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北平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全到了,另外还有沈家各地商号的掌柜,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都托人送了大礼。
沈老爷说的一切从简,还是变成了大操大办。正院满院的道贺声和谈笑声,沈家的丫头仆人全都忙碌起来,伺候男女客都分开来,在满院子的客人中间来回穿梭着端茶倒水。
当天苏师长夫妇也亲自过来,两家交换了庚帖。其实在正式的订婚之前两家就已经交换过生辰八字了,沈夫人请的据说是全北平最好的算命先生,让他给如沐和苏之平测一下,那命相先生说,这两个人是极般配的。于是沈夫人才算是正式放下了心来。
当天,苏家送来了订婚的彩金和龙凤帖,沈老爷和苏师长的意思是,现在时局不稳,日本人随时都能打进城,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就不要一拖再拖了。再说现在都是新思想了,有些老规矩能摒弃的也就摒弃了,选个好日子就让两个孩子完婚。
这个意思沈夫人和苏太太倒也是都同意,毕竟现在东北三省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北平城里也是人心惶惶的,今天平平和和的,谁晓得明天会不会就有一个大炮落在头上了呢?
但沈夫人却是有要求的。婚事可以不大肆铺张,但至少得体面风光,这毕竟是沈家头一遭嫁女,北平城的人都看着呢,绝不能让如沐嫁得悄无声息。
苏太太倒是同意。她道:“这个是自然的,且莫说我们都喜欢如沐这个孩子,单说我们两家的门面,也绝不能把这个婚事给办得差了。更何况,之平也是我们苏家的长子,这如沐就是我们长媳了,这婚事自然是要体面的。”
这件事两家算是说定了,如沐和苏之平的婚事就定在两个月后的一个良辰吉日,之后沈老爷便和亲家还有陈司令等几位北平要员去前面看戏。
春申班早就在后台候着了。沈如安拿了单子给沈老爷,让他先点戏,沈老爷看了看,便指着单子上的一出,同沈如安道:“就这个了。”
《天门阵》
沈如安示意沈实去后台通知。
胡琴声响起,台下沈家的客人便唏嘘开来,原来上场的竟是淮泗儿!
众人都习惯了她杜丽娘、杨太真那或娇俏或妩媚的扮相,哪承想她竟还能干净利落地扮上飒爽英姿的刀马旦?
就连沈老爷子也怔住了。春申班刚进沈家时便全班向沈老爷问过安、祝过寿了,当时沈老爷便留意到了淮泗儿这个姑娘,并不是因为他的儿子女儿都在捧这个角儿,而是只是觉得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身上有着不俗的气质而已,却哪承想,这姑娘竟然也能扮着穆桂英,长枪对敌,巾帼不让须眉?
真叫人刮目相看。
沈如安站在沈老爷身后,低声问他:“爸,您觉得这折怎么样?”
沈老爷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赏!”
于是,淮泗儿得赏三十块现大洋。
筵席进行到一半,沈如安悄悄离开,沈如平看了他一眼,那眉头皱得比他还深,沈如安示意他少安毋躁,他去去就回,等下换他去喘口气。
出了正院,穿过假山和花园,从窄廊上走过去后,前面的闹声就渐渐听不到了,他才长长出了口气。有个丫头端着一盆水急匆匆地走着,看到他站住了,恭敬地唤了声:“三少爷。”
沈如安道:“去吧,前面好生伺候着。”
那丫头应了一声,等他走开了,才匆匆离开。
但刚走两步,却听到了如涧的笑声。
他失笑,只怕如涧这个丫头也是从女客那里躲出来的。想着,便往那声音传出来的方向走过去。但刚穿过了一道回廊,却看到了——曲杼!
如涧和曲杼在一起?
看着曲杼同如涧说话时温文儒雅的样子,再看看如涧眼睛里温柔似水闪动着异样的光泽,那样的目光……他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叫了一声:“五妹。”
如涧听到沈如安的声音,笑逐颜开,叫道:“三哥。”
“怎么不在前面,反倒跑这儿来了?”
如涧道:“我不喜欢跟那些女客说那些虚伪的话。她们总是说什么‘留过洋的小姐是没有人敢小瞧的’,我听着不喜欢,就跑这儿躲起来啦!反正有四姐和大嫂在呢,不怕。”说着她指向曲杼,“三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曲先生,是我邀请他到咱们家做客的。”
邀请?如此说来,两人私下还有接触?
沈如安这才转向曲杼,淡淡地笑道:“曲先生,自上海一别,有一年没见面了,不知近来可好?”说着又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对了。前段时间听说曲先生您来了北平,我便打发下人去接您,想尽一尽地主之谊,但没承想,您没来。”
曲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会看到沈如安,只是微笑道:“那次我实在是没时间,这不,这一次便专门到府上向您请罪来了,还望三爷您海涵。”
沈如安笑。“您客气了。”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如涧惊讶地道:“三哥,原来你认识曲先生啊!当时我问你,你还跟我说不认识来着,原来竟是骗我!”
沈如安笑道:“这你可就冤枉三哥了,那时候我哪里晓得彼曲先生,便是此曲先生呢?否则,说什么我也要亲自道谢的啊!”
曲杼道:“不敢不敢,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沈如安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道:“只是没想到,曲先生刚来北平没多久,便和舍妹交上了朋友,倒是挺出人意料。”
如涧没听出来两个人暗里的激流汹涌,在一旁插嘴道:“啊,三哥你不知道,曲先生是个十分博学多才的人,对当前局势也是十分的关心。方才你没来的时候我们也正在谈论着上海现在的局势呢!曲先生是从上海来的,对那里的时局也是比较了解,比在报纸上看到的真实多了!”
沈如安淡淡一笑,“是么?”但看着曲杼的眼神却是意味深长。似乎只在那一眼之间,他便要看出这曲杼到底在打着些什么主意。过了一时,他又道:“正院正在唱《天门阵》,唱得很好。”
如涧道:“嗯,方才我也听到了。那位淮泗儿小姐可真是了不得呢,扮什么像什么,可真是个妙人儿呢!”
沈如安含笑望向曲杼,道:“不知曲先生可看过她的戏没有?”
曲杼的脸色微微一僵,张了张嘴正待说话,便听见后面有人叫道:“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人了,原来是都躲到这个僻静处偷闲来了!”
说话的是如沐,她今天算是半个主角儿,穿着一件簇新的浅粉色短襟掐腰袄和一条百褶的浅粉色长裙,两条辫子搭在肩头,显得整个人纤细且清淡,让人一眼望过去便觉得眼前一亮。
如涧笑道:“今天你跟爸爸是主角,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自然是要避你的风头,识相地躲到一边去啦!”
如沐的出现等于是暂时救了曲杼的场,让他很自然地避过去,不再回答沈如安的话。
沈如安漫不经心地扫了曲杼一眼,便对着如沐笑道:“前院太吵了,想来这个僻静处躲一躲。你不是应该陪着妈和苏太太应付那些女客?怎么也跑过来了?”
如沐道:“妈叫我来找五妹,说是她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了,自然是要好好陪着她,跟那些太太多认识认识。还有三哥,你也真是,明知道二哥不擅应酬,还将他丢在那里陪爸爸。”
如涧是一万个不想跟如沐回去,可她是沈家的五小姐,在这样的正式场合是任性不得的,于是只得在临走前同沈如安道:“三哥陪陪曲先生吧。”
沈如安点头。“正好我也要去正院,那么,曲先生就随我一道入席吧。”
在跟沈如安一起往正院走的时候,曲杼心里在想着等下要如何面对沈如安的刁难。这里是沈家,他自是想尽办法不与沈如安起正面冲突,以免将来对他不利。但没想到的是,沈如安从如涧随如沐走后,一句话也没有同他多说,负手在身后缓缓而行。
但在即将跨进正院之前,沈如安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盯着曲杼,一字一句道:“曲杼,你要是敢打别的主意,我沈如安定不容你。”
说完便进了院子,不再理会他。
白天来的客人,到了晚上便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沈老爷的寿筵也算是热热闹闹地落下了帷幕。
晚饭是沈家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块儿吃的一顿团圆饭。
沈老爷说:“这团圆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等如沐出嫁了,那咱们家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沈夫人低头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顿饭,独独就少了如泽……”
她这话一落音,一屋子人原本高兴的脸,便都沉寂了下来。铮儿在大少奶奶怀里嚷着要吃这个吃那个,大少奶奶帮他夹了一筷子,放在前面的碟子里,搂紧了这怀里的孩子。
铮儿吃痛,脸闷在大少奶奶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妈……疼……”
听到孩子的这声叫,沈老爷沉下脸。“一大家子高高兴兴的,偏你提如泽做什么?他自然是不会忘了我今儿过寿!”
沈夫人立刻擦干了眼泪,强笑道:“是我糊涂了,他……他……”说着说着,语不成调。
沈如安眼见一顿饭要吃不下去,便执杯起身,向沈老爷敬酒,随后如沐等人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笑着举杯敬酒,沈老爷忙不迭地应付着,便也勉强将这茬翻了过去。
等铮儿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少奶奶便让奶妈将孩子带走了。过了一会儿,才笑着向如沐道:“今天一天净顾着忙了,都还没向四妹道喜呢!这可是未来的苏家大少奶奶呢!”
一向胆大洒脱的如沐这时候倒也羞红了脸,嗔怪地瞪了大少奶奶一眼,拉着沈夫人的衣袖,娇声道:“妈,你看大嫂,哪有这样开小姑子玩笑的!”
沈氏夫妇只呵呵地笑。
大少奶奶道:“我这是正经地向你道喜呢,这会子你倒是扭捏起来了。等两个月之后,这苏家的大红花轿迎上门,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将你迎进了苏家,你可不就是苏家的大少奶奶了……”话说到这里,便忽地想起了自己结婚时的场景,心头一痛,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大少奶奶的心思,没人领会。
如沐支起下巴,想了想,轻叹:“给大嫂这样一说,倒也没喜了。进了苏家门,以后就真没自由了,想做什么都做不了,看不了戏,出不了门,生生困死在了苏家。”这样想着,心底里的那点娇羞,便渐渐地转淡了。
沈夫人“啊哟”了一声,大惊道:“如沐,你怎么会有这些个离经叛道的思想?嫁了人,你还当你在家做姑娘时一样爹宠着娘爱着哥哥嫂嫂疼着啊?什么自由!放任你去戏院跟一帮男人们挤在一起看戏捧角儿这就是自由?你说的这些话,若是给苏家听到了那还了得?人家会怎么看待咱们家?人家要说咱们家的女儿没教养的!”
如沐嘴一撇,道:“我早就不看戏了!”
沈夫人哼了一声:“不是我不许你出门,你还能改得了?”
如沐昂头,义正词严:“我自然改得了!这些天我都在家里听二哥和三哥讲时局讲革命呢!”
沈夫人显然是气到了:“你一个姑娘家,你讲什么时局?你懂什么革命?那都是他们男人的事!从明天开始,你就好好给我待在家里,跟我和你大嫂学着怎么跟公婆相处,跟丈夫相处,学着怎么在一个大家庭里当好一个大少奶奶!”说着又转向如涧,“还有你,如涧,你也一样。也是快要找婆家的人了,也不许乱跑。还有你在外面买的那些什么文章,都不许再看了!否则要让人家说咱们沈家教出的女儿个个离经叛道!”
被殃及的如涧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应着。
哪知沈夫人枪口一转又转向了沈如平和沈如安,道:“你们也真是,谈革命就到你们书房里面去谈,对着你们妹妹说什么!她一个姑娘家懂什么?好好的女孩子,都被你们给教坏了!”
望着一扫方才的悲伤,为了女儿的教养火力全开的母亲,兄弟俩默契地一同低下头,不和固守传统的母亲对峙。
直到沈夫人把几个孩子统统骂了一顿,正要歇口气,沈老爷这才慢吞吞地接口道:“孩子们都是接受新派思想长大的,有时候想法难免跟我们老人不一样,你也就不要太苛责他们了。”
沈夫人顿了一顿,才道:“我倒也不是苛责他们,就是怕如沐这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到了苏家不讨公婆待见。”
如沐张了张嘴刚要反驳,大少奶奶却在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沈如安多喝了几杯酒,便觉得有些燥热,穿过天井便往后花园里走。深秋的冷风扑面吹过来,也让沈如安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低头从小拱门穿过去,便往后花园的人工湖处信步走过去。廊檐下一排排的灯笼高高挂着,映得后花园一片明亮,那垂下来的穗儿随着风飘摆不定,在晕红的灯光下也是十分的好看。
湖心上搭着一个小亭子,是用来夏天一家人坐在一起赏花、赏景、赏月的,湖边栽了许多的梅树和桃树,还有一些稀有的花卉。往年到了夏天,那些花开得热热闹闹的,那花团锦簇的样子,令人十分喜欢。可是这两年,也不知是因为园丁的懒惰还是怎的,这湖边竟显出了一股子破败的样子来,不再如往年的繁华。
他一个人在湖边慢慢地踱着步,看着湖水里映出来的一排排大红灯笼和湖面上那只已有许久未曾有人划过的船,心中竟渐渐地升出了一股子的悲戚来。
这一切都在衰败着、萧条着,看来,冬天确实要来到了。
无意间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就站在湖的对岸抱着手臂,望着湖水出神。
他从拱桥上走过去,在离她不远处站住脚步。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素青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绒线衫,头发微微有点乱。
“不冷么?”
淮泗儿回过神来,看到他,也不说话。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看不到她的眼睛,所以也不晓得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沈如安突然低低地笑了。“我以为你看到我会转身就走。”
淮泗儿看了他一时,听到他说这话,竟真的转身就想走。沈如安上前一把抓住了她。“我跟你说别的话你不听我的,怎么这句话偏就听呢?你别走,好好跟我说说话儿吧。”
刚一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竟冷如冰块一般,没有一点温度。于是便不愿再松开了,紧紧地握着,帮她暖着手。
淮泗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要抽出手,道:“你喝醉了,快回去吧。”
沈如安抓住她的手不愿意松开,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若是真醉了,那倒也是好的,可偏就半醉不醉,你说多恼人。”
淮泗儿听他说这话,心中却明白,他就是醉了。若是不醉,他又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她面前,有时虽然霸道,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恪守规矩,十分尊重她的,哪里有这样拉着她的时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她的心也软了下来。
便当作他是喝醉了吧,让他拉一会儿手,让他心里头好受些。
“曲杼今儿也来了,你可见着他了没?”
“见着了。”
沈如安嗯了一声,道:“我也见着了。”过了一会儿,又问她,“那这戏,你还唱不唱了?”
淮泗儿道:“不唱了。”
沈如安又嗯了一声,再问:“那曲杼,你还嫁不嫁了?”
过了一时,淮泗儿的声音才从昏黑的夜里传出来极是清晰,因为只有一个字:
“嫁。”
沈如安松了她的手,将自己被她沾得也冰冷的手搁在又红又烫的脸上,叹了口气。“天晚了,夜里冷,你快回去休息吧。”
淮泗儿看着他懒散着身子坐在石头上的样子,脸庞蕴藏在灯光里,忽然就照出了一片朦胧的凄凉感,她心头微一紧,忍不住脱口:“你……”
沈如安抬头看她,对她微笑:“怎么了?”
他这样一问,她身上刚积攒下来的那点意味不明的东西却又突然决堤了,溃散了下来,想要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又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转过身,从他来的路上往回走。
“淮泗儿。”他叫她。
她站住身,回过头。
沈如安也站起了身,许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他那一双眼睛在这夜里,格外地明亮。他指着脚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在这个大宅子里安身立命。”
淮泗儿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哪怕心中已经因为这句话,翻腾起伏,但是脸上的表情却还是一丝一毫都没改变,过了一时,她转身接着往前走,那身影一点一点地被淹没在了这片黑暗里,直至再也看不到。
次日天还未亮,沈如平便到主屋里向沈老爷和沈夫人辞行。沈夫人慌忙起床,惊道:“为什么不在家多待两天?怎么走得这么急?”
如平道:“自从我军突破了蒋的第一次围剿,取得反围剿胜利后,蒋就命何应钦为总司令派了二十万兵力对我们根据地进行第二次围剿,现在情势十分危急,我在这儿跟上面联系不方便,不能在这里多待。”
沈夫人哭泣道:“反正我是劝不了你的,你干了这份事业,总有你的道理。可这是刀刃上舔血的活儿,你让我怎么放心?我是做梦都怕!怕你和你大哥一样……”
沈老爷打断了她的话,同沈如平道:“咱们中国这大好的河山,眼看着就给日本人糟蹋了,身为一个热血男儿岂能坐视不管?你且放心去吧,不必担心家里。”
沈夫人碎碎念着:“怎么走得这么急,昨儿也没有跟我们说呀,要不然我就早起,叫人帮你做点吃的。”
沈如平拦住了父亲和母亲,低声道:“不能再耽搁了,外面还有人在等我,我跟您二老说一声就走了,您二老别出来了。”
沈老爷拉住了沈夫人,对沈如平道:“走之前,去跟你大嫂说一声。”
沈如平应道:“我晓得。那爸妈,儿子走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回来,您二老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罢,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在沈夫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起身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沈如安就站在不远处等他,看到他,便接过他手里的皮箱,问道:“还要不要跟大嫂说一声?”
“要。”
于是,兄弟俩便往大少奶奶院子的方向走。
站在大少奶奶的房门外,沈如平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嫂。”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来大少奶奶的应答声:“哎。”
沈如平道:“大嫂,我要走了,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您在家好好带着铮儿,等得了空,我再回来看您和铮儿。”
又过了一会儿,大少奶奶才道:“嗯。我就不出来送你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当心点。”
“我记住大嫂的话了,那我走了。”
“嗯,走吧。”
沈如平没有立刻就走,他仍旧是站着没动。不久,便听见黑漆漆的屋子里,传出的细细的哭泣声,他闭上眼睛,抚上胸口。他害死了大哥,毁掉了屋子里的那个和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女人一生的幸福。又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走出大少奶奶的院子。后门外,沈如安已经安排沈实备了车在那里候着了。
“二哥,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大嫂,但是有我在,你就不必担心了。”
沈如平拍了拍沈如安的肩膀,道:“这一大家子,就全累你一个人了。”
“照顾家人,不算累。你放心吧,今天我就去找人把钱按照安排好的渠道给你弄过去。”
“全靠你了。那我走了。”
第二天上午,大少奶奶同阳叔结了钱,又给了每个人不少的赏。阳叔想,沈家这钱给得不少,也不能在礼数上亏了人家,总要向沈老爷辞行的,于是便带着众弟子们去见沈氏夫妇。
沈老爷对于这一次春申班的演出是十分的满意的,尤其是对于淮泗儿的那一出《天门阵》更是赞不绝口。于是,在心里面似乎也就理解了他的儿子女儿们为什么对这个姑娘这么地喜爱了。
沈夫人对淮泗儿也很是喜欢,她私下里对沈老爷说:“干这份行当的,难得她还有这份风骨,又是长得这么俏。就是可惜了生不逢时是个下九流。唉,倒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呢!”
这话偏就被如沐听到了,丢了手里的报纸杵到沈夫人面前,笑眯眯地问:“妈,你说这个淮泗儿,像不像《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
沈夫人想了想,说“还确实有些像,不过可没人家出身好。”
因为女儿和儿媳妇都喜欢看《金粉世家》的连载,所以沈夫人耳濡目染,也是看过一些的,不过她喜欢的是金家的兴衰故事,而不是冷清秋和金燕西的爱情故事。
如沐撇嘴,说“冷清秋是平民出身,淮泗儿也是平民出身,哪里没有人家好?”
沈夫人道:“可惜干的行当是个下九流!长得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家,若是肯正正经经找个好工作,怎么不能嫁个好人家去?唉,真是可惜了。”
如沐凑到她面前去,说“妈你要是真可怜她,那咱就收了她,让她给三哥做媳妇吧!”
沈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怒道:“我要是哪天死了也是给你气死的。咱们家娶媳妇,门槛要求纵是再低,那也不能娶个下九流当三少奶奶!你三哥现在是咱们家主事的,给他娶媳妇儿就更是得慎重!还看报纸,去,让你妹妹陪你去挑首饰去。都快嫁人了,你这性子,到底要怎样才能改了呀?”。
如沐怏怏地收起报纸,嘴里边还嘟囔着:“改不了了,生就这样。现在都民国二十一年了,你们还当是在清政府的时候啊?唱戏的也是人,咱们凭什么瞧不起人家?什么门第观念,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不提倡包办婚姻!”
沈夫人道:“我不管现在是民国多少年,是谁当政谁当权,我给我儿子娶媳妇,那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情,碍不着谁!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三嫂,就须得找一个像你大嫂这样的,我方才能满意了。再说,我何时说我瞧不起戏子了?”
如沐哼了一声:“我大嫂……我大嫂现在是生生囚禁在了咱们家这座牢笼子里了,以前大哥在的时候吧,她一年还能出几次门。可自从我大哥死了以后,她是连门都不出了,天天就在她那院子里。我看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沈夫人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便是女人的命!你快出去吧,别在这里跟我讨气。”
许是因为即将嫁人的缘故,如沐心里对于女人嫁人之后的命运多了许多的关注,就在她出门的时候仍在想着母亲的那一句“这便是女人的命”。
这句话她从大少奶奶嘴里也听到过。
那一日,大少奶奶坐在窗子下面,手里拿着一件簇新的旗袍,一针一线地在上面绣着鲜艳的花,那是绣给她的。大少奶奶说:“结了婚的女人穿上旗袍才好看,这样好看的颜色,是要给幸福的女人穿的。大嫂绣了给你,新婚过后,你要记得穿。”她是寡妇,家人不全,不是个吉祥的人,所以如沐结婚、新婚备的东西,她从不插手,只给如沐做件新婚之后穿的旗袍。
如沐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如画的眉目安静地低垂着,现在的她正值女人一生里最美好的年华,可是她却因大哥的死而画地为牢,自己埋葬了自己。
她再一次细细打量着大嫂的这间屋子,包括那张手工精细的千工床在内,这里面都是大嫂的嫁妆。当年,大嫂嫁给大哥,那一场婚礼轰动了北平城,那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朱金的木雕,泥金的彩漆,那六十多抬陪嫁,不知眼红了多少人!可而今呢?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新娘子,如今却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守着儿子,守着这满屋子的红妆,而那个本该疼她爱她的丈夫却不在身边。
她问大嫂:“大嫂你心里苦不苦?”
大嫂正在穿针引线的手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什么苦不苦的,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是我的命,合该如此。怨不得谁。好在你大哥留了铮儿给我,否则……”她笑笑,“连个活着的希望都没了。”
在挑着首饰的时候,如沐想:也许大嫂才是真正的苦命人。那么我嫁给之平之后,又会怎样呢?也像大嫂一样,就在这深宅大院里,再也出不来了么?
按照之前同淮泗儿商定的,沈老爷的寿筵一过,阳叔就要把班子散了。但那些一直以来因为淮泗儿的风头太盛而被压制了的二牌们,心里却是不乐意的。这几年,只要是排了淮泗儿的戏了,那别人就没有挂头牌的机会,排了好戏都是给她,办行头的时候,最好的也总是紧着她给,这如今她的钱赚够了,要嫁了,不想唱了,阳叔就听她的把班子散了。她是过好日子去了,可其他人怎么办?
挂二牌的小玉率先发难:“泗儿,你离开班子,咱们也不说什么,毕竟像咱们这样的,能找个好男人嫁了,那也是种福气。但是你想想,班子散了,我们要怎么办?你是要嫁给曲杼了,你没关系了,那我们呢?都是指着这嗓子吃饭的,没了班子,我们还指望什么去?”
淮泗儿一言不发,她知道她们不想把班子散了,因为一旦她离开了,那她们每个人便都有了挂头牌的机会了。
阳叔道:“你们也不要不高兴,这还不是为你们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事不会发生?前儿我还见着了得月班的人,他们是才从东北回来的,奉军在东北不愿意跟日本人打,整个东北三省都沦在了日本人手里,东北三省现在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在那里横行作乱,得月班那些姑娘们,哪一个没被那些倭寇糟蹋过?你们再看看现在北平的形势,估计这日本鬼子要是打进了城里,这北平城跟东北三省一样,轻易地就能让他们给拿了去!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谁保全你们?难道你们还想落个跟得月班那些姑娘们一样的下场?”
阳叔这一席话说得一众人都接不上口。现在时局变幻莫测,谁也不晓得明天一睁开眼睛,这天下又换谁当家了。
“班主,话是这样说没错。可班子散了,咱们该干什么去呀?饿着肚子该怎么活?我们不像泗儿,她离开了班子就嫁为人妇了,不用担心什么饿不饿得着的问题。可我们不同呀,我们离开了班子,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阳叔也为难了。
小玉这话说得也没有错,这一个个的,离了班子,又要靠什么活呢?她们不像淮泗儿,人长得漂亮,就是找靠山也容易。这一群姑娘孩子要怎么办呢?
话说到这里,基本上结果也就明确了。
淮泗儿不想再听她们说下去,站起身,静静地道:“班子散不散,阳叔你就看着办吧,总之,我是不唱了,”想了想,又对阳叔道,“外面我房子也找着了。师父,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您若有事,就让小盐去找我吧。”结婚前她不愿意跟曲杼住在一起,自己又在外面租了房子。
阳叔点点头,道:“行。反正你早就过了学徒期了,是自由人。回头你若跟曲杼结婚了,别忘了来班子里说一声,师父给你备大礼。”
淮泗儿答应了一声,挽起手袋,转身离开。
淮泗儿静静地走着,仍是如同往常一样,是那不快也不慢的步子,一脚跨出了春申班的大门。
出了这个门,她就再也不是那个名动京华,让看客们捧在手心里的淮泗儿了。从今而后,路就是她自己的了,要往何处走,全凭她自己做主。
但是,却是再也没有回头路的。
走出大门,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吸了一口气,再轻轻吐出。一身的轻松。
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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