗儿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她对他道:“曲杼,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永远不会离开你。”

    淮泗儿向他做了这样的保证,便跟着班子回了北平。

    曲杼也终于不愿再留在报社虚度青春,他想要出去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向淮泗儿证明,他也能挣到大把的金钱,他也能有很大的权势,他真的一点都不比沈如安差。

    于是,他便也来了北平。

    出了火车站,曲杼便看到,接到他电报的淮泗儿已经等在了火车站外,这立刻让他觉得,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淮泗儿还是他的。

    “泗儿,对不起,我晚到了。”

    淮泗儿看着他,微微地笑道:“不是,是我早到了。”

    “那,”他也看着她微笑,“走吧。今天要把住处找好了。”

    “嗯,”淮泗儿应了一声,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不必找了,你住在我那里,我去和小盐她们住。”

    曲杼不同意。“那哪行,你一向不喜欢热闹。住在那里如何习惯?”

    淮泗儿笑道:“你忘啦,我与她们一同住了那么多年,又哪有不习惯的理由呢?再说了,我跟她们住,平常练功喊嗓子也方便些。”

    看着淮泗儿的笑容,曲杼心中一动,便伸手握住了她垂下来的那只纤细的左手,那温润如玉一般的触感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比不得的。

    淮泗儿的手被曲杼握住的那一刹那,直觉地想抽回,但下一秒却又忍住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看到前面的黄包车,便伸手去接曲杼的皮箱,顺势也抽出了自己的左手。

    “就坐这两辆黄包车走吧。”

    尽管他们已经交往了一年多,尽管她已经努力地忍耐了,但她还是不习惯他的碰触。

    曲杼没有发现她这一瞬间的心思转变,还躲开了她接皮箱的手,笑道:“哪能让你提皮箱,走吧。”

    “哎”淮泗儿应了一声,坐到了前面的一辆黄包车上。

    等曲杼也坐上了后面的黄包车之后,她说:“去兴华门南临胡同23号。”

    兴华门南临胡同23号,是淮泗儿在那里租的房子,那个四合院是一对老夫妻的,两个儿子去参军了,余下两位老人守着一个大院子。看到淮泗儿是个姑娘家,老人家自然也是乐意的,便低价租给了她。

    他们刚下了车,尚未进门,便听到身后有人叫:“淮小姐。”

    淮泗儿回头,看到来人细眉便又蹙了起来,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冷。她不说话,只冷冷盯着来人。

    说话这人正是那天晚上拦她去路的沈实。

    “淮小姐,我家三爷知道今天是曲先生首次到北平来,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在北平饭店摆了席面,派我来请二位。”

    曲杼的脸瞬间便变了色,看了一眼冷冰冰的淮泗儿,又看向沈实,道:“替我们谢谢沈三爷,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请回吧!”

    沈实并不理会曲杼,只看向淮泗儿。“淮小姐?”

    淮泗儿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同曲杼道:“我们进去吧!”说着慢慢地转身,进了院里面,只留给沈实一道纤细的背影。

    曲杼冷冷看了一眼沈实,便跟着淮泗儿进了里面。

    直到他们关上了门,沈实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了解三爷这么做的用意。

    沈家的司机远远地走过来,问沈实:“又没请动?”

    沈实笑道:“本来也没打算请得动。”

    司机想了想,说:“不对呀,出门的时候我还见三爷陪着老爷太太给五小姐接风,什么时候又在北平饭店里订了宴呢?”

    沈实背着手往前走。“宴是没订,不过三爷这一招应该叫……应该叫打草惊蛇。你不懂。”

    回到沈府后,沈实直接向沈如安汇报了这件事。

    沈如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听着,随后又问:“那曲杼是什么反应?”

    沈实如实说了。

    沈如安嘴角的笑意扩大,对着沈实点点头。“我知道了。”

    沈实离开后,他一个人负手站在天井里,抬头望着天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反正坐在廊下的如涧是没有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她却听到了一个名字。

    “三哥,你是在说曲先生么?”

    沈如安远远地看着她,温和地笑道:“不是,是一个生意人。”

    如涧不疑有他,含笑说:“想来是我听岔了。三哥,咱们家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我在上海都看到好多咱们家的铺子呢,三哥你可真厉害!”

    沈如安走到她前面,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既然知道是咱们家的铺子,干什么不让他们送你回来?你不晓得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接到你,家里有多么担心。这外头乱糟糟的,保不齐会怎么样,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一出点什么意外,不是要咱们全家人的命么?”

    如涧瞪大了眼睛,道:“我是留过洋回来的人,接受的是新思想,自当要学着独立,在国外,到处都在搞女权运动。我看国内也是,北平的青年学生倒也在搞反帝爱国运动呢!我虽不参加,但好歹也是接受新派思想长大的,以后自然是不能处处靠着爸爸和三哥了。”

    沈如安失笑道:“哟,想不到咱们家也出了个新女性了!”

    如涧俏脸一扬,颇有几分自得之色。“对啊,所以以后三哥不可以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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